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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橋

2014-04-29 00:00:00李來兵
黃河 2014年4期

上 部

上面坡的杏花去看望下面坡生產的妹妹桃花,過鵝毛河時,遇到了蹲在那里專等自己的鄰居春橋。

這是一個八月天,離收割還有段時間。地里的莊稼黑壓壓的,似乎摽足了勁兒,要再往高往結實長一截,這種日子說忙也忙,說消閑也消閑,忙其實也幫不了莊稼什么忙。心氣兒盛的人整天貓在地里,這邊轉轉,那邊看看,滿臉焦躁又滿臉期待,似乎那才是自己真正要待產的媳婦。昨天在被窩里,爭強就問杏花桃花是不是這兩天生?要是,她應該去,反正地里也用不著她什么了。一早,下面坡就有人傳過話來,說桃花生了,后半夜臨明生的。傳話人是那邊的一個貨郎,不開車,不推車,挑個擔子就過了河。他賣貨應時按候,每天不遲不早,正好六點就把兩個擔子碼到了上面坡供銷社的檐臺前,所以這話也傳得及時。

“我說要生了吧,看看不是讓我說準了?”爭強記得自己當時還挺得意,很為自己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自豪,后來他最后悔的也是這句話。

“去侍候桃花月子吧,你們又沒個娘,等哪天要收割了我過河去叫你。”爭強又說。

“想我了叫不叫我?”杏花嬌笑著,在爭強溫暖的懷里拱了拱,毛沙沙的頭把他拱得一點主意都沒了,心想不讓她去也是不行,這就在炕上又做了一回那種好事。

做完了,杏花看看時間,也來不及洗洗,趕緊出去,進供銷社買了五斤雞蛋,二斤紅糖,四五個核桃罐頭,外加給孩子的一串腳鏈。安頓好了這些,回頭仍是繾綣,便又在爭強懷里蹭蹭,說這一去就要一整個月,吃吃喝喝你自己也能做,唯有那個,怕你饞了解不著饞。

爭強說饞不饞的也只能這么了,你想了趁個解手的機會也能自己過家來,“在桃花那兒可就沒方便了。”

看著杏花走出視線,爭強扛把鍬出地了。邊走還邊想,沒見過這么能干的女人,我要老了,侍弄不了她那可咋辦?

杏花挎一個大籃子,里邊盛了壇壇罐罐,衣服想換也換不及,另外打了一個包。杏花走下一面坡又一面坡,太陽便高一下低一下,明明滅滅地在眼底閃耀,她滿鼻子蒸騰起來的玉米大蔥味,覺得自己快要醉倒了。再往下,就是那片酸溜溜(晉北特產沙棘)溝,她在那兒停了停,放下籃子挎包,鋪天蓋地的綠中星星點點繁密著許多桔黃,心想今年的酸溜溜真是多得出奇,人們只知死種那二畝地,心思咋就從不往這片林子上轉?她探手摘了幾枝,想著帶些給妹妹兩口,酸溜溜過了河那邊就沒有了,拿兩枝也算是個禮物。

下了酸溜溜溝,前面就是鵝毛河了。

鵝毛河是條小河,是桑干河的支流,由北向南扒開那面大坡,分出黃土上的兩個自然村來,上面坡和下面坡。也不知神工造這塊地方時存了什么樣的心思,本是一衣帶水,卻獨肥了稍高一點的上面坡,到了秋天,上面坡的莊稼大小伙子似的,是一種森森的旺壯,下面坡的卻黃瘦綠嫩。更奇怪是,上面坡種莊稼莊稼成,種樹樹成,這一帶的大綠都擁在上邊,人們種了桃李杏樹一片又一片果園,下邊人想過癮也只能過個眼癮。

杏花桃花都生在下面坡,姐妹倆從小就在上面坡偷桃摘李,人頭都是熟透的,想來杏花就是在那時和爭強碰出了火花。杏花一大,嫁過了鵝毛河,可嫁了,她們爹又后悔了,覺得他是不是太勢利,什么好的都往上邊送,那下邊還能存下個什么?等桃花要嫁人了,她這邊雖然有個相好的,他說什么都不干了,硬讓桃花和下面坡唯一當過兵的董天福另撐起個門面。杏花桃花真是坡上坡下的兩朵花,那董天福則也是一個巍巍的漢子,牛高馬大不說,眉臉是只有當過兵的人才有的那種英氣。桃花一天不喜歡,兩天不喜歡,捱不住天天一點一屑在這張臉上收集到自己的幸福,開始她憋了兩年不要孩子,而這下她是下定決心要一個小當兵的。

春橋蹲在那里,讓杏花感到很意外。

春橋是坡上坡下不多的外路人,是哪的?據說是河南的,又說是云南的,說來說去也沒弄清他是哪個地方的,但人們知道他是南方的,口順了,面兒上都叫他南人,背后悄悄給他取了個“南侉子”。“南侉子”像所有南方人長得一臉精明,顴骨大,眼大。他的大眼是全村人的一盞燈,人們愛想不想都在心里給他留了塊亮堂地。這亮堂卻讓男人們都很不安,覺得那雙眼不免太大了,大得把全村女人都罩在了里邊,這還了得?有兩個小年輕,也不知受了誰的攛掇,悄悄把他叫到玉米地,說是一定要下了他的雞巴,讓他永世當不了個男人。這春橋也真是聰明,他們一動指頭他就躺在地上,好死不如賴活著,只緊緊護住那個地方,結果打人的也沒打出什么興趣,只在他屁股上揣了兩腳,連帶背上一腳就結束了那場教訓。往后人們看他,也沒看出有啥格外的反應,還是那樣,眼大,也癡,好像看什么都有情。看過了,該上窯門上窯門,該出地出地,一切照樣,就想,這也算個男人?

春橋那年和他爹一起來上面坡落住,人們都看這一對南人稀罕,就紛紛拉著要他們到自己家。結果,當月,那家人就丟了三只下蛋雞,人們不疑也要起疑了,那家說什么都不敢多留了,要兩個他們該去哪兒就去哪兒。是個黑夜,黑夜也不行,那家男人不打也不罵,提塊磚頭,爬上房頂給父子兩個住的耳房封了煙囪,父子倆只有兩個男人的東西,當下打個包流落了出來。春橋不走,是他還有一口氣沒舒出來:那雞當然不是他們偷的;在供銷社門前,他爹照臉給了他一耳光,苦得老淚都出來了,結果還是沒打動他,跺跺腳,自己順夜走了。正好那天爭強去買酒,聽了情況,就把他攔回了家,說不是這上面坡不留人,是有鬼了。他們喝了酒,爭強有兩個安排,一是讓春橋住到自己西面的老房子里去,無論如何他得在上面坡有個落腳處;二,他有個感覺,既然不是春橋,那偷去三只雞的就不是人。爭強和春橋相跟著去那家“捉鬼”,守到下半夜,守來一只小動物,不是黃鼠狼,竟然是白漂漂的一只狐貍。春橋后來一直可惜了沒能生擒,亂棒打死了這小精怪兒,實際上他們不使大力,又怎能捕獲了這滑頭的“證人”?狐貍一直是春橋藏著,沒剝皮,風干了做成標本,鑲在一個玻璃箱里。杏花想看了,還得專門過他那邊去,過去了也不讓她一下看完整,說是看完整了會做惡夢,它的頭已經不像樣兒了。事實是,這春橋對杏花別有心思,他希望能用這個狐貍把杏花常常引誘來家,上面坡滿眼滿眼的女人,他誰都沒看在眼里,獨獨看上了自己恩人家的杏花。

“春橋,你大清早在這兒干啥,不出地也不上窯門了?”杏花見是老房子的春橋,笑著,心想這大小伙子蹲在這兒奇怪。她心情好,還跟著他蹲了下來,平常她也給他洗過衣裳,就在這河邊。

杏花把酸溜溜分一枝給春橋,春橋不要:“你想吃,我把那條溝給你搬到家里去。”

這話有點驚人,杏花嚇了一大跳,再看春橋,他臉有點怪怪的,紅著,潮紅。眼珠子閃射著陽光,直勾勾打到自己臉上來:“知道二天有事做,夜里也不好好睡?”

“睡不著。”

“干啥呢,你一個光身年輕人還有心思?”

“……想你了。”春橋說,眼睛更大了一下,目光濃得像要填了他和杏花間的這段空。

杏花不由顫了一下,站起來,覺得不妥,又蹲下。撫一下頭發,覺得頭里有熱氣沖起來,沙沙的,有點讓人暈。

“胡說了春橋,嫂子是你的嫂子,不能沒頭沒尾瞎胡說。”

“我就是想你,我就是等你,我就是……”春橋卻不冷靜了,呼地站起來,又呼地蹲下,呼呼地,杏花聞到他身上嘴里飄散出的酒氣,知道春橋是酒話心倒有些安適了。

“早起還喝酒?這一天可就糊涂了。有什么話憋得難受,找你爭強哥過去說,你對坡上人不愛說,知道你和爭強能說來。”

“爭強?就是中間有個他,要是沒他,沒他那次幫我……”

“我妹妹桃花生了,我去給她伺候月子,你該干啥還干啥去,誤千誤萬不能誤了地皮。”杏花慌慌站起來,把背的挎的拾掇好,要過河去了。

到下面坡中間沒有橋,水不深,人們在河灣搭了幾塊墊腳石,但也免不了要挽起褲腿。杏花走到河邊,彎下身往起挽褲腿,聽到后邊春橋又追過來了。

“姐,我知道爭強天天在你身上出出進進,你不知道隔墻有我你那么大聲小叫的?姐,他那么能做你就讓我親你一下行不行?”春橋說著,人已經呼哧呼哧喘起來,手在杏花身后扎煞著,指頭都紅愣愣地充血了。

杏花的身也抖了起來,好歹抿不起一條褲腿。春橋的話,她覺得這事就大了。她游眼瞅瞅,太陽晴光光的,鵝毛河四周竟再看不到一個人。

“春橋,嫂子回來就給你說個媳婦,嫂子就去下面坡給你問詢一個……”杏花直起身,躲開春橋的眼睛。眼神飄到河前邊,河前邊好像有個能走能動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誰都不要,我就要杏花你!”春橋大聲叫著,再大的聲兒也只鉆進了杏花一個人耳里,四周還沒有一個人。

春橋叫著,人已經又前進了一步,手搭住了杏花身上的挎包,順著,又往上。杏花一激靈,向河前邊跑過去。她跑,也不舍得把背上的兩條累贅甩了,心想跑過了河這還是個東西,包和籃子就撲噠撲噠在背上像兩條翅膀,把她的身子打得歪歪扭扭。

她跑,春橋本能地在后邊追。追緊了,又脫開了,追緊了,又脫開了。欲望撐滿的人能有什么理智?春橋見杏花這么沒命,就蠻勁上來了,撒開四肢,嗡嗡嗡嗡,一頭牛似的沖上來,堵在杏花前面:

“姐,你要心里沒我你也不值得這么跑!你就讓我親一下,我就親你一下,完事后你說啥就是啥!我今后就是你的牛你的馬!”

