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沿著一條彎曲的山徑進人大山的。
那山徑正好就一忽兒一忽兒地傍近一條山溪。流水潺潺,有如豎琴的彈奏,悅耳是可以想見了。當時,你注意過手腕表鏈上的指南針,也分明確定了自己進山的方向:你是由東向西而行的。
水向東流,東方是流水至死方休的歸宿。
你往西行,西邊才是取經者的圣地吧?
我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不同意。
是怎么回事呢?翻過了山坳,穿過了山彎,又越過了山脊,當你進入大山背面的一個山谷時,依舊是清清粼粼的一條山溪在流淌。
它一忽兒寬了,一忽兒窄了,從這個山嘴折過,從那個巖下繞過……想想,似乎就明白了:那全是因為它的出生。它出生在背東的陰谷,卻矢志不渝地尋找往東的出路。于是,命運就注定它只有這么屈從地流著,才能找到出路。它最終肯定是會流向東方的,給大海添一層浪波,為萬物托舉起一輪紅日。
該為它贊嘆?前程雖然遠大,可路途委實曲折,它付出的實在是太多了。
我始終未能明白,你為什么以前總是不屑一顧那河流的拐彎處呢?令你欣賞的,常是那河面水浪的滾雪;讓你贊美的,常是那巖石瀑布的喧嘩……你為什么就沒有深究下去?那滾雪雖然絢麗,但下邊必有一塊石頭,畢竟太虛偽太淺薄了;那瀑布的喧嘩雖然熱鬧,但畢竟太嘩眾取寵了……只有這拐彎處的潭水才是深沉的。我真想從你的肉身中剝離而出,勾腰撿起一塊頑石投入潭中,“咕咚”,那響聲我想極是悠遠的。
唯有深沉的潭,才能發出如此悠遠之聲。
舉目看兩岸群山,群山正作哲人的冥想。
這樣的時候,你心里就有了許多感觸,或許也多么想說:我的腦海中已浮現出前輩知識分子們的形象。這背陽山谷的山溪,不正是前輩知識分子們的化身么?他們的一生,也確實經歷過不少彎子,但那是一種選擇,很清醒的選擇。
他們是在不斷地經歷彎子才有了堅持的。
但你終于沒有說。你擔心有人誤解,這說教味太濃了。我也頗有同感,彼此當然就只好沉默。
在沉默中行走,你就走進一個峽谷了。
高山聳立,懸崖逼人,山溪也愈窄了,就有了一種壓抑的感覺。峽谷里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仿佛一片蒼茫,萬古如斯。你便不由得仰起臉來,卻不是仰天長嘆,長嘆的人生是不足取的。你是仰天尋找光明。這樣的時候,當真就見到一線細藍了,望之如帶,那正是上蒼恩賜給這峽谷的亮色。你就想:置身于如此峽谷,只有正午時才能見到陽光吧?夜間就更可怕了,只有月上中天時才能見到一線清輝。
峽谷真是奇偉!
兩面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于云霧中。這樣的峽谷之上,有猿那是一定的,但山崖太高,鳥鳴猿啼之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廝磨耳畔。
正仰望間,你忽然就瞥見一只蒼鷹在一線天上飄然而過,是那樣的自在逍遙,絲毫不為明天費一點心思。于是,就頓生了疑慮在心間:為了功名利祿,卻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緊鎖,值得么?能像那飛翔的蒼鷹多好,那不正是人類精神解脫后的象征么?
可我還是笑了,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
作為人,你能有那樣超脫?那樣超脫的人生,說到底是一種虛空的人生。有俗話說絕了:“為人不自在,自在莫為人。”作為人,能不為自己的事業所累,生活所累,環境所累嗎?
世界在人類的所求中富裕且輝煌。
“哦,山溪,你給我啟迪,但我不能再倍伴你走了,你要走向大海。而我,卻只是想循山漸進,擺脫塵世間那些所謂美夢的糾纏。”你下意識地抬了抬右掌,與山溪作了一個暫別的手勢。
遺憾是難免的,卻不要悲哀,江流石不轉,人行路無限,雖然領悟不透,但能引領你求索。這就不得了,因為山巒雖高,大海雖深,畢竟有個限度,唯有求索中的思想能夠飛翔,能夠跨躍時空。
山溪,我祝福你!
二
是的,你仍在繼續前行,全身心地投入漸行漸深的大山中,但我還是從你的胸壑間跳了出來,飄然來到你曾經去過的資水江畔……
薄薄的江霧,是一縷縷柔曼的情絲編織成的么?裊裊地,在澄碧清澈的水面上飄過來,又飄開去,那是無論如何也會讓人生出許多遐想和惆悵來的。
就坐在這湯湯東逝的資水江邊,你讀著一個叫靈芝的姑娘用心中的紅墨水寫成的信。水聲瀨瀨,你真疑心那是她的一腔柔情,激蕩著,翻滾在你的胸壑間。真的,任你怎樣搜腸刮肚,也怕是找不出恰當的語言來描述你此時此刻的心境吧?有時候,圣人們用了畢生精力和心智創造出的文字,居然也是如此蒼白無力!
憑這淚漬斑斑的素箋,你可以肯定,她是淌著透明的液體在給你寫信;憑這歪歪斜斜的筆畫,你亦可以肯定,她是抖著纖纖素手在給你寫信;憑這火燎火燙的文字,你亦可以肯定,她是揣著一顆激跳的心在給你寫信哪!在每一個字里,每一句話里,你都能看出她的影子來。在這資水江邊,你一遍又一遍讀著她的來信,就是被水淹死了,你也會把她的情、她的愛、她的良苦用心帶到龍宮里去。做個水鬼,你也會自豪驕傲的!
我也只能無語。我愛莫能助。雖然我并非不知道那一句“熱戀中的男子或女子,不是瘋子就是傻子”的名言。哦,如今真正淹沒你的,是因愛而痛苦,又因愛而甜蜜的她的淚水啊!
