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歲月滄桑
曾流行一句話:“五千年文明看山西。”山西的龍頭在哪里?山西的龍頭在河東;龍頭上的兩只龍眼在哪里?一只在解州的關帝廟,一只在聞喜的宰相村,而“三絕碑”則是宰相村這只龍眼里的眼睛珠子。
1958年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在四川成都召開。會議期間,毛澤東到武侯祠游覽,當看到裴度給諸葛亮撰的《蜀丞相諸葛武侯祠碑》時,問站在他身邊的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你知道裴度是哪里人嗎?中華有個宰相村,你知道宰相村出了多少宰相嗎?“南林北裴,此天下兩大家族”。毛澤東說宰相村就在你所管轄的聞喜縣,這個村一共出了59位宰相,其家族人物之旺,德業文章之隆,自秦、漢、魏、晉歷六朝至隋唐而極盛,五代以后余芳猶存,綿綿延延2000余年。
不必為長者諱。許多文章一寫到這里就改成“陶魯笳書記正要開口回答時,毛澤東主席先一步作答了”,一看就有斧鑿之痕。陶魯笳是戰爭年代的干部,他整天忙于戰爭,哪能顧上研究文物。休說陶魯笳不知道,對于這個問題,許多人都不知道,就是我這個聞喜人也不知道,只是影影綽綽地知道聞喜的東廂,也就是聞喜的東邊有個“裴裴”,有個“偏偏”。“裴裴”就是裴柏村,就是毛澤東主席關注的宰相村;“偏偏”就是偏店村,與“裴裴”一嶺之隔。那嶺頂上有一棵千年老柏,狀如一只公雞,所以那棵千年老柏就叫公雞樹,那座土嶺就叫公雞嶺。
那公雞的雞頭朝著偏偏,尾巴朝著裴裴,所以它吃的是偏偏,屙的是裴裴,所以偏偏是越吃越瘦,裴裴是越屙越肥,以致給裴裴屙了一窩官。我們早先知道的僅此而已,只是這些年隨著宰相村的挖掘開發,這才了解了東廂那邊的裴裴很是風光。裴裴人一風光,偏偏人就不舒服了,偏偏人一不舒服,就產生了幾件事——
偏偏人請了一位風水先生來“看”,得出的結論很驚人:原來公雞樹下的那座嶺是一神龜,那神龜背著神雞而來。而偏偏這面呢,是一窩蜈蚣和蝎子,這得趕緊使鎮法“鎮”,要是不鎮的話,蜈蚣和蝎子就被吃完了。偏偏人就在神龜的頭上造了一座塔,名曰鎮雞塔,此塔至今猶存。塔上沒有文字記載,所以弄不清是哪朝哪代建的,不過,從塔的磚面的完好程度及磚的尺寸規格來看,時間不會太遠,大致在元末明初這個當口。
但使了這鎮物之后,偏偏那邊仍不見發,而裴裴這邊是一發再發,偏偏人就放火燒那公雞樹。在樹周圍堆了一圍玉米秸稈,然后點火。照理說,柏樹有油性,見火就著,遇風而旺,可奇怪的是,那火燒著燒著就滅了。于是第二次再來。
那樹的根部朽出一個大洞,整個樹身也空了。燒樹的人這一回有經驗了,將柴禾塞到樹洞里,點燃后那空心的樹身就跟煙囪一樣抽,火苗呼呼的。但奇怪的是,抽著抽著又滅了。
后來就用斧頭砍,根部已被砍去三分之二,那樹仍然不死。更奇怪的是,那燒樹、砍樹、圍秸稈的三個人,到后一個頭痛而死,一個心疼而死,一個不知咋地死了。這不是異想天開地胡謅,事情就發生在改革開放之初。
“文革”時那樹枯黃呈現死相,宰相村開發之后,那樹郁郁蔥蔥,重新返老還童,這種現象是否就是現代人所謂的天人感應,還是別的什么?這種客觀存在的自然現象,說不清楚就不說了,咱們接著說陶魯笳——
陶魯笳感慨不已,不知在他的轄區內竟還有這么一個村莊,而且這個村莊還有這么一棵柏樹,所以一直想到聞喜看看,直到1994年才成此行。他拜謁晉公祠,看了這棵千年奇柏后,賦詩一首:
裴氏宰相五十九,出生一村世罕見。
九鳳朝陽天賜美,千年奇柏游人戀。
這首詩刻成碑,與中國首任駐美大使柴澤民的“天下無二裴”碑相對而立于晉公祠堂的山門前。如今裴柏嶺上那棵千年奇柏仍在,白天有白云繚繞,農歷五月端五晚上子時的雷雨之夜,有一盞燈籠隱隱可見于樹梢枝頭,究竟是什么原因成此一景,還有待于科學家們來解答。
這個村的“一窩官”有多少官呢?
這個村的裴氏家族出宰相59人,大將軍59人(加上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裴懷亮就是60人),謚59人,尚書55人,侍郎44人,中書侍郎14人,常侍11人,御史11人,使節25人,狀元6人(其中武狀元1人),探花1人,進士68人,駙馬21人,皇后3人,太子妃4人,王妃2人,地方官刺史211人,太守77人,被封為公、侯、伯、子、男爵者為89人、33人、11人、18人、13人,鄉賢30人,賢良7人,賢節8人,郡守以下七品以上(也就是市長以下、縣長以上)的基層干部就有3000多人,俗稱“一斗芝麻官”,也就是那神雞屙的“一窩官”。二十五史為這個家族立傳者600人,新中國的《中華名人大辭典》列入155人,故曰“世上獨一家,天下無二裴”。
唐朝坐天下289年。289年來,裴氏家族就有33位宰相輔佐李氏王朝,平均不到9年就有一位聞喜的裴氏宰相入主朝政,治國安邦;同時,出了32位大將軍,平均9年多一點就有一位聞喜的裴氏大將軍奔赴疆場,汗馬立功,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最輝煌的時候是“同朝侍郎其家有三,隔歲進士六人及第,一堂父子五將軍,八世兄弟九宰相”。以唐宰相裴僑卿為例,縱向而言,其曾祖父裴正為隋散騎常使,祖父裴為隋淮南司戶參軍,父親裴守真為唐寧州刺史,裴僑卿的兒子裴伯言為唐刑部尚書,孫子裴行立為唐桂州都督;橫向而言,裴僑卿兄弟7人,他的大哥子馀為冀州刺史,二哥耀卿為左丞相,三哥叔卿為濟州司馬,四哥季卿為湖州司士參軍,五哥幼卿為洛陽尉,老六僑卿為一品大員中書令,七弟春卿為太子中允。難怪唐文學家韓愈嘆曰:“自魏晉以來,世為名族,支分派別,各成大家。”宋文學家歐陽修曰:“表唐宰相世系以裴為首,宰相十有七人,豈不盛哉!”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亦云:“聞喜士大夫之林藪也”,也就是說聞喜的士大夫就如河邊的花草蘆葦一樣茫茫一片。
在這里,不排除“朝里有人好坐官”的裙帶關系的提攜因素,可是這個家族不光出官僚,還出科學家、哲學家、文學家、歷史學家、歷法學家、法律學家、天文學家、外交家、地圖學家、醫學家、畫家、書法家、音樂家、文字音韻學家等等,這總不能說“朝里有人好成家”吧?
比如裴頠的著作《崇有論》,“崇有”就是唯物,他的“崇有論”比馬克思的“唯物論”早1500多年。裴政的著作《開皇律》成了歷代帝王治國安天下的治安大綱,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刑法里面至今還有《開皇律》的律條。地圖學家裴秀發明的比例尺將《禹貢地域圖》繪制在30匹絹子上,又用“一分為十里,一寸為百里”的比例濃縮到一匹絹子上成為《方丈圖》并創立“制圖六體”理論,在世界地圖發展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明末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把托勒密的繪有“經緯線”的世界地圖傳到中國之前,中國一直沿用的就是裴秀的制圖六體制出的沒有經緯線的地圖,若說我們的地圖比西方落后的話,僅僅落后在我們沒有經緯線上。英國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稱裴秀與歐洲的托勒密同為世界地圖之父,如日月二璧,并立于東西方繪圖史上。中國圖繪學會以裴秀的名義設了“地圖裴秀獎”,就如中國建筑行業“魯班獎”一樣,成了這一行業的最高標志。隋煬帝時代的赴日外交家裴世清,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代表政府出訪日本的外交使節,他樹起了中日友好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裴松之注《三國》,裴注《史記》,裴子野注《宋史》,他們將正史擴寫了好幾倍,易中天在央視“百家講壇”品三國多引“聞喜裴松之注”,史稱“裴注”。裴啟撰寫的《語林》年久失散,魯迅先生曾收集了一部分,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給予高度評價并整理成《裴子語林》一書傳世。這里還有一個故事。1933年,英國作家蕭伯納來上海,宋慶齡設家宴接待,由魯迅和北大校長蔡元培陪同。吃飯當中談到裴子的《語林》,魯迅感嘆收不全了,而蕭伯納卻有數篇在英國。蕭伯納歸國后謄抄了一份寄給魯迅,所以《裴子語林》一書中有幾篇是從海外得來的。但最終魯迅還是沒有收全,越到后來越全不了了,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憾事。裴休撰文并書《嵩山少林寺圭峰定慧禪師碑》,由號稱“顏筋柳骨”的偉大書法家柳公權篆額,此碑成了少林寺的“寺寶”及歷代書家的臨摹字帖,這位名叫裴休的書法家就是裴氏家族“六狀元”之中的一位狀元郎。書法界都知道柳公權《玄秘塔》帖,而《玄秘塔》之文就出自裴休之手。裴務齊著《正字本刊謬補缺切韻》書,將隋《切韻》一書增加了兩個韻部。南朝文帝令裴俠獨立朝堂之左而指滿朝文武曰:“俠清慎奉公,為天下之最,爾等有如俠者,可與之俱立。”對于皇上的這句問話,下面的反應是“眾皆默然,無敢應者”。從此,皆呼其曰“獨立使君”。也從此,獨立使君成了裴氏家族的家族圖騰,標榜史冊。