杏花低著頭,聽了,忽然折身向東奔,東面是什么,就是河了。這已不是過道口,離過道口很遠一截了,這兒的水勢漸深,夏天孩子們騎牛過,牛也只能露一顆腦袋一溜脊背。

但是,杏花朝那邊跑去了。

春橋說了話,心到底有一點冷涼給澄出來,他知道杏花跑了個死角,往前,不再是要取她的身,是要把她那美美的身體給留在人間……

春橋要還是本能一追,也許時間來得夠,他這么一思索,晚了半步。撲通,杏花一腳,人已經在河里了。

進了河,先是一下沒了,后又浮起來,兩條胳膊撐開,撐住籃子和挎包,那兩樣東西本來見不得水,見了水,就都成了石頭,成了兩個水鬼。春橋會水,也是在淺處,這么深的他還沒試過,他毫不遲疑就跳了進去,進去才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個泥菩薩,不要說救杏花,“救命”兩個字他也只能吐半個,咽一個半。

但春橋到底是男人,他掙扎著,拼命地掙扎,知道了兩條腿在這時有大用了,鼓槌樣撲騰著活躍起來,頭能稍長時間露上來,呼吸口氣,先把自己保住。

河水很急。急是因為剛下過一場痛快雨,整個河床都爆滿了。水一滿,就由不得要流動,春橋是個活物兒漂,杏花則就像一片樹葉兒,水有多快她就有多快。這樣,等他們都到了下游水庫,春橋知道,杏花已經沒命了,那一片樹葉兒的綠,是一片兒死綠了。

那天怪在水庫邊沒一個人,好在也是水庫邊沒一個人。等春橋從水里掙爬上來,汪汪汪吐了一陣,再細瞧那樹葉兒似的在水里打漂的杏花,他想哭都哭不出來了,腳一發,先竄上坡,竄進了玉米地,在那兒才把整個心緒穩定下來——

殺人了?自己殺人了!殺了他沒摸一下沒親上一口的杏花!

殺人了殺人了!是我!是我春橋殺了那親親的愛愛的杏花!

春橋啊啊啊啊啊,哭上聲來了……

杏花的尸體是第二天晌午,幾個孩子下水庫游泳時發現的。收割前不怎么用水,想用要用了,人們一動心思,老天爺側邊就幫上了。這樣,水庫就閑閑地百無聊賴地飽滿,像個寂寞的婦人,打著扇子,卻更使寂寞難耐。孩子們又是怎么聽從了它的召喚?這便是孩子們的靈光;大人們卻不讓他們這么做,是一叮囑再叮囑,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急了,裝腔作勢地唬他們,孩子們最記得他們常說的一句,卻又常不把這句放在心上:“有水鬼那倒好了,我們正想見見水鬼是啥模樣兒。”

這些孩子們魚一樣精光光撲進水庫,暗暗較量誰能更快到達水中央那座假山,他們遠遠就看到那花花綠綠又單單薄薄掛在假山邊的杏花,先以為是條大花蛇,繼而看到泛涌的波浪上有叢頭發,這下嚇著了,他們認得那是媽媽姐姐們都有的長頭發,跟著,差點就忘了幾個游泳的要訣,奔搶著往回游。

“有水鬼!有水鬼啦!”

“有水鬼水庫里真有水鬼啦!”

這話在八月,在上下面坡的上空飛揚,絮絮拉拉,是一條悠長的黑煙,由不得人們不心驚肉跳。

水鬼的說法本是人們信口的一個玄說,這坡上坡下,十幾年,幾十年,日子是坐住的,雷打不動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所有的奇事怪事都超不出人們的想象,再奇再怪的,人們想都不用想。現在是,真有一件大奇大怪的事橫在他們眼前了。

消息風傳入耳,人們都從各自地里往水庫邊來。爭強聽了,還搖了搖頭,不相信一個水庫還能鬧出個鬼,坐在那兒抽了支煙。抽著,煙灰撲地掉在腳脖子上一縷,隱隱的,煙灰里的熱把他咬了一口,然后陡地,在全身躥開了花——

水庫?

水庫!

這么想,沒知覺的,人已經風跨過了幾道梁,猴在一個高處,再不敢往前,遠遠望住那被人黑壓壓堵了眼的水庫,呵呵喘氣。

水庫前,早有幾個精壯的,斜身劈水扎下去,把杏花撥弄上了岸,又有人馬不停蹄地去找人,也搞不清是要找誰。走著,才想起是爭強,是這杏花的男人,又走兩步,看見了他。

臉遠遠就紅了,紅上面綰著一朵笑,不知下話該怎么說:

“莊稼還不錯吧?”

“還行。”

“估算打多少沒有,玉米?”

“沒估呢。”

“看你那片山藥也長得精神?”

“嗯,精神。”

爭強飛快笑一下,目光從他錯亂的表情上一滑而過,依然眼神翹翹著,卻又巴不得那片人是他看到的一團虛影兒。

那邊,人們都倒伏著,齊刷刷看地上的人。有幾個猛然看到了他,又惶惶把目光抽回去,收在地上。

爭強便再看這跟前的人,看著,突然看出了一種心堵:

“——誰,掉水里啦?”

“是,她?”

“是不是?她!”

“是杏花,我們家,杏花?”

點點頭,紅堂堂的一張臉上,又有白的黃的涌起來,并再不敢抬起來一下,似乎這事情發生到今天,大有自己一過。

爭強的腳下,立即不是黃土,是渾黃渾黃一片黃泥大水,波喧云動,他一腳一腳插下去,又一腳一腳拔起來,看著在那一堆人跟前了,看著,露出了一堆人里橫著的那個:濕透的衣裳稀泥似的吸出身子的輪廓,刷白刷白的臉上,一雙驚得彪圓的眼睛……

他倒下了。

后來,爭強想,要是自己就那么跟杏花在一起,一起手拉手,也說著,也笑著,往另一個世界歡歡喜喜去,那該多好。懵懵懂懂睜開眼,卻一點不見了她,光是自己一眼一眼的淚堵在前面,就再又閉上。閉上,卻回不到那旖旎的場景中去,是澀澀涼涼的白土墻,是上面光油油的一幅畫,那畫是杏花進城趕會買回來的,是一個大頭寶寶,叼個奶瓶,粉嘟嘟的一張臉上兩顆亮晶晶藍寶石眼睛珠兒。杏花常看著那兩只眼發呆,然后又回頭看爭強,也是發呆,爭強就把杏花一把攬進懷里。他說,怨不著你,怨老天爺,老天爺無非不過要你多等幾年,這不,桃花都有了。他看到,杏花眼里是有淚的,淚珠子很大,砸在手上,他的手往下坐了坐……

杏花常和他討論要個小杏花兒還是小爭強?討論得很興致。夜深了,窗簾拉住,杏花把秋衣脫了,把小衣裳脫了,把短褲也脫了,赤條條讓自己橫在爭強眼前,毛毛的眼深處鎖著兩個小不點兒爭強,通體白的地方亮白,紅的地方彤紅。說,小杏花兒也不要了,小爭強也不要了,就要和這個老爭強,天天、天天、一輩子……

“爭強哥你醒了,都兩三天了,你知道不?”

是春橋,托著一碗蛋湯,眉眼團著團著,閃亮了。正探在他身邊,聞得他滿身的油糊味兒。

爭強點個頭:“都兩三天了?”

春橋說:“可不?你怎么睡得那么酣,人來你身上提東西你也不知道。”

“提啥?”

“醫生們的事,法醫。”春橋有些難言的怯怯的羞,又難掩一絲輕快。

他把爭強扶起來,要給他把蛋湯拿湯匙喂進去,爭強撥開了他:“提了我啥東西?”

“就男人那東西,你是真男人你不懂?”

爭強品啜著,咽下了春橋遞過來的湯,他的頭疼得厲害。

春橋的氣息就在他鼻腔,有些酸苦,卻引得他一陣陣抽痛,這個外路人,也是個大男人,卻在這兒侍候自己這個男人。這好幾天,怕就是這個春橋在陪伴自己了。果然,就聽見春橋說起他剛開始撬不開他嘴的事,閉得緊緊的,都以為人完了。

“下面坡我去說給了眾人,不讓他們把這事兒傳給桃花,她生孩子,一下驚沒了奶可咋辦?我還見了董天福姐夫,讓他死死把這個消息壓住。他來過,沒見著你醒,說再找時間,現在臨時雇了個婆婆伺候桃花月子。和桃花說的是,她姐正好病了,住醫院了,等好出來就過去。”

蛋湯一匙一匙潤在舌頭上,光滑水順地全溜進了肚里,爭強長起了點精氣神兒。但他依然閉著眼,把春橋的一字一句都收羅進肚子里,慢慢回味。

“這事兒辦好了,春橋。”爭強說。

往前的春橋要么蔫蔫的,要么尖利得像把刀子,這春橋倒得重新認識。

爭強忽然又睜開眼,長長吁了一口氣問:“現在,杏花她人呢?”

春橋神經質地顫抖一下:“她不也正好在醫院?縣醫院。”

“她在那兒治病?”

“在那兒躺著,說不出話了。”

爭強眼癡著,打在對面的墻上,那墻白得扎實,也白得茫茫,像一道水簾子掛在他和杏花間。他忽然想要跳起來,穿過它,與那邊的杏花肩高手低地合在一起,春橋伸手把他攔下了。

春橋攔他時,手里一只碗卻沒了著落,咣當在地上碎成了十只。

八月的后幾天,下面坡的董天福上坡來看連襟爭強,在路上,遇到了正好也要找爭強的兩個派出所警察。他們上次來騎著輛挎斗摩托,這次仍然騎著,前邊那個的帽子不知被風打歪了,還是風大抓不緊,故意反扣在頭上,樣子有些不雅觀。近了,董天福看到他前面的頭發下水汗津津的,是騎這一段磕巴路騎累了。在酸溜溜溝附近,董天福招個手,把他們叫停了:

“看把你們麻煩的,換了別人,誰會這么三番五次跑?”

董天福有張好嘴人人都知道,但他不隨便使,使多了就只好了一張嘴,委屈了滿身威武的形象,這道理他懂。最近他們村村主任換屆,他是候選人之一。當過兵天生就是一條優勢,但他總覺還欠火候,村鄉自有村鄉的規矩,這道理他更懂。

董天福一有時間就跑鄉政府,兩個警察沒多打過交道,但話是有的:“來來來,抽支煙歇歇。什么大不了的,讓哥兒倆這么猴急上火的?”

“還不是你連襟爭強家的事?”騎摩托的大名叫劉子周,董天福記得人們都喊他大劉。

“我還不知你們是為了爭強?也真是的,自家老婆咋就不懂看護好了?”

大劉“哎哎哎”幾聲,有些看不服這個人:“甭那么沒良心。那天問案,說的可是他讓老婆去侍候你老婆月子的。”

董天福臉朝后一撤,煙花似的,先有個嘭的前奏,隨后燦爛滿臉:“我咋不知?我是說他就應當護著老婆過鵝毛河,看那水泱泱晃晃的,也放心讓一個女人自個兒過?”

旁邊的小馬說:“好像你對老婆能做到這一步,蹲個茅坑也給把門放哨?”