現在這是怎么了?越哭越想哭,越哭越愛哭,晶晶瑩瑩的淚珠兒,悄悄地溢出眼眶,緩緩地滑過面頰,靜靜地落在衣襟上。是那樣小心翼翼,是怕哭醒了自己么?不抽泣,不嚎啕,一任那玻璃珠兒一個勁往下滑,然后一切歸于平靜,繼續給你寫信。然后又哭,哭著喊我的黎稼……
“你喊罷,你喊罷,每時每刻,我都在諦聽著,可以從一千種聲音一萬種聲音中即刻分辨出你的聲音來。”你用同樣動情的聲音在心里回應著。是誰說過的呢?“眼淚也能變成種子”,那么,“就讓這種子遍撒我心的熱土罷,我深愛你的心靈,永遠不會有冬天。”又是誰說過的呢?“只有愛是無限的,今天可登峰,明天一樣可以造極。”
真是當局者迷啊!情急之中,我險些就這么說了。
然而她的眉頭結著惆悵,用低沉的聲音嗔怪你:
黎稼,你自己說過的,最高層次的理解就是默契。可你為什么老是抒發自己,表白自己,解釋自己呢?請你什么也不要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黎稼好么?別說什么,把眼睛閉上,讓我們在冥冥中走到一起來……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落下來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又大大出乎我的意外:
你怎么今天像個聽話的孩子?當真把眼睛閉上,可是久久久久地,她卻總是在那遙遙的遠方模糊著,不肯走近你。是你急中生智么?你把寫給她的信封折成紙船,把魂兒托在船上,放入水中,讓心隨湯湯資水漂到她的身邊去。真沒想到你會有如此舉動!你是那樣自信,“地球是圓的,江河湖海全相連著,那一葉托著我魂兒的小紙船,一定會找到她的。感情是我的指南,沖動是我的長風……”你喃喃地說著。
天是什么時候黑下來的?你在這柔情流溢的江邊坐了整整一天。然后,你又把她寫給你的信折疊好,放進貼胸的衣袋。
待站起身來,你這才發現,自己的一雙腳踝早已濕淋淋的了。哦,每每入夜,上游大壩會增加流量,澄碧清澈的資水早把你的一雙鞋襪浸了個透濕!
你正欲返身回家,耳際突然傳來“救命呀!救命呀!”的呼喚聲。你心一緊,舉目朝江心望去,只見一個人影浮沉在激流漩渦中。“是靈芝!肯定是靈芝!”你一頭扎進江中,以一種英雄救美的氣慨,把人救上了岸來……
這哪里會是你相思中的靈芝呢?分明是在千里之外的奔龍城啊!
但是,你卻又意外地成為小縣城人們心目中的英雄無疑了!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太多的偶然,我當然記得,我曾經是如此感嘆過的。
三
鬧市漸漸地遠了,進到這山里來,是決意要放下什么,回避什么,或求索什么?
噢嗬嗬——!
噢嗬嗬——!
你喊出的聲音有些嘶啞,我當然知道,這并不是一種簡單的呼喊。緊隨著一縷清新的山風,我復又潛入到你的體內了。
山,滿眼是山,峰托著峰,嶺推著嶺,重重復重重,像沒完沒了的巨浪。?山霧是頃刻間撲來的,裹著絲絲細雨,有些嗆人,有些沁心。頭發眉毛全都白了,卻不是歲月染白的,而是那迷迷濛濛的山霧。我并不知道,這是陰雨的預兆呢,還是天晴的前奏?
把這霧比喻成水是不恰當的,就比喻成夢吧。在這如夢的霧里,給人一種溶化的感覺,煩憂和苦悶,都在霧里頭揮發了。人在這樣的環境中,是無所謂負擔,無所謂責任的,精神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舒張。說是虛幻也好,說是真實也好,反正人和自然都達到了一種超越和融合。
在這既空非空的山谷里,你便是霧了。
有山雞咯咯咯從山頂飛下來,歌唱是很開心的,就有微瀾在心湖深處涌動。你復又成了你時,便想到有資料作過如此記載:林中禽獸,多能預測氣象。那么,天晴是無疑的了,倘若有山雨欲來,這山雞往低谷行走,不是會遭到山洪的襲擊么?
山霧是你無法攬住的希望,你惱那山霧。
看到你依舊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樣子,我也只能笑笑而已。從進入自然,到融入自然,要經歷的并不僅僅是腳下的山路,還有一條有形無形的心路。或許很長,或許很短,先走著瞧罷。
不多大工夫,山霧倏忽就沒了。是山把霧吸進了肺腑?有一細細小小的清泉,從山的胸前涌出來,像飄逸的絲帶,舒展著綠色的線條。有心無心,你沿著清泉走去。它是在跟你變戲法吧?穿過巨石,便成了激流,飛濺著,聲如雄渾的銅號齊鳴;淌進細石草叢,有聲無聲,又如柔美的江南絲竹;漏下石縫的空隙,叮叮哨哨,又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在彈奏。
令人心醉神迷!
醉過了,迷過了,你又拾徑向上攀爬,卻不知咋就想到:山是老人,清泉是他的誨語。是自知讀不懂那超然的境界,那精心的妙構么?山又空了,心又空了,不聞塵世的喧囂;徑也深了,云也深了,自在游弋如野鶴。
只是,轉瞬間就有太陽升上山坳,你的軀殼似乎受到些許刺激,思維又鮮活了。抬頭觀日照時,眼睛花了,蒼翠茂密的樹葉上,處處旋轉著小小的太陽。原來那霧化成了水珠,藏匿進綠意里,正等待著這輝煌的一刻。有很輕的風吹過,陽光在樹葉上迷人地閃耀,如同懷春少女的眸子。被陽光雕刻出來的山谷依然很靜。林子里的陽光融融,一切純凈,一切透明,包括山林和人生。
你是在尋找什么呢?是在求索什么呢?
就看見山徑微白,一如亙古的臍帶,在蒼郁的山巒間飄飄悠悠。這樣的時候,當然就使人想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你的腳步有些怯了,不是害怕有虎狼齜著利齒,有蛇蟒張著血口,于這樣的氛圍中以心換心,是能夠化干戈為玉帛的。你之所以心中惴惴,是疑心這山徑會引領你誤入先人的營壘——刀耕火種,茹毛飲血,令你這進化了的所謂現代人,生發出許多無端的感慨來。
也許,又將有意外的獲得,大山老人會把誨語破譯給你聽。
四
就讓你慢慢去體會吧,我就不干擾你了。我正好可以再度去審視你的那一段偶遇的情緣。
雨是什么時候停的?一輪嶄新的太陽,正圓圓地紅在東天。很奇怪的,你似乎領悟到了什么,心倏忽間就博大起來。是你的心中也出現了一輪太陽么?