晉武帝覽畢裴楷《晉律》一書后贊其“博學清通”,聞喜人遂將聞喜以東至如今的禮元鎮改名為清通鄉,稱裴楷為清通鄉主。明清思想家顧炎武于康熙年間來到宰相村拜謁晉公祠后留下千古名篇《裴村記》,這篇“游記”由現代書法家支英才行書于宰相村的裴度廣場,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歷朝歷代關于裴氏人物故事的戲劇如《裴炎死節》、《義還原配》、《墻頭馬上》、《下蔡州》、《藍橋佳會》者就有21部之多,真可謂好戲連臺。詩仙李白、詩圣杜甫以及白居易、李商隱、王維這些文壇泰斗與裴氏人物的互答詩就有100多首,連皇上也有十幾首贊美裴氏人物的詩篇。號稱唐宋八大家的韓愈、柳宗元、蘇東坡、歐陽修等人為裴氏人物寫的“記序”就有50多篇。劉禹錫、駱賓王等人為裴氏人物寫的“表啟”就有36篇。號稱“顏筋柳骨”的偉大書法家顏真卿敬佩大將軍裴旻的劍術,揮毫寫詩曰:“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飛虎,騰蛟何壯哉,將軍臨北荒,幟赫耀英材……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好大氣派的詩句,后世書法家臨摹此帖,稱其為《裴將軍帖》。唐文宗詔曰:李白的詩文、張旭的狂草、裴旻的劍術為“大唐三絕”,呼其曰“劍圣”。劍圣曾聞說北荒(北京)多虎,邊民凜凜,遂進馬當前,一日之內斬殺31頭猛虎。提軍“臨北荒”時射殺一蜘蛛,那蛛大如車輪,食人食獸,道路為之斷絕,裴旻橫斷其絲,取其面為膏貼,“因其收縮,鎖合裂縫”,給三軍將士醫金創。這個故事就記在《裴氏世譜》卷12及《酉陽雜俎》里。唐朝畫家吳道子觀其“執鞘承之”后敬服裴旻,揮毫作畫《裴大將軍舞劍圖》,題字云:“或連翩而七縱,或瞬息而三接,將鬼神之無所遁逃,豈蠻夷之不足震懾耳!”這幅畫現在收藏在臺灣故宮,唐詩人王維贊曰:“腰懸寶劍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戰勛。見說云中沙漠靜,始知天上有將軍!”直到宋元時代,數百年過去了,史書仍云:“今至北荒,猶畏其靈魂耳”。
以上說的是裴氏家族的豪杰男兒,那么這個家族的女流如何呢?從這個家族中熏陶出來的女流,可以說有一大批“道德模范人物”和“全國三八紅旗手”,比如裴貞一。她嫁給唐昭宗為妃時,正值“全忠亂朝”時期,朱全忠兵進鳳翔要殺韓全誨以“清君側”,目的是要把皇帝從韓全誨手里奪過來,效三國曹操挾漢獻帝的故事“挾天子以令諸侯”。韓全誨被殺后,昭宗皇帝要把韓全誨的首級和一道圣旨送到鳳翔城外朱全忠的兵營。這時的朱全忠權勢熏天,殺人如麻,所以文武百官,不敢出城為使,唯貞一愿往,遂提全誨之頭“妙妙而行”,入劍戟槍林“如入后宮花苑”。她白面素服,平靜如水,對答如流,不亢不卑——你不是要殺韓全誨以“清君側”嗎?韓全誨的首級我給你送來了,君側已清,你還有什么理由不退兵?朱全忠感帝側有如此人物,“遂跪而接旨,忍辱罷兵”,裴貞一救了鳳翔一城百姓,從此皆呼其曰巾幗英雄,被封為河東夫人,謚賢節。裴氏家族中被謚為“賢節”的共8位,貞一是裴家“八賢節”中的第5位。而裴氏女流何止貞一一人,更有母儀天下的武穆皇后裴惠昭、一諾千金的裴淑英、一代詩人裴柔之……《全唐詩》中收錄裴度詩一卷、裴夷直詩一卷、裴潾詩15首、裴迪詩29首、裴柔之詩13首等等……真是天才的花朵開滿一樹!
這個家族如此繁榮,歷代學者認為“不仕無義”這一家族理念起著一定的作用。不仕無義是裴氏家族的一條族訓,它告訴裴氏后裔,努力讀書,讀書做官,有多大的學問就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能力就干多大的事。如果你滿腹經綸而隱居不仕,飄逸求閑,那就是對國家的不義,對百姓的不忠,因為你沒有把智慧和力量貢獻給國家和人民;那就是不忠不義之人,不義之人不入裴氏世譜,不忠之人不入裴氏祖塋,至于貪官污吏則絕入世譜,拒入祖墳,此乃鐵規。此后,白丁人等則羞入世譜,遠離祖墳而偷葬之。裴氏家族不仕無義的積極入世思想與道家遁世隱居的消極出世哲學是背道而馳的,不仕無義思想成了裴氏家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動力引擎。
因此地疊出鳳凰,故名鳳凰塬,鳳凰塬在峨嵋嶺的懷抱之中,裴氏祠堂——晉國公的“晉公祠”,就在聞喜東廂禮元鎮的古稱“清通鄉”的二級路的邊邊上,也就是堯舜時代的董父豢龍的40里甘泉的白水灘的北岸上。
裴柏村北靠峨嵋嶺,嶺上的9座山峰的神態儀容就像9只鳳凰,這就是陶魯笳的詩句“九鳳朝陽天賜美”。那9只鳳凰呈圈椅形勢懷抱著幾千畝柏樹林,林子前面是涑水河,涑水河岸邊便是董父豢龍的董澤湖,湖的對岸便是鳳凰塬。這不是龍鳳呈祥的風水寶地嗎?裴氏家族的老祖宗遂擇其地,將裴氏家族的“裴”字放在前面,將柏樹林的“柏”字放在后面,這便是“裴柏村”村名的由來。茅桐先生詩曰:“峨嵋展畫屏,涑水流詩章,此地一派大寫意,好似人間天堂。”人們說裴氏家族之所以千年昌盛,是因為他們占據了這塊好地方,依我看風光的無限不在陰陽風水,疊出的輝煌也并非龍脈氣數,裴氏家族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而是屢遭不幸。那么,這盞文明之燈在“屢遭不幸”之中卻能光照2000余年而不衰的電力之源在哪里呢?
第二章 德可醫命
裴氏家族是在災難中崛起,崛起后再陷入災難之中,其中最大的災難是朱全忠建立后梁王朝時的“白馬之禍”。這個朱全忠就是裴貞一在鳳翔城外所對付的那個朱全忠,朱全忠就殺了裴貞一的叔、侄——裴樞、裴紓、裴鉥、裴鍼、裴格、裴練等人“以洗鳳翔之辱”,然后將他們拋尸黃河,使其“清流為濁”。你家不是有兩袖清風的一代廉吏獨立使君為家族形象嗎?你家不是有兩袖清風的一代廉吏獨立使君為家族標志嗎?你家不是有兩袖清風的一代廉吏獨立使君為家族圖騰嗎?扳倒圖騰,沉入水底,投進黃河洗不清,看你還清什么,還白什么……這件事就記錄在《舊五代史》卷18《列傳》第8里。“白馬之禍”使裴氏一門114名官吏被殺被貶,裴氏遭此打擊百花凋謝,如日落西山。有詩曰:“讀罷豐碑荒草里,寒溪落日照荊榛。”又云:“蒼蒼城郭繞西川,舊日中書今尚傳;綠野迢遙看度鶴,香山寂寞聽啼鵑”,充滿世人對裴氏家族義士們的哀嘆和悼念。歐陽修撰《新五代史》曰,裴樞殉唐“豈其一身之事哉?”代之而來的是“唐殉裴樞”。宰相裴樞被殺,標志著唐王朝氣數的盡終,但并不代表裴氏家族的沉淪,裴氏家族的義士們并沒有蜷縮在裴柏村,在不仕無義家族精神的鼓蕩下很快又崛起了裴坦、裴贄、裴萬頃等一代新宰相。不仕無義的族訓,成了裴氏家族精神力量的接力棒,將傷痕累累的家族不斷推向新的輝煌。直到今天,這個家族還有第74代孫,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裴懷亮;原山西省省長、中科院黨委副書記裴麗生等名士。
鳳凰塬是裴氏家族的祖塋墓地,塬上大冢如丘者200余,古碑林立,秦槐漢柏,方圓40里煙霧茫茫,不亞于山東曲阜的孔林。這一獨特風景,小時候我曾見過,石人、石馬、石獅、石虎、石象、石桌、石凳、石碑、石麒麟……詩曰:“殘碑皆御制,滿地獅虎象”,一望無際,古樸、神秘、悲壯,尤其是殘陽如血的黃昏時刻……可惜的是,在批判帝王將相、破除封建迷信的農業學大寨的年代里,在平田整地、人造小平原的“推土”運動中,全給平掉了。那些石碑、石虎、石象們均鋪到裴村水庫,也就是楊家園水庫的引洪道和溢洪道里去了,所以聞喜人把那條大峽谷稱之為“傷心谷”。展眼望去,大谷里鋪的,大壁上鑲的都是鳳凰塬上的石碑。因為碑的大小薄厚不同,鋪水道時不好拼接,為了拼接嚴實,全給砸破了。楊家園水庫修成之后,鳳凰塬上的石碑尚未用盡,就將剩下的拉到呂莊水庫,填到水壩下面去了,沉入水底里去了。如今鳳凰塬上只有唐朝大將軍裴行儉的神道碑獨自孤立,因此碑巨大不可動搖而僥幸存世,但也在歷史的風雨中頹敗得只剩下一塊看不見字跡的石頭了,似乎在向世人傾訴著它裴氏家族昔日的輝煌與嘆息……
如今,聞喜縣運作3.2億元開發裴柏村,其中投資5000萬的裴氏宗祠“凌煙閣”等工程已經落成,這一工程的靈魂說到底還是“三絕碑”,“三絕碑”是聞喜的文物之最,也是鎮縣之寶。
“三絕碑”史稱《唐平淮西碑》,俗稱“三絕碑”——一代文豪韓愈的文章為之一絕,四朝名相裴度的事跡為之二絕,三代帝王之師祁藻的顏體書法為之三絕。說到祁藻,山西壽陽縣推出的40集大型電視連續劇《天地民心》,說的就是祁藻的故事。因韓愈是唐朝文壇領袖、唐宋八大家之首,故后人又稱《唐平淮西碑》為“韓碑”。韓碑立起以后,被憲宗皇帝下令推倒并將碑文磨去,讓唐朝詩人李商隱感嘆不已,就寫了《韓碑》一詩以嘆其事曰:“粗砂大石相磨治”。
大唐取得隋朝天下,開國之主是唐高祖李淵,李淵傳位給太宗李世民后,李世民將開國有功的文臣武將分封出去,是為藩王。“藩”是籬笆的意思,各個藩王的王國就成了護衛京城的籬笆墻。這些籬笆墻們高度自治,實際上成了一個個獨立的自治區,皇上讓他們分封而建國,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封建社會”。但唐王朝給這些封建主們自治的權力太大了,“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賦稅自取,法律自定”,有些藩王就 “坐大”起來,就出現一種現象,柳宗元描述為:“末大不掉之咎歟?”這句話出自他的《封建論》,意思是說狐貍的尾巴太大了,狐貍的身子調不動它的尾巴的原因咎由不就是在這里嗎?
