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戈壁邊緣的村莊也逃脫不了沙塵的裹挾。天空灰蒙蒙黃橙橙的,像張病入膏肓的臉。浮塵天氣已持續了二十多日,空氣縫隙里夾雜著嗖嗖的小風,陰冷昏暗。到了這時節還不放晴,村里有果樹的人家一次次仰頭望天,而后根據果樹花苞掉落的情況推斷今年水果收入的損失,發出一聲聲嘆氣。小水也仰頭看天,與村人不同的是,她看得興高采烈,指著頭頂上方說:“太陽,太陽出來了。好熱啊!”人們看看小水,再看看土沉沉的天空,無奈地搖頭苦笑。原本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得不得了,在小水面前卻發現,自己既做不了天的主,也做不得地的主。倒是小水想什么就有什么,老天爺也拿她沒辦法。
小水繼續嬉笑著追逐她的太陽,仰臉沐浴在一片灼熱的陽光下。她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的太陽,你怎么這么熱?”她上了一個小坡,感覺太陽離她越來越近,滾燙熾烈的陽光順著她的頭頂流淌全身。小水更加燥熱起來,她一邊走一邊脫衣服。上衣很好脫,從里到外就三件,三下兩下脫光,順手扔在路上。褲子有點費事,腰帶是條麻繩捆扎的死結,小水只會愣拽,越拽越緊,手勒得青紫。小水腦門上出汗了,臉也紅通通的,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熱,她急切地想讓陽光撫摸周身,卻因解不開褲帶而焦躁不安。而沒有比這更讓小水難受的了,小水大叫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扯住褲腿,俯身用牙咬住褲腿向上撕扯。尖利的布帛撕裂聲自下而上直至褲腰,每一聲都像陽光烤裂空氣留下冒煙的焦痕。小水痛快極了,她喜歡陽光穿透身體的感覺,她不需要衣服在中間阻隔,她手牙并用加快了撕扯的速度。最后,小水腰間掛著一圈綁著麻繩的褲腰,赤裸著身體在村子四周火熱地飛跑。陽光撫摸她每一寸肌膚使她通體舒泰,她暢快地大笑:“太陽,我的太陽,太陽照我身上了!”
斯力木村在石油小城西五公里處,是個漢人為主的小村莊,也叫七村。七村的名字據說是石油小城建成后,周邊村落以石油小城為中心,按順時針方向排列順序簡稱為一村、二村......七村。住在村南頭的王家大嫂趕來通知吳老太,快去看看吧,小水脫得精光在村周圍瘋跑呢!還說什么太陽太陽的,這陰冷的浮塵天,哪有什么太陽啊?路過的村民糾正說,不是脫得精光,腰上還綁著一圈褲腰呢。王家大嫂反駁道:都光屁股光奶子了,還不是精光?
吳老太無暇理會小水究竟是不是脫得精光,她轉身進屋趕緊給兩個兒子打電話。這是小水住進七村后第一次脫光衣服瘋跑。小水和吳老太原本都是石油小城里的人。她們剛搬到七村不到半年,小水每天在村里游蕩。村里的人都知道小水腦子有毛病,也不去招惹她。小水終日不知疲倦,傻笑著不分東西南北追趕天上的太陽,但還沒出現今天這樣脫得精光的情況。接到吳老太的電話,小水的大哥氣急敗壞地趕過來,抓住小水一口氣扇了十幾個嘴巴。吳老太在一邊哭喊:“她腦子有病,你打她有什么用?”小水被十幾個嘴巴打得暈頭轉向,滿嘴是血,依舊咧開一嘴血紅傻笑說:太陽,太陽。
從這天起,小水被反鎖進小房間。臨走,小水的大哥憂心忡忡地對吳老太說,瘋子六親不認,你每天給她送飯要小心她攻擊你。吳老太悲苦地說,讓小水發瘋掐死我算了,這日子還是人過的嗎?
事實上,只要小水不是鬧得天翻地覆,吳老太是不情愿給兩個兒子打電話的。她的兩個兒子,都是石油企業員工,一個是采油隊的采油工,在野外工作一個月,回家休息一個月,閑暇時間多得很;一個是某個基層單位不大不小的領導,除了開會,隨時有權利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可是只要吳老太不可憐巴巴地打電話求他們來她這里,兩個兒子誰也不肯來看一眼她和小水。吳老太每給兒子打一次電話,強烈的屈辱感就遞增一次。
和往常一樣,吳老太在快接近中午的時候打開鎖著兩把大鐵鎖的門,給小水端進一盆介于稀飯和米飯之間的稠飯。這是吳老太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小水光著身子躺在一張離開地面有小馬扎高的厚木板上,八個尺長的角鐵和十幾個拇指粗的螺絲釘把木板死死嵌在地里,木板中間掏一個大窟窿,小水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被放在大窟窿處,窟窿底下放了一個鐵皮條盆,正對著小水裸露的臀部,用來隨時盛放小水的大小便。吳老太先是把煮好的稠飯放在靠墻的一張破舊的四腿桌上,實際上,這間小屋里除了這張破條桌和小水躺的那張厚木板再沒什么別的東西。吳老太先忍著惡臭把小水前一天拉尿在鐵皮條盆里的大小便倒出去,有時鐵皮盆里還有暗紅色的經血,這讓吳老太更加悲傷小水還是個姑娘。吳老太把鐵盆內的臟物倒掉后簡單沖洗一下,再放回到木板下方。然后便把稠飯端過來喂小水。如果小水這時是醒著的,她在吳老太一進入房間時就會躁動不安,用勁扭動被繩索牢牢捆綁的身體,有時發出幾聲令人害怕的嚎叫。小水的肩部、腹部、腿膝蓋處、腳腕處,都有三股食指粗的尼龍繩絞纏在一起從木板幾處鋼鉆的圓眼兒里穿過,小水被仰面捆綁在木板上動彈不得,只有腦袋能自由搖擺晃動。每當小水看見吳老太端著稠飯進來,便徒勞地扭動身體,用力地抬頭、甩頭和墩頭,厚木板上不停發出小水用后腦勺撞擊木板的聲音,悶悶的,像遠處傳來的雷聲。吳老太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聲響,并不著急。待端起飯盆喂小水吃飯的時候,小水便停止了后腦勺的撞擊,安靜地大口吞咽稠飯,有時吞咽太急被嗆住了,吳老太稍微一停手,小水立即在大聲的咳嗽中抬起后腦勺準備再次撞擊身下的木板,吳老太趕緊繼續把稠飯喂到小水嘴里,小水又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吳老太每到這時就心酸難耐,看著小水自言自語,誰說瘋子什么都不知道呢,小水還知道吃啊,看她吃稠飯吃得多香甜。