當然是又回到了你參加筆會的C市,回到了那些并不遙遠的多情的日子里。
門被敲響了,是不是隔壁的同伴替你請來了醫生?因盼望著靈芝的信,那日你焦急得臉色慘白,同伴以為你是大病纏身了,說一早就替你請醫生看病的,卻沒有想到送了靈芝姑娘的信來,并且是兩封,好厚好厚的。
當時你一定是失態了吧?同伴詭秘地“哦”了一聲,便恍然大悟,笑得好開心。也弄不清是怎樣的一種心理在支配著你,竟不顧同伴的言笑,把他甩在房里奪門而出,一路飛跑到一處靜謐的原野。
我當然是緊隨著你奪門而出的,在你發熱的頭頂上飄忽著。你用顫顫的手把信箋抖開,撲鼻襲來一陣淡淡的香氣。已是深秋時節,原野上早已覓不見花朵,那香氣是從信中的字里行間溢出的吧?你是完完全全地醉了。醉醺醺中,心聽見她向你低訴,聲音里帶著淺淺的哀愁:
黎稼:
我在給你寫信。外面在淅淅瀝瀝地下雨。莫非雨也多情,在纏纏綿綿地說著些什么呀?它在向誰傾訴呀?它肯定不會有我這么幸福。
你知道么?那天我送你上車后,是怎樣從車站回到宿舍的?我已經成了個汗人。或許,是我的雙腿太沉重?是我的一顆心太火熱?或許,是那一段路太長太陡?或許,又什么都不是……
哦,那也不全是你的過錯吧,好好地去G市參加作協的筆會,為什么就偏偏要來她們學校?倘若你不來她們學校玩那么兩天,那就什么也不會發生。唉,除了怪上蒼有意潑下那場暴雨外,就只能怪你的那位文友了。他是你的同鄉,在縣廣播站當記者,也是來省廣播電視學校參加新聞寫作培訓班的,他與她都是這短訓班的同學。是他知道你這幾天要途經省府去C市參加一個文學筆會,于是就左一個右一個電話,千叮嚀萬囑咐非要你順路來玩一兩天不可,還嘮嘮叨叨地說他同學中有很多你的粉絲……你正思考著,想把這一段或許本不該發生的情緣理出一個頭緒來,但是誰想到幻境中的靈芝卻生氣了,把一雙耳朵緊緊捂著不聽你的解釋,只嚷嚷著要念日記給你聽。哦,是的,她還答應過,要把那兩天的日記抄一段給你寄來。現在,她當真寄來了。
這是真正的兩天。多少年來,只有父母把我當成玻璃人:晶瑩、透亮、美麗,從來都讓他們小心翼翼地捧著,于是我也從來就不知道什么痛苦,不知道什么煩惱。如今,有一個人也真正地知道了我的透明,我因此很激動。當然,更使我激動的是他的真誠,他說玻璃人固然好,但要是有一天“砰”地一聲碎了呢?那就再不能復原了。人生的路漫長,坎坷而且曲折,你不應該只有透明的脆弱,還得有重塑自己的勇氣和力量!
你當然聽見她的啜泣聲了。“靈芝,我再重復一遍:你不應該只有透明的脆弱,還得有重塑自己的勇氣和力量!”我聽到了你在心中這樣說。
她卻笑了。在幻境中,你看見她在慘然苦笑,忽閃著汪汪淚眼,反問你:“你自己呢?黎稼——離家,你在給自己取這筆名時,不也就證明了你潛意識里的掙扎與無奈么?”
我當時也確實被這個叫靈芝的姑娘如炬的目光給震驚了:“好毒啊,她的眼睛!”我當然沒有說出聲來。
太陽是什么時候躲進云層里去的呢?天色迷迷茫茫起來,你讀著她的信,諦聽著她的心音,更迷茫的是你的一顆因為愛而被痛苦浸泡著的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但我卻依舊沉默著,關于情啊愛的,只要不是當局者,俗人也能說出警句來。
五
太陽傍山的時候,林子里就成玫瑰色了。
大山里所有的動物,在這樣的時候便顯得很忙碌。暮色很快就會來潑墨的,把這林子糟蹋成一團漆黑。黑暗是一種罪惡,叫人難以忍受,但是會不會也有例外呢?
在我也來到這向晚的林子里時,便又發現你有著不一樣的感覺。在喧囂的塵世中,任何大不了的事情,一旦放入這夜晚的林子,也許就正應了那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鄉村俚語吧。
是什么鳥在哀嚎?是鳥們在為太陽的隕落哀嚎么?是在為林子里將要到來的大黑暗哀嚎么?你尋覓著那哀嚎的鳥們,是要給鳥們送去安慰,還是彼此安慰?“普天之下,傷心事、惱人事、不順心事多著呢,哀嚎就哀嚎吧,倘是哀嚎能使心情舒暢,哀嚎又有何妨?難道就只許得意者狂笑么?”你竟然這么說。
可事實上你的這番言論已離題萬里了。
待走近看得真切時,你就怔住了:原來是幾只俗名叫“魔虎頭”的雛鳥在爭相啄食自己的母親,哀嚎聲便是從那只正被兒女們分食著的母鳥的口中發出來的。可就在這時候,你的腳邊響起了沙沙沙的聲音,一條蟒蛇蠕蠕向前滑去,滑進了鳥窩。一切都仿佛順理成章,蟒蛇吐著血紅的信子,將雛鳥一只一只地吞進腹中……
你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悲劇上演直至落幕的,心里頭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一幕悲劇,不也能說明一個道理么?一個既復雜又簡單的道理:為了求生。想想啊,雛鳥爭食母鳥也好,蟒蛇獨吞雛鳥也罷,不都是一種求生的表現形式么?