藩王自立,深挖洞,廣積糧,要稱霸。到天寶14年,也就是公元755年,藩鎮軍閥安祿山、史思明發動兵變,攻占了東都洛陽。洛陽一陷,長安震驚,逼得玄宗皇帝帶著楊貴妃棄京西逃。白居易《長恨歌》說的就是這件事——“漁陽鼙鼓震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以致貴妃殞命馬嵬坡。此后,玄宗皇帝在全國開展大規模的肅反鎮反運動,雖然把安祿山、史思明鎮壓下去了,但也給唐帝國帶來嚴重的內傷,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安史之亂”。安史之亂使大唐帝國的“開元盛世”結束了。后來開始削藩,但削而又肥,據唐史所載,“無地不藩,無藩不亂,朝廷益弱,藩鎮益強”。
唐玄宗李隆基傳位給肅宗,肅宗傳位給代宗,代宗永泰元年,也就是公元765年,安史之亂剛剛平定的10年之后,河東郡聞喜縣裴柏村的老裴家誕生了一子,取名曰度,他就是“三絕碑”的主人公裴度丞相。史書記載,“度貌不揚,形體渺小,不入貴格。”裴度自嘲“爾貌不揚,丹青難狀”,即使請來丹青高手,也不會畫他那個“好”模樣。
有一天,裴度遇見一位相士,說他“縱理紋鎖口,必凍餓而死”。度求其“破解之”,曰:“此乃命中注定,不可破矣。”這位相士不像現在旅游點上的相士們,幾句話就把你忽悠瘸了,只要你掏了“破”錢,又幾句話把你忽悠好了,然后再做個輪椅賣給你,再做副擔架賣你。裴度碰到的這位相士同志,是一位具有高度責任感的好同志,“破”不了就不收錢。裴度的“破”錢花不出去,心情就有些沉重了。
明朝文學家馮夢龍,給“縱理紋鎖口”的裴度寫了一篇文章叫《裴晉公義還原配》,開篇舉了兩個例子,說漢文帝時有一位權臣叫鄧通,鄧通受寵到“出則與帝同輦,寢則與帝同榻”的程度,當時有一位相士說鄧通“縱理紋鎖口”,必凍餓而死。鄧通求其“破解之”,相士曰:“此乃天命,無可破矣。”文帝聽后很生氣,說誰能窮得鄧通,鄧通富貴由我,豈能由天?文帝就賜給鄧通一座銅山,允其自鑄錢幣,朕就不信人定不能勝天。結果,鄧通的喉嚨里面生了一痘,不能吃飯,被活活餓死了。文帝嘆曰,看來人定不能勝天矣!馮夢龍又舉一例,說漢景帝的丞相周亞夫,也是“縱理紋鎖口”,周亞夫就給了相士一筆錢,求給他“破解之”,相士就給了他一個“破”法,讓他多弄些錢,多弄些糧,宦海沉浮,以備貧時之用。周亞夫就弄了許多錢,許多糧,結果弄了個啥?弄了個“無罪入獄,牢廚忘食,凍餓而死”。看來,凡是犯了這種命相的人,結果也就只能是這個結果了。
一日,裴度來到聞喜香山寺,見一拜佛婦人遺其包裹而去,內有玉帶3條、珍珠9顆,度就“守包而待,至晚方歸”。第二天,拿著包裹復往香山寺等待失主,見一婦人踉蹌而來,原來她的父親周方正為彈劾“河堤漏銀”一事,被政敵誣告陷獄并連帶滿門300余口,她借得玉帶3條、珍珠9顆,是為贖其父親及周氏滿門出牢的。度悉數奉還,婦人贈一條玉帶為謝,度曰我若貪其一,何不貪其三?婦人贈3顆珍珠為謝,度曰我若貪其三,何不貪其九?那婦人長跪不起,雙手抱住裴度的雙腳,放聲大哭,以致雙眼泣血。這就是中國民間廣為傳頌的“裴度還帶香山寺”的故事,后人為了紀念他,在香山寺建立了裴晉公祠,祠堂正壁上有一首詩:
還帶奇功昭日月,平淮顯績勒星辰。
父老如今尚拜祀,涓涓不斷在河濱。
……
這個“河濱”指的就是涑水河濱,從香山腳下流過。這首詩的作者姓朱名裴,是聞喜寬峪村人,曾任大清康熙朝的一品天官,因一生“鋤奸不私”,人送綽號朱蝎子。他最尊裴家,著有《裴氏世譜序》及這首《裴晉公祠》詩。因“朱蝎”諧音“豬血”,所以老北京人為避其“綽諱”而把浸成塊狀的豬血呼為“紅豆腐”。
有一天,又碰上那個算卦的,見度嘴角上鎖口的縱理紋消失了,一時大惑不解,就問他最近是否干了善事?度說沒有。相士說“望細思之……足下必有拯溺救焚之舉”。裴度思之良久,終于想起“香山還帶”這件事,便照實說了一遍。相士聽后仰天長嘆:“相隨心變,德可醫命耳!”這個故事就寫在《裴氏世譜》卷12及諸多史書、志書里。正史有記載,野史有傳說,小說有演義,戲劇有編排,那位相士的名字叫做孫秋壑。
代宗傳位給德宗,德宗貞元元年,也就是公元785年,裴度進士及第,官至御史。御史者,言官、諫官也,可以與皇帝直接對話。那一年他才20歲,可謂春風得意。后升遷長御史,即御史長,進入群相行列,但不是首相。
人常說命中注定,不可更改,但通過這個故事,使人悟出一條道理,那就是后天的“德”可以改變先天的“命”,“德可醫命”遂成裴氏家族的家族族徽和家族理念。
我每讀史至此,都要停頓下來深深反思:命這東西,天不拿,地不拿,神不拿,鬼不拿,原來就拿在自己手里。人的臉相是心靈的反映,心善則貌善,心惡則貌惡,后天的心靈善惡可以潛移默化地改變先天相貌的美丑,這就是相士孫秋壑給裴度說的“相隨心變”之意。我曾為“德可醫命”這句話作詩一首,名曰《嬗變》:
窮莫憂愁富莫夸,誰是長窮久富家。
珊瑚漸漸堆成島,石頭慢慢要風化。
長城本是秦家修,修好緣何給漢家。
加減乘除說命運,命運原來自己拿。
德宗傳位給順宗,順宗又傳位給憲宗,傳到第11代唐憲宗李純手里又出事了,出了一件比“安史之亂”還可怕的事。
是什么事呢?
原來藩王吳元濟在淮河之西的蔡州,也就是如今河南省的汝南縣“舉兵反唐”。元和九年閏八月,彰義軍節度使吳少陽卒,其子吳元濟偷攝蔡州政事,匿喪以病聞,自領軍務,表請主兵。唐憲宗不允,吳元濟怒,“遂燒舞陽,犯葉、襄城,以動東都,放兵四劫”(三絕碑語)。吳元濟掐了江南至汴河到開封的運河漕運,而運河漕運是唐帝國南北經濟通郵的大動脈和生命線,這條大動脈的血液輸不到西安,卻輸進了淮西,使淮西愈來愈強,朝廷愈來愈弱,且有壽州茶山之稅以養,便養得吳元濟臉大了,腰粗了。吳元濟又分肥給山東藩王李師道、河北藩王王承宗以成犄角之勢,李王二人也日漸“坐大”起來。帝問群臣“奈之何”?皆曰:“蔡帥之不庭受,于今五十年,傳三姓四將,其樹本堅,兵利卒頑,不與他等”(三絕碑語)。
第一代大將叫李希烈,第二代大將是陳仙奇,第三代大將是吳少誠,到吳少陽、吳元濟父子手里,勢力就更大了,再次出現柳宗元所描述的“末大不掉”的現象,而且這種現象已在蔡州出現50年了。
史書說淮西“陰奪兵權,其殘如獸”——陳仙奇殺了李希烈而為淮西王,吳少誠毒死陳仙奇而為蔡州主,權力便落到吳氏家族的手里。吳少誠與吳少陽是同胞弟兄,這位吳少陽呢殺了吳少誠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兒吳元慶,然后將其兄吳少誠軟禁起來。吳少誠氣填于胸而死,吳少陽就成了淮蔡的第一把手。而第一代大將李希烈呢,殺了偉大的書法家顏真卿。因顏真卿有“雷霆之名”,皇帝令他入蔡勸降,但是李希烈沒文化,不知道這位“姓顏的”的毛筆字能寫到什么程度,下令推出去殺于汝南城的北門處。李希烈因此得罪了歷代文人,所以李商隱詩曰:“淮西有賊五十載,封狼生貙貙生羆。”也就是說,惡狼生了惡貙,惡貙又生了惡羆,一代比一代惡,一代比一代兇,一代比一代黑,黑到吳元濟手里,勢力養成了,就要舉淮蔡版圖,以磐蓋大唐境土。
當時吳元濟的勢力有多大?李商隱說他“長戈利矛日可麾”,意思是太陽要落山了,吳元濟不想讓太陽落山,只要拿出他的長戈利矛鉤住太陽往后一揮,把太陽就能往后拽三尺。因他有了“倒天日”之力,就開始與唐憲宗分庭抗禮。憲宗皇帝于元和九年,也就是公元814年以嚴綬為帥,開始對淮西用兵,可嘆嚴綬本事不行,“潰敗磁邱,境上諸柵,一概失陷”。帝又命高霞寓替回嚴綬,打了幾仗也不能取勝,以致“師老財竭”。而吳元濟則擴疆展土,打破魯山,兵進鐵城,也就是如今河南省的遂平縣。鐵城一戰,唐軍大敗,元帥高霞寓只身逃至新興柵,最終導致唐軍全軍覆沒。淮西大獲全勝,吳元濟更是得隴望蜀,窺視長安,國都露根。唐憲宗遂調荊南節度使袁滋為帥,沒想到袁滋連戰連敗,最后竟“卑辭厚幣,求其緩攻”。吳元濟得錢,愈加跋扈,唐軍之氣被奪,一敗敗至軍心,再致全軍覆沒,帝威為之大落,長安根本為之動搖。憲宗皇帝毛骨悚然,又選韓宏為帥。這個韓宏就是韓愈在“三絕碑”中所說的“乃敕顏允,愬武古通,咸統于宏”的韓宏,但這位韓元帥的工作思路卻是“依賊自重”——只要鳥不盡,弓就不藏,只要兔不死,狗就不烹,所以他只要穩住對方就行了。這樣一來,4位元帥打了4年,反而在實戰中把淮西兵將鍛煉成了一支戰無不勝的鐵軍了,逼得憲宗皇帝再次選帥,窮盡內帑紅白之物賭注于淮西。以李逢吉、皇甫等人為首的文武百官們聽到此話急急上言:“因撫而有,順且無事”(三絕碑語),不能戰,只能撫。全朝上下一片主和之聲,韓愈遂在“三絕碑”中感嘆道:“始議伐蔡,卿士莫隨。即伐四年,大小并疑。”
只有兩個人“志在殄寇”,一是宰相武元衡,二是長御史裴度,除此二人之外,再無第三個人支持憲宗皇帝了,唐憲宗已經到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當時天下大藩有三,即山東藩王李師道,河北藩王王承宗,淮西藩王吳元濟。這三家大藩是唇亡齒寒的唇齒關系,北方的“唇”就和南方的“齒”商量,咱們不會把“志在殄寇”的武元衡殺了?咱們不會把“志在殄寇”的裴度殺了?殺了這兩個人,皇上不就不殄了嗎?