小水的飯量很大,一頓飯可以吃掉一盆稠飯,假如吳老太毫無節制地不停喂小水吃稠飯,小水會不停吞咽。這情景讓任何人都會相信,小水輕易便可以在這種滿足的吞咽中撐死。吳老太一天喂她兩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盡管小水很能吃,也不能給她多吃,小水只要吃飽了,隨時都會鬧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嚇人動靜和事情來。
小水是在冬天時被大哥長山和二哥青山捆在木板上的。原本小水脫衣在村里瘋跑后只是被鎖在小屋內,可是她吃飽后破壞力極強。一天,竟然把上了鎖的整扇房門給撞倒,傻笑著就跑了出去。這是小水第二次裸跑。幸好那天長山和青山都在家里,小水發瘋撞門砸門時,吳老太便急忙打電話叫兩個兒子。長山和青山到來時,小水已跑到了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前仰后合地傻笑,手上臉上都是撞門時留下的傷痕和血跡,卻絲毫不覺得痛,還不斷撕扯著身上的衣服,不一會兒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雞,只頂著一頭亂發在村里裸奔。長山和青山前堵后追,卻怎么也抓不住小水。小水大約是因為有人追逐和圍觀的緣故,越發亢奮和瘋傻,奔跑跳躍異常靈敏,非常人可比。兄弟倆滿頭大汗氣喘如牛卻沒一丁點辦法,只有求助四周的村民一起幫他們抓小水,并答應給每位幫忙者十元錢。長山和青山也沒想到妹妹小水竟會有讓四五個壯漢收拾不住的氣力,壓住了胳膊壓不住腿,幾個壯漢按壓著還不停撲騰。最后,一個以殺豬為生的村民拿來一捆繩子把小水捆豬一樣捆綁結實,才好不容易抬回那間臭氣熏天的小房間。
長山說,這樣不行,萬一哪天我們兄弟倆都上外探區上班,這瘋子又發作了,老太太一個人怎么弄。一旦跑出去抓不住,她禍害了別人誰承擔責任?兄弟倆當天就拉來了一車磚,加固封堵了房間的門窗。房間只開了個人臉大小的口,上面嵌著手指粗的鋼筋條,也沒有裝玻璃,就是起個透氣的作用。房門也用水泥磚石重新壘砌,裝上了厚實的鐵皮門。鐵門除了暗鎖外,在外面又加了把大號的明鎖。即使這樣,兄弟倆還是覺得不保險。為了防止瘋子傷人,主要是傷害天天照顧她的吳老太,兄弟倆大膽創新,把小水原來的床扔到院子里,換上了一個中間掏了窟窿的厚木板,固定到鐵架子上。又買了麻花尼龍繩把小水捆綁在木板上。在買繩子時,長山問老板娘:“這繩子結實嗎?用勁掙會不會掙斷?”賣繩子的胖女人操著地道的四川方言說:“有好大的勁嘛還能把這個繩子掙斷?牛勁大不大?石油小城自由市場那個殺牛的都是買這個繩子捆牛,也沒見哪個挨刀的牛把繩子掙斷過。”
小水就這樣被一絲不掛地仰面綁在了厚木板上。這為吳老太省了很多麻煩,起碼吳老太不用擔心小水發瘋亂跑,也不用再天天給小水洗屎尿衣褲和褥子被單。長山和青山兄弟兩個都做出一副為母親解決了大問題的姿態,高聲大氣地要母親今后不要對瘋子手軟,加大量給她吃鎮靜藥,不要怕吃出問題來。兄弟倆不耐煩地再三強調:不要動不動就打電話叫他們來這里。吳老太含著淚說:“不管怎么樣,小水也是你們的妹妹,我不找你們找誰啊。她病成這樣,我是該管她,可你們也有義務照顧她啊!”
兩個兒子都擰著眉頭不吭聲。吳老太知道他們心里恨不得小水早早死了干凈。看見小水光身躺在那張粗糙的厚木板上,吳老太又央求兩個兒子給小水的上半身墊塊墊子,她說:“小水畢竟是個人,就算是條狗,窩里也要墊點草啊!”兩個兒子強烈反對,他們的理由是,小水撞門時把手臉撞壞都不知道疼,背后墊不墊一個褥子有什么要緊。再說她的身上不是還蓋著一床被子嗎?又凍不著她。
那天中午,吳老太給小水喂完飯,就想看看被捆綁了半年多的小水,脊背上都蹭爛到什么樣兒了,再把剛縫好的小棉褥給她鋪上。小水的每頓飯里,吳老太都拌有鎮靜藥片,小水吃完飯會昏睡。吳老太當時想,把小水的上半身繩索解開,下半身還捆著不會出什么事,就解開了小水肩部和上腹部的繩子。吳老太剛翻過小水的上半身,小水突然醒了,怪叫一聲,兩眼糊滿眼屎半瞇著睜開,大張著臭烘烘的嘴像要咬人一樣一下子坐了起來,把吳老太嚇得一跤跌坐在地上。小水剛獲得自由的雙手和上半身開始遲緩而笨拙地扭動起來,身影印在墻上仿佛關在魔盒里剛被釋放的怪獸,正張牙舞爪地做著熱身運動準備大展身手。吳老太害怕了,趁小水上半身還沒有完全靈活有力,趕快鎖上屋門,給兒子長山和青山打電話。
長山正好輪休在家,來到七村后一直滿臉烏云。青山媳婦說青山去外探區調研,一個星期后才能回來。好在過了一會兒,青山媳婦也來了,幫著長山把小水重新綁了起來。捆綁好后,青山媳婦就跑出房間開始嘔吐,吐完便不再進房間,只站在小院里說:“媽啊,真是辛苦你了,別說天天給小水喂飯洗涮,光是這味道有誰能受得了啊!”吳老太知道這小兒媳是個能說會道慣會見風使舵的人,她說這話未必真心,但卻堵住了長山準備埋怨吳老太的話。大兒子長山每次只要一接到吳老太讓來處理小水事情的電話,就是一肚子氣。每次走之前,必定會嘮嘮叨叨抱怨吳老太一大堆話,后來已經不是抱怨,就是很直接的訓斥。今天因為小兒媳的話,長山不好再抱怨什么,只是不耐煩地說:“你就不能把那鎮靜劑的量再加大點嗎?吃不死人的。就是吃死個瘋子也沒人讓你償命。藥沒有了就去買,不要舍不得給她吃。這樣三天兩頭發瘋,我們都快被她弄瘋了。”吳老太其實已經把鎮靜劑的藥量加到最大了,甚至在晚飯中還再超量一點,以確保自己晚上能睡個踏實覺。此時聽著兒子的抱怨,吳老太卻懶得與他說話了。
小水是十一年前瘋的,說起來瘋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喜歡上一個小伙子可人家卻不喜歡她。那時,小水才20歲,是個不多言語的文靜姑娘,也是個死心眼兒的倔姑娘。考大學非要上醫學院,其他學校都不考慮。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只差了幾分。長山和青山都勸她湊合上個別的學校,小水不語,堅持要考第三次。那年春節剛過完,小水報了一個英語補習班,是個退休的資深英語老師辦的,每周補習兩次,周三和周五的晚上。小水兩次高考都是英語分太低,所以她補習得很認真。每周兩次的補習都在晚上十一點結束。回家的時候,小水跟一個同是補習班又在自家附近居住的男同學結伴同行。小伙子是個快樂的人,愛唱歌,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唱,不是唱那種哼哼唧唧的流行歌曲,而是唱美聲。啊——太陽!我的太陽,那就是你,那就是你!