大劉回頭對小馬說:“老董哪是那意思,他是恨不得自己捉了大姨子的胳膊,攙了她的腰,把她帶過河去。”

“敢情咱老董還沒摸過大姨子的手?”小馬把一個煙圈吐起來看著飛去。

董天福闊著兩排白牙向了這個向那個,合不上,也不敢合。抽過兩支煙,他松散的臉緊湊了,問起他們這次來:

“是奸殺吧,懷疑誰了?你們要逮人我正好配合,在部隊我可是跌打出來的本事。”

“當初懷疑是奸殺,已經那樣的杏花,看著只覺是羞過去的花閉住的月,活生生的,怕是沒哪個正常的男人不動心。”大劉又到董天福兜里掏煙,董天福就干脆把煙插進了大劉兜里,大劉看一下董天福,給他一面兒笑:“現在看來,只能斷定是失足落水。”

“怎么個說法?”董天福往前湊了湊,一副把秘密包抄在三人間的樣子。

大劉掏出一單紙,甩了甩:“化驗報告都出來了,杏花身里那哈巴東西是她男人的,也就是你連襟爭強的。好家伙,你知道有多少?一天一夜竟沒給水沖干凈。”

董天福知道大劉說什么,那天他也在,說是先提了爭強的,先排除他,如果不是他的,就要全村男人一一從身上提了去化驗。

董天福想著,好像就看見了杏花和爭強的那一幕,身子立即有點硬硬地僵。

“你們來,是要把這個送給他?”

“只能這么結案了。問遍全村,沒一個證人,日怪了,會沒一個證人?”大劉說,聲音低了許多,那天他頭一眼見水庫邊的杏花,真是巴望她一個咳嗽跳起來,可這么個女人立馬就是地球外的人了。

站起來,拍拍董天福:“保護好你老婆,和杏花姐妹,那準定也是一朵好花兒。”

他們跨上摩托,董天福忽然揚起了手:“要不這樣,這單子我拿去,我正好去他那兒,省得你們去了,又驚他一場?”

大劉想了想說:“行啊,你在上面簽個字,交給你我們也放心。”要走開了,又說,“當了村主任要請客呀!”

董天福笑著揮揮手:“天上人間,哥幾個說上哪,咱就上哪兒搓去!你們到時可別一推六二五,忘了咱們今天這個約!”

“要緊的是你老婆可真要拴結實了,甭讓我們再屁滾尿流一路好顛!”

董天福點頭說真當了主任,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路修通順,省得哥幾個拿這當頭疼。挎斗摩托突突突蹦兩下,又突突突蹦兩下,拱進一片土霧里,沒影兒了。他就站在那兒四下里望,山山川川,溝溝坎坎一路地搖晃過去,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摳著地的腳板上,用用氣,覺得它們很有力地往下沉,鞋下鉆起兩個小坑,仰著頭,像是兩個田鼠給他踩住了脊背。

他想,要當這個村主任有恁不容易,時時處處的,自己哪還是自己?但他覺得用得著這倆警察,村子雖小,刁蠻的也不是沒有,到時抬他們出來做虎皮,倒不失為一種輕省有效的辦法。

又想桃花,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是他最要命的時候,那天看那小當兵的,毛頭毛臉,心又聳聳的,像是就給那小絨毛兒搔著,癢著,萬箭穿心。自己這樣還能求什么,只有這小子才說得上個未來,他的未來,自己這個當爹的若不現在就立棵大樹起來,到時候拿什么能把他遮護了?

“姐夫!姐夫你過河了?”

那邊一個人影兒晃過來,晃到跟前,才看清他是爭強老房子里的春橋。

春橋自那天見了他就叫姐夫,讓董天福很有些不得勁兒,往前了見,他也叫,跟大劉他們一樣叫老董,這段時間他熱情得怪。

“該叫啥還叫啥,甭瞎套近乎。”董天福說。

“這么大的事兒,你們又是我的恩人家,恨不得真就成了你的小舅子。”春橋倒平實,手在手的地方,腳在腳的地方,卻又很痛心疾首的樣子。他的口音被本地人同化得快,聽不出多少侉氣來了。

春橋的話讓董天福重又回到自己過河來的目的上,他再大的事,連襟家的才真是天塌地陷的事,好幾天沒見一個醒來的爭強,讓人家以為他這時倒撤遠了。

“爭強怎樣了?醒沒醒來?”他問。

“醒是醒了,還是難受得慌,沒個女人安頓他,怕是一時半會兒精神不起來。”

“是女人的事?”董天福看著春橋冷笑一下,“爭強難受是心病!抓不住那兔崽子,抓住了,我先饒不了他!”

春橋心里咯噔一下:“公家懷疑上人了?”

“你要作證,人家就能懷疑。”董天福說,想掏那張紙,覺得掏給這后生,真有些把他當自己人了,掏了半截,兩個指頭一彈,又搡回去了。

春橋注意著他那個動作,知道差不多那就是事情的結果,但終究確定不了是什么樣兒,惴惴的,手搓捏著,猛然攥緊了,攥出一只兇煞煞的拳頭,朝天砸上去:

“不是你不饒,我也不饒他!”

董天福笑得內涵,因為這句話略略有些質變,他抬起手,在春橋背上拍拍:

“姐夫知道你不是外人。”

董天福承認自己是個“姐夫”,這讓春橋心里有一點暖:

“你要去?爭強哥在家,他睡著了,我正好用這個時間給他摘幾枝酸溜溜。”

董天福掉轉身往坡上走,春橋出溜著下了坡。

坡下,遠遠近近能看到人了,是幾個孩子,牽著牛,牽著驢,沿著河這邊的草叢放牧。大人都告訴了他們不能挨近那河,若說杏花不是人害人,便是真有水鬼了。水鬼這個說法,比那河更凜冽地在人們心腦中橫著立著生長著,女孩們愿意接受這個說法,男孩們卻永遠覺得,要是他們不親眼見,那水鬼就還是水鬼兩個字。但他們究竟也逾不過自己心底那點膽量,放牛是放牛,也只敢悄悄兒,只敢在大天白日下,邊拽緊了牲口,邊觀察那邊到底會不會猛冒出個水鬼來。就見有個人,手里拿個東西,搖晃著,在河岸邊出現了。

“不能從那兒走,小心水鬼把你拉下水!”一個胖男孩虎聲虎氣地喊。喊完了,旁邊的幾個跟著笑,黃彤彤的陽光把他們的小白牙打得波光粼粼。

春橋原不打算理這些小屁孩,聽他們這么叫,便折過來了。

他晃著酸溜溜,在他們每人面前點兩下:“哪有水鬼啦?好像你們真見水鬼了。”

胖男孩說:“沒有水鬼?沒水鬼誰把杏花姨姨拖下了河?”

話在春橋腦里奔出很遠,才急急收住,他明白這些小孩說什么了。杏花一死,那就是把半個天坐了下來,多大一面坡,能架得住才怪。春橋只是想不通,連孩子們都這么大興趣?事情別讓眾人當靶子,都有心,牛角尖也能讓他們鉆出個洞,況且,真說不上那天就沒一個瞅見他在這河灣上。

他蹲下來,把酸溜溜分出一枝,剝來剝去剝得很仔細,然后在他們每人手放幾顆。他先咬著吃了,但是他們卻沒動靜:

“是杏花姨姨過河不小心掉下去的。”

“你咋知道?”

“就是,你咋知道?”

“猜的。”

“你咋能猜出來?你又不是警察!”

警察兩個字像兩顆青石頭投進春橋的心湖,讓他一陣抽痛。恍惚間,看到一副銬子舞舞著飄過來,啪嗒,扣在他腕上……

孩子們都看到這外路人頭上沁出了一層汗,天不冷不熱的,他這也奇怪。

“我就是警察!你們幾個小東西,說,是不是你們把杏花姨姨逼弄下了水?”春橋忽然立眉霸眼了,聲色俱厲地叉住腰,要把他們撕了似的。

孩子們沒想到他一下變成這樣兒,頭懵懵的,不知給他對句什么話出來,都低下頭去,互相用眼神交流著,忽然都撒腿跑了。他們拉著的牛、驢,先是互相牽制,接著隆隆地跟在后邊跑起來。柴草間,踏出一派綠霧。

孩子們一遠,春橋把手捂在了臉上,抹下來,是一張水汗汗的臉。派出所警察真來了那天,他沒怕,平常在爭強跟前,他也裝得人五人六的,現在在幾個小孩兒跟前,他倒服不住了?但是他實在掩飾不了自己,他的心底藏著一種深怕,大怕,他常常一閉眼就能看到一條黑洞洞的槍管壓在腦后,子彈從那兒飛出來,環繞著他的腦袋,嘻嘻的,隨時可能一頭撲進他的身體。

他拼命向河里跑去,轟隆撲進去,想著就這么淹死算了。可心聽他的,腳卻不聽他的,手也不聽他的,它們合力一次次把他從水里架出來,亮在陽光下。

陽光下的一切多好,水聲嘩嘩的,像有萬千條小魚在擁擠,碰撞,往前,綠綠的草地一直向坡上漫去,像一個人裊裊地走。春橋清晰地看到那天順坡下來的杏花,她的眉,她的眼,她扭擺的身段,挎著包袱和籃子,滿臉陽光。她蹲下來,身上的香味兒直鉆進自己的鼻里,又散發到全身,讓他骨頭發酥,頭皮發炸。說,春橋你大清早在這兒干啥,不出地也不上窯門了?說,知道二天有事做,夜里也不好好睡。說,早起還喝酒?這一天可就糊涂了。有什么話憋得難受,找你爭強哥過去說,你對坡上人不愛說,知道你和爭強能說來。說,嫂子回來就給你說個媳婦,嫂子就去下面坡給你問詢一個……

好不過的杏花,幾天前還好好的杏花,卻再也不會在這個世上了!她變成了一堆泡沫,她的魂兒就在那些泡沫底下翻滾,她該有多恨他!是他讓好好的一朵杏花,變成了一堆泡沫!

春橋的膀子松弛了,腿腳也靜止了,就像一棵水草栽在水上,悠悠地沉一截,又往起彈一截。他還在這兒,還是滿眼的陽光,灼人的陽光……

那邊有人在抽煙,臉上一半晴一半陰,晴的半邊讓春橋認出了他,貨郎;想一想,人們都叫他劉貨郎,他姓劉。劉貨郎抽的是旱煙,長長的煙袋吊在胸前,像個癟茄子。煙鍋的煙濃茂得就像給風抓起的灰白頭發。

他不看春橋,對春橋說:“沒事了,水里頭瞎折騰啥?”

“你管得著嗎?”春橋脖子一扭。

“我是管不著。”劉貨郎笑笑,把煙鍋磕了,站起來,把擔子托上肩。他在河邊就是歇一歇,今天上坡遲,因為要給王家寡婦格外帶一袋大米。大米他不進,要到鄉里供銷社去專門買。

已經踏著石頭過了河,劉貨郎硬朗朗的脊背又發過來一句話:

“小伙子,做人要厚道啊,老和自己良心過不去,苦!”