于是李師道差武林高手王士元去執行這個任務。這個王士元是何許人也?原來,“安史之亂”時他就是史思明手下的一員青年戰將,曾“日搶三關,夜奪八寨”,卓有建樹。史思明兵敗被殺之后,他隱居嵩山中岳法華寺,落發為僧,法名圓靜,時年八十有余。他對唐帝國懷著刻骨的仇恨,所以李師道、王承宗請他出山,他就欣然而往。
據史書記載,王士元“力分牛斗”,“身輕似燕”,且“智慧過人”。這就可怕了,面對這樣一個人,宰相武元衡、長御史裴度的性命將會如何呢?
第三章 泣別君王
王士元應李師道、王承宗之邀出山后,從中岳蒿山深處來到西安城,“踩點”下手的地方,他相中了靖安坊和通化坊。
在宰相武元衡上朝的五更時分,他藏于長安街靖安坊東門的門樓上,“忽地一聲,見一飛人,如鷹如隼,橫空入轎,取頭而走。”復到裴度上朝的必經之路通化坊的門樓上,“忽地一聲,見一飛人,如鷹如隼,橫空入轎,刀斫其頭,度氈帽厚,跌入路旁溝,衛士涌至,武士王義死戰,賊斷義臂,尋度不見,以為死,去,度僥幸得命,大傷。”這就是韓愈在“三絕碑”中所寫的:“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
據《太平廣記》卷153云:“時京師重揚州氈帽,前一日,廣陵師獻公新樣者一枚,公玩而服之,將朝,燭下既櫛,乃取其張蓋焉。”因氈不入刀,這一“張蓋焉”救了他的命。
至此,兩個支持者一死一傷。照理說,應該是圣上震怒,大索賊黨,窮其奸源吧?卻不是的,而是全朝文武,愈加言和,依著“因撫而有,順且無事”的論調,出現了“萬口和附,并為一談”(三絕碑語)的局面,而且這種局面“牢不可破”(三絕碑語),舉國上下一片陰風。宰相橫尸街頭,其盜不能緝獲,乃朝廷之大辱,唐憲宗緊閉大內,不敢出宮;官員上朝侍衛重重,張弓露刃;天下大寒,噤言淮西。據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39《唐記》第55記:“御殿之久,班猶未齊。”也就是說,皇帝到會議室已經很長時間了,參會人員還到不齊,想開個會都開不成。
裴度說這不行,遂微服潛至前線行營,進行調查研究。他不輕信從前線傳來的各種報告,因為“千里單言,難免增減”。裴度“自行營歸,知賊曲折”后上《論淮西事宜表》:“陛下謀之遲久,臣竊為陛下惜之,夫根深者難拔,源長者難絕……臣況日久,事則難圖……父歿子代,兄終弟及……猶病在心,不可獨赦……竭邦賦資用之費……臣謀其成算……”
告訴皇上,以臣觀之,蔡人“非心服,乃威服”——并不是心服于吳元濟,而是屈服于吳元濟,此“成算”之根本。還告訴皇上,“天下藩鎮跋扈者,將視此為高下”。又說,“今日之事成與不成,全賴陛下斷與不斷耳。”憲宗皇帝覽表獨思,徹夜不眠,至天亮后下決心,頒詔曰:“居然廊廟之器,出于領袖之門,常懷遠略,屢告嘉猷……”
毛澤東曾讀《新唐書·裴度傳》讀到這里時,眉批了8個字:“調查研究,出以親身”,并在這8個字的右邊畫了3個圓圈,又在3個圓圈的右邊畫了3個三角形符號。除此之外,在文中畫了多處圓和點的重要標志。毛澤東以裴度為例,告誡全黨不要坐在辦公室里聽報告,要深入基層調查研究。“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毛主席的這句名言就發自于這里。
憲宗皇帝遂提裴度為群相之首,命為彰義軍欽差大臣,于元和十二年,即公元817年秋,擇日出征。李商隱有詩為證:“帝得圣相相曰度,賊斫不死神扶持”,稱裴度為一代“圣相”。但主和派李逢吉、皇甫們急急上言,淮西所恨者武元衡也,淮西所恨者裴度也,“罷去度官,以慰淮西,天下即安!”憲宗怒曰:“若罷度官,失我江山!”頒詔于度“天下兵馬,委卿調度”,可見憲宗皇帝用人之明,堅信“用度一人,必破淮西”。所以,韓愈在“三絕碑”中稱贊憲宗:“凡此蔡功,惟斷乃成”——之所以破了蔡州,那是皇上決斷的英明啊!
出征前,度奏請罷去宦官監陣制度。前頭打的4年仗,都是宦官監陣,宦官監陣,進退不由主將,勝則邀功,敗則推諉。罷去宦官,如去繩索之束縛,還戰場上的主動權于將帥,這就為此役的勝利創造了有利的組織條件。在對淮西用兵之初,白居易曾上疏憲宗皇帝,要求罷去宦官監陣制度,憲宗未予采納,直到裴度上表,才削了宦官的兵權。
山東藩王李師道得知皇上這回點裴度為帥,知道吳元濟要吃虧了,為“困度以援蔡”,“燒河陰漕院國帑錢三十萬緡,米百萬斛,倉百余廒。”這件事就寫在《新唐書》卷213《列傳》第138里。這一回,憲宗皇帝的“內帑紅白之物”真的窮盡了,錢糧俱損,裴度大難,本來就“夫耕不食,婦織不裳”(三絕碑語),如此一燒,軍糧斷絕。帝問:“奈之何?”度曰:“忍之矣。”
裴度調動天下兵馬,分為7路:韓宏,韓公武,李光顏,烏重允,李愬,李道古,李文通。裴度仍用韓宏為兵馬節度使,只是他的身份被降了一點,上面加了一個姓裴的婆婆,率大軍5萬出發。命韓愈為“彰義軍行軍司馬兼御史中丞”(三絕碑語)——“彰義軍”乃唐方鎮名稱,“軍”指掌握一方兵權的最高軍事長官,“彰義軍”指的就是蔡州;行軍司馬掌軍政,權甚重;御史中丞受公卿奏事,主管彈劾、糾察、執法,其位僅次于丞相,他是裴度平淮西的左臂右膀,同時兼任書記官,也就是現在的戰地記者。不過這個記者不是一般的記者,而是一位筆能通天的千古文豪。
唐憲宗親自到通化門送行,這個通化門就是通化坊的門,就是裴度遇刺差點送了命的那個通化門。度跪地泣曰:“臣若滅賊,朝天有日;賊若滅臣,歸闕無期矣……”憲宗皇帝聽后仰天長嘆,執手流涕,他拉起裴度來,賜給裴度一把斧鉞,又賜給裴度一條御帶,名曰“通天”——“賜汝節斧,通天御帶,衛卒三百”(三絕碑語),以壯行色。告訴裴度:“展四體,堅一心”。又告訴裴度,后勤部的軍備物資倉庫被燒了,拿不出錢糧支持他了:“汝其往,衣服飲食予士,無寒無饑”(三絕碑語)。憲宗還跟裴度說了一句不能讓外人知道的體己話:“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三絕碑語)。意思是武元衡死了,現在滿朝文武中就剩下你一個人和我意見一致了,在這個跌跤爬滑的關鍵時刻你可得幫助我啊。那一天是丙辰七月二十九日,這個日子就寫在《新唐書》卷15《本記》第15上。是日微雨,大風,當天晚上,度至郾城。
李商隱曾作詩《韓碑》以嘆其事:
腰懸相印作都統,陰風慘淡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儀曹外郎載筆隨。
詩里說的“愬”便是李愬,“武”便是韓公武,“古”便是李道古,“通”便是李文通幾員戰將。
“儀曹外郎”是文職官員,文職官員的車上載的是裴丞相的那支大筆,大唐帝國的命運也就維系在這支大筆上了。
每讀史至此,我就想起杜甫“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劍各在腰”的那種浩浩蕩蕩的行軍場面。李商隱這首詩勾勒出裴度出征時的一幅浩大的“秋風悲壯圖”,這幅“秋風悲壯圖”不單單描寫出了秋風的肅殺,更重要的是透視了憲宗皇帝、三軍將士和全國百姓心情的沉重,因為這是決定唐王朝生死存亡的一場大戰役啊!既然如此,那為什么才派5萬人馬?派50萬不更保險一些嗎?
原來“安史之亂”時,三丁抽其一,在以后的平藩、削藩,比如“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東,又明年平澤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貝、衛、澶、相”(三絕碑語)等等戰爭中,三丁又抽其一,此時天下三丁已去其二,也就是說天下三分之二的男子已經戰死沙場了。杜甫曾為此寫詩說: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頻繁的戰爭把中華民族重男輕女的思想都給改變了,四海九州一片蕭條,借用曹操的兩句詩,那就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詩圣繼續走筆曰: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全國的人口、戶口急劇減少,何況在高霞寓、袁滋手里還弄了兩次“全軍覆沒”的事,憲宗皇帝深感民力之弱:“不可究武,予其少息”(三絕碑語)——不能再打仗了,讓天下百姓休息生養吧,所以抽丁5萬,已竭民力了。為求兵源,憲宗皇帝告訴裴度:“凡茲廷臣,汝擇自從”(三絕碑語),意思是王公大臣們或是他們的子孫們,你也可以令其赴邊。并告訴他“無憚大吏”(三絕碑語),不要害怕那些大官僚們因你把他們推上前線而懷恨于你,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們為什么就不能與普通士兵一起同赴沙場,保家衛國呢?