你便不敢再往下想了。是的,我們都不敢往下想了。
宇宙如硯,暮色的墨愈磨愈濃。在這雞犬不聞的地方,要找一戶人家駐足,看來只能是一種奢望了。可走著走著,偏偏又誤入了一片荒冢。那是在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停下腳步,從旅行袋中掏出一塊塑料薄膜來,展開于荒冢的空隙間……你是只能在這荒冢間歇息一宿了。鬼是沒有的,那只是聰明人愚弄蠢人的伎倆。人裝成活鬼才可怕。一切野獸都在這寧靜的夜晚入睡了。荒冢的夜是和平的,生者與死者,就隔了一層薄薄的黃土。也就是這薄薄的一層黃土,把人世間所有的邪惡念頭及美好的愿望全都過濾殆盡了。但是,這荒冢中聚集了怎樣的人生呢?假如軀殼掩埋了,靈魂還活著,這些靈魂敢在這靜夜里獨白自己生時的所作所為么?然而人死如燈熄,無論你生時多么卑劣,或是多么崇高,或是多么渺小,或是多么偉大全都在死的一瞬間平等了。唯有死亡是公正的。
是有意想領受死者的情趣么?并不瞌睡,你卻微微地把雙眼合上。可心卻不肯死,總是作著非分之想:就以為自己復又群居于蕓蕓眾生中了。覺得有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在覷視著你,把你平日里不檢點的幾分隱情給搜尋了去,拼命找他人的短處。心力不就是這樣憔悴的么?生命不就是這樣耗盡的么?
可荒冢無語。
久久,你陡然悟出:有話原在不語中,這不語的語音,是跨越了一切界限的永恒的詩句,是超越了現實樊籬的偉大音響,是叮嚀,是懷念,是生者對死者的擁抱,是死者對生者的接見……
六
你有你的思緒要整理,我也要奔我的前程,我們匆匆地相見,又匆匆地別離,各奔東西而去。是的,你和靈芝也遲疑過,彼此緊握雙手,眼眶里盈盈地轉動著淚珠。最后,你們還是高興地舉起手臂,并且各自在心里默誦著一首短詩:也許,這并不叫別離/我們耕耘播種/不就在同一塊大地/更何況,只要心誠/我們還會在夢里,抑或/在記憶里走到一起……
不是么?你們又走到一起了,走進了如夢的記憶,也走進了關于她的故事——
她的眼睛,還是那樣清澈;她的笑容,還是那樣純真;她是一張還未涂鴉的白紙,她是一朵還未綻放的花蕾!頗為高興地,她又向你講起了她的乳名的來歷:那年,爸爸病了,找過許多名醫,吃了許多良藥,卻總是不見好轉。為此,媽媽時常嘆息:唉,怕是要吃靈芝!后來奇跡出現了,當她從母腹中呱呱墜地時,爸爸的病很快就痊愈了……
于是,她便有了這個乳名:靈芝。
你也跟著她陶醉了,誰也沒有言語。你們走在秋天向晚的白樺林里,肩并著肩,默默地。
陡然,她的臉色變得慘白,身子也在抖抖瑟瑟,如風中的一片葉子。循著她驚慌的目光,你向前望去,發現有一群男孩,正在追捕一只迷途的小燕子。那小小的生靈,慌張又無力地撲扇著一對翅翼,從這棵樹上向那棵樹飛去,喃喃地急急地說著些什么。她卻說不不,那是它在呼喊自己的母親,是在痛苦絕望地哭泣……
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氣,在一片嘶喊聲中,她沖了上去,縱身一跳,把小燕子護在了手里。男孩子們的喊殺聲戛然而止,手中的石子也紛紛撒落一地。望著她女神般肅穆的樣子,一個個全都勾下了頭……
那一夜,她就把小燕子放在枕邊睡著,睡得甜甜蜜蜜。你就那么靜靜地聽著,聽得醉了癡了,心想,嗯,一定是這樣的!
第二天清早,你又在那一片白樺林里等她,久久,久久地卻不見她來。就在你等得好失望的時候,她才一路小跑著,闖進了你焦灼的視線。然而,她卻忽視了你在生氣,只一個勁地嚷嚷:“黎稼,你知道么?那只小燕子,已經和它爸爸媽媽團聚了。”她越說越興奮,指著天際叫道,“你瞧嘍,在那里,在那里!”隨著她指示的方向遠眺,天是那么地藍,藍得一碧如洗,有幾個小黑點兒,在天盡頭漸漸模糊了,撒下一片呢呢喃喃的燕語……
你卻若有所失,悵悵然然地問:“靈芝,我在你心里還有沒有位置?”她這才驚訝地轉過頭來,怔怔地望著你,好久好久,崩出一句言語:“黎稼,我覺得你看云時很近,看我時很遠……”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是的,靈芝,”你隨即又感到了歉疚,喃喃地說,“我沒能夠真正理解你,關愛弱小生命的心,才是真正博大的。我向你道歉,好么?”然而,當你回過頭去,身邊已經是空空的……
“莫非,剛才我們是在記憶里相遇?”你似有所悟地說。
哦,天還是那樣藍,藍得一碧如洗,呢喃的燕語也還是那么熟悉,如你們告別時默誦的那首小詩:也許,這并不叫別離/我們耕耘播種/不就在同一塊大地/更何況,只要心誠/我們還會在夢里,抑或/在記憶里走到一起……
“記憶不會褪色。靈芝,我們永遠在一起,在一起播種春天,在一起收獲秋季……”
我當然聽到了你的心語,但我并沒有笑話你。有誰會笑話一朵花蕾的綻放,有誰會笑話一芽嫩葉的舒展呢?
七
那天夜里,我竟不知你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真的,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你剛合上眼瞼,你的那一縷魂兒,便飄飄拂拂地到了她身旁,又在一起討論詩:顧城的,舒婷的,北島的,還有楊煉,還有……最后,你們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顧誠們的詩決不應該只用“朦朧”來概括!
夜,真短!
你說,是的,夜真短!
為什么總是那樣的呢?好夢不長,難得的真摯,難得的坦誠,然而夢斷了,正如你的魂兒,飄飄拂拂而去。她的俏影,便也飄飄拂拂地走了,連足跡也不曾留下……
你好不煩躁:這鳥兒,真叫得不是時候!
但是,你隨即又像意識到了什么,一顆敏感的心復又由從暗轉明,那不是她在深情地呼喊么?同樣深情地,你縱身下床,未來得及趿鞋,就撲向了窗口。你用心諦聽,你的靈魂在尋覓,想要聽真切那是在呼喊誰,那是誰在呼喊。
可是歡快又俏皮的小鳥,它根本就懶得理睬你這個燒灼在相思烈焰中的癡人,自個兒無憂無慮地在宇宙的透明中劃出許多弧線,一浪一浪把你拋棄在孤寂里。那聲音即刻成了一種模糊的惆悵。
天下起雨來,你想,該不是我的心在哭泣吧?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難道就沒有例外么?哦,你是實實在在地哭了。哭就哭吧,哭個不停,哭個痛快。哭完抬起頭來,挺起胸膛,用一雙淚眼,你在深情而又執著地眺望遠方。記得有位詩人說過:汩汩而動的河流/不會散失于沙漠而不涌向大海/充滿淚水的真情/不會散失虛偽而不撼動靈魂/是的,只要你曾經尋覓和盼望過/一切奇跡都會出現在期待中……
你確實在尋覓和期待啊,何必要隱瞞和躲閃呢?欺騙別人,首先不就是欺騙自己么?不堂堂正正地做人,不正大光明地做人,又何必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哦,也許,你想得太簡單,把作為人的世界想得太簡單了,是么?