這句話在春橋心口生生撞了一下,把他撞得打了個仰,嗆了一嘴水。他唾掉后,劉貨郎已經在坡上,是個小不點兒了。

上面坡村子淺,但是巷子深。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宅基地剛能批,也好批,人們選擇時就多存了個心眼兒,左鄰是誰,右舍是誰,都一定要權衡權衡。好朋友要在一塊兒,親戚們也要緊挨緊。房子都蓋起來了,一看,才看出是長長的一條龍,別處再看,也都是龍形龍狀,整個村子就像幾條龍蜿蜒游蕩,齊齊伸向鵝毛河。人們都說這巷子造型好,五龍汲水,不肥富了坡上人才怪。

王家寡婦在最短的那條巷子邊上。巷子又在村邊上。原來這一條巷子都是王家親兄弟,死了個大哥,他們都不愿在這上面坡了,溯著鵝毛河進了大同城,一個帶一個,居然都在大同扎下了根,立起了桿。也不是什么大買賣,米面油茶,醬醋雞蛋,但路行得通,搞得活,逐漸就大了。他們走后,那條巷子就空了,大嫂一個人,也都勸過跟他們一起去打拼行事,只是大嫂不想去。

王家大哥是那年上窯門下班回來,過公路時被大卡車軋了。穿起白衣白褲,嫩俏的女人愈發素凈得像朵花,辦喪事時劉貨郎來回送肉送菜,幾進幾出,就對這新寡婦留了心,起了意。從他們初次接觸到現在,是多少個刺激也快活的日子過去了。

劉貨郎進院后,王家寡婦正坐在太陽底下揀米蟲,迎著陽光的頭發亮盞盞披了一臉,頭上別著支發卡,紅的,動一動,把半個天都搖得紛墜。

劉貨郎把住擔子,默不出聲地盯著,想自己這輩子要真離開這女人,那準定是自己變成驢騾馬羊,不是人了。

王家寡婦早聽出了這個躡手躡腳的人,她不抬起頭,是想看看他能想出她想不出的啥花樣。卻見劉貨郎已經坐在了身后,手在她頭上噌地一下,然后亮在她前面。是一根油脂閃耀的白頭發,居然白得那么徹頭徹尾。

“都老了,你看我……”回過頭來,看著那雙永遠和善慈祥的眼,聲音一下哀哀的。

“一根白頭發算啥老?”劉貨郎把她往后扳扳,靠了自己,他的懷寬厚敞朗,是個溫暖安穩的小山溝。女人便閉上眼,任由他搖著,晃著,要睡著了。

睡著了,又聽得說:“就是老了,也看著好。”眼睛就又睜開,從下望著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看著他有些亂糟糟的頭發,說該給推推頭了,現在就推。

男人笑笑,不許她動,仍那么把她在懷里輕輕搖晃著,她不覺得疼,他手上已經有幾根白發在上面了。

迎面的一棵大槐樹把太陽遮了,地上的光斑仿佛許多散金碎銀,自己長著翅膀,在空地上嗡嗡飛。這巷子沒人來,永遠一種安靜乖巧的模樣兒,聽得到地氣沙沙地響,好像也能聽到玉米稈拔節發出的脆利聲兒,混在螞蚱們尖銳的此起彼伏的鳴叫中……

那袋米拆開,女人先給他蒸一碗。還要去買酒,他不讓,就那么清湯淡水吃了一頓。

劉貨郎慢吞吞的,一口是一口,看得出他有心思了,問他,劉貨郎看著她,目光直直的,卻又分明不是針對她,只是長嘆一聲。

劉貨郎的貨擔碼在檐臺前,里面吃喝和針線應有盡有,旁邊人那么多,也有不少孩子,誰都沒想著去動一指頭。坡溝里的人好,讓貨郎的心從始至終懷著一份感激,讓他一個也不想給他們添堵添麻煩。他和王家寡婦的事,人們若明若暗都知道,誰說過半句嘴外的話了?即便春橋,他也沒把他當外路人看。

檐臺前只剩三兩個人了,有些等不得的樣子,見劉貨郎過來,馬上迎了他幾步,說可把你等來了,再不來,我們這飯還吃不成了。又說誰要什么了,誰又想要什么,他不在,不敢給他作主,最好到門上問問。

劉貨郎對他們一一笑笑,拿出煙給他們拔,他們接了,喜氣洋洋往家去。

已經是晌午了,檐臺前一下空得人心難受。陽光在當頭頂火辣辣地錐,劉貨郎挑起擔子,順著一片陰涼走下去。拐彎,撞到了爭強。

爭強的步子有些晃蕩,他好幾天閉門不出,連燥烈的空氣承受在身上都覺得重。

“做啥去爭強,大晌午的?”

先遇到春橋,又一下是爭強,劉貨郎覺得是老天要給他安排上這么一出。

“供銷社買瓶酒去。”

“大熱的天,喝酒難活。”

“再難活,難活得過一個心?”爭強這么說,人依然在浪,跌跌蹌蹌,貨郎看著他的背影,從心底往上酸。

他挑著擔繼續往前,卻不知自己該怎么邁步了,走完了人說的那幾家,不知覺就站在了爭強家門外。

爭強坐在堂屋的門檻上,看里邊,黑咕隆咚的,他的臉又黑黃黑黃,好像一團影子浮在那背景上。劉貨郎再往前,看真切了爭強握的酒瓶,手底下有一碟花生米,有一碟子咸菜,抿一口酒,往嗓子眼丟一粒花生。目光卻牢牢鎖住床底下那個紙箱子。

箱子打開了,翻翻穰穰像開了朵大雜花。雜是雜,倒襯托出上面一雙圓頭皮鞋,鞋紅得耀眼,紅得生動,上面各打著一個蝴蝶結,像要飛起來。

劉貨郎的腳步竟沒驚動爭強,他把貨擔放在屋檐下,人也在那兒坐了下來,拉出旱煙袋。煙霧飄起來,掛住爭強毛茸茸一堆頭發,他才猛地抬起了頭:

“吃沒吃?一起喝口酒吧?”

“是杏花的鞋?”劉貨郎問。

爭強點個頭。

“結婚時的?”

爭強又點頭。

“五年了?不,不到整五年。”

還是點頭。

點出了幾個水滴子。

爭強舉起酒瓶說,來,你喝上一口。說完掉過身去,在肩膀上把眼擦了一下,回身對劉貨郎笑笑。

劉貨郎接住酒瓶,拿在鼻下聞聞,眼卻仍對著那雙紅皮鞋:“我賣的它,我還把它收了吧,給你個大價錢。”

“給多少錢?”爭強的眼陡然睜大了,眼白光閃射,凝聚著一支冷箭。

“新的那會兒好像四十,現在出五十!”

“你下面坡的那五間瓦房值多少錢?”爭強看著劉貨郎說。

“一間得一萬多。”

“拿五處瓦房來換!”酒瓶被他奪過來的中間,濺出幾滴酒來,落在太陽下,地就沒影了:

“五十處,也別想!”他又說。

爭強飛快地喝了口酒,抓起一大把花生米搡進嘴里,咯咯嘣嘣嚼起來。劉貨郎笑了,從貨擔里掏出一瓶好酒,前進幾步,坐進了爭強里邊……

那真是一瓶好酒,瓷壇汾。爭強見過沒喝過,上下面坡的人辦事宴,再不普通的人家也頂多是個懷仁老窖,眼前這么貴氣的酒擺著看著還行,下了肚,覺得不是那酒暈乎了自己,是自己糟蹋了那酒。平常人們喝酒,都是到供銷社打那種一塊錢一斤的散裝酒,沒誰敢在酒上逞個沈萬三,現在竟然煙也稱斤賣了,是五塊錢一斤。

酒擺在那兒確實好看,也確實突兀兀的,任誰過來首先都能讓它把目光粘住。

春橋剛下班,還是個黑臉黑身子,摘下安全帽,頭上水霧蒸騰的。他把著門楣望那酒,比望到了瑤池仙境還不相信,這酒他只見過礦長半山腰上拎著晃著,他們怎么喝都想不出來。

“有貴人了,爭強哥?”

爭強愣一下,心想這酒是富貴了。

“就這個家還指望哪個貴人來?”見春橋好像還不信服,又說,“你嫂子去了,哥心里難是難,總算挺過來了,這日子多虧你照料,你那老爹要在,咱們正好還能組個新家,我也叫他爹。”

趕著春橋,說快去洗洗,不能讓菜也等得涼了。

春橋回自己的房,洗掉一身黑,顯得青春多了,彎腰打座都利落得妙巧,他知道自己和瓷壇汾有緣了,忍不住暗暗咽兩口唾沫。

桌子還擺在門口,四五個盤子也上來了,尖椒木耳白菜豆腐肉聯合起來,喧鬧著一股濃香,春橋俯頭貪婪地吮吸著,滿臉的愜意。

爭強嘩嘩地倒酒,春橋手遠遠地瞭著,生怕一滴酒水濺到盅外去,說:“慢點慢點,爭強哥!”

爭強看著他,把杯端起給了他:“哥感謝你。”

春橋一口就干了。

“哥還是感謝你。”

春橋一仰頭喝了第二杯。

“哥這輩子都感謝你!”爭強又把酒舉過來。

春橋喘口氣說:“哥,你讓我品品這瓷壇汾行不?”

爭強笑笑,覺得自己真是急快了,看看頭上還敞亮的天,身子放松了往后靠靠,端詳著這年輕人嘴唇一咂一咂的幸福,心卻冷冷地咬緊兩排牙。

“春橋,真沒你爹消息?”

“沒。他不知又上哪條溝了,不想回家就得鉆黑窟窿去。”

“那就是說找也找不見?”

“哥,你是真想把他弄回來?我都是個累贅,他不能回來了!”

“怎能這么說春橋,我和你處得像親兄弟,不把你當親兄弟,當初也不為你惹那頓嘲臊不是?”

春橋停住酒,眼里有了淚花:“哥,你就是我的親哥!”

淚花含在春橋眼里,像一面小小的鏡子,輝閃著駁雜的光,讓爭強低了一下頭。這回的酒,有他一杯。

“你爹是老實人,也是好人,我是真想讓他來,坐在這兒,爺兒父親地和我說說話。”

“沒打過深交道你不知道,老頭子死犟。那不,丟下我就走了。”

“那是老爺子人做得好,愛惜臉面。”爭強把酒放在唇邊吸了一口,“人都要愛惜自己是個人,你說對不對春橋?”

春橋悶悶地點個頭,深覺這酒不同,味兒純,度數正,他晃晃腦袋,爭強的一張臉在對面有幾個了。

再晃晃,對面的幾張臉也晃沒子……

春橋一點兒也沒弄清,爭強怎么就把他昨天說的話都記在了小本上,記了,自己還大大方方在上面摁了手印,一個沒摁真,摁了兩回。這就是說,自己承認了,把一切都承認了,杏花是他逼下河的。因為他逼迫她,讓她淹死在水庫里了。

這就是他的罪狀,他是有理有據的殺人犯了!

“你為啥給我喝那尿尿瓷壇汾?你還不如給我喝毒藥!”春橋窩在炕腳,被子掩住半個光身子,單薄的小紅背心難掩肋條的瘦弱,小紅背心有些臟,原來杏花就給他洗過這件。

爭強倒穿得正直,西服西褲,中間還打了領帶,是他那年的新郎裝,兩個人一起去買的,杏花說還是這身灰的好,穿起來精神得讓人眼亮。大紅的紅旗下,董天福給他們照了不少相,那時的董天福還不是他小姨子的人。

爭強進來就把門口那把破椅子上的臉盆挪開,拍打拍打,坐在了上面。春橋睜開眼,錯認是個下鄉干部。

“春橋我和你說過鬼,杏花這件事上我一直就迷糊,難道真有鬼?怎么想都沒想到你頭上。”

“你為啥給我喝那尿尿瓷壇汾?”春橋的大眼睛因為后悔變得更恐怖地大,“你哪來的瓷壇汾?你還不如給我一碗農藥!”