初春的夜晚,路上清爽又寒冷,但小水一路上卻感覺沐浴著獨一無二的陽光,燦爛而溫暖。可沒多長時間,小水聽說小伙子已經有女朋友,為此她還專門去看了那個女孩兒。回到家,她對吳老太說頭疼就躺下了。吳老太這輩子聽的最多的話就是頭疼。老伴兒三十多歲還在參加新疆石油大會戰的時候就一直說頭疼,每天一起床說頭疼,吃飯也說頭疼,睡覺還頭疼,反正天天就是頭疼,疼了二十多年。這也是小水之所以死心眼兒非要考醫學院的重要原因。那時石油工人各方面條件有限,頭疼只能吃點止疼片熬著。后來條件好了,在一次全面檢查后,老伴兒才知道自己腦袋里長了個什么腫瘤,這幾十年來壓迫神經所以一直頭疼。可惜知道這個情況沒多長時間,老伴兒就疼死了。吳老太聽小水說頭疼,就問小水怎么個疼法,心驚膽戰地想這不會有遺傳吧。可不管怎么問,小水死活都不開口說話。半個月后,比遺傳頭疼更讓吳老太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小水掛著一副缺心眼兒的傻笑跑到大街上,看見年輕的小伙子就問人家:“我是你的太陽嗎?”
吳老太就想不通了,老伴兒頭疼了一輩子都沒疼瘋,女兒小水怎么頭疼了一次就瘋了呢?這還是石油工人的后代,怎么連這點事兒都經不住呢?那時,老伴兒去世才兩年,大兒子長山媳婦剛生孩子,小兒子青山剛大學畢業。吳老太省吃儉用存的那點積蓄都給小水看了病。小水沒去精神病院的時候還不算瘋,只能說癲,一時糊涂一時清醒的,就是不能見年輕小伙子,見了就傻笑,邊笑邊追著人家問什么太陽。可是在精神病院治了三年后,吳老太發現小水是徹底瘋了,不光是六親不認,連年輕小伙子也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活在自己瘋魔的世界里哭號笑鬧,像金剛一般力大無窮不懼冷痛,高興了怪聲大笑,精力旺盛時像野獸一樣長聲嚎叫,稍微看不住就四處跑跳,深情地呼喚:太陽,我的太陽。
吳老太把小水從醫院里接回來住了兩年,剛開始小區四鄰還同情吳老太,可天長日久,晨昏不分的怪笑聲,嚎叫聲,哭鬧聲此起彼伏,不管是老人還是年輕人都夜不能寐。加之小水力大無窮,小區的東西隨時都可能在她的手里被摔砸毀壞,小孩子時常不知利害跟在瘋子后面戲耍。本來是高興地看瘋子熱鬧,瘋子也笑嘻嘻地,可沒準什么時候瘋子突然就會翻臉,沒輕沒重地拼命追打某個小孩子,曾經一個小孩子就是在躲閃小水的追打中胳膊骨折的。還有就是跟隨瘋子四處流散的大小便及臭味,以及小水時常撩開衣服的丑陋和不堪。所有種種,都讓石油小區的居民們受不了,聯名向有關部門反映,要求把小水重新送回精神病院,要不就搬離小區。單位上多次做吳老太的工作,說小水在小區里居住確實是一個生活隱患,說不定哪天在她手里出個人命也保不準,那時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吳老太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可是錢呢?她隨老伴兒來新疆參加石油會戰,一輩子在家里洗衣做飯養育孩子,從沒有參加過工作。老伴兒去世了,她靠著一點微薄的遺孀補助勉強度日,平時就是自己生病還要靠兩個兒子貼補,對這個精神分裂的女兒,吳老太怎么也沒有能力讓她長期住精神病院了。吳老太說:“讓小水住精神病院,可以,誰讓她住進去誰就付錢吧。”小區居民一夜間像川劇變臉一般與她怒目相對,都有些群情怨憤欲除之而后快了。
吳老太這里攻不下,小區居委會轉攻吳老太的兩個兒子,畢竟長山和青山還都是企業在職人員。兩個兒子都垂頭喪氣地來到吳老太家里商量小水的事。研究了幾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是小水再次住精神病院。但這不可能,吳老太沒錢。雖說兩個兒子兒媳都是石油企業的職工,長山說兒子馬上就要上初中,是去省會城市就讀,開銷大,家里拿不出這個開支。長山還說,就算是有錢,那個精神病院是給人治病的嗎?小水進去的時候還認人,治了三年連屎和飯都不分了。吳老太很贊同長山后面說的這個事實。她心里也對精神病院不抱任何希望,就是有錢也不愿意再把小水送進去。小水在精神病院治療了三年,眼看著就給治得六親不認形同野獸,早知道還不如自己在家里好好調養照顧,就算病好不了,也不至于成現在這個樣子。青山說媳婦家里是農村的,每月都要周濟。再說自己的仕途已走到關鍵時刻,每個月人際交往溝通,都要花去一個人的工資。像他這樣沒家庭背景沒任何關系照應的人,再不舍得花錢整天摳摳索索的八輩子也上不去。他也沒有擔負小水住精神病院的經濟能力。很明顯這個方案不可行。
第二套方案是把小水和吳老太接回兩個兒子家住,輪流照顧。長山立即反對,自己的媳婦有潔癖。每次自己來看吳老太和小水一次,回家后,媳婦恨不得把他肺里的空氣都洗一遍,哪里能過這種骯臟的日子,那還不如讓她上吊好受點。如果吳老太和小水真到長山家住,媳婦鬧不好真會上吊。吳老太知道長山這不是找借口,大媳婦和長山結婚時就有這毛病。剛開始吳老太不知道什么是潔癖,后來大媳婦生了孩子。有一次吳老太抱了一會兒孫子,還在坐月子的媳婦,就把孩子的被褥衣服包括吳老太坐過的沙發巾都洗了,吳老太這才知道這是一種愛干凈的病。吳老太就想不通了,都是這大戈壁灘上出生的孩子,都是油一身泥一身的石油工人后代,怎么能得上這種病,這不是自己折騰自己嗎?不過誰又能想明白,小水怎么會為了一個什么太陽的歌就瘋了呢?這世上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實在太多,吳老太都懶得想。二兒子青山更是振振有詞,自己的兒子剛上小學,家里怎么能住一個神經病人,一旦嚇著孩子怎么辦?再說,自己怎么也是個基層領導,家里人來人往,也要顧點體面吧。其實,就算兩個兒子媳婦都沒有意見,吳老太和小水也不會換到兒子家里去住。連兩個兒子都這般嘴臉,哪個小區的居民能待見像她們娘倆這樣的人呢,這和現在住在自己家又有什么區別,換湯不換藥嘛!這個方案根本行不通。