八
伐木聲漸漸聽真切了,望著鋪滿落葉的幽徑,你卻不敢說:樵夫的身影已離我很近。
我亦無言。有時,無言也許就是一種欣賞,是一種包容也未可知。
古松虬曲,試想以巨枝撫平幽徑,可幽徑彎彎曲曲如人生,令命運之神為之嘆息。你就想起昨日身倚巨石上小憩后,于一老翁的木屋中駐足時的情景。是夜,山月朦朧,晚風瘆人,老翁把盅敬酒,也敬月色。你沒有說,月色無聲地溶解著人生的苦樂。山月冰冷如刀,解剖著夜的奧秘。老翁沒有抬頭望月,是害怕這把雪亮的刀子,會切割他那已流不出血的心思么?隔著火塘默默相對,也是一種境界。酒過三盅,你忽然說:“城市太小太窄,而山太大太深。”老翁坦然一笑,就把許多愁人的故事掩埋了。“這不假,”他說,“隔山能搭語,見面要半天。”他還說,“望見屋,走得哭。”
這話與山一般實在。
比如此刻,你分明是循著伐木聲前行,可伐木聲總是那般清晰著,又聽起來很遙遠,不可捉摸。這讓人不禁生出疑問:山音是相思又不是相思?山音是翅膀又不是翅膀?山音是那總不能圓滿的人生?幸虧這不是有山月的夜晚,一顆松果掉進大山的深潭,會失去屬于你的那輪希望——至今這深山不死心的猴子還在打撈的希望。
第一回進山時,你結識過一位山妹子。正值初春,你忘了那山妹子的年齡,是十四歲還是十五歲?記得最真切的是,她并無橡皮筋,也無洋娃娃,只有竹背簍是她的,只有被歲月熏得很黑的吊鍋是她的,只有飄得很遠很遠的山歌是她的。她的頭上插著一支帶露的山花,可那山花遲早要凋謝的。在當時,你并未發出這樣的感嘆來:山妹子的少年,是一段彎彎曲曲的山徑!
腳步沒有停留,當然不是想要丈量山徑的幽深。轉過山彎的時候,就見有一狩獵棚不堪坍塌地蹲著,仰躺在棚里的那位老翁,形影是十分熟悉的。你只是咳了一聲,并不敢貿然去驚擾。他身旁的那桿獵槍,正瞪著警惕的眼睛。取暖的柴灰是熱的,但你毫無理由去臆想這棚里曾有過如春的溫暖。卻是旁邊的那株青桐,樹干上鏤刻著歪歪斜斜的刀痕,細細辨認,你吃了一驚: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風雨寒暑,青桐并未老去,可那位有著美麗名字的女人呢?你似乎感悟到什么了。
你沒有作過多的沉思,依然固執地循伐木聲前行。伐木聲是纏于山頂峭壁,繞于山間小徑的山音么?你已聽懂這山音飄飄渺渺的內涵了么?
天色漸暗,山月復又掛在了樹梢,仍然是昨夜的那輪。“哦,山月,你是前人留給晚輩一面不能拭擦得太亮的鏡子么?”我默默地喟嘆。于山月朦朧的鏡子中,我倏忽又見到了前些日子里的你……
九
天好冷,你卻并不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所有的記憶似乎都模糊了,清晰的只有那一位叫靈芝的姑娘說過的那句話。在你們分手的時候,她說:“黎稼,準讓你人到G市,我寫給你的信,也便到G市了。”然而,這已經是你到達G市的第二天,你到服務臺打聽了多少次呀,你知道么?人家以為你有什么急事,可你又咋好回答呢?你又咋好責怪這G市招待所的服務員的不耐煩呢?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期,連后來人們腰間別著的PP機還沒有“漂洋過海”。
你一丁點也沒有理由懷疑靈芝,她的信該是發出去了的,并且是那天送走你后的不久,或許就是那天下午吧,她就把寫給你的信投進郵箱。那天分別的時候,她的眼神全告訴你了,那信一定很長,并且她還會抄寫一兩段日記插入信中。你該怎樣感激她呢?“靈芝,日記是一個人心音的記錄,你是第一次把心音彈奏給別人聽的吧?那個人就是我。雖然,我有過為數不很多,但也為數不少的朋友,包括男的,也包括女的,可是我對你說,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急切期待的心音啊!”
我預言過,你的心中一定不會再如從前那么輕松了。不是么?那天,她一路送你,那種感覺就愈來愈強烈了,就在你們緊握著雙手告別的那一剎,我的感覺是那樣真切:你的手和她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但是在表面上,你們又不能不裝得平靜,不然,人們會用怎樣的目光刺殺你們呢?會驚起怎樣的一片唾罵與指責呢?她是個大姑娘,而你是個已婚男人……
倘是小鳥,倘是小鹿,你們會永遠形影不離在一起的:一起飛翔,一起奔跑,在碧藍的天際,在莽莽的森林……多么自由自在啊,縱然會有無情的槍彈,抑或兇殘的血口,越來越近地逼向你們……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候,我也險些兒為你們瘋狂。
那天,她送你上車后,走得是那樣匆忙,幾乎讓你來不及多看她一眼,就留下一個背影走了。她連頭也沒回,不是么?她是怕讓你看見她那眼眶里盈盈的淚水么?一旦讓你那同樣被淚水浸濕的目光稍一碰撞,淚珠兒就會簌簌地滾落下來。她是寧肯把那痛苦留給自己一個人的么?“然而,你錯了,靈芝!你知道么?有時,痛苦是一種最幸福的享受啊!我敢說,雖然你是在父母的慈愛中長大的,你是在生活的甜水中浸泡大的,但真正讓你今后能最先回憶起來的幸福,卻肯定是你最痛苦過的一剎那的幸福!如今,我就正在享受著這種幸福。”清早一起來,你就想她的信該來了吧?可是,直到現在夜幕再次降臨,還是不見她的信來。她知道你的心在經歷著怎樣的一種體驗嗎?那是一種痛,是一種空洞的痛,就如拔掉了牙齒后的空洞的痛啊!但是,靈芝,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享受呢?一個人,可以通過勤奮努力獲得許多許多知識,可以通過各種途徑手段獲得許多許多錢財,而唯獨不可能獲得這種心痛啊!你們卻獲得了,實實在在地獲得了。你說,你們能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么?