《舊唐書》載,當時“天下貴子多以病聞”,裴度遂點他的5子:識、調、諗、詡、讓一同出征,這也預示著裴氏家族新一代的將相們在成長,后來長子裴識官至宰相,三子裴諗官至工部侍郎。
裴度大軍到郾城城下,列營北郊,令大將李光顏出馬,一場惡戰眼看就要上演了,結果卻出現戲劇性一幕。郾城的淮西太守是董昌齡,其母曰:“丞相有還帶之德,神人共敬,吾兒宜降大德之人,若不從,吾即死。”董昌齡乃孝子,但忌“降”字,乃曰“開城納德”,便與守將鄧懷金“開城”了,“納德”了,遂使大唐官兵人得糧,馬得草,軍得立足之地。度奏請皇上封董母楊氏為北平郡太君。韓宏看到此情此景,思想就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斗爭之一是“畏度爭功”,這才開始努力向前。這就是韓愈在“三絕碑”中所說的“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都統宏責戰益急”的前奏,而出征前,皇上本要撤宏以換度,度曰“不可”。為何“不可”?因為7路人馬中,韓宏的實力最大,“曰宏,汝以萬二千屬而子公武往討之”(三絕碑語)。也就是說,韓宏手里擁有12000人馬,而7路人馬總共才5萬,韓宏的股份太大了,何況韓宏的兒子韓公武也是這7路人馬中的一路,所以動了韓宏恐怕不好。遂謂憲宗曰:“吾至師,其畏度爭功,必用命。”果然按這話來了,此激將法也,激得成功,韓宏不能“依賊自重”了,不用命也不行了。
戰將中的李愬“能用降將,善出奇兵”。其他將軍逮住賊將后是“斬之”,李愬逮住賊將后不但不斬還“厚待之”,他對吳元濟手下的偏將丁士良就是這樣。丁士良感激不殺之恩,“引部下五百卒降之”,然后獻計進攻文城柵而活捉了陳光洽。李愬對俘虜陳光洽亦厚待之,感其再生之恩,陳光洽“引部卒千余投之”,并召他的朋友吳秀琳及部眾“千五百歸降”,李愬的勢力就更大了。吳秀琳說欲破蔡州,非得大將李祐不可,因李祐將軍乃吳元濟的左膀右臂,此人有謀。李愬便設計用絆馬索逮住李祐之后,親釋其縛,延之上座,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叩頭流血,感動得李祐“愿效命”,并帶來“降將十二員,卒三千余”。這12員降將中,有一員悍將叫李忠義,此人在破蔡戰役中立了功。
李祐與吳元濟是鐵哥兒們,此人腹胸深不可測,所以他究竟是真降還是詐降呢?若詐降的話,其降將十二,頑卒三千,如虎臥榻側,那就危險了。李愬不能不多長幾個心眼啊,他夜思于帳,降也?計也?不可知也。據《新唐書·李祐傳》載,李祐其人“沉勇寡言,雄猜善斷,凡言事必勾頭且閉目”,他不會正大光明地說話,是一個陰謀家。
裴度大軍與吳元濟主將董重質對峙于時曲,也就是現在河南省的漯河市,再具體一點說,就是在沙河與澧河的匯流處。董重質“久經沙場,悍勇知兵”,初戰就打得嚴綬“潰敗磁邱”,二戰又打得高霞寓只身逃竄,三戰時打得袁滋“卑辭厚幣,求其緩攻”。如今提兵時曲,抵御丞相,鏖戰多日,不容裴度立尺寸之功。韓愈描述此景曰:“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軍北乘,厥數倍之,常兵時曲,軍士蠢蠢”(三絕碑語)。就是說裴度丞相的5萬大軍,分三個方向同時進攻,隆隆戰車往北掩殺,雖集中優勢兵力,但仍不能直線推進,常被敵方戰敗于時曲,以致官兵焦慮、驚慌、擔憂。這就是韓愈在三絕碑的銘文中所說的“方戰未利,內驚京師,群公上言,莫若惠來”,好在“帝為不聞,與神為謀。乃相同德,以訖天誅”(三絕碑語)——多虧皇上不聽“主和派”的意見而堅持自己的主張;多虧丞相裴度與皇上同德同心,相信天兵一到,必能獲得成功。從前線到后方到宮廷,人人焦慮,個個驚慌,唯度不憂,眾將不解,度曰:“功不在時曲,功在文城。”西線戰場上的李愬將軍拔青成、破西平、襲朗山、取青喜、屯兵文城——文城就是如今河南省遂平縣的西南部,一路捷報,開始議取蔡州了。
一日大雪,降將李祐陰入于帳,勾頭閉目,開言獻計于李愬:“今夜大寒,天地皆閉,路人皆盲,蔡州可襲也。”他說吳元濟精銳部隊皆與丞相戰于時曲,所以“宜速入蔡,比及董重質聞之,元濟已成擒也”。
李愬聽得李祐之計,令快馬飛報丞相,曰:“可否?”度曰:“失今不取,后難圖也。”提起大筆,回批道:“非奇不能制勝,可!”并在批書的封皮上插了三根貓頭鷹羽毛——因貓頭鷹夜里干活,專于偷襲,而且神速,這就是古書上出現的“羽檄”一詞的用意,抗日戰爭時代演變成為“雞毛信”。
謀士就請相士廟算。廟算也叫占課,也叫馬前課,戰馬開步之前占的課,曰:“往亡日。”“往”是去蔡州,去了就“亡”了,今天是這么個日子。眾皆驚:“祐有詐,中計也!”這不是拿我們往死地里送嗎?愬曰:“往亡者,彼亡我不亡!”——今天是“往亡日”,沒錯,但死的是吳元濟,而不是咱們。
李愬挑選鐵騎三千為先鋒,名曰“突騎”,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突擊隊”、“敢死隊”。李愬一馬當先,告訴左右,今夜寧可跑死戰馬,也不可誤一步行程,違令者斬!再有異言者,斬!
那么李愬此去是彼亡乎,還是我亡乎?
第四章 以身為餌
李愬聽信李祐之言,孤軍深入,鋌而走險去了。打發“羽檄”起身之后,裴大丞相就干了一件憨事,這件憨事真是憨透了。他帶幾個儀曹外郎人等,于黃昏時分,來到前沿陣地的一座城池,叫赫連城,赫連城的城墻崩塌一塊,需要板筑,也就是打墻。需要打墻的這個地方叫于沲口,離淮西兵營只一溝之隔,這條溝叫五溝。裴大丞相頭戴一品相冠,身穿深紅紫袍,腰貫通天御帶,來到于沲口看打墻,指導打墻來了。
五溝南面的淮西兵把這事飛報元帥董重質,董元帥不信,但眾將極言其真,于是董重質親伏五溝的溝塄上,窺視良久曰:“此乃非衣小兒也”(非衣者,裴也;小兒者,體形渺小也,罵人之語),即令兵偷入五溝。夜幕降臨,淮西兵出溝突至,赫連城一員偏將,名叫田布,是以二百騎擋之。淮西兵矢箭如雨,二百騎“集矢如猬”,看看事急,田布就呼數十騎裹著丞相“豕突”而逃,望郾城奔去。董重質親率大軍,蓋地而來,懸賞捉得非衣小兒者,食八千戶。所以淮西眾將,爭先恐后,欲立不世之功。唐人有詩曰:“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說的就是這件事。結果,“紫燕”丞相的一品官帽也丟啦,那條通天御帶也不通天啦,唯一的工作就是“豕突”,像豬一樣逃跑,還不如狼狽逃竄逃得體面。
郾城守將李光顏但見火光十數里,燒天而來,當看見前面正在豕突的紫燕丞相時,放吊橋,接丞相入城。淮西頑卒已搶至濠邊,丞相令開城出戰,光顏帶領諸將殺出城來,向縱深撲去以尋董重質,忽聽背后聲浪如潮:“捉非衣小兒!”這才知道丞相也跟著出來了,只見丞相拿著兩口小刀刀,帶領數百騎,于亂軍之中“豕東突,豕西突”。光顏喊聲不好,勒轉馬頭,奔丞相而去,輕伸猿臂,款轉狼腰,挾丞相于腋下,敗歸入城。丞相又令出戰,光顏與眾將殺出,“非衣小兒”呢,又跟著出來了,弄得光顏大將不能一心迎敵。光顏身被數刃,又勒馬回頭,挾丞相于腋下,大敗而歸。丞相再令出戰,光顏不出,丞相叱光顏貪生,光顏說丞相,我出去行,你別出去行嗎?言外之意,你拿的那兩口小刀刀不頂事,不要給我添亂了行不行?丞相說不行,光顏便不出。將相爭執,時近五更,乃罷。《舊唐書》卷161《列傳》第111載:“若無光顏之救,度幾陷也”——如果不是大將李光顏救裴,裴早就死了好幾回啦。帳下諸將“皆生譏色,暗議其凡”。
而郾城帥座上的“豕突丞相”呢,“坦然進食,不以為羞”。他用完膳之后,便對眾將又曰開了,說:“天曉賊必亂,爾等傾城出,擊之,必勝。”眾將默然。獨光顏諫曰:“丞相萬不可再出焉。”丞相然之。眾將說這就好了,咱們跟主將出去,“得收落名于塵埃矣”。
吳元濟知李愬在文城,文城離蔡州120里,且大雪,愬不會來。何況中途還有張柴、邵陵(巖城)為戍,張柴被李愬偷襲后,使其狼煙不舉。原來,張柴是蔡州的一個烽火臺,烽火臺的職司是發現敵情,夜里放火,白天舉煙。然后命降將李祐、李忠義為先鋒,偷襲邵陵,邵陵守將“不知祐有變,乃開城”,李祐賺開城門,穿城而出,哪料得“天賜順風,夜半到蔡”。據司馬光《資治通鑒·唐記》說“夜半,雪愈甚”,又云“時大風,旌旗裂,人馬凍死者相望,人人自以為必死”,但眾將“然畏愬,莫敢違”,明知“往亡”,也得去亡之耳!蔡州城外有一大湖,湖中野鵝野鴨茫茫一片,李愬命士兵在湖中擊石,滿湖鵝鴨囈囈喋喋,以致驚群炸群,大叫狂飛,巡天一周,嘩啦啦又漸次入湖。愬又令擊石。守將在敵樓上一看,原來是鵝鴨為酷寒所迫,不能入眠,故爾作怪,一夜數番如此,遂疲憊不備。李愬此舉欲起到“以混軍聲”的作用。此時雞鳴雪止,李愬的總攻開始了,人銜枚,馬勒口,湖中擊石,攪起鵝鴨,借鵝鴨之亂聲掩蓋兵馬腳步聲。到城下,架云梯,入女墻,斬守將,開城門,只留更夫,梆聲如故,鑼報平安。而第一個越過女墻的勇士,正是李祐手下的悍將李忠義。此時正打五更三點,大軍偷入,報曰:“官軍至!”吳元濟于衾中說:“俘囚為盜耳,天曉皆斬之。”又報曰:“城中沸!”吳元濟笑道:“乃時曲弟子向我討寒衣,天曉則遺之。”再報“城已陷”時,吳元濟始疑,叫道:“何等神兵,莫不插翼耶?”忽聽軍中號令不對,方登上內苑城墻,時城下皆官兵旗幟,遂引頸北望董重質……
李愬輕騎取勝,是因為吳元濟不備,吳元濟不備是因為自淮西李希烈拒命以來,官軍不至蔡州城下將近50年矣,更有嚴綬、高霞寓、袁滋的屢次慘敗及韓宏的“依賊自重”,給吳元濟及淮西兵將們起到了驕兵的作用,兵法云“驕兵必敗”者,然也。