“哪來的你別管,春橋這么和你說吧,你杏花嫂子對你好不好,對住對不住你?”爭強顯得很平靜,他也不是沒覺得自己手段有些卑劣,卑劣和悲痛都在昨天一夜熬過去了。

“是劉貨郎?酒他給你,話也是他給你的?我是那天接了他一個話尾巴,知道杏花姐要到下面坡,我不是存心要杏花姐不好看,我也沒想她死!”

“可她,死了……”爭強的眼圈一下紅了。

“你要我干啥?”

“先穿好衣裳。”爭強站起來,把身子掉到窗口。往前,他和春橋鉆過一個被筒,春橋膝蓋肩頭都硌人,總得他打他幾下,他才能放老實。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抖動的聲音。有五分鐘。

“我得洗把臉。”下了炕,春橋說。

“你洗。”

毛巾在春橋手里擰出無數個8,擰得手都要爛進去了,把它鋪在了臉上,慢慢慢慢往下拉,他想過在爭強的后腦勺猛蓋上一下:“你讓我出去尿個尿。”

爭強回過頭來:“春橋,應該知道殺人償命這個道理,你主動點,或許政府只判你個無期。一會兒就跟我去派出所,咱們客客氣氣的,不傷一點和氣。你進去,我替你爹看你。”

“你讓我出去尿個尿……”

“我也不想這樣,你還小。可你想想你嫂子,她冤不冤?她難受不難受?她為啥大天白日的好端端一個人要喂了水庫?”

“你讓我出去尿!”

“你再想想我……”

“讓我出去尿!”

“你進去那里頭好好再想想,自己到底對不對?哪不對?以后應該怎樣做人?”

“讓我出去……”

“頂多是無期,不是無期我去和他們說,他們會給你個無期,慢慢就是有期。”

“讓我尿——”

“不能心里光有自己,總得裝裝別人,人要愛惜自己是個人……”

爭強忽然定住了。

他覺得眩暈,覺得身子蹭著直板板的西服壓在墻上,不由自主皺折下去了,但他眼神死死拽著窗外一縷光亮,仿佛那是一條粗壯的繩。

這后好幾年,上下面坡再沒了春橋這個“南人”的行蹤,沒了他的影子。人們有時議論起來,會相互問,那春橋是怎么說話的?怎么動作,怎么行事,怎么和人們交處?最后總不免歸結到一點,一個殺人犯,沒有他,這坡上坡下就會永遠常開不敗著一朵好花,是他把這朵花折了,踩了,化成了泥水……

后來,連這么說也不說了。說話的人老了,聽話的也聽出了沒意思,于是四散開去,該干啥干啥,零碎的日子,繼續像零碎的葉子,被時間的洪流裹挾住,摔摔打打一路向前。

下 部

爭強醒來,發現自己還不能動,一動腦袋就疼,腰上也有些生硬。就那么又躺了躺,眼睛望著天花板,從天花板的亮度判斷出還沒到正午。

他騰出一只手來摸頭,沒摸出異樣,稍稍有點鼓罷了,又去摸兜里,摸出了一身冷汗。

小本子不在了!不在的還有兜里一百多塊錢。

小子腦袋不糊涂,知道啥要命,臨走把那些都翻走了。爭強脖子梗梗的,嘿嘿冷笑,笑著,就笑出一道一道的淚來。

炕上的行李還是囫圇吞的樣子,只是少了那個熱身子,顯得有點冷清。后墻上貼著張大畫,是個亞麻色頭發的女人,半赤著身子,仰在海灘上的長椅里,朝這邊瞇瞇地打量,白胳膊白腿上拖拉出幾道黑云,不是春橋那又是誰?

西邊靠墻的碗柜上,放著一個玻璃箱,盛著那頭白狐貍。魂靈遠去的狐貍縮成一團,根本沒著過人世風塵似的,折射著快晌午的天光。

杏花總是要過來看,說再看一眼,就一眼,看過了,就在他懷里滾,一直滾,一定要和他滾成一個,他們是一個。而今,他們只剩半個在這世上了。

爭強總覺得暈暈乎乎地往杏花那邊靠,又總給一種力牽絆著,讓他必得在這世上挺住身子,睜大眼睛,他從不信這坡上有鬼,即使有,也是人。

一瓶瓷壇汾,終于讓他看清了那鬼的真容,他感謝劉貨郎呀!

“真是那小子干的?”董天福說。

“真是。”爭強說。

“人看人,看不走眼,平常就覺得他歪瓜裂棗,少了一點咱坡上人的踏實。”

“也不能那么說,年輕人心野氣盛,一時讓鬼堵了命門,要不咋說年輕?”

“看樣子,你也沒恨那小子到哪兒去?他可活生生逼死了你杏花的!”

“恨是把柴火,有多少人都能讓它一把燒成灰。我不是恨。”

董天福不明白了,對面爭強的臉白是白,黑是黑,黑白都透著一種沉定,讓他一時覺得倒是自己松沓沓固不住。

“那你想干啥?”

“讓他按路數走。”

“路數?”

“殺人償命,去伏法。”

“可證據已經沒了,你相信他,可他對你下黑手。”

“春橋不是個壞人,壞的話我不留他住在老房子了。你不是和派出所的大劉們熟嗎?叫你就是做這個事,沒證據可有事實,逮住了他一樣能問出來。”

董天福把酒杯靠在唇上,覺得這杯里仿佛盛著鉛,不知該不該把它一口咽下去?

姐姐杏花的遭遇到底讓董天福一點一滴地灌輸進了桃花的腦子。這時候,孩子已經足月了,雇的婆婆也干出了毛病,少要幾個錢也不愿再耽擱。桃花倒是自個兒能料理自己,只是發愁不能和男人一起出地收秋。

她初聽出苗頭,就哭暈了。后來又大哭了幾回,還好,奶水沒受影響,但是打過一下愣怔,停了一兩天,慢慢又下來了。

等孩子睡著了,她一個人坐在屋檐下無邊無際地想姐姐,沒防院門口站進來一個人,看那身架,看那臉盤,恍惚覺得是姐姐來了,臉上一下掛起道彩虹。

“姐姐……”過去捧住了她的手,才看出不是。

女人的臉始終保持了勻稱的笑,她好像走了老長的路,腿腳有些軟,手心熱乎乎的。

“和你姐姐長得像?我叫杏子。”

桃花大睜著眼:“杏子?還不止是像了,我姐姐叫杏花。”

“可不,我找對了,沒緣分也捏合不到一塊去。”

桃花點著頭:“你專門來找我?”

“聽說你坐月子,照顧的人走了,眼下有些不方便。我就是聽著這個來的,也不要你給啥工錢,讓我混個饑飽就行了。”

桃花拉著她,上上下下打量這個陌生又無端覺得熟悉的女人。她的遲疑看進杏子眼里,杏子把手從桃花手里掏出來,重重落在自己大腿上,接著眼窩里涌出一圈濕。

“桃花妹妹是想不到我這一路有多難,一個孤身女人家,可我還能回那個家?”

她的聲調一起,桃花又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桃花現在見不得淚,一見心就難受的要決口,她再禁不住自己一哭了。

“姐姐這是有啥難為事了?”

“不是他被被趕出來,是我逃出來的。”杏子抹了下眼,抹出一片難為的笑,“女人有時就得自己給自己作主,你說是不是桃花妹妹?”

桃花說,聽姐姐是個有故事的人,先進家暖暖身子。

晚上董天福回來,遠遠就見玻璃后多了個陌生的身影。進了門,身子側在那兒洗手,眼睛不住往杏子眉上臉上瞟。桃花笑著說:“看出啥來了,看那么沒完?”

“怎么看著像姐姐?”董天福遲疑道。

“可不,姐姐不在了,老天又派來了個……”

杏子說:“這就是妹夫了?”

董天福笑笑:“你叫我妹夫,沒有比這親切的了。也能叫我老董。”

杏子說叫老董就顯輩分兒了,況且妹夫你還沒那么老。董天福聽著舒服,舒服往上升,便舒服出一種異樣,快速算計一下,有啥辦法能讓這女人長久留下來呢?

他們一直坐了半晚上,中間擺著一盤瓜子,杏子的事情在這個中間就湯滑水順地有了個確定,董天福直夸杏子走得對,走得有氣概。他的熱情也給了桃花一個鼓勵。

晚了,董天福自動抱起行李到東邊耳房,咔嚓一聲,響亮地從里邊落了鎖。

第二天他們合計是由杏子在家照看孩子,桃花和他出地,還是杏子……杏子想想,說還是我和妹夫吧,一來妹妹身子骨還不牢靠,二來我單獨在家,你們就放心我不抱走你們寶寶到外頭賣了?

初打交道,主人猶疑的正是這點,叫人家一口說破,倒顯得自己小氣失落了,小兩口都笑。桃花說,杏子姐姐,也別盡當自己是外人,受苦的時候把握分寸,日子長著呢,不細水常流也不行。

董天福說畢竟多了一把手,原來我想中間穿插著幫幫那邊,這下早點完了再過去,也不耽誤他工夫。

桃花說姐夫那邊你說啥都得考慮著,不能讓他的心等你等得一點點涼了。

董天福說爭強才不是那小肚雞腸的人。

董天福前些時叫了人幫忙,玉米只差割秸稈了。今天是起山藥。兩個人進了地,董天福用鍬挖,杏子在旁邊抖土,裝袋。她動作利落,逼趕得董天福喘不上氣來。董天福扔了鍬,說歇歇,人就一屁股摔在了那兒,四仰八叉地斜睨杏子。杏子不讓鍬歇。

“這么急侃侃的?”董天福說。

“不是還要幫個姐夫么?”杏子說。

董天福拿出一支煙來:“你是外人,不懂。我們那姐姐不在了,空剩一個光棍姐夫,又沒別人,我們不幫還指望誰幫他?”

杏子把鍬插在地上,坐在離董天福不遠的山藥秧上,看樣子是要把故事聽個水落石出。

董天福大略說了說,長嘆出一聲來。

“就是讓那千刀萬剮的給逃了,他要好好順住爭強的意思,給大劉們去自個首,也都心安了。現在爭強一定要我去給大劉說說,可這抓人的事也不是那么簡單,人家跑來跑去,也是要吃要喝要舒服的。”

“妹夫是為這個愁?”

“也不愁。明天了,我去鄉里見大劉,先聽聽他的口風。”

“他們會不會不抓?”

“按說會。但他們是公安,吃這半碗飯,裝裝樣子也會。況且爭強好像吃了秤砣鐵了心,賣房賣地也要把這個事拿下來。我不好一個人軟下來。”

“那結果就明擺著了?”

“可不是。”董天福說。

杏子抱住膝蓋看天,董天福聽得她細長的頸腔里滾過一聲輕喟,問:

“你是什么意思,好像有點惆悵?”