但我同時也說了:“最幸福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幸的人。”且不要責怪我一語道破天機,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機,而是一種人生常識,我只是比你們先識一點罷了。
十
我是應該為你感到慶幸呢,還是為你深感不幸?你如今不僅僅已走進“常識”,而且已走進這蒼蒼莽莽的大山,走進這大山中夢幻一般的山寨。
一眼閃光的山塘,沉思默想于山寨清晨,彌彌泱泱,水色瑩瑩的藍。
霧是淡淡的,炊煙是淡淡的,幾頭老水牛從吊腳樓下走出,搖響一路純銅的牛鈴,然后沒入山塘藍瑩瑩的水色中。它們只露著滾圓的脊背,彎刀般犄角的頭,懶洋洋地游動,大鼻子呼哧呼哧噴出的氣,在水面上濺起白色的泡沫。
旭日就出山了。
陽光燦燦的,淡淡的霧便在這時候羽化了。一群山寨女子,仿佛早就佇立在塘邊的灌木叢中,如一溜開滿艷葩的花樹。清晨的山塘是女子們的世界,她們是來浣洗衣裙的。解脫小褂的胸圍,搭在樹杈上,把筒裙也提到隆起的胸脯。她們扭動裊娜的身子,挪動赤裸的雙腳,步入藍瑩瑩的水色,在水色里嬉戲歡笑,晶瑩的水珠連同笑語,在她們象牙色的酥胸上彈跳飛濺……
大山的美,美在旁若無人的自然氛圍中。
不要問這樣的大山位于何處,也無須懷疑自己一輩子能否遇上這樣的山寨。很抱歉,我無可奉告。
何必作哲人狀,夢寐以求把世間的問題都弄個水落石出?面對蒼茫的宇宙,人必須承認自己是無知的,上帝設下的謎語,只是為了讓人去猜,而又并不想讓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場,宇宙豈不寂寞凄涼?也就是說,即使這大山以及這山寨只是理想中的世界,那也是必要的。
人要活下去,就需要理想。
你不就是沿著這一條理想的山徑進入大山世界的么?進入了大山世界中的一個又一個奇異的山寨……你是幸運的,你幸運,但也有幾許憂傷襲擊著你的心。那是因為害怕終于有一天,你會遠離這大山世界,淡忘了一個又一個山寨,這都是有可能的。
因為理想從來都不是為現實所用。
理想僅僅是一種生命的熱望,倘若這熱望冷卻了呢?
果然又見到一個新的領地了。
那是一汪寧靜的湖泊,當然了,沒有哪一汪湖泊不蘊藏著豐沛的詩意和美妙的神話。被蒼翠的大山像城垣一樣環繞著,有一位小女孩懷抱一頭黑油油的羊羔,嘴里銜著一朵紫色的野花,佇立在湖畔,凝神看著湖中倒影的童話世界。于是你便相信,你今后雖然會遇到萬千事物,也會經歷無數歡樂和憂傷,以及遠離這大山世界,但你絕對不會忘記所看到的和聯想到的這美妙的一切。
你已如醉如癡,是月亮的銀輝提醒了你。
你是該感謝上帝的,又給你提供了這么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你在山野湖泊露宿,在神秘的山籟中體味自身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快意。仰望星空,原來天就近在咫尺,可以看清星星閃爍的表情,甚至和它們喁喁交談。山風奔跑而來,跑入湖泊,但你并沒有感到寒意。
你是什么時候入睡的呢?你一定睡得很沉吧?那一夜你沒有夢,是不是你已睡得如同湖邊的一方巖石了?睡成巖石,那是你不忍離去……
十一
過了山坳,再沿著山脊行走,可走著走著,路就沒了。
山林中落葉很厚,也很潮濕,霉味就無疑四溢了。是落葉湮埋了山徑,還是山徑與人在捉迷藏呢?很無奈的時候,你就記起了一首外面世界的流行歌來:“跟著感覺走,握住夢的手……”輕輕地哼著這樣的歌子,就如同年幼時出門怕鬼,心里默念“天地有正氣”一樣,在歌聲中你的心果然就安定了。
可意外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只吊睛虎就蹲在你所要經過的前方,身子作俯沖狀,隨時都有可能一躍而起。你被驚得呆了,不知道逃跑或躲避,其實逃跑或躲避也是枉然的。然而吊睛虎一動不動,這就更可怕了。人世間許多大陰謀不是都在不動聲色中醞釀的么?那么你也不動,木木地站著,如同一截樹樁。幸虧在這時候,你總算模糊地想起了不知是哪一位哲人說過的一段話:“其實,鳥獸蟲魚,花草樹木,甚至蒼蠅,甚至老鼠,原本是同一個世界。可惜這共同的世界,被時間分隔開,被距離分隔開了,被狹隘與自私及占有欲分隔開了,被愚昧粗暴的統治欲分隔開了,彼此才無法理解……”倘是把這一切全都拋開呢?想到了這一層時,你頓時“大徹大悟”,很從容地對那虎說:“借一條路給我吧,我是過客,并無惡意。”然而心里卻在罵,“孽障,要是我手中有桿獵槍……”原來人總是口是心非,尤其是那些所謂大徹大悟的人。
老虎就很有些歉意地走開了。
也許你說老虎走開了人家不會相信,而作為你口里講的一套,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是人人都有同感的。這并不奇怪,誰叫你們是人呢?人心復雜得很哪。
倏忽間又有了山霧在彌漫。
繼續走在松軟的落葉上,腳步時高時低,就總以為危機四伏,以為那吊晴虎重又攔在前面,覷破了你的心思。其實那也好,心靈一旦敞開來,在作生與死的選擇時可以進行一次洗禮。你若再生,是非要改過不可的話,便可以復回到“人之初,性本善”的原處了。人,并非不可以教化,只是這代價沉重了些,非“死”一回不可。
就這么行走著,思想著,你的腳有些乏力了,打開旅行袋取餅干充饑。可是沒有水,水壺里空空的。把兩耳豎起來,想捕捉流泉的聲音,但捕捉住的是滿林子颼颼的風聲。是你此刻的思緒也化為一縷風了么?山霧被驅散盡了,心中的迷霧也被驅散盡了。這回,你的心真正輕松了,真正有了耳聰目明的感覺。奇跡就在這時出現的,偌大的一個湖泊躺在了你眼前,靜如睡熟的處子。它的肌膚是碧玉色的,細嫩柔軟之極,連風也不忍心去撫摸。你的心情很不平靜:“是大山給我啟示么?不要喜形于色,不要得意忘形,不要恩將仇報,不要口是心非……”
你坐了下來,無聲無息地。你沒有理由驚擾這寧靜的湖泊,它是裸露的處子,就想它裸露著,是因為不知道防范?