愬訪得董重質家,厚撫其家屬,實際是拿了人質,然后讓董重質的兒子董傳道拿著李愬的手書,到郾城傳諭其父。董重質打開書信一看,便單騎而來,歸入愬營。吳元濟半晌不語,至此方信大勢已去,乞降于愬,遂梯而下之,囚于監車。淮西平,李愬功勞第一,李愬一戰成名。
裴度麾下的儀曹外郎,站在郾城的“敵樓”上,于黎明前的黑暗中,遙望蔡州起火,作詩言與丞相曰:
和雪翻營一夜行,軍旗獵獵悄無聲。
遙看火號連天起,知是先鋒已破城。
裴丞相但微頷之。
而郾城這邊呢,天剛破曉,只見城外淮軍紛紛滾滾,似有還山之狀。小頃亂,繼之大亂,光顏率眾突出,縱馬一呼:“賊眾萬余,投甲請命。”與田布小將殺至五溝口,“賊爭命擁擠,踐死于溝者千余”,此事記在歐陽修所撰《新唐書》卷171《列傳》第96里。這就是韓愈在“三絕碑”中寫的“勝之邵陵,郾城來降”,大將李光顏遂得“一呼萬人降”的天譽。
李愬掃平蔡州,迎接丞相入城時,方知丞相“功在文城”的這句話。原來丞相“以身為餌,獨釣鯨鰲”,為的是空虛蔡州,令文城的李愬將軍成此一件功勞,此乃苦肉計也。故迎丞相入城時,愬跪伏于地,其禮重極,眾將方解“功不在時曲”之意。這就是兵法所云“以正兵交合,以奇兵制勝”的戰略戰術。宋、元有戲《下蔡州》即贊頌此事,也就是中學課本上選編的那篇優美的散文《李愬雪夜下蔡州》。韓愈嘆曰:“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順俟。”(三絕碑語)即言,高大堅固的蔡州、戰亂不休的蔡州、方圓千里的蔡州呵,如今終于平定歸順了。
“淮西平,大饗賚功”(三絕碑語)。董重質在“大饗賚功”的慶功宴上,執杯言于李愬曰:“吾若非貪丞相肉,汝幾不得入蔡也。汝在文城,吾豈不惦念乎?”董元帥說那天晚上我是貪吃丞相肉去了,我若不去貪吃丞相肉的話,汝幾不得入蔡也,休說一次就打破我的蔡州。你在文城,難道我就不去問候你嗎?只是那天晚上沒顧上去問候你,要是問候了,我看就沒了你這威風八面的李大將軍了。酒酣嘆曰:“以時事觀之,丞相有殉國之備耳!”意思是,以當時戰場上的危險程度來看,丞相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丞相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以釣董重質才換來這場戰爭的勝利啊,而李祐、李忠義、董昌齡、鄧懷金等人則是“吾等之降也,乃降丞相之天德耳”。也就是說,如果丞相沒有“香山還帶”的這件事,想讓我等給他干活,那是不可能的。
子曰,德勝乃天勝者,然也。
唐憲宗斬吳元濟于宗廟獨柳之下,封尚方寶劍二口于宦官梁守謙,令誅吳元濟所有舊臣叛將,包括投誠歸唐立了大功的李祐、李忠義、董昌齡、鄧懷金等將軍及元帥董重質,蔡州大驚。守謙入蔡,遇度阻攔,守謙示詔,裴度不接,是夜急書,快馬飛京,言其利害,曰:“若此,李師道、王承宗不可收也。”也就是說,如果圣上殺了吳元濟這些投降的將領們,這就等于告訴李師道、王承宗手下的將領們,只有死戰到底,才有活的希望,如果投降朝廷,只有死路一條,這不是逼著他們作對嗎?如果圣上大赦了這些人,而且施恩惠于他們,不就對李師道、王承宗的勢力起到了很好的瓦解作用嗎?憲宗悟,召二劍歸。因此,韓愈的“三絕碑”中才有了“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的話。從此,淮西人感其更生之德,視度為再生父母。
班師回來,憲宗皇帝將7路將軍逐個升遷,“冊功:宏加侍中;愬為左仆射帥山南東道;顏、允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騎常侍帥鄜、坊、丹、延;道古進大夫;文通加散騎常侍”(三絕碑語)。
皇上的心情何其激動,“丞相度朝京師,道封晉國公,進階金紫光祿大夫,以舊官相”(三絕碑語)。即,丞相裴度還在回京的半路上,憲宗皇帝就急不可待地封其為“晉國公”并發了一紙“金紫光祿大夫”的榮譽證書,只是官位不再升遷,還是當你的舊官宰相吧,你已經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高干了。言外之意,再提就超過皇上了,是我領導你,還是你領導我?這就是今天聞喜人常說的“晉國公”、“晉公祠”兩句話的源頭。
裴度回京師,帝設宴賜酒曰:“以身為餌,此計大險也矣夫!”“也矣夫”三字均為文言虛詞,用在句子末尾,沒有實際意義,表示呀啊之類的嘆息。“也矣夫”三字疊用,是表示巨大的嘆息,這種句式在古書上是極少見的,意思是你這“托兒”當得很優秀,那天晚上如果萬一把你“托”進去,那我可咋辦呀?丞相答曰:“度不亡命,李愬難成;度亡愬成,死得其所耳”。帝深德之。帝又加封田布,如果沒有田布小將,他就沒了這一代圣相啊。《舊唐書》卷141《列傳》第91載,偏將田布被擢升為“左金吾衛將軍兼御史大夫”,由一個騎兵連的連長被提拔成軍長了。
封賞完畢,大宴群臣,憲宗皇帝“即命愈為平淮西碑”。大碑立起后,李商隱嘆曰:“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鰲蟠以螭。”可謂煌煌巨碑,記載了裴度平淮西的豐功偉績。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記載的“唐平淮西碑”(三絕碑語),人稱其為“功德碑”。當時,碑立于汝南城北門外,以鎮四方之蠻夷破膽。唐詩人李郢詩曰:
四朝憂國鬢如絲,龍馬精神海鶴姿。
天上玉書傳詔夜,陣前金甲受降時。
李郢詩中的“龍馬精神”,后來演變成了一句成語。《現代漢語詞典》把這首詩的前兩句收在“龍馬精神”這一辭條里,具體解釋是:“唐代李郢《上裴晉公詩》。”
淮西告平,山東藩王李師道,河北藩王王承宗失去依托,唇亡齒寒,二人聯盟曰:“他打我賊,你賊要管,我賊一死,你賊不遠。”唐憲宗降旨,乘勝加兵。裴度曰:“不勞煩師,片紙可成”——提起大筆作書與河北,王承宗閱而破膽,遣二子入京為質,獻棣、德二州,河北遂平。
至于山東,裴度提一旅之師壓境而不戰,候其內變,令彼為鷸蚌,我為漁人。果然部將劉悟反戈,捉李師道于床下,兵不血刃,淄、青12州即平。這個“淄”就是今天山東省的淄博市,這個“青”就是今天山東省的青州市。至此,天下三藩兩破一降,其余小藩傳檄而定,大唐江山歸為一統,唐朝出現興旺之光。皇上嘆曰:“君臣合符,不可多得,千載一遇,欲為比肩,度乃將相全才耳。”就是說,我起初只認為裴度是一塊能當宰相的料,不知道還是一塊能當將軍的料,原來這是一塊由“將相”合成的高級合金鋼材料啊!從此,裴度出將入相,外御強敵,內修政治,使戰亂后的大唐,慢慢走向繁榮。這就是大唐盛世的“元和中興”,是繼“貞觀之治”之后的又一個盛世,唐憲宗也因此被史學家尊為“中興之主”。裴度的治國名言是:“六氣和平,萬壽可保”。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會協調關系,化解矛盾,彌合裂縫,這叫統一戰線,也叫政治協商。
6年之后,刺客王士元被捕。據河南《伊陽縣志》卷未《雜記》載,洛陽留守呂元膺為破蒿山獵戶“鬻鹿案”,在中岳寺山棚偶獲圓靜僧王士元及黨徒千余人。“吏碓其脛于臼口,不能折,罵曰:‘鼠輩,能破吾顱乎!’碓其顱,不能破。”時圓凈年近九十,大呼曰:“未取度頭,使不能血洗兩都以報舊主之仇耳!惜哉!痛哉!”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39《唐記》55載,武元衡被殺后,朝廷抓獲張宴等14人斬之,一時李代桃僵,方使士元“潛匿亡去”。至此,方知張宴等冤。
亂世爭刀劍于馬背,盛世爭文章于汗青,此所謂外患去后內憂生。豐碑立起后,發生爭議,說其碑文“歸譽君相,少述將功,李愬不樂”。這樣一“歸”,李愬就在背后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
可能是說,明明是我捉住吳元濟的,怎能歸譽于憲宗皇帝和聞喜的老裴?我李愬雪夜下蔡州時,他聞喜老裴并沒有與廣大指戰員冒著敵人的飛機大炮奮勇前進。至于逮捕吳元濟,那還不是我老李的“突騎”英勇奮斗的結果?人貴有自知之明,聞喜的這個老裴咋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呢?唉!
其實,李愬不該不樂,碑文中有“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三絕碑語),雖寥寥38言,已將其戰功表彰無遺。但李愬的想法,是你應該把我放到頭版頭條的位置上才對,第一句話應該是我李愬雪夜下蔡州,你咋把我的英雄事跡弄到第二版第三版的位置上去了?所以“李愬不樂”,也就是說領導班子發生摩擦了。領導班子發生了摩擦,組織上就得解決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不好解決。因為德宗皇帝的長女是唐安公主,李愬是唐安公主閨女的女婿,也就是德宗皇帝的外孫女婿小駙馬;德宗皇帝是憲宗皇帝的爺爺,那么李愬的岳母唐安公主就是憲宗皇帝的姑姑;李愬是憲宗皇帝姑姑的閨女的女婿,憲宗皇帝與他姑姑的閨女是姑舅姊妹,那閨女又大于憲宗為姐姐,所以李愬是憲宗皇帝的表姐夫,多么盤根錯節的裙帶關系啊!