“不是不是,”杏子擺幾下頭,臉上掠過一縷古怪的笑,站起身來,狠命地去挖山藥。頭發甩甩的,不一會兒,飛揚的發梢就像沾了水的柳條,噼里啪啦全是汗滴子了。

“杏子是和誰作敵呢?有啥不痛快說出來,你身邊可是個男人呢。”杏子的動作野蠻,卻一點看不出粗重,地頭的男人看著心軟心疼心潮濕,像根弓給挽足了莫名其妙的勁兒。

杏子長著一雙漂亮的杏眼,盯住董天福,讓這個多天沒摸女人一把的男人心上一圈圈擴出漣漪。

杏子忽然嗚啊啊地哭了。

董天福上去扳住她的手,不讓她把那漂亮眼睛揉壞了。

杏子的手和他搶奪著,究竟也給當過兵的拿住了,拿過頭,繞在他的脖子后。她軟軟的胸脯蜻蜓點水似的掃著他,董天福前傾了一下,順理成章地完成了一個熨熨帖帖的摟抱。

“你能不能先不找那個大劉?”杏子說。

“不是先不找,是不找去了。”董天福說。

杏子說:“這話我不想聽,你那樣交待不了爭強。”

董天福說:“那你說咋辦?”

杏子看住董天福,眼淚就像溫泉水自個兒從底下往上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拼命地搖頭,“只覺得這樣對他也不公。”

“他的心再是石頭,也能給你這顆熱乎乎的心燙軟和了。”

杏子撲哧笑了,戳一指頭董天福:“去!大概天底下就你這號男人才是真軟蛋。”

董天福說:“罵我了,過橋?”

過橋說:“不是為了我弟弟,才認不得你這個花男人。”

晌午吃了飯,董天福就去上面坡。

爭強正在院里壘玉米墻,幾天不見,他又黑瘦了,下頦鉆出一圈胡茬子。董天福看著,心下唉嘆,脖子動動,發現了自己的嘴唇,過橋在那上面留下的甜腥蒸騰起來,越過鼻子,貫穿大腦。

董天福和他壘墻,說起了一會兒要過來的過橋。

“叫杏子。長得和杏花像,不過可不是杏花。”

“誰就是誰,就是杏花再變出來站在我跟前,也不是我那個杏花了。”

董天福說:“那就好,我這就去派出所。我能使勁,不過使出的勁不一定達到你的效果。”

爭強說:“你只管去說吧。”

董天福走后不久,果然見門口進來一個女人,爭強乜了一眼,又把目光收在手上了。

“姐夫好人材啊。”杏子說,人斜立在門框上,顯得秀柳柳的。

爭強哼哈了一聲,他沒想到世間真有人能和另一個人長出幾分像。

杏子已經走到了跟前,她蹲在地上,也不說話,一個一個往下捋玉米葉子,然后遞給爭強。

爭強說:“我不習慣一下有你這么個陌生人,你先坐那兒。”

杏子說:“我坐這兒干啥,讓我看你一個大男人壘不壘得了玉米墻?這頂多是過家家的本事吧。”

爭強笑了一下,能這么說話的女人他倒見識不多,便仔細看了一眼,問說:“你們老家也種玉米,老家是哪的?”

杏子說:“遠了,說起來你也不知道。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算哪的,我就是棵稻草。”

“你有難事?”

杏子已經準備好了淚汪汪的兩眼,爭強又說:“說出來你心情也不好受,不如不說了。”

“不說,我光泥胎似的坐這兒看你?人見我們這樣,不笑掉大牙才怪。”

爭強撓撓頭,想這個女人才黏糊:“我自早上起,還一口飯沒吃呢。”

杏子跳起來,像魚一樣游進屋里,不一會兒就把兩大碗面條端出來,上面漂著黃澄澄的胡油花,還有香菜的葉子。

“你也吃一碗。”爭強說。

“都是給你做的,多大個男人一碗能夠了?”杏子說。

飯還未下肚,爭強就給這句話吞了個半飽,這女人這么熨帖人心,老在他面前晃擺的杏花就散淡了點兒。

等到杏子再和他壘墻,爭強的心上不再起喜色,默認了她作為這個松散集體的一員。她是桃花那邊的人,也就是他爭強的一個親戚。

天還亮著,杏子又跑去做晚飯。做好后,天沉下來了,爭強說先一起過來吃了,意思聽到杏子那兒,就聽出了些感傷。

“就不能讓我在這兒住住嗎?”

“孤難寡女多不合適,況且桃花在家大概也等你。”

“我看見那邊還有房,我到那邊去對付一夜不行?”

爭強知道她說老房子,房子自春橋走后他就鎖了。這么一鎖,似乎把一屋子不自在也鎖起來了,他再沒進去過,里邊怕是已經滿面灰塵了。

“那屋子住不了你。”爭強呼啦呼啦把一大碗稀飯灌進肚里,又夾了口腌菜放進嘴里,嚓嚓地嚼著,開始收拾炕盤。

杏子蕩開他的手,讓他坐一邊抽煙去。

“我算是什么金貴的人,還不能住那屋子?”目光不住地在爭強臉上捕捉著,希望能捉到他一點松落。

“你是女人……”爭強果真靠后了,倚在行李上,點了煙叭叭連抽幾口。

這話讓杏子的心底潮濕了,她拿碗筷的手怔了怔,又慢慢刮起炕布上的飯粘子。更讓她覺得杏花是死屈了,她若好好的,這個男人就是她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幸福!

“那屋子原先住一個男人。”爭強又說,“里邊邋遢著呢。”

“我不怕……”杏子唰唰把炕收拾干凈,在鍋臺邊迅速洗涮起來。

這些都完了,他們過老房子去。老房子有單獨的院子,但是大門沒單獨開,順著這邊的院墻開了個小門。院子里有幾棵果樹,影影綽綽地還有幾間小草房。

爭強開了鎖,又探進手摸著燈線繩。屋子一亮,就像當院點起個紅彤彤的大燈籠,一下把半院幽靜逼遠了。窗戶上貼著手剪的窗花紙,是“豐收樂”、“喜鵲登梅”和圓圓胖胖的幾個“福”、“喜”、“壽”。有幾個小角翹了起來,露出外面,是著了雨,又沒人維護。

杏子猜想是杏花剪的,她不好嘴上問出來,就說等天氣好了,把這窗戶拾掇拾掇,窗戶一亮,心明眼亮,人活得就舒坦了。爭強說這破爛房,放著吧怕是放塌了,可不放吧,也賣不了多少錢。

“起新屋不行?”杏子說。

“沒那個心情了。”爭強聲音低低的,況且蓋了房又給誰住,他一個光棍人。

杏子撩著鬢角,覺得自己的頭發燙乎乎的:“沒想過再娶一房?娶一個,生兒育女一大幫,這房子怕還是不夠呢。”

爭強的目光從一派虛茫中拉回來,對住杏子,杏子的臉在燈光下明艷艷的,仿佛一輪盛滿曙色的太陽,讓他看到了一點兒激越的心氣。

說實話,他從未這么掉頭想上一想。

屋里一如春橋出去那天,只是加了一層燈光,又加了一縷還不算熟的女人氣息。扣他腦袋的臉盆還反趴在地上,張開好大一張嘴,啃著墻根。臉盆下有幾只潮蟲試探著爬出來,停住看看,又急匆匆縮回去。臉盆架瘦骨伶仃地支在灶臺邊,似乎蹙著一大把委屈的表情。香皂上的黑污讓人馬上就能聯想到一個剛下班的煤礦工人,墻上貼畫上的就不那么簡單了。爭強想,其實春橋是沒早早找個媳婦。

可他找媳婦這事并不簡單,一個孤身年輕人,又是外路的。家里的情況一點不明,沒多少人愿意和這樣的人搭茬兒。他又想起他那一個人走了的老爹,如果他也像春橋,當初硬住頭皮扎在這坡上,或許一家人就有了。

爭強看著前面,目光定定的。

杏子略過他的目光,人往前坐在了炕沿上。炕上一堆沒起床的行李,依然虛虛地攏著,窩著一個寒涼的人形。她把手伸進去,慢慢在那寒涼中穿行,仿如正摸著春橋寒徹的脊背,摸著他抖索的氣息。

“這屋原來住一個叫春橋的,也是從外面來坡上的。沒那事,他算是個能干的后生。”

“那事,啥事?”杏子小心翼翼地問。

“再不想說了。”爭強聲音僵澀澀的,“你要覺得這兒能呆人,就呆一呆,我過去睡覺了。”

爭強出去,杏子依在炕上發呆,沒覺得,眼底已有兩股清流下來。她緩緩地去拾那個臉盆,把它放回架子里。又把香皂漂在水里,把上面的黑一縷兒一縷兒抹掉。然后洗洗手,沒脫衣服就躺進春橋的被窩里,被子深深的,掩住她半張臉。

春橋還有一個姐姐過橋,是和誰都沒說過的。沒說過的,并不等于沒有這個姐姐。過橋娘那年染了肺病,無錢醫治,早早就把一雙兒女拋給了他們爹。他們爹也再沒找,就那么三口支撐著一家,捱到過橋上了小學,上了初中。上初中時她就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后來又喜歡上一個老師。那老師白凈清秀,戴一副眼鏡,一頭頭發比女人頭發都舒卷得好看,總有一綹兒耷到眼鏡里,猛地又會跳出去。過橋上課看,下課想,都想懵了。懵懵懂懂地吃飯睡覺做操走路,一天半夜,她不知道,人已經在老師的窗外了。

老師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正在臺燈下批改作業。專注起來,那綹頭發一動不動,水光閃亮,懸在他圓挺的額頭上。他的鼻子也是挺挺的,嘴唇有些肥厚,稍向前突出。他呼吸一下就更突出一下,過橋想它那是要探住什么?人已經推開門,移走進去,像一片影子輕輕落在老師身邊,癡癡地看著他。

老師嚇了一跳。可過橋并不嚇,在過橋眼里,她從未走出過一個夢境。

“說話,過橋?”老師說,先是大聲,后是小聲。

過橋已經伸出了手,在那張臉上一邊摸著,一邊播撒著自己迷瞪瞪的目光。老師被摸得沒聲了,也摸軟摸活了。他試著抱過橋來,過橋像一團泥癱在了他身上。

自那晚后,老師有了一個全班最漂亮的女孩過橋。

畢業前,過橋發現了自己不一般的腰身,班上的同學也看出來了,獨獨老師好像沒事人一般,在課堂上依然金科玉律,中考一結束,過橋再也找不到他了。學校勉強給過橋發了個肄業證,不辦開除是她老爹去抱著人家哭過一回。

事情的打擊主要在他們爹,他的臉讓這件事在眾人前丟了個徹底。不要這個女兒,他能說出來做不出來,他們遷出了村,到遠遠的一個地方落住,并很快給過橋物色了一家人家。是那村的一個民辦老師,大她十來歲,手有點殘跡,溫柔起來像條蛇,暴虐起來如狼似虎。過橋的心思全不在現世的自己,隨那肚里孩子的親爹早遠游去了。

過橋能有這種歸宿,她爹打心眼里滿足了。但他決計再不認她,領春橋一路向北,一路漂泊,像一條沒頭緒的小船。這船的那頭卻牢牢拴在一顆心上,把它牽得發緊,牽得生疼:那父兒倆,這大天下的哪一角哪一落,能是他們容身棲腳的地方?