但是你還是想說,愿普天下的人們都能擁有湖泊般的坦蕩!
不知對與不對,我說大山最深刻的言語,全在這裸露的湖泊里深藏。
倘若不是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和肉體有不干凈處,你是真想在這湖泊旁裸露地躺下,陪著它一起躺成永恒……
十二
我卻依然在交錯的時空里飄游著,那是什么時候的事呢?
千里迢迢,你趕到了奔龍城,是來為她祝賀生日的,帶著一片深情,帶著一顆赤心,也帶著人們的不可理解。只是,你早已將別的想法全拋到亙古,而將深情和赤心凝成了一首短詩:如果,能把心掏出來/那么就用它作一盒蛋糕/再用我三十歲的年齡/塑成三十支紅蠟燭/為二十歲的你/燃起激動而欣喜的光華/——不會熄滅的,無論/風狂還是雨驟/白天還是黑夜/嚴冬還是盛夏/我的生命燭永遠也不會熄滅的/直燃到化為灰燼的一剎那……
哦,你還為她挑了一匹陶瓷黑馬。
這黑馬自然是有象征意義的,早在一年以前,你曾接受過新華總社記者的來訪,不久便有一篇題為《闖入詩壇的“黑馬” 》的人物特寫,在《中國日報》的顯要位置登了出來。你是把你的靈魂也贈送給她了?也就是那一次,你們離別后,她在寫給你的最后一封信中,就有了一個關于黑馬的內容:
……記憶里的那頓生日晚餐很是模糊,早就沒有了印象。該是爸爸媽媽為我做了一桌美味?該是客人為我買了一個大蛋糕?后來,便是吃,便是笑?再后來呢,便是送客吧?深深地銘記在心底的,卻是那一匹黑馬。
黑馬在跑,我也在跑,一陣暈眩,媽媽火急火燎地奔過來……我怎么了,喝多酒了么?后來聽媽媽講,我是伏在那小小房間的桌上,伏在寫滿心跡的日記本上,伏在黑馬前睡著的……
她還表示了深深的遺憾,說“可是那晚我沒做夢”,而你卻是做過夢的。那天下午一時十分,你離開她,離開她的奔龍城,但沒能夠徑直回家,還得轉一趟車,不得不在途中停留一晚。就在那天晚上,你夢見她了。
夢見的是你剛抵達奔龍城,便匆匆撥電話給她,然后看著秒針一步一步走得好焦心。終于,她一路風風火火地撞進你焦急的期待中,險些兒出了車禍;終于,你把那首小詩貼胸珍藏著,把那匹黑馬貼胸摟抱著:
“太美了,這詩!”
“黑馬,你不要四野里奔跑,不要四野里奔跑了,好嗎?”
喃喃地,夢囈般地,她好激動。
當然,喃喃地,夢囈般地,你也不會不好激動地詮釋:
“此時此刻,文字太蒼白了,包括這首詩。”
“黑馬能不跑么?止步就不是黑馬了。只是,它可以跑遍千山萬水,卻不會跑出你心的領地!”
……
沉默,久久地沉默。是你們都感覺到把話題扯得太遠了?是你們都意識到腳步邁出了界線?或許,是時間突然凝固了,世界全都虛去了,只有你和她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
可是,天畢竟還是黑下來了,房間里畢竟來了陌生的客人,原來你和她都是凡夫俗子啊。是誰提議的呢?“到石峰公園去!”于是,她的那輛“飛鴿”便激動得兩個輪子呼呼生風,馱著你,也馱著她,直奔大自然而去……
大自然慷慨地敞開情懷,你們進入公園大門拾級而上,起初是一級一級數著走的,后來終于發現了自己的傻氣,何必這樣“一二三四”地去耗費萬般珍貴的時光呢?你們有的是說不盡的話,古今中外,最后竟把賈寶玉也扯了出來:雖屬須眉,卻也是水做的骨肉。沒有惡濁氣,沒有脂粉氣,沒有奶油氣。崇拜高倉健的女孩子,更應該喜歡寶哥哥,寶哥哥才是東方男性的典型。寶哥哥的男子氣,亦如美玉,是內質的堅貞,在孤獨的失敗的戰斗中從未屈服過。寶哥哥走自己的路,一去不回頭,直到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
月光真好,真慷慨!在背著月光的林子里,情侶們或倚或抱在松樹下低喁,毫不顧忌往來的路人。林蔭遮擋住他們的面目,你們卻行走在月亮照耀的一覽無余的石徑上。她向你輕輕地耳語道:
“這公園里的每一棵樹下,都有著一個優美故事吧?”
“當然,”你說,“但陰暗處的故事是不敢拿出去發表的,讀者永遠只是他們自己。”
一串憂傷的音符從一位青年懷中的吉它里流出,你和她立即停止了說話,同時向他行著注目禮,靜聽那聲音棲入林中的樹葉間,化為淚滴般的露珠兒。
凌晨不到五點,你就醒來了,那場美夢已屬于昨夜。今天你還得趕回家中,雖然妻對你的出差或歸來,永遠是那么冷漠——那是無可奈何之后的冷漠啊,但兒子畢竟在盼你能買糖果或玩具回去……
是該為那一位叫靈芝的姑娘說一聲幸運呢,還是該說一聲不幸?我這么猶豫著,說不出口的理由是,因為你始終留有著一半清醒。雖然方向錯了,但你們畢竟沒有越軌,這也注定了你們最后只能是擦肩而過……
十三
你們好久沒有在一起了,你好久沒聽到她的聲音,好久沒看到她的容顏了。“你好嗎?身體、神情以及那顆純潔透明而又柔情綿綿的心……好么?都好么?”你確實想掛個長途給她,可是一連掛了幾次,都沒有掛通。你是站在長途臺的旁邊,從早一直候到天黑的呀,這莫非就是所謂的天意么?