那只有第三個方案——搬家,搬離石油小區,在附近農村找個獨門獨院的平房去住。小兒媳說她知道附近七村有一戶蓋了新房要出租老房子的農家小院,那里離石油小區只有五公里路,長山和青山家里都有摩托車,真有事打個電話十分鐘就到了,倒是挺合適的。既然合適,又只有這套方案可行,吳老太只能搬離石油小區。吳老太現在居住的樓房是企業內部優惠價購房,青山負責給吳老太辦理退房手續,拿回企業內部價的退房款,用來租住七村的老平房,租個二三十年綽綽有余。至于小水的藥費——主要是鎮靜劑的錢,兩個兒子各一半。吳老太的水電取暖等生活費,兩個兒子每月各給200元,吳老太如有身體不適發生醫藥費還是兩個兒子各半。另外,考慮到吳老太七十歲的人了,還要照顧小水這樣一個精神病人,長山和青山每家再給吳老太100元辛苦費。
吳老太就這樣被打發到這個叫七村的小鄉村里。這是個很小的村子,只有幾十戶人家,都是靠種糧食果蔬為生的本分人。房主也是農民,在別處新蓋了漂亮氣派的高房大院,原先的小院和三間舊房離新房有一段距離,又舍不得拆,就長期租給了吳老太。租金倒也便宜,三間房和一個小院,一年1500元錢。都是農村舊式的建筑,兩間大一點的房間里有大炕,炕頭直接通著拉風箱的爐灶,房間四面墻壁早已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看不出本色,即便是在明亮亮的大晴天,房間里也有地窖的感覺。吳老太就住在一間有火炕的大房間,另一間房空著,小水被反鎖在那間沒有炕沒有火的房間。房主說,原來這個小間不住人,是用來存放糧食和雜物的。
住到村子里,雖然用水、做飯、洗浴、解手等生活條件大不如從前,但這里沒有人再趕她們走。鄉村里的農民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誰家有什么事聽完笑完就完了,跟自家過日子沒有任何關系,誰也不管別人家的閑事。小水屋里的臭味也不是什么問題了,農村誰家沒個臭的地方。有時,農民掏肥就把大糞堆在自己家門前,照樣捧著碗在院子里吃飯。搬來沒幾天,吳老太發現自己真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農婦,她從心底里佩服自己的兩個兒子在不動聲色與合情合理之間,就把她一個跟石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石油家屬驅逐出了石油人的生活區域,成為一個莫名其妙的鄉村農婦。
吳老太跟這里的人不太來往,主要是農民每天都忙于自己的土地衣食,無暇理會閑事,加上村里人家住的稀稀落落松松散散,只是偶爾跟住在自己小院附近的一戶王家大嫂說幾句話。吳老太剛來時,王家大嫂以為吳老太是長山和青山雇來伺候瘋子的保姆,問清楚情況后,感慨唏噓了一番,又寬慰吳老太有兩個在石油企業掙大錢的兒子,將來不愁養老。吳老太苦笑笑,心想哪個是能靠得住的啊?大兒媳有那愛干凈的毛病,就算將來沒了小水,自己如果住到大兒子家里,大兒媳還不像厭惡瘟疫一樣厭惡自己?自己就是成天泡在消毒水里一動不動也會被白眼和臉色擠兌死。那小兒子更不用說了,學得油頭滑腦,嘴上說一套心里想一套,家里成天迎來送往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自從成家后,就沒有讓吳老太去過他家。這就算了,有一次,吳老太買菜回來在路上遇見青山,青山正陪著上級領導在檢查工作,面對面與吳老太走過竟視而不見。小兒媳面子上的事情做得光溜水滑,其實是個做什么都講究效益和實用的精明人,沒有利益的事她絕不會干。照現在這個情形看,自己能動能干還伺候著小水,不用勞動她,她還保持著該有的婆媳之禮。假如沒有了小水,自己住到青山家里,也就是個老奴仆的地位。吳老太不是個懶惰的人,但也不想自己如奴仆般畏畏縮縮看人臉色過日子。這還是身體好的情況,如果哪天病病歪歪地不能動了,下場無非就是另外一個小水而已。
吳老太剛搬進七村半年的時候,小水還沒有被捆綁住,只是反鎖在小屋里。村里的人都見過小水在街上癲狂癡呆以及赤身裸體沖出小屋在村里瘋跑的樣子,一年多后,王家大嫂好奇地問吳老太怎么這陣子不見閨女往外跑了,吳老太嘆口氣說給捆在床上了,不然老惹麻煩。王家大嫂也嘆氣說,捆上也對,你這么大把年紀了,別人這個歲數都在家打麻將享清福了,你還受這罪。又問,兩個兒子給你不少辛苦錢吧,現在外面干保姆很吃香,一個月最少都是1500元錢,要是伺候病人那價錢得翻倍,像小水這樣的病價錢更高。吳老太頓時悲涼自己怎么被兩個兒子200元錢雇來伺候小水。她也是個老人了,按說兩個兒子應該照顧她和小水才對,怎么現在非但沒人供養她,反而還用200元錢糊弄她來伺候一個精神病人呢?本來老伴兒給兩個兒子起名是想將來老兩口有依靠的意思,給女兒起名也是想以后的生活滋潤如水,沒想到老伴兒一走,吳老太現在靠山靠不著,靠水水干枯,她一個七十歲的人,她老了,她該靠誰呢?
