能在老家和朋友們交流文學問題,我內心是愉悅的,快活的。二十年前,我正是在老家參加這樣一種文學交流活動之后,漸漸開始了對文學的追求。生在翼城,這實在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我們翼城,可以講,算得上是中國古文明的發源地之一。這里有太深厚的文化積淀了。而文化積淀、文化傳承,對一個寫作者的成長來說,可以說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
我先談談我對文學的認識。二十一年前大學剛畢業時,我第一次見到大海,當時我非常失望。天灰灰的,海不過是一窩臟水。我身邊還有一位朋友,他也非常沮喪。他說,這哪里是大海啊,不過就是個大水庫嘛,天灰得像塊水泥地。當時我在想博爾赫斯的一首詩,叫《致大海》。于我而言,真正的大海不像呈現在眼前的這樣枯燥、骯臟和無趣。真正的大海,乃在博爾赫斯的那首詩中,它詭異,神秘,包融一切,永無窮盡;它延伸出傳說,從龍王爺到哪吒到深海屠龍的貝奧武甫。即便曹操的詩作《觀滄海》,也比現實中的大海強。
再比如某年在云南,一伙人去瀘沽湖,大家在路上拼命地說,天好藍哇,太藍了,瓦藍瓦藍,再說不出別的詞了。瓦藍是什么藍呢?想想看,這是個何其可笑的詞。這時候我想到李白的詩句:青冥浩蕩不見底。他媽的李白寫得太好了。他說藍天,用浩蕩一詞,極言其寬廣,而且天之藍似乎具有了動感;又說天不見底,極言天之藍的深度。
在這一刻,文學大于現實。我想,這大概就是文學的魅力所在。對人想象力的開啟,舍文學其誰!換句話說,想象力也是文學之根本。
另一方面,當然,也有現實大于文學的時候,尤其是面對自然之大美的時候,比如黃山。李白、徐霞客都到過黃山。李白寫蜀道難,那個叫汪洋恣肆,寫夢游天姥山,那個叫縱橫捭闔,達到與造化齊美的程度。但到了黃山,李白就不會寫了。在黃山,他寫過一首詩,只寫一個朋友寫他一只山雞。大家都知道,徐霞客發過“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感慨,大家再看看《徐霞客游記》,徐霞客寫黃山,反反復復寫到一句話,就是“發狂欲叫”。好得不行了,語言無法描述,他只能說自己的感觸,他的感觸也就這么一句話:發狂欲叫!
這就是現實大于文學。上面說到自然之美大于文學,也有純粹的現實大于文學的時候。比如汶川地震。不在震區,你無法理解那種恐懼、悲傷,那種人的渺小感,以及人在自然重壓下竭力維持尊嚴的感觸。在那種極端的情境下,甚至人的感觸,不但是可以忽略的,而且是應該忽略的,重要的是盡可能救人而已。不在震區,一切都是無法想象的。文學的想象之力無法抵達那里。
當然,當現實大于文學、令作家無法下筆,這樣的時刻終是暫時的。我相信,對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那樣的時刻會積累、沉淀,然后形成別的作品。
我認為的寫作,是緣于對美的追求和對自由的熱愛。寫作的目的是為了盡可能突破禁錮,達到自由表述和表述自由。寫作,是為了自由。我想我是為了這樣的目的日漸浸淫于文字中的。
我個人的文學創作,目前主要被歸類為散文,下面我想就所謂的散文寫作,簡單和朋友們交流一下個人的認識。
一 什么叫散文
什么叫散文,這是一個愚蠢的命名。為什么這樣講?因為現在的散文寫作太濫了,什么都可以歸為散文。我想,還是依最古老的文體劃分吧,也就是先秦時候老祖宗的劃分:散文指相對于韻文的作品。
散文在當下雖然濫,但是散文具有高貴的品質,我對所有以散文立身的作家都抱有敬意。比如梭羅,博爾赫斯,詩人中的布羅茨基,中國的莊子,司馬遷,蘇軾,包括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這是一部被共和國總理在多種場合贊譽的書。一些偉大的作品,在我看來最具有特質的往往是作品中具有散文品質的東西,而不是一個個故事。比如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梅里美作為一個小說家,認為《戰爭與和平》可以刪掉三分之一的篇目,這三分之一是非小說的,有議論、評論等等。但是在我看來,正是這三分之一非小說的文字,成就了《戰爭與和平》的偉大。這三分之一的文字,可以稱之為散文式的文字。
我更習慣稱散文體的作品為文章。所謂文章,在我看來,最難能可貴的是在行文中做到真實,真實和能夠準確表述真實,是兩個理念。講一個小故事。我上大學時一個宿舍的哥們,他媽媽給他寫來信,他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然后念給我們聽。他媽在信里寫: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向雷鋒同志學習……我在想,一個母親想念兒子,是極為真實真切的感情,但為什么一下筆寫信就變了調子呢?她為什么表述不出他內心思念兒子的真實感觸?