可能是李愬吹枕頭風于他的夫人小公主,說韓愈這個同志可能和咱有意見,你那娘家弟弟、我的小舅子憲宗也不夠意思,于是就這么這么說了一頓。小公主就告之于母,說那碑文本應該這么這么去寫,而不應該那么那么去寫,要求的條件也并不高,只要把“非衣小兒”和你女婿顛倒一下,就可以啦。老公主聽罷,覺得言之太有理,于是“徑直入殿”。
這一“徑直入殿”,催生了“唐平淮西碑”的五起四落。
第五章 傷痕累累
在史書上可以看見“徑直入殿”這一詞。凡徑直入殿的人都厲害,比如攝政王、輔政大臣、三朝元老等。這個厲害的姑姑不用通報,“徑直入殿”,要找她娘家侄兒憲宗皇帝的麻煩了。
憲宗皇帝一見姑姑來了,就下階而迎。姑姑見面只說了四個字:“愈文不實。”
也就是說韓愈的文章寫得不實,“歸譽君相,少述將功”。言外之意,要是他老韓第一句話就寫“你姐夫雪夜下蔡州”,不就實了嗎?
憲宗無奈,遂下令將大碑拉倒,用李商隱的話說,就是讓“粗砂大石相磨治”去了。磨平愈文之后,命新科進士段文昌改版另撰。這里頭,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和原因,《全唐文紀事》卷86說韓文“難入時眼,憲宗易韓為段,自有深意”。
這個段文昌是個聰明人,他就“隱承上意,歸美李愬,愬乃無言也”。其“歸美”道:
桓桓襄帥,奇謀成功。
浮流暗渡,束馬潛攻。
合以長圍,絕其飛走。
布德滅妖,開城獲丑。
商不易肆,農安其畝。
洄曲殘兵,投戈束手。
所以,“愬乃無言”,滿心舒坦。
韓碑被推倒,段碑立起來。為此,歷代文人以嘆其事,說段文與韓文相比,如“蟲吟秋草,燈光比日”。李商隱說:“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意思是韓文公正而客觀,只是你沒有讀懂而已。一個婦道人家,在天子面前嘮嘮叨叨,嘮叨什么呢?所以后人稱之為“生氣碑”。
可是,被磨去的韓文流傳下來了,而“被之金石”的段文卻沒有流傳下來。為什么呢?李商隱嘆道,“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又說長安文人抄《韓碑》,“愿書萬本誦萬遍,口角流沫右手胝。”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流傳的石碑沒有口碑長的故事。“淮西功業冠大唐,字字迸發日月光。千古文章萬人頌,天下誰識段文昌?”李愬和他的岳母唐安公主一手導演的那場歷史笑話,史書曰“婦人干預,乃事不美”。
歷史走到北宋年間,蔡州有一位知府名叫陳珦,陳知府一見段文就生氣:“不是非衣行大討,誰來雪夜立奇功。何事漫憑女子說,閻王案上氣不平!”為了不讓閻王生氣,遂將段文磨去換成韓文以出氣,人皆稱其為“出氣碑”。
后來這通“出氣碑”滄桑湮沒,泥牛入海。至元初再立汝南,明中期“覆水入沙”,就再無消息了。
我讀“三絕碑”有一種感受,那就是“功夫在文外”,從碑文的字里行間能看見人物在動、在憂、在泣,其人物刻畫于形中見神,神中見韻,韻中見旋律,全如一首悲壯的歌,更是一篇優美的散文。而在此之前,天下碑文皆為駢文,此韓愈所以“文起六代之末”,領袖唐朝文壇者也。史稱“杜律韓碑”者,“杜律”是指杜詩那天韻般的旋律,“韓碑”是指唐平淮西碑的蒼古雄沉。
可圈可點的還有他將地方名稱的不同使用,形成韓文中的又一個亮點。
裴度與吳元濟主將董重質對峙的地方叫洄曲,也就是時曲,是一個地方的兩個名稱,這個地方的名稱在韓文中出現兩次。
在寫到吳元濟處于劣勢、調兵遣將、進行戰略防御時,用“元濟盡并其眾,洄曲以備”(三絕碑語)來形容;而寫到裴度處于劣勢時,則用“常兵時曲,軍士蠢蠢”(三絕碑語)來表現,將一個地方的兩個名字文學化處理之后,表現出敵我雙方各自的窘迫,既避免了文字的重復,又增加了文章的厚度,真叫人羨嘆。
讀者也許會問,你不是說“功德碑”被憲宗皇帝拉倒了、磨去了、消失了嗎?“生氣碑”不是被陳珦弄得出氣了嗎?“出氣碑”不是也被滄桑湮沒,泥牛入海了嗎?元初之碑不是明中期“覆水入沙”,沒有消息了嗎?那么,這四通大碑是從哪里來的?
原來,大清“道光三十年正月”,“體仁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壽陽祁藻”,“自蘭州使還”,“謁裴晉公祠”(三絕碑語)。第二年,也就是咸豐元年,公元1851年10月,裴氏子孫裴驊聽說軍機大臣、三代帝王之師祁藻到裴柏村的裴氏祠堂拜了他的老祖宗,于是裴驊由曲沃攆到北京,“請書《韓碑》,勒石祠中,以垂永久”(三絕碑語)。
祁藻因敬韓文,尊裴公,感裴驊之誠意,于是欣然命筆,故有此碑,爾來162年矣。它產生以后,人皆稱其為“三絕碑”。“三絕”者,乃韓愈的文章,裴度的事跡,祁藻的書法。
宋朝有一位文化大腕叫葛立方,寫了一篇文章叫《韻語陽秋》,在這篇文章里他評韓碑說:“度平淮西乃絕世之功也,愈為其文乃絕世之作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這就使人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從來不朽之筆,須傳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傳,文以人傳,究竟誰靠誰傳,漸漸的不甚了然起來。”
“三絕碑”歷史不長,但磨難頗多。1958年大煉鋼鐵時要拉去燒石灰,因錘擊數次,堅頑不破而免遭焚身之難;修裴村、呂莊水庫時要拉去墊水壩,因沉重闊大,牛車載不動又免遭沉水之難;“文革”時稱此碑為“牛鬼蛇神”,多次批斗,因這四通“牛鬼蛇神”逆來順受、大言不爭再免浩劫之難。遭三難而不亡,遂得以茍且至今,偷生至此。裴柏村人把“三絕碑”叫大碑,農業社時代,隊長把砸大碑的這個活派給“右派”分子和“四類”分子去干,這些“分子”們來到碑前,偷偷地說這是唐宋八大家韓愈的文章,是稀世之寶啊,遂將大錘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在第二塊碑的左上角的第一個字的“屬”字上砸了一下,就心疼得砸不下去了,說咱們不能作這號孽呀。但咱不作這號孽,隊長就不會派貧下中農來作嗎?貧下中農哪里認識什么韓愈、裴度、祁藻,可這些“分子”們畢竟有智慧,便派一位到中藥店買了幾顆巴豆,一人吃一顆,一會兒功夫就開始腹瀉,幾天功夫就都躺在炕上瘦了一圈。隊長又派一伙“分子”們去,結果這群“分子”們在第三塊碑的中間沒有字的地方敲了一下,就腹瀉成一堆。隊長又開始派第三撥,這回派的是貧下中農。貧下中農們雖不認識韓愈、裴度、祁藻,但卻相信大碑上有鬼,而且那鬼會“捏人”,你不見把那些“右派”分子、“四類”分子都捏成啥樣了?貧下中農怕“鬼捏”,所以隊長再沒有派第四撥去,所以它才“茍且至今,偷生至此”。至此,“三絕碑”上留下兩塊紅色政治年代的烙印,一塊像佛家的“偈”,一塊像道家的“讖”,更像是一雙眼,注視著未來的人們。
“三絕碑”的主人公裴度的人生仕途和“三絕碑”一樣,傷痕累累,坎坷滄桑。他曾四度入相,三遭罷黜,四起三落,屢仆屢起,“終以正色立于朝廷”。
淮西平定后,唐憲宗聽信皇甫、令狐楚言,貶裴度為河東節度使;唐穆宗時又遭魏弘簡妒,再貶永州為刺史;到唐敬宗時狼煙起,復用為相,狼煙熄,又受傷于李逢吉、王守澄之暗箭而被貶為太原尹;唐文宗繼位后,狼煙又起,再度為相,狼煙熄,又遭牛僧儒、李宗閔聯手傷害,遠貶為襄陽節度使。狼煙起則裴度升,狼煙落則裴度降。四夷諸國凡謀中原者必問三言:“度體健否?膳食減否?天子用否?”以此決其進退,正如思想家顧炎武所撰《裴村記》云:“觀裴氏之興衰,唐存亡亦略可見矣”。唐開國之主李淵用裴寂為相而“滅隋立唐”,唐憲宗用裴度為相使“元和中興”,唐哀宗斬殺裴樞使大唐“傾覆而亡”。李唐王朝與裴氏家族如兩條共同向前延伸的平行線,相輔相成,相同相向。裴度一生受盡顛沛之苦,如黃牛一頭,韁繩一牽則來,鞭子一揮則去,忍辱負重30余年。到唐文宗時,得結論曰:“用之則安,舍之則亂”;“乃度當國,內外始安”(裴度傳)。裴度年邁之后,數病侵身,三上“辭官表”,乞求還鄉。可是唐文宗怕亂,令其以老朽殘軀“臥守北門”,以鎮北疆狼煙不生。已進入人生暮年的裴老丞相,屢屢上表薦賢,又請求皇上將其薦表焚之。帝問其故,答曰:“拜官公堂,謝恩私門,臣不為也。”
所以后人說裴度,“策平蔡地一千里,身系唐朝三十年”。開成三年臘月,裴度大病,文宗遣御醫往視,回曰:“無望也。”唐文宗聽得此言,以杖擊地:“我家石柱衰,我家石柱折也!”遂修御札8言:“千百胸懷,不具一二”。意思是說,裴老丞相啊,我李氏家族有點對不住您老人家啊。8言進門,丞相薨,享年74歲,得祭于三月四日。時開成四年春,即公元839年,敕葬于聞喜鳳凰塬倉底村,實葬于河南管城的趙村。《裴氏世譜》卷1說:“抑后人遷之以歸乎?或其衣冠之冢乎?語云,墓者,慕也,兩地之人爭慕焉,不考。”
唐文宗念其“卓有大勛,累居臺鼎,思度勛望”,冊贈太傅,謚號文忠,輟朝3日。用現代話講,就是降國旗3天,以示悼念,“天下百姓,輟耕嚎啕,長安罷市,淮西猶甚。”此后,蔡州百姓在古淮西、今汝南立了晉公祠,至今遺跡猶存,令汝南彤史生輝。封棺時,唐文宗再贈4語:“一心盡忠,百志歸正;秉心一德,宣力四朝。”意猶未盡,又書4字云:“全德始終。”4字如4釘,封了裴老丞相的棺槨,給他蓋棺定論。史學家曰:“四朝唐業興,大半皆出此”,即言憲宗、穆宗、敬宗、文宗這4朝的興旺氣象,有一大半就是出在這口棺材里啊!