吳老太再給小水喂飯的時候就真切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廉價,繼而氣憤地覺悟到照顧小水不是她一人的責任。憑什么我在石油小區有好好的樓房不能住被強行退房,憑什么我這么大年紀了還在這里勞累辛苦,你們掙著大把的錢卻拿200元錢來糊弄我?憑什么每次打電話叫你們來我就該看你們的臉色還動輒被訓斥,這是什么道理?這還有天理嗎?她天天給兩個兒子看管養活著瘋子小水,他們應該成天看她的臉色才對,怎么現在全反過來了?吳老太在這天中午突然想明白自己是該給兩個兒子點臉色看看了。
吳老太就在這個午后,一改往日不愿給兒子打電話的態度,開始理直氣壯隔三差五地不停給兩個兒子打電話。天熱了,她說小水煩躁得厲害,一夜夜嚎叫,叫得她實在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她會得心臟病,你們誰來住幾天吧。小兒子聽了趕緊讓媳婦送來許多營養品,另外還有500元錢安撫吳老太。天稍微一冷,吳老太就給大兒子打電話不是說腿疼就說腰疼,說要去醫院住兩天,不然撐不住了。大兒子趕緊來看吳老太,順便送來電熱毯和電理療儀。吳老太說,我哪里用得起這個啊,你們兄弟倆每月才給我200元錢,插一會兒電100元電費就沒了,我哪敢用這個。長山趕緊拿出500元錢說,媽,你使勁用,只要你身體好好的,我們不心疼這點電費。
平時天氣好的時候,她就給兩個兒子打電話說想去鄉里趕集,你們來照看一會兒小水。兩個兒子趕緊把趕集的錢送來,都是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說,給小水吃上藥,你就去趕集,看中什么買什么,那個鄉里的集也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也忙,實在抽不出時間管小水。過年過節她打電話更勤,一會兒說沒有米面了,一會兒說沒有肉蛋了。等兒子把東西送來她就說身體實在受不了了,你們反正過節放假了,就來照看小水幾天,讓我也休息休息吧。兒子剛找種種借口說沒時間,借口還沒說完,吳老太已收拾好隨身物品徑直要走。兒子們一看都急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懇求吳老太不要走。吳老太氣呼呼地說:“我也是人,你們知道休息,你們知道干凈,你們知道享受,我就不知道嗎?別說我這么大歲數,就是個壯漢天天這樣能受得了嗎?”小兒媳為此叫來一個中醫推拿師來給吳老太好好推拿放松了一下。青山問吳老太,現在身體舒服點了吧?吳老太說是舒服啊,可惜我沒有多余的錢來享受這個啊。兩個兒子趕緊一人遞上500元錢說,媽,你什么時候想推拿只管打電話叫人來給你推,只要你身體好,每月多推幾次也不要緊,我們給你花錢不心疼。吳老太看著兩個兒子張口閉口讓她保重身體,一句不提小水,更沒有要去小屋里看看小水的意思,心里更加悲涼。不提小水不是他們忘了小水,也不是小水不重要,而是小水的存在比吳老太更重要。說難聽點,小水要是不存在你吳老太也就不重要了。憑什么你吳老太一打電話他們就來,憑什么以前動輒兩個兒子訓斥你,現在你敢給他們臉色看還沒完沒了地要錢?如果沒有小水存在,只有你吳老太一個人你試試,你吳老太不到病入膏肓的時候誰會來看你一眼。吳老太心里明鏡一般,看著兩個她自己生養的兒子,心里疼得直咬牙:那好,既然不心疼錢,我就讓你們以后好好花點錢!
但是時間長了,長山和青山又開始疲沓了。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開始不接吳老太的電話,只讓媳婦接。媳婦們也是一致的口吻,不緊不慢地說,你兒子不在家,回來我告訴他一聲。吳老太這一天上午打了幾個電話長山和青山都不接。心里的火氣一點點升騰了起來。下午她換了件衣服,去鄉里打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到大兒子單位領導的辦公室說,我找不著我兒子,麻煩領導給打個電話讓他來接我。領導一個電話,長山沒五分鐘趕來了,臉上青不青紅不紅的很難堪。吳老太讓長山把青山也叫來,兩個兒子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都不吱聲。吳老太說,以后你們不接我的電話,我就來找你們的領導,讓領導來評評這個理!你們把一個七十歲的老娘和一個三十多歲的瘋妹妹扔在那個小村莊里不管不問,這世上有這樣的道理嗎?你們不接電話,一旦有個什么危急的事情,你們不是要我死嗎?
長山和青山都痛哭流涕地說,我們再不會這樣了,我們知道讓媽受苦了。長山還掏心窩子說了句實在話:“媽,我們怎么會想讓你死呢?你死了,那個瘋子該怎么辦啊?我們心里都希望你健健康康的活著啊!”
事后青山用單位上的小車把吳老太送回了七村。還沒進小院,就聽見小水餓得嗷嗷亂叫的聲音。吳老太氣呼呼地說,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吧,我好歹是你們的親媽,你們拍拍良心想想有什么理由不接我的電話,你們不怕遭報應嗎?長山和青山都面帶愧色,臨走時都留下800元錢。吳老太折騰一下午也累了,匆匆給小水喂了飯就睡下了。半夜,小水又撕心裂肺地開始嚎叫。吳老太被嚎叫聲吵醒,才想起昨晚生氣生的,忘了給稠飯里放鎮靜劑。她聽見小水嚎叫得一聲比一聲慘烈,只有哆嗦著起身給小水兌藥吃。但是晚上的稠飯都讓小水吃完了,再重新做飯還要生火燒爐子,再加上煮飯喂飯,沒兩小時根本止不住小水的嚎叫。在這寂靜的鄉村里,小水嚎叫兩個小時,別說是全村的人,就是全村的牲口也會萌生自殺的念頭。最快捷的辦法就是把藥兌在水里,直接讓小水喝下去。吳老太兌了一碗放了超量鎮靜劑的水,端到小水的房間,聽著小水尖銳的嚎叫聲感覺頭發都一根根豎立起來。大概吃了稠飯沒幾個小時的緣故,小水看見吳老太端碗進來,瘋狂嚎叫的狀態毫無改觀,最令吳老太吃驚的是,小水平時迷蒙渾濁的眼睛今天在黑夜里發出幽幽的藍光,加上一頭骯臟蓬亂的頭發,像黑夜里一只被惹怒的山羊圓睜雙眼瞪著自己,不由得讓吳老太害怕。