那一夜,她在門口迎住了一頭撞入的弟弟……

爭強早上起來,首先看到老房子變了,玻璃擦得锃光瓦亮,屋子里行李疊得整整齊齊摞在墻角,墻上的畫撕了,油布重新顯露出鮮亮的本色,灶里生了火,呼隆隆的,疾馳著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灶臺邊放了一盆淘洗干凈準備入鍋的米,這是要過日子的架勢啊。

爭強看得很不解,杏子說沒錯,我就住這兒了,反正你這房子也閑著。

爭強苦笑道:“一夜還好說,天長日久,人們的嘴可沒把門的。”

杏子說:“一夜都過來了,要是光聽人們去說,這一夜就能把你說死。不管那些。”她只管忙自己的,也不看爭強是個什么形態,倒讓爭強有些尷尬了。

尷尬是尷尬,他到底也做不出什么來。坐了一會兒,一起吃了飯,他前邊帶路,把杏子領到地里去了。

董天福就是在地里找見爭強的,說既然是再不能大的大事兒,也不懂在家好好候著,害領導屁股后面追著我到處問你有幾塊地。口氣是責怪的,責怪就透出一層義氣的意思。爭強抬起頭,果然看到后面邊走邊左顧右盼的兩個警察。

爭強想,等這兩天過了,先給他們每人家送幾袋山藥去。

是難請動的人,他學著董天福往出涌笑,涌得很不自在,倏地又收了回來,像片泥干巴巴貼在臉上。他掏出煙,大劉接了,風風火火吸一陣,檢討自己不對,說都過去不少時候了,還是第一次和當事人正經八百地接觸。大劉仔細打量爭強,懷疑化驗出的那大把哈巴東西,就是從這個瘦干身體上流出來的?

“都是男人,在這個事上就那么服不住氣?”

“不是氣。”爭強說。

“不是氣?那我就不懂了。”

爭強說反正不是氣,接下來的話怎么說,他不知道了。坐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又僵又硬,就問:“你們接不接這個案子?”

“接!職責范圍的事。”

大劉問春橋真那么承認了?“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小子他媽的也太不是個人了。”

小馬幫腔道:“可不是,這兔子就是鬼精了點,你說我們能到哪兒找他去?”

大劉嘆一口氣:“怪咱們當初善了,想不出是人就會生點事。要不當初給他留個底,也不至于現在大海撈針。”

“可不是。”小馬也唉了一聲。

爭強一左一右隨著他們的對答,看不明白他們要說啥,心想追春橋這事也真是讓人頭疼。但他不敢多問,怕問出了毛病,就是自己給自己攬不好看了。他起身去找杏子,定了晌午把他們請到家吃頓飯。他現在只能在飯口上努些力了。

杏子和董天福坐在那邊,一個正坐,一個斜坐著,似說不說的樣子,臉都有些微微紅。爭強看不出他們之間有啥。只管叫杏子先回家,說先生個火,蒸一籠糕。

“都這么使上杏子了?”董天福不無醋意地說。他不敢大聲說,怕大劉們聽去了,那就是人面前的一場好笑話了。

爭強覺得董天福話里有話,可他心不在董天福身上,問董天福是不是他再陪領導轉轉,自己得到供銷社跑一圈去。幾個人就在田埂畔站了一會兒,大劉忽然噗地笑了:“老董在這事上按理說是應該下死力幫的,聽你前晌的話音……不懂不懂啊。”

董天福嘿嘿地笑,說還不是為哥幾個著想,車馬勞頓的,萬一沒有功勞光有苦勞那才叫苦了。大劉說:“得了吧老董,為我們?你就身上披座山,也能隔過這山瞄得清你一肚的花花腸子。老實說,是不是因為那個女人?”

大劉是逼問的架勢,這讓董天福吃一驚,他不好從容了,將嘴擴成一個圓,“啊啊”的,只是“啊啊”的。大劉見他這受驚嚇的樣子,有一些快意,當過兵的并不都膽大,過來撫著他的身子,問:“真為那女人?”

董天福能笑上來了,又趕緊掏煙:“嘿嘿,哥幾個愛這么理解就這么理解吧。”

大劉的手離開了他的身子,笑道,老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這樣的人最拿他沒辦法,不過要真沒猜錯的話,有那女人他們就有了春橋,用不著人馬翻天遍世界找了。

“老董,你的一雙罪過也就有了。”

“啥一雙罪過?”

“春橋那事出了,我們就特別注意流動人口,上下面坡有幾個?你清楚多少我們清楚多少,事情往往亂在這些人身上,我們的飯碗和臉面也在這些人身上,你說我們能不用功?這女人來得蹊蹺,和春橋沒關系,她不會來得這么是時候。是春橋的啥關系,順著摸不就清楚了?你心里全裝著這些,卻不告訴我們也不和爭強說,庇護了人,還不地道……”

這話才真正在董天福體內起了效應,他覺得自己的脊背肯定濕了,沒從臉上透出來是這田地上風梢大。他趕緊轉個身,把一口冷氣吐到背后。

董天福想,爭強這時肯定已經把飯桌預備得差不多了,叫這兩人去了,酒一喝話一說,情形基本就和春橋和爭強那天一樣了。他保不住杏子能有那么好的眼色和腦子,服住他們的開玩笑和打問。

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脫身的好辦法。董天福連干笑都笑不出來了,齊齊從哪兒來又吞回到哪兒去,肚子給脹得滿滿的,屁股一沉,摔坐在了地上。

小馬過去摸摸董天福的額,摸到一層虛汗,說老董好像有問題了,要不要送他進醫院?大劉也過來了,他真沒以為堂堂一個董天福就能給自己的三言五語捶打成扁人。地里風大,他也有些打噴嚏。他問董天福是不是真有問題了,董天福卻一個生猛,激濺了起來。

他聽到大劉扶他的同時,腰上轟轟嘹亮出聲兒了。

大劉接電話,果然是所里緊急召喚他,一群在磚窯受苦的外地民工把鄉政府包圍了,吼著要鄉長出來見話,情況緊迫,所里的民警無一例外都得趕回鄉里。

大劉仍問:“真沒事?”

董天福拍拍胸脯,笑得很硬朗,然后看著他們飛跨上摩托,一霎那沒了影子。

董天福沒進爭強的門就回了下面坡,路上隨便捉一個人,讓他給爭強捎話,說自己肚子忽然難受,回家喝藥去了。大劉和小馬單位叫,也都趕回單位了。他原想,能不能勸過橋回去,離開這個是非地,卻又想是非是他的,不是過橋的。過橋鐵了心要鉆這個牛角尖,也不是他扳就能扳回來的。

爭強已經把桌子鋪開了,上面放了一盤香腸,一盤豬頭肉,一盤花生米,一盤什錦菜,一盤油炸大豆,一盤尖椒炒山藥絲,一瓶懷仁老窖。那邊,站在油鍋前的杏子滿面紅光,最后幾個油糕在鍋里翻騰……

杏子不相信他們說不來就不來了:“我這就到下面去!這個妹夫,這不是耍笑人?”

說著解下圍裙,又去換鞋,爭強攔住了她:“妹夫肯定是不舒服,去叫,正好在路上把菜耽擱涼了。你吃了飯再過去,順便給他們帶個飯盒。”

“那我們這不都白忙乎了?”

“不白忙乎,你住這兒為客,正好借花獻佛。”

爭強的正式接受,讓杏子好一陣感動。爭強嘩嘩地倒酒,先倒一大杯放在自己面前,給杏子的很小心,不時拿眼征求她,杏子卻任那酒倒到和他的一般高。

爭強端起杯說:“往后咱們就是親戚朋友,你要愛這坡,就安穩在坡上呆下來。想回去了,就提前說,不能和春橋一樣,讓我都沒法送送他。”

杏子思忖著爭強的幾句話:“春橋,種在你心里了吧?”

“最開初發生那事,不管是不是他,只要知道了那個人,就立定放倒了他。后來想誰都一樣,放倒了人,就是三條命。又后來知道是他,已經沒那么恨了,現在就不恨了。”

“妹夫是啥意思?”

“要他伏法。”

“你不是恨你要他去坐監獄?”

“世上的事總是一碼歸一碼,杏花讓他逼下河,他就該對這個事有個交待,不能沒事人一般。人們都這樣,那世界不亂套了?”

“他或許現在心里都天天受折磨,零零碎碎的像把刀子,和你把他送進去沒啥兩樣。”

“沒有那事,他的心上不會穩著這把刀。他得認清,人難做。人不能時時縱著自己,人都在一個尺度里,出了這個尺度,就只有難受給自己了。”

“你是鐵了心要把他逮起來,送進去?”

“不是我狠。”爭強說。

杏子端起酒,放在嘴上,猛地仰一下脖子。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不能喝了。”爭強搶奪過她的杯子來。

但杏子并沒讓這杯酒拿住,她吃了口菜,臉紅撲撲的,眼睛又放出妖嬈的光來。

“爭強,想不想杏花?”

“想。”

“怎么個想法?”

“我看她就是一幅畫,遠遠地掛在那兒,不能說話,但總能這么看到她就行。”

“你已經不想她了,她在你眼里就是幅畫。”

“這事了了,我就去與她會合,可現在不行,現在這事還沒了。”

“你就不想她從畫上活過來,咯噔咯噔走下來?”

爭強笑一下:“杏子,你還是喝多了酒。”

“你胡說爭強,我沒喝多酒!”杏子手指著對面的男人,胳膊像蛇一樣浪擺,引得身體也像觸了電地激跳,然后頭撐在桌上,放聲哭起來。“爭強,爭強,你胡說爭強!”

爭強去架她,手沒走過幾個盤子,頭也一暈乎,倒在了后炕。

杏子第二天去下面坡,菜已經沒法帶了,幾個油糕還軟和。桃花一見她就問,怎么,在那邊住下了?杏子說那邊正好有空房,自己也算有了個落腳地兒。這兒,有她在中間添堵,想親熱了也掣肘絆腳的。說的是笑話,桃花卻笑得很燦爛。

杏子說住一邊照顧兩邊,天天河來河去,倒正好讓心情舒坦一點。“你哪天孩子能離手了,咱姐倆一起到酸溜溜溝去摘酸溜溜吃,這小子能走能躥了,把他也領上。”她俯身去看毛毯里裹的那小當兵的,正醒著,眼睛毛閃閃地看人,好似看上了,笑出一個小酒窩來,又一下,看出了生氣,嘴一扁,眼縫里立馬擠出了淚。

杏子喔喔地哄著,把嘴湊到孩子的粉臉蛋上,一股柔嫩和美的氣息襲上來,覺得全身都酥醉了。她想,人要永遠能這么小小的,那該是最福分的一件事了!

董天福不在,杏子和桃花說了好長時間的閑話。晌午過了,董天福才回來,不知在哪家喝了酒,臉膛通紅,眼直瞪瞪的,沒打在杏子的眼睛上,打在她的下巴上,好似那兒才藏著深刻的值得挖掘的東西。

都看出他喝高了,兩人幾乎同時說出了話:“快上炕躺著去。”

“妹夫忘了地里還有個尾巴?”

董天福被這兩句話擺弄得仿佛同時受了兩記耳光,腦袋左右閃忽,更暈乎了。伸出指頭,指一下杏子,又去指桃花,嘿嘿地傻笑。杏子看著董天福那樣子,怕是今天指不上他了,也就叮囑著讓他上炕,然后郁郁地往回走去。

在鵝毛河邊,她蹲下來,坐在那兒。似乎為了迎合季節的沉重,河水已經有些粘滯了,緩緩地有些疲憊,又有些不肯疲憊。多好的一條河啊,卻讓一個美好的女人說沒就沒了,又讓一個本該還有些指望的家更加支離破碎。她不知春橋能在哪兒,自那天他就又不見了,也不知她爹在哪兒,他們就像兩個游魂,像兩片零落的樹葉,讓這世界一下變得虛空,變得無邊無際了。現在,只有她還立定在這地上,也能看清左,能看清右,能把一絲希望變成一縷,然后再變成一片。

她沒退路了。

但她真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改變爭強,爭強的頑固才是一條大河,頑固得讓她不明白,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小和無能為力,幸好她還有董天福,有董天福,這一絲希望握在手里就還結結實實。

想到這兒,她不再那么怨今天的董天福了,今天過了還有明天不是?