她當然也就狠心地不寫信來了,你自然也就記起了那次分手時她最后囑咐你的話:“黎稼,不要盼我的信,好么?不要為難我……”可是你能不盼么?只是你萬萬沒有想到,你盼來的是她媽媽的一封長信。你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讀完那封真摯誠懇的信的,讀完后你不能不說:靈芝,你的媽媽,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偉大的東方的女性!她是那樣無私,信中盡是關切我的話,盡是關切我家庭的話(當然,她也為你的情緒反常和偷偷流淚很著急)。你起初什么也沒有跟她老人家說,是么?可是,傻靈芝,你瞞得過母親的眼睛,瞞得過母親的心么?當她發現你情緒反常,發現你偷偷淌淚時,便知道了事情的一大半,于是你也就整個兒將你的心跡袒露了,是么?你說你很愛我,你說我很愛你,但是我已經有了家庭,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母親沒有說什么。你上班后,她便給我寫了這封真摯而誠懇的信……
其實,按理說來,都是我的不對。既然是個有了家室的男人,為什么還要惹一個單純無瑕的女孩子呢?是的,是我的罪過,是我害了你。可是你知道我是在家庭正遭不幸時盲目地組成的家庭,我與我妻子的氣質、愛好、性格全都格格不入,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愛情可言,于是你為我痛苦,你為我憔悴,你想解脫我!但是,我們卻無法解脫另一個女人的不幸,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婚姻的古訓,早已滲入進我妻子的骨子里了。
我們都只能沉默。
只是,在你生命的潛意識里,總是有一種異樣的東西牽引著你,使你想掙脫傳統的桎梏。不然,你為什么情緒反常,為什么偷偷流淚?可也只能如此而已,再往前,彼此就都膽怯了。使我們膽怯的“根須”,深植在社會人生的厚土中,想拔也無力拔出來。請恕我這樣說,你的母親,就是組成那厚土的一份子。不然,她怎么那樣極力地在信中勸我?她說:
“黎稼,你要振作起來,千萬不要有重建家庭的念頭啊,你說你和你愛人很少有共同語言,那有什么要緊呢?我與靈芝她爸過了大半輩子,平時多話都沒有一句,不也過來了么?人,怎么能夠求得十全十美呢?你有事業,你有兒女,就努力干你的事業吧,就努力為兒女們想想罷……”
面對老人家這樣的苦口婆心,我怎么給她老人家寫回信啊?寫我們的不幸,寫人生的不幸?
這一次,我終于沒有從你的軀體中跳出來,而是緊緊地依附著你,陪著你暢快淋漓地抒發著心曲。是的,面對一位母親苦口婆心的勸勉,面對自己膝下的兒女,我想你已經無需我多說什么了,直到你走進那一座無名的山中……
十四
此時,我們已經置身于一座無名的大山的懷抱里,心境是那樣澄明,渾身是那樣舒坦。隨便用一句話來形容吧:我是大山草葉上的一星露珠,我是大山流動的絲絲縷縷空氣中的一縷……
作為山本身,有無名字并不重要,我們是大山中的行者。我們行走在山與山的簇擁中,我們知道還有許多許多的山都是無名的,我們為無名的山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自慰。它們雖然無名,卻照樣可以感受到陽光的溫暖,體會到雨露的滋潤;它們雖然無名,卻依舊有著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廣闊空間;它們雖然畫地為牢,卻決不會有被禁錮的感覺存在;它們的獲得順理成章:春花盛開,秋果成熟,雜草泛濫綠意,林木喧泄蔥郁……
在無名的山中行走,我們一點也不否定會有某種奇遇迎面而來,用一句非常粗俗的話來比喻,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會有!這個比喻雖然有些蹩腳,但也正是這蹩腳的比喻,才是真正到位的。大山雖然無語,卻又正是這無語包羅了萬象,人與大山相比較,任何張揚都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回憶我們對山的感受,完全可以這么說,自從我們第一次目睹到山,意識到山的威嚴的那一刻起,就對山充滿一種景仰,心里覺得無比充實。
不要以為我們的這種認識是消極的,不要以為我們是厭世而對人類本身有任何惡意。事實上,我們對人類本身充滿希望,而且滿懷著愛意。我們懂得珍惜自己,而且常因為自己是人類的一分子而激動不已。也正因為如此,在大山中行走著,我們所希望的便是能遇見自己的同類,并且已預感到會遇到自己的同類。
果然,拐過一個小彎,在一片芳草如茵的開闊地,我們發現了一棟杉樹皮小屋。小屋很小,小得如村口的土地廟。門是虛掩著的,“吱呀”一聲推開了,有一老者正端坐在小屋里吸旱煙。老者如山,沉默無語,但沒有半點拒絕我們的意思,他朝我們點了點頭。老者須發皓白,雙目炯炯有神,滿臉的紅光有如朝霞。我們忽然感到很悲涼,小小的杉木皮屋似乎與老者不太般配。老者應該如山,屹立于天地之間。
沒有必要問老者的年齡,包括姓名和來歷。天地之間有太多的神秘,不要因看不透或看透了現實,去追逐遠古的夢和破譯千年的謎底。人本身就知之甚少,絕不要因無知而感到無地自容。這座無名的大山目睹了千年萬年的變遷,都能保持沉默,我們又為何不能保持沉默呢?
老者遞給你一袋旱煙,在煙霧的繚繞中,你便有了如夢如幻的感覺。夢幻中,你突然意識到了人類本身的可笑之處并不在于無知和幼稚,而在于貪欲太重和好斗性太強。說什么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王也好,寇也好,最終都是黃土一抔草沒了。還是自然而然地迎接所要到來的每一天多好,還是從從容容地接納所應接納的一切多好!
是你的總會得到,不是你的,費盡心機又有何益?
山風起了,蔥郁的森林在打著旗語召喚我們。我們還要遠行,大山還會永遠屹立下去。在無名的山中,我們同不知姓名的老者告別,沒有言語,沒有手勢,正如我們冒冒失失地來了,又冒冒失失地去了。
遠山蒼茫,天地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