吳老太以前喂小水吃飯從不用說任何話,說也白說。小水從精神病院回來后,就聽不懂人話也不大會說人話了,除了有時說些太陽的話,平時只會像動物一樣哼哼和嚎叫。但今天,吳老太感覺小水好像有點不一樣,她心存畏懼地哄小水喝水。吳老太說,來,小水,媽媽喂你喝水水,好好喝,聽話,嗷,嗷,好好喝水水。其實吳老太自己也知道這番話沒有絲毫作用,一碗水都是自己使了蠻力硬灌進小水嘴里的。小水喝完水,拖著長長的哭腔繼續嚎叫,遠遠聽去像是一個哭喪的高手在賣力地為誰唱著悲戚的喪曲。吳老太不由淚流滿面,她哽咽著說,小水,你快醒醒吧,醒醒吧,你心疼心疼媽媽,你沒看見媽媽生不如死啊。過了一會兒,藥性發作,小水慢慢安靜下來,哼哼唧唧地睡著了。吳老太這才覺得渾身酸疼,手腳酸軟。她疲憊地重新躺進被窩,渾身的骨頭如散亂一床的麥草,沒有絲毫力道。人老了,說累就累,越累卻越睡不著。吳老太嘆著氣,看著眼前的一片漆黑。鄉村的夜真黑啊,鄉村的夜真靜啊,鄉村的靜一旦融入到泥土一般厚重的黑夜里,便如生命的一縷輕煙化入塵埃,頓時產生死亡一般靜默的悠遠和蒼涼。吳老太想,就讓我像被碾壓過的麥草一樣永遠躺著到死吧,我累了,我不想起來再苦熬日月了,這死亡般靜默的感覺真好。
天蒙蒙亮時,吳老太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在夢里,她清晰地看到了小水十多年前水靈稚嫩的模樣。小水背對陽光向她走來,身后金光四射,這讓周圍的一切都黯淡無光,越發顯得小水光彩照人。這才是她的小水,是吳老太聽到小水第一聲啼哭時就疼愛一生的寶貝女兒。吳老太喜極而泣,撲過去抱住小水,哭著喊:“小水,你醒來了?我今后可有依靠了。”小水驚詫地問:“媽媽你的頭發怎么都白了?”吳老太笑了,不是為你愁得嗎?小水大哭起來,哭聲猶如狼在絕境中憤怒地哀嚎。吳老太一驚醒了,耳邊傳來小水在小屋里的嚎叫聲。她渾身酸痛無力,卻不得不起身。小水這一次的嚎叫聽上去比哪一次都凄厲慘絕,簡直如同鬼哭。王家大嫂趕來說,怎么昨晚鬧了半夜,今早還不累,反倒越鬧越有精神了呢?我家的狗嚇得都不敢叫喚了。
王家大嫂陪吳老太打開小屋一看,小水的一只胳膊不知怎么已掙脫出繩索,手臂上一片掙脫繩索的血肉模糊,隨著小水那只脫離束縛胳膊的不停瘋狂舞動,小水的頭臉上濺滿血點,宛如地獄里被釘在鐵板上受刑的惡鬼。王家大嫂一進門就被臭氣給逼出來了,捂著鼻子說,怎么這么臭啊,比我家豬圈還臭。吳老太也趕緊退出來鎖好門,她現在真需要打電話找兩個兒子了。小水的一只胳膊已掙脫出來,誰知道一會兒是個什么樣子。好在兩個兒子昨天才接受了教訓,都飛快地接聽了電話。長山和青山聽吳老太講述了小水的狀態,不一會兒就拿著繩子趕了過來。長山問,今天怎么鬧得這么厲害,給她吃藥了嗎?吳老太說,吃了啊,平時這藥都可以睡到中午,誰知今天就不管用了呢。
長山和青山進了小房間,一人摁住手,一人開始捆綁。小水嘶聲而叫,聲音尖銳刺耳如同鋸齒割骨,讓人不能忍受。長山大聲叫吳老太拿藥來,吳老太說等兌點水。長山掐住小水的咽喉,小水張大嘴喘氣,長山大聲呵斥吳老太,還兌什么水,快把藥倒進嘴里。王家大嫂扶著吳老太哆哆嗦嗦地把幾片藥倒進小水的嘴里。長山喊道,再倒,多給這個瘋貨喂幾粒,吃不死人的。吳老太渾身亂顫不知所措。小水在長山的大手下呲牙咧嘴地掙扎,腦袋被長山牢牢控制,動彈不得,眼睛睜得滾圓,眼珠暴凸,哀哀地往吳老太方向看。吳老太看到小水眼睛里居然有淚水晃動。吳老太悲聲說,小水,媽知道你疼,你好好吃藥,吃了藥就好了。說著吳老太顫顫巍巍把藥瓶子送到小水嘴邊,小水突然拼命晃頭,長山幾乎摁不住,轉過頭對著吳老太吼:跟瘋子廢什么話!青山趕緊抓著吳老太的手順勢向前一送,一瓶鎮靜劑全倒進了小水的嘴里。吳老太急了,說,太多了,太多了,快摳出來幾粒。青山已接過王家大嫂遞來的一碗水,與長山一同摁住小水腦袋一氣猛灌,一瓶藥順水進了小水的肚子里,長山這才松了手。小水一時被噎得叫不出聲來,直著脖子像要嘔吐,青山趕緊又灌進一碗水。小水被迫喝下水后,長喘了一口氣,突然像個無賴的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哭得滿腹委屈,沒了先前的燥亂之氣。一瞬間,吳老太的心不知被什么利器重重扎了一下,她走向前一步,想把小水抱在懷里,如同幼時那樣哄她睡覺,青山高大的身軀攔在中間。長山如釋重負自言自語:看你還鬧騰,看你吃了藥還有力氣嚎,看你還禍害人。小水在長山切齒的抱怨中軟弱無力地哼哼著,像聽一首動聽的安眠曲,睡著了。
長山和青山把小水重新捆綁結實后,給小水赤裸的身體蓋被子時才發現,小水正在洶涌地來月經。長山說,怪不得又發瘋,神經病人就是這樣,一到生理周期就比平時瘋得厲害。還對吳老太說,以后這個瘋貨每月到這個時候,你就加大藥量,沒事的,這個瘋貨常年吃這些藥,已經有了耐力,多吃一些也吃不死她。
盡管小水現在的樣子確實像個厲鬼,可是長山如此叫她瘋貨吳老太心里還是不高興。她在心里不滿地想:小水是個瘋貨,可她畢竟與你們是骨肉,別人還沒這樣叫她,你們怎么就這樣糟踐她呢?再說了,她要是不瘋,你們誰把我當一回事兒了?好歹我還有這個瘋貨在,沒有了這個瘋貨,你們還不知怎么對待我呢。她把門鎖好,看也不看長山一眼,只是淡淡地說:“我知道了,你們也忙,都回去吧。”長山青山都以為吳老太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氣,不斷說著吳老太太辛苦的話。長山說,媽啊,你一定要保重身體,有你在一天就有兒子們的一天好日子,你要是倒下了,可讓我們怎么辦啊?