天上中臺正,人間一品高。
休明值堯舜,勛業過蕭曹。
此乃白居易詩。這首詩共五言四十韻,這是開頭的兩韻。
年邁老朽的白居易于一風雪之夜來到裴度舊宅、綠野堂前,作詩曰:“有淚人還泣,無情雪不知,唯有舊時鶴,時來下故池。”裴度生前愛鶴,去世之后,他養的兩只老鶴常來故池看望他。“綠野遙迢看度鶴,香山寂寞聽啼鵑”,老百姓又常到裴柏村的“綠野堂”前來看他的兩只老鶴,然后再到香山寺“還帶亭”處,聽杜鵑之哭泣。李白也曾想念裴度,說“日久聽猿愁,懷賢盈夢想”。后人延伸李白的詩意曰:“每當夢里看到你,只如初破蔡州時。”意思是說,裴老丞相不但活著,而且不老,只是您養的那兩只老鶴已滿頭白發了。聞喜香山寺原有“望鶴亭”,與“還帶亭”相對而立,不幸的是如今已淪為一片瓦礫場。
《唐史論斷》評議前王并后帝時如此說:“度之大功如是,若久任之,貞觀之治可復也。”即言,貞觀之治是大唐帝國時代輝煌的峰巔,如果憲宗、穆宗、敬宗、文宗諸帝皆能用度為相,沒有四起三落這些事的話,貞觀之治的輝煌盛世就又能復現了啊,如果讓他用“六氣和平”的治國之策繼續搞統一戰線、繼續搞政治協商的話,大唐帝國就“萬壽可保”了。可惜的是“大唐諸君,先智后愚,度縱有沖天之翼,何可展翅耳。”《唐史論斷》為此斷言:“復至國威如是者,非度而誰!”后人觀此,無不以足擊地,何可勝道也矣夫哉耳!
1900年,八國聯軍進北京,慈禧太后受盡屈辱,移駕西安,路過聞喜的禮元鎮,也就是“清通鄉”時,拜謁晉公祠。她在“三絕碑”前,垂立良久說,裴氏家族真是群英薈萃啊,我大清國如有晉公一人,就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了。言罷淚如雨下,幾欲氣絕,群臣嚎啕,跪拜晉公。西行40里至儀張村,看見戊戌君子楊深秀的“斷頭墓”時,太后回眸凝望,直至望外,群臣默然,臉上脫皮。那“公車上書”的楊深秀,不就是上蒼賜給大清國的裴晉公嗎?這是聞喜的另外的一個歷史話題。
前面說過,公雞嶺上的那棵千年奇柏不是遭到偏偏人火燒兩次、斧砍一次而不死嗎?那樹的樹洞如今就跟木炭窯一樣,伸手一摸五指皆黑,那是摸著了宰相村的宰相墨。如今當地小娃出生剛過滿月,即被父母抱至公雞樹前摸宰相墨,摸一下就沾上了宰相村的風水靈氣。對此,我曾寫了一篇古風:
此地生了宰相根,二十五史說到今。
秦槐漢柏話唐宋,舉世無雙第一村。
天文地理看一遍,是非成敗問原因。
德可醫命堪推敲,易子而教入人心。
獨立使君一竿竹,千朵牡丹次第臨。
細推治亂興亡數,不在風水只在人。
上世紀80年代,聞喜縣成立了裴氏文化研究會,其中一個議題是,裴氏文化的文化定位是什么?有人說應定位為“官德文化”,有人說應概括成“廉吏文化”,有人說是“人才文化”,而老百姓則說:“要(生)娃就是這要法,養娃就是這養法,教娃就是這教法。”裴氏家族教娃的家教之一,便是“推誠以應物為先”。究竟哪一種說法更能涵蓋裴氏文化的要義,更能代表裴氏文化的符號呢?比如關公的文化符號是“忠義”,大舜的文化符號是“孝悌”一樣,希望讀者共同參與探討,給聞喜以賜教。
那么聞喜老百姓說的“要娃”是咋個要法呢?借用曹操的一句話做注腳,那就是“生子當生孫仲謀”要娃就要裴裴娃。
那么裴氏家族養娃是咋個養法呢?原來,裴氏家族有一句養子名言,叫“窮養男,富養女”。窮養男能窮到什么程度,他們能將宰相之子送到鄉下的貧民家中,而把貧民的兒子接到宰相府來養育,這就是裴氏家族的“易子而教”。漢靈帝的丞相裴茂養育潛、綰、徽、輯4子,他們“少貧”,而且貧到“貧無一給,無以為炊”的地步,兄弟4人去京師尋找他們官居一品的父親時,“千里徒步”。他們貧中生志,發奮圖強,后來潛、綰官至宰相,徽、輯官至封疆大吏。此4子立三祖,潛、綰居聞喜,曰“中眷裴”;徽居西涼,曰“西眷裴”;輯居幽燕,曰“東眷裴”。裴氏三祖,以貧而立,以儉而終,根本如此,故“清廉”遂成家風,所以在裴氏群英譜上看去,許多人的名字下面都注有兩個小字:“少貧”。不但裴度是“少貧”,就是前面講到的宰相裴僑卿也是“少貧”,而且是“昆仲七人,皆少貧”。
我起初讀《裴氏世譜》的時候,一讀到這里就讀不懂了——宰相之子,將軍之孫,怎能“少貧”呢?讀到后來,讀到“易子而教”一句時,這才明白了,遂想起司馬遷言,“將相寧有種乎?”曰沒有,但是裴裴有,這個“有”在哪里呢?只是這個“問號”太沉重了,需要世人去共同解譯。
附“三絕碑”原文:
天以唐克肖其德,圣子神孫,繼繼承承于千萬年,敬戒不怠,全付所覆,四海九州,罔有內外,悉主悉臣。高祖太宗,既除既治,高宗中睿,休養生息,至于元宗,受報收功,極熾而豐,物眾地大,孽芽其間。肅宗代宗,德祖順考,以勤以容,大慝適去,稂莠不薅,相臣將臣,文恬武嬉,習熟見聞,以為當然。睿圣文武皇帝既受群臣朝,乃考圖數貢,曰:“嗚呼!天既全付予有家,今傳次在予,予不能事事,其何以見于郊廟?”群臣震懾,奔走率職。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東;又明年,平澤潞;遂定易、定,致魏、博、貝、衛、澶、相,無不從志。皇帝曰:“不可究武,予其少息。”
九年,蔡將死,蔡人立其子元濟以請,不許,遂燒舞陽,犯葉、襄城,以動東都,放兵四劫。皇帝歷問于朝,一二臣外,皆曰:“蔡帥之不庭授,于今五十年,傳三姓四將,其樹本堅,兵利卒頑,不與他等,因撫而有,順且無事。”大官臆決唱聲,萬口和附,并為一談,牢不可破。皇帝曰:“惟天惟祖宗所以付任予者,庶其在此,予何敢不力,況一二臣同,不為無助。”曰:“光顏,汝為陳、許帥,維是河東、魏博、郃陽三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重允,汝故有河陽、懷,今益以汝,維是朔方、義成、陜、益、鳳翔、延、慶七軍之在行者,汝皆將之。”曰:“宏,汝以卒萬二千屬而子公武往討之。”曰:“文通,汝守壽,維是宣武、淮南、宣歙、浙西四軍之行于壽者,汝皆將之。”曰:“道古,汝其觀察鄂岳。”曰:“愬,汝帥唐、鄧、隨,各以其兵進戰。”曰:“度,汝長御史,其往視師。”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以賞罰用命不用命。”曰:“宏,汝其以節都統諸軍。”曰:“守謙,汝出入左右,汝惟近臣,其往撫師。”曰:“度,汝其往,衣服飲食予士,無寒無饑,以既厥事,遂生蔡人。賜汝節斧,通天御帶,衛卒三百。凡茲廷臣,汝擇自從,惟其賢能,無憚大吏。庚申,予其臨門送汝。”曰:“御史,予憫士大夫戰甚苦,自今以往,非郊廟祠祀,其無用樂。”
顏、允、武合攻其北,大戰十六,得柵城縣二十三,降人卒四萬。道古,攻其東南,八戰,降萬三千,再入申,破其外城。文通,戰其東,十余遇,降萬二千。愬,入其西,得賊將,輒釋不殺,用其策。戰比有功。十二年八月,丞相度至師,都統宏責戰益急,顏、允、武合戰益用命,元濟盡并其眾,洄曲以備。
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用夜半到蔡,破其門取元濟以獻,盡得其屬人卒。辛巳,丞相度入蔡,以皇帝命赦其人,淮西平,大饗賚功。師還之日,因以其食賜蔡人,凡蔡卒三萬五千,其不樂為兵,愿歸為農者十九,悉縱之。斬元濟京師。冊功:宏加侍中;愬為左仆射,帥山南東道;顏、允皆加司空;公武以散騎常侍帥鄜、坊、丹、延;道古進大夫;文通加散騎常侍。
丞相度朝京師,道封晉國公,進階金紫光祿大夫,以舊官相,而以其副總為工部尚書,領蔡任。既還奏,群臣請紀圣功,被之金石。皇帝以命臣愈,臣愈再拜稽首而獻文曰:
唐承天命,遂臣萬邦。孰居近土,襲盜以狂。
往在元宗,崇極而圮。河北悍驕,河南附起。
四圣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
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為卒賜糧。
外多失朝,曠不岳狩。百隸怠官,事忘其舊。
帝時繼位,顧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
既斬吳蜀,旋取山東。魏將首義,六州降從。
淮蔡不順,自以為強。提兵叫歡,欲事故常。
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
方戰未利,內驚京師。群公上言,莫若惠來。
帝為不聞,與神為謀。乃相同德,以訖天誅。
乃敕顏允,愬武古通,咸統于宏,各奏汝功。
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軍北乘,厥數倍之。
常兵時曲,軍士蠢蠢。既翦陵云,蔡卒大窘。
勝之邵陵,郾城來降。自夏入秋,復屯相望。
兵頓不勵,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厘。
士飽而歌,馬騰于槽。試之新城,賊遇敗逃。
盡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師躍入,道無留者。
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順俟。
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
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婦女,迎門笑語。
蔡人告饑,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賜以繒布。
始時蔡人,禁不往來,今相從戲,里門夜開。
始時蔡人,進戰退戮,今旰而起,左右粥。
為之擇人,以收余憊。選吏賜牛,教而不稅。
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覺,羞前之為。
蔡人有言,天子明圣,不順族誅,順保性命。
汝不吾信,視此蔡方,孰為不順,往斧其吭。
凡叛有數,聲勢相倚,吾強不支,汝弱奚恃。
其告而長,而父而兄,奔走偕來,同我太平。
淮蔡為亂,天子伐之。既伐而饑,天子活之。
始議伐蔡,卿士莫隨。即伐四年,小大并疑。
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斷乃成。
既定淮蔡,四夷畢來。遂開明堂,坐以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