內心的真實和行文中的真實,差距就有這么大。
散文的特點不是小,不是形散神不散,而是自由精神和獨立思考,是能夠最大限度地表述真實。散文家、詩人于堅說,人生從來不是小說式的,而是頓悟式的。這個觀點我是贊同的。頓悟式的東西,也屬于散文。
接下來我們梳理一下散文創作的情況。
二 散文創作
(一)“五四”以來的散文
“五四”以來的散文,大體在走明清小品文的路子。從篇幅上講,很小;從內容上講,無外乎寫情、抒情和說理。可以說,這時期的散文還不成其為獨立文體。或者說,缺乏把散文作為一種文體來經營的文學自覺性。我們講“五四”以來的散文,走明清小品文的路子,當然這樣也不錯。明清小品文疏淡,輕靈,尤其是性靈一派作品,不少是好的。但是要知道,散文有更為優秀和廣闊的背景,上到唐宋,再上可以追溯到先秦。無論是韓非還是莊子,你看他們的散文作品,想敘事就講故事,給你講一個刻舟求劍,或者拔苗助長,這是小說方式;想思辨就開始思辨,想夸張就夸張,或者想抒情就抒情,真是隨心所欲。這幾乎是最早的綜合文體作品。今天看來,先秦先哲們留下的文字,在文學上對我們還是有很強的借鑒意義。由此看來,僅僅是明清小品文的散文寫作套路,寫那種線形散文,是否有些單調呢?
從另一方面講,我個人覺得“五四”時期的文學成就,其實還更多得表現在散文方面,包括一些小說大家。比如魯迅,他的《孤獨者》、《傷逝》、《在酒樓》,大家看,其實都是散文筆法。再者如沈從文,我個人認為他的《邊城》,幾乎完全是散文作品。
(二)建國以來的散文
1、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文學創作,在我看來散文方面有好的成就。比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文壇將其當作小說作品,其實嚴格意義上講,仍然是散文。可能與個人審美問題有關,我以為賈平凹最好的作品乃是他的商州系列;商州系列,當作散文似乎更恰當些。再如莫言,他有一個作品叫《透明的紅蘿卜》,我是當作散文來讀的。又如王安憶的《小城之戀》,我同樣當作散文。
2、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當代文學作品,不留情面地講,很躁。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直到今天,當代文學作品多得驚人,但就質量而言,未必趕得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十年時光。大家看詩歌類作品,自海子故去至今,中國何曾出過一個成名詩人?這個問題很奇怪,是全中國的詩人們都不會寫詩了,寫不出一首讓大眾叫好的詩歌,還是全中國的讀者們壓根兒就不需要詩歌了?這個問題,大家不妨想一想。
小說領域尤其浮躁。在當下,評價小說家的作品,能否改編成電視劇、電影,成了衡量一部小說的標準之一,甚至是衡量一部小說藝術價值的標準之一。
恰恰在散文領域是平靜的,一直在前進的。
與小說相反,散文寫作領域是相對冷清的,但散文寫作方面的藝術探索一直在進行。我想,可能與散文寫作的冷門有關吧。能夠從事散文寫作、以此安身立命的人,大多是能夠習慣冷落的人們。散文于是出現了一些平靜的、可喜的變化,長度和內涵都在增加。出現一些比較好的散文作家。如周濤,著有《稀世之鳥》;鐘鳴,著有《畜界·人界》,張銳鋒,著有《馬車的影子》、《別人的宮殿》等;祝勇,著有《舊宮殿》等;周曉楓,著有《斑紋》等。
詩人于堅的散文也非常之棒。
張承志和林賢治是我特別尊敬的前輩作家。在當代,于我,他們高于其他所有人。他們二人,對散文文體的發展并無貢獻,但我敬愛他們作品的筋道。每一個句子、每一字詞,都如拉滿的弓。在一定地步,技巧是可以忽略的東西了。
三 談談我對散文寫作的要求
——飽滿而感性的語言。白話文、文言、方言、譯體文的抉擇。要干凈,準確,張力。
——想象力的強勁。作品展現的想象力和作品對讀者想像力的啟迪,是文學之根本。這個太重要了。
——能夠達到心理真實的表述。當下散文技法、內容要拓展,允許虛構。包涵、綜合調度多種藝術表現形式,包括小說、戲劇、詩歌、電影的方式。
——散文的核心:自由精神。
文學作品的魅力,很大程度上依賴寫作者的自由精神。所謂自由精神,在經常的時候,表現為質疑現實的力量。林賢治先生論及文體時說過一句話:“散文對自由精神的依賴超過所有文體。”我覺得是對的。
總之,好的作品,要做到天時地利人和。所謂天時,即要找到符合自己本性表達的東西;地利,就是要調動自己的經歷;人和,即寫作一個作品時,要能調動你所有的知識儲備、思想準備,包括作者自己個性、性格里潛意識的東西。這樣的文章,我認為會是非常好的文章,因為它具備唯一性。
大量閱讀,廣泛經歷并且真誠地生活,對一個喜愛文學的人來說就足夠了。我相信,人的生命最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人生的結果是生命消失,但人活著的目的肯定不是死,而是活的過程,就是人的經歷。一個人去真誠地面對生命中的一切,即便是痛苦的經歷,我相信那也是一種財富,尤其是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絕對是一種財富。
現在這個世道不大好,人活著沒有信仰。我有時想,對文字的熱愛,是否也可以談得上是一種信仰?如果這樣理解的話,那么,對文學的熱愛這種情感,就具有了某種神圣的品質。是對人的一種凈化。
對文學的熱愛,上言之,是對美的一種感悟能力,是一種生命態度。下言之,最起碼是一種生活情趣。大家想一下,一個“土包子”暴富后的享受,他無非是吃喝好一些,住得好一些,有好車,找好多女人或者男人,如此而已。他(她)的生活,不會包括對一本書的熱愛。他能夠享受到讀一本書的快樂嗎?會視之為享受嗎?
不能,永遠不能!所以,一個暴發戶,再有錢,他仍然是個“土包子”。有太多的美,他不可能領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