說著,長山青山都向小水的小屋望去。吳老太也向小屋看去,更加明白自己存在的全部意義其實都在這個精神分裂的小水身上。
長山和青山走后,吳老太好好睡了一覺,中午也沒起來。她知道,小水今早吃的那些鎮靜劑應該是平日一周的劑量,小水估計會睡個兩天才能醒,所以她連午飯也懶得做,直到傍晚時才起身燒火做飯。
今早這藥是吃的有點猛了,平時小水吃了藥睡覺都有呼嚕聲,今天吳老太站在小屋門口,聽聽小水房里沒有任何動靜。這種難得的清靜讓吳老太不由心酸淚涌,一股濃濃的憐惜之情涌上心頭,心里連連嘆息小水的命苦,接著又感傷自己的苦命,她似乎看到今天的小水就是明天的自己,她也不明白這世態怎么會涼薄如此。雖然小水的瘋病是讓人煩亂和揪心,可說到底,自己現在的日子幸虧有了小水才能有點自由空間。過的辛苦一點不算什么,終究不是看人臉色不被人奴役的日子。吳老太也不明白,怎么到頭來兩個健壯的兒子全都依靠不上,自己卻靠這個瘋了的小水過日子了呢?她去小屋檐下的柴堆抱柴火時,爬到柴堆上從小屋那個腦袋大小的窗戶往里瞧了一眼,小水還是早上睡過去時的樣子,頭都沒動一下。這下,吳老太就肯定小水今晚不會醒了,她也沒煮稠飯,給自己下了碗面條吃了又躺倒在炕上。
也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吳老太晚上失眠了。窗外影影綽綽的樹影在大炕上晃動,讓吳老太有種自己和小水被這個世界拋棄的感覺。不是嗎?她和小水原本是石油家屬和子弟,可現在她們在鄉村里住著,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說農民不是農民,說石油人更不是石油人。當初吳老太剛來新疆參加石油會戰時,住地窩子,住帳篷,住土坯房,她總是覺得有家有歸宿的。怎么現在條件好了,自己卻感到無家可歸了呢?
夜的眼看見了夜的一切黑暗,卻又遮蓋了一切黑暗。鄉村的夜一跨入這濃烈的墨色里,就立刻擁有了曠古的靜謐,古今多少心事都在這濃密的暗夜里緘默不語。吳老太躺在炕上聽見屋外田野里小草們在清風中互相碰撞嬉戲的聲音,不由老淚縱橫。這聲音在四十多年前吳老太剛隨丈夫來新疆參加石油會戰時經常聽見過。那時,在沒有風的戈壁夜晚,曠野上的寂靜如同全世界都死去了一般空靈,只剩下月影下塵沙織成的精魂在默默對話。那時的吳老太不怕這世上的靜默,經常頭疼的丈夫是她的依靠,沒什么可怕的。可是現在,吳老太卻有些害怕這冷冷的寂靜了。她被這鋪天蓋地密不透風的黑和靜挾裹得無處可逃,蜷縮了身子在炕上,越發像一團即將被包進餃子皮的肉餡兒,始終逃不出這漠然和冷淡的孤靜。但是吳老太還是有點慰藉的,畢竟還有小水在,小水雖然瘋了,卻有生命的溫度。在這個死一般靜默的世界里,小水是吳老太透過餃子皮看見的一層模糊光亮,也是她今后唯一的依靠。
第二天是個陰天,想要下雨又下不來的樣子,空氣都烏壓壓地晦澀不清。吳老太一早起來就受天氣的影響,覺得什么都陰著臉,天陰著地陰著,墻也有了灰陰陰的顏色,樹葉陰禿禿地沒有一點精神,都是一副欲哭無淚的哭喪樣。中午,吳老太照舊端了一盆稠飯去給小水喂飯,發現小水居然還沒醒。吳老太把木板下的鐵皮便盆抽出來時,故意碰得叮叮哐哐響,小水仍舊沉靜地睡著。把便盆洗完,再回來,小水還沒有動靜。吳老太俯下身仔細看,小水還是昨天早上睡過去的樣子,有點咬牙切齒,臉上顏色烏黑發青,像今天的天氣一樣陰沉晦澀,仿佛在暗示什么。吳老太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伸手去摸小水,觸手都是生鐵般堅硬冰涼的肌膚,再摸小水的手指,已像水泥雕塑一般僵硬。吳老太不死心,很仔細地摸小水的脈搏,卻毫無聲息。吳老太失聲大叫:“小水,小水,你別嚇我,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小水還是一副考大學時安靜倔強的模樣。
吳老太簡直不相信小水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死了。她把稠飯放在小水的頭邊,相信已餓了兩天的小水聞到稠飯的香味就會醒來。兩個小時過后,吳老太再次來到小水的房間,小水依然沒有要醒來吃飯的意思。一直到天黑,吳老太害怕了,她一邊用勁拍打搖晃小水,顫聲祈求小水睜眼看看她,一邊控制不住地噴涌內心刻骨的疼痛,這時她確信小水早已完全死透,再也不能醒來吃稠飯了。她首先想到給長山和青山打電話,但馬上,吳老太就想到等處理完小水,自己又該到什么地方去?石油小區的房子早已退了,自己今后到哪里居住,究竟哪里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呢?
傾盆大雨這時終于從天而降。吳老太在漆黑的雨夜里,沖著小水的尸身大聲哭道:“小水,你怎么狠心走了呢?你讓我今后怎么辦吶?你走了誰還會管我啊!”黑壓壓的天幕下,伴著轟隆隆的雷聲,夜色以磅礴之勢墜落面容枯槁的淚水,夜晚的大雨成了一場從四面八方席卷天地的悲情慟哭。
吳老太在大雨中哭了半夜也想了半夜。下半夜的時候,她搖搖晃晃地去燒水,翻箱倒柜拿出平時舍不得用的洗浴用品,把捆綁了小水三年的繩子全部絞斷,這些繩子從此再也用不著了。水兌好后,吳老太試試了溫度。不涼不燙。小水從小怕冷,吳老太知道小水洗澡的水溫。她用新毛巾給小水擦洗身子,就像小水幼時坐在鐵皮條盆里洗澡一樣,輕手輕腳地生怕劃傷她嬌嫩的肌膚。摸到小水身上繩索勒出的道道傷痕,吳老太的眼淚掉在小水層層結痂的傷疤上。吳老太撫摸著小水的身體說:“水,你是媽身上的肉,你身上有多疼媽最清楚,以后你就不會再疼了。”小水身上積累了幾年的污垢形成的一層粗糙外皮,黑黢黢毛糙糙地透著鐵青色,好像貼身穿了一件細薄的鎧甲,又像一條孤獨的戈壁蜥蜴仰面躺在那里,怪模怪樣但卻可憐巴巴。