吃過晚飯,杏子早早回老房子去了,爭強卻還不睡,坐在炕上呆呆地抽煙。杏子躺下,又起來,見爭強還那么坐著,就進去問:“想人了?”

“天天想。”爭強說。

杏子披一件衣裳,往炕上靠了靠,眼睛并不看爭強:

“想……女人吧?”

爭強動了一下:“就是杏花。”

“杏花長在你肉里了?你就看不見別人?”杏子聲音忽然就增大,連自己都臉紅了。

“別人?”

“對,這個別人!”杏子用眼神指著自己。

爭強笑笑:“我看你就是個好姐妹杏子,我的心裝不了別人了。”

“可杏花已經沒在了。”

“杏花是沒了。”

“你就這么一個木頭樁子的活人?”

“我改變不了自個兒。”

杏子哭了:“你這木頭樁子!”

“你無緣無故老哭啥?”爭強說。

“你管不著我!”

杏子抱著胳膊往出走,爭強也下地跟了出來,進了老房子,杏子爬上炕,就往被窩里鉆。爭強站在那兒,他總不好把手伸進被窩里去,嘟囔著說你就別一個人瞎哭了,見杏子不作聲,又說:“你黑夜一個人就沒怕過?”

杏子掏出了頭:“你擔心我?那你天天給我門外頭站崗去。”

爭強抓著頭,沒著沒落地說:“你是女人嘛。”

“知道我是女人了?”杏子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

爭強說:“你本來就是個女人嘛,你要沒事,我過去了。”

他一走,杏子又蒙住頭,哭聲更響亮了,爭強站住聽了聽,仍是往自己這邊回來了。

杏子和爭強都往下面坡去,卻互相不知都晃去找同一個人。路上也沒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思。過河時,杏子在前,爭強在后,杏子搖搖晃晃地踩著過河石,兩條胳膊像沒羽毛的翅膀使勁地撲噠,撲噠幾下停下來,不敢再動了。爭強看著好笑,心想到底不是這坡上的,過去搭住了她的胳膊。

“你心里究竟還是有我。”杏子不走了,就站在河中央,兩人腳下不穩地說話。

“換別人也會這么幫一把。”爭強說。

杏子眼含著爭強:“杏花要有你這一把,她就不會有事了……”

爭強托著杏子的手軟了一下,那天他真要去送杏花一程,怕真是啥事都沒有了。眼下這河還在流,卻把那天越流越遠了……

他軟著的手陡然間變得力大無窮,就像從那天一直攢過來的勁兒都凝聚到了這一刻,哪怕把身子橫下來,變成一座橋,也一定要把一個人渡過去。他找杏子,杏子已經幾步跳,跳到那邊岸上了。

盡管有些遠,杏子也逮住了爭強眼睛深處噴出來的火光。

去了家,爭強先抱了抱小外甥,他還沒親眼見過,小家伙不認生,樂得咯兒咯兒的。然后拉了董天福出去,站在院子里說不成,又到街上去了。

他們好一陣沒回來,杏子坐不住了,借口到供銷社買些東西,在路上迎住了董天福。自那天以后,董天福再沒好好端詳過杏子,這一段下來,這女人好似變得更水色了,紅褲綠襖,頭發梳得紋絲不亂,在陽光下水亮水亮的。

“不至于不認得吧?”杏子笑著說。

“哪兒哪兒,小娘子你是在我心里了……”董天福張嘴跑出一句戲文來。

杏子說那就好,咱借一步說話。她在前,董天福隨后,兩人在村外一棵大楊樹下站攏。

“爭強和你說啥了?”

“我和他講,不是用不了那幾個警察,是用不起啊,還不如把那口氣咽了,從此好好活自己的人。”

“他不聽?”

“那人烈著呢。”董天福嘆口氣說,“我好話已經說到頭了,他不聽也沒辦法,我說這話好像不是人,其實是都為他好。我的話不奏效,現在他一個人跑派出所去了。”

杏子想了想說:“你估計他能用動那幾個人?”

“我看不行。”董天福搖搖頭。

“要是萬一呢,他又賣房子又賣地的?”

“擔心沒住處?那你還搬下坡吧,不用我揪心扯肺地整天想你了。”董天福嘻皮笑臉的。

“董天福,你不像個男人!”杏子說。

董天福收了笑,失落落的,他之所以不敢在女人身上多用心,最是她們讓人難琢磨了。

“過橋,你還是回去吧,在這兒耗不出個啥結果來。回去安頓春橋躲得遠遠的,讓他們去找也找不到。”

過橋嗤地笑了一聲:“我攤上這堆事兒,能安生了那才叫怪!不過,能對我說出這種熨帖話,說明你還有點良心。”

董天福瞅一下四周,上前扳過橋的膀子。過橋扭身甩開了他,自顧往前走去,叫董天福也看不出她是個什么意思。

爭強一回家就爬上了炕,一頭栽在枕頭上,反抱著腦袋想。

已經后半晌了,就是說,半天的時間他都耗在派出所了。這半天,讓杏子好一陣猜測,不知爭強怎么和警察們能磨半天嘴皮子。其實爭強前后也沒說十來句話:

“你們到底還去不去追春橋?”

“去。”

“啥時候動身?”

“就動了,把手上這些案子處理完。”

“啥案子?”

“啥案子還得和你匯報?”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啥意思?”

“我就是讓你們快點去追春橋。”

“你說快我們就快?”

“我……”

“你咋不說不去?”

“你們是警察啊。”

“正因為我們是警察。”

“你們到底還去不去追春橋?”

“去。”

“啥時候動身?”

“就動身,處理完手上這些案子。”

爭強出去了,趷蹴在鄉政府大院的墻下,去派出所辦事的人比別處都多,也不知他們都是什么案子。晌午了,他們去吃飯了,他仍在那兒趷蹴著。等他們酒氣醺醺回來,他還趷蹴著……

“事兒沒辦成?”杏子小心地問,她把飯從蒸籠里端出來。

“辦不成了。”爭強說。他起來吃飯,開始慢慢的,后來加快了手腳,三扒兩扒就吃完了,然后把碗一推,含了一根煙。

“那些警察都是吃干飯的,靠不住。”

“不說他們了。”

杏子倚著他坐住,煙味兒鉆到鼻里嗆得慌,煙味兒卻把爭強和她緊密地連在了一起。

“那以后呢?”杏子斟酌著說,“咱就不那么想了,該咋個活法就咋活吧,正正常常過日子。”

爭強回過頭來:“你是個好女人杏子,別和我這樣的人隨便扯到一塊兒去。”

杏子的臉紅了:“我……你……”

“他們不去,我追春橋去,除非他鉆到地底下,鉆到地底下我也要到地底下捉住他。”

杏子臉上的那坨兒紅迅速旋轉著,凝聚著,最后像一顆紅石頭緊緊抱住,騰地落進了深井。

小雪剛過,大雪還沒來的時候,上下面坡的人都知道,爭強給派出所扣了起來。來的也還是那兩個警察,大劉和小馬。冬天冷了,他們沒騎挎斗摩托,也正好趕上上面給所里配了輛警用212,車是新車,即使走在磕巴硬的坡路上也不會顛得屁股像著了樹樁子。

現場就在鵝毛河邊,他們趕到后,董天福還在泥水里泡著,嘴里哎呀哎呀的,一只手捂著血肉模糊的腦袋,臉上紅的黑的,已經看不真了。

大劉小馬趕緊把他撈起來,責怪幾個看熱鬧的人怎么都木頭似的只知道看?

大劉先讓小馬開車把董天福送到鄉醫院,然后再回來拉別的人,他走到了那邊的爭強跟前。

爭強一直木傻傻地坐在河邊。大劉掏了支煙點著,給他安在嘴里說:“嗨,這也沒幾天吧,你又得上一回所里。不過這回性質不一樣了,沒三五小時那么簡單了,看你連襟給你砸沒砸成腦震蕩。”又說,“我就奇怪了,你的石頭砸誰都砸不到你連襟老董頭上吧,就算是為那個女人。”

爭強不作聲,煙含在嘴里,就像一根燒著的小棍兒插在那里,冒出的不是人煙氣兒是柴草氣兒。

他沒回音,大劉覺得給打了臉,訕訕地站起來,到眾人圈里去說一陣閑話。不一會兒,小馬把車開到了,他們一起用力,拖了爭強上去。

案是杏子報的。供銷社里有部公用電話,杏子老早就瞅到了,當她氣喘吁吁地在電話里把什么都說了,連供銷社里的人都不相信一場打斗會發生在那親連襟倆身上。

“你說老董在河邊對你動手動腳了?”

“他不是人!”

“你說爭強正好也要過河?”

“沒想到那么巧。”

“杏花那時候要有這個正好那就好了……”

“話是能這么說。”

“杏花沒了,桃花也受不了這打擊。你把老董毀了,他再過幾天就是村主任了……”

“和我有啥關系?是他心不好!”

“對對對,是他鬼迷了心竅,可爭強好端端一個人也讓這架打沒了。”

杏子抱著胳膊哭。回到家,她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想動。夜里,眼睛睜得大大的,看那玻璃柜里的狐貍。狐貍還是那么白漂漂地紋絲不動,看不出一點點傷痛,也看不出一點點它想說要說的,它好像化進自己的安靜里了。

天一亮,杏子去了派出所,大劉說爭強已經押到城里的拘留所了,這一轉送,就把一堆麻煩也送出了門,沒他們多少事了。不過,董天福好像倒探不上腦震蕩,這算個好消息:

“他清醒時和我們說了不少話,怨不著你,也不怨爭強,還讓我們給上頭捎好話,不能太為難了爭強。”

“那爭強呢,會判嗎?”

“判?不至于吧。爭強是為救你才出手,況且又沒落下什么嚴重后果,只不過在拘留所呆幾天罷了。這人我們真看出了,氣盛心硬,是塊生骨頭。”

那幾天,杏子一直在家收拾屋子,買了一疊窗花,覺得不好又統統扔了,自己鉸起來,一剪子一剪子,鉸了大大小小十幾幅。兩邊房子的窗戶貼上,門上貼上,寂寞的院子,讓朵朵窗花繁盛得更加寂寞了。她不知道爭強在拘留所還要呆多少天,她想等家里都安頓好了就去城里看爭強,一定像個女人的去看看他。

黃昏,落雪了,先是細細碎碎的,接著是鵝毛片兒一般,滿天滿天的,滿得人心慌心堵。第二天,坡上坡下都白晃晃的,鵝毛河沒了,房子沒了,樹沒了,東一條西一條的路也沒了。

杏子用力推開門,在院里清掃出一條道兒來。清掃到街門口時,她看到有遠遠走來一長溜腳窩,走到門口后好似踩踏了幾下,然后打一個彎向著那邊,仍是一長溜腳窩往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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