吳老太想起小水剛生下來時,皴皮皺臉,渾身紅通通紫淤淤的,像一坨沒放透血的生肉。出滿月的時候,小水脫出一層皮,從里到外粉白水秀地溢滿乳汁的顏色。吳老太用半濕的熱毛巾捂在小水身上,待毛巾涼透,小水身上的鎧甲軟了,輕輕一揭,整片整片的臟垢從小水身上脫落,再用水洗過,小水細膩凈白的皮膚一點點被剝落出來,一個滿月的小水又呈現在吳老太眼前。吳老太甚至看到小水的皮膚上閃耀著靈動而嫵媚的光澤,一股滾燙的百感交集從吳老太心底涌上眼底,她精神一振,滿眶熱淚接著給小水清洗這許多年未洗過的頭發。小水的亂發骯臟板結攪成一團糊在頭上,吳老太用熱水慢慢浸泡,細細揉搓,一遍遍用洗發香波清洗。她發現小水的頭發依然潤澤有彈性,這讓她瞬間穿越時空回到小水七八歲的時光。那時吳老太天天早上給小水梳頭,她的手只要觸摸到小水光滑彈性的頭發,心里便充滿一個女人對生活的溫情——溫暖的家,兒女雙全,夫妻恩愛,對一個女人來說還要求什么呢?大戈壁的干燥荒涼也抵不過小水滿頭柔潤的黑發,她就這么在戈壁上走過了大半輩子。現在,吳老太又一次給女兒梳頭,她恍惚小水還活著,只是安靜地睡著了。她小心地一根根清洗黏結不清的頭發,再一條條梳理,洗干凈后,平展展地把頭發全部梳向腦后,一個清秀姑娘的面龐棱角分明地凝固在眼前。
吳老太看出小水面容上的緊張和掙扎,這不是一個姑娘該有的神色。吳老太找出上次兒媳婦帶來的推拿師留下的按摩膏,給兒女擦在身上,她回想著小水幼時滑嫩的肌膚,無師自通地給小水按摩放松那些僵硬錯位的肌肉。小水的皮肉筋骨在她手下開始變得松弛歸位,長久積累的銹蝕一點點被疏通清除。吳老太半閉著眼,感覺小水就一點點在她手下復活。她臉上有了幸福的微笑。小水死了嗎?絕對沒有!她分明感覺小水比任何時候都像活著,難道死亡竟然讓小水重生?吳老太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睜開眼仔細看梳洗干凈的小水。真的,小水安靜恬淡居然像個新出生的嬰兒,玲瓏乖巧地躺在那里,渾身散發著水晶一樣瑩潤純凈的光芒,小嘴微微抿著嬰兒一般可愛的笑容。小水真的活了。她不由再次放聲大哭,小水,你沒有死,媽媽知道你沒死,你是想讓媽媽過好日子,只有你最體貼媽媽。
大雨沖刷了世間的一切隱秘和傷痕。在夜色的掩飾下,那些集結成團的云塊仿佛被一只大手來回擠擰,水滴以快速自由落體運動的方式減少著天空的重負。一夜大雨嘩嘩不停,戈壁上難得遇上這樣的大雨,似乎要把塵世間所有細節都淋得濕透,讓一切都沾染上咸澀潮濕的味道,好像飽含熱淚的眼。但所有的淚水在這個夢魘的夜晚將隨大雨徹底滲入土地。吳老太真的明白了,小水還活著,從現在起,小水以死亡的方式活著。
天亮的時候,大雨慢慢停了。七村青藍色天空下微微有一絲風吹過。吳老太笑了,那分明是小水在她耳邊羞答答地說悄悄話呢。以前她聽不懂小水成天嚎叫什么,那是小水用錯了表達方式。現在,吳老太知道小水以風、以夢、以陽光、以星空、以飛鳥等等方式跟自己對話,這讓她確定:小水真的沒有死。吳老太停止悲傷,恢復平靜。
吳老太把洗干凈的鐵皮便盆砸平,堵住了木板上的大窟窿。小水現在不需要這些了。吳老太找了一床棉褥子,平展展地鋪在了木板上。又費了好大勁才給小水穿上了她沒瘋之前最喜歡的衣服,蓋好被子,關上房門,仍舊鎖上大鎖,然后坐在小院兒里長長地喘了口氣。
下午,吳老太給長山和青山打了電話,說自己很不舒服讓他們來一趟。長山和青山一進小院的門,看見吳老太正在灶臺前煮一鍋介于稀飯和米飯之間的稠飯。吳老太拿著一把長勺不停在鐵鍋里攪和稠飯,以防止飯粒粘鍋。吳老太的樣子看上去單薄而脆弱,像一棵隨時會被吹倒在地的老樹,渾身散發著憂傷而凄涼的枯敗氣息。長山和青山看吳老太眼圈烏黑,面色蠟黃,著急地問怎么了。青山說,實在不行,讓媽去醫院住兩天調養一下吧,咱哥倆來替兩天。吳老太輕描淡寫地說不用了,只要你們有這心就行。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人老了,不經折騰,你們的瘋妹妹昨晚又嚎叫了半夜,我想半夜三更的,又下著大雨,沒叫你們來,自己把藥量加大給她吃了,現在睡了。
兄弟兩個聽了都表現出非常感激母親的樣子,讓吳老太快歇歇,不要累病了。吳老太說,現在這鎮靜劑越吃越多,藥效卻越來越差,我擔心總有一天吃了不管用。我聽村里一個老人說,有種治瘋病的土方子挺靈驗,就是價錢高,一個月大概要五六百元錢。我想這個鎮靜劑咱們還繼續吃著,那個土方子也試試,不管治得好治不好,總不會比現在更壞吧。再說,你們一個月多花個二三百元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少在外面下一頓館子就出來了,萬一小水再把我累病了,我看你們每月就是掏兩三千也不見得有人來伺候這一老一瘋兩個病人。
長山和青山同時點頭說對對對,是該試一試,只要媽的身體好,怎么辦都行。
吳老太原準備是用要來的錢請人給小水打一口棺罩的。但等兒子們走了之后,她看著院子角落堆著的磚木,改變了主意。不用說打棺罩,就是請人做個木柜子,也容易引起人們的猜疑。于是,吳老太將那些兒子們上次加固房間剩下的磚頭木板,一塊塊搬進了小水的房間,然后就在院子里掘土和起了泥巴。
小水就這樣被就地砌進了泥土磚木混搭的棺材或者說是墳墓中。當吳老太為自己的這個“建筑”抹上最后一把泥的時候,已經累得站不住了。她坐在地下,對著一磚之隔的小水說:水啊,媽沒別的辦法,只能這樣委屈你了。你就安安靜靜地睡吧。這房子這院雖然不是咱們的,但咱娘倆還能到哪兒去呢?再遠的事,媽也不知道了。就讓媽在這陪著你,你也在這陪著媽媽吧。
接下來的日子吳老太仍舊每天煮稠飯,原來給小水煮多少,現在還煮多少。她抽空買了只小豬崽,把煮好的稠飯都給豬崽吃,豬崽喂得圓咕隆咚,王家大嫂都羨慕地說:“大嬸,沒想到你一個石油人,喂豬比我這個農村人都喂的好,你看我那豬怎么養都不上膘。”吳老太看著小豬,聽著王家大嫂的話語,就有種特別的喜悅感和成就感,每天更加認真地煮稠飯。偶爾王家大嫂路過小院門口打招呼:“吳大嬸忙什么呢?”吳老太嘆口氣說,還能忙啥啊,給瘋丫頭煮稠飯吃唄。王家大嫂很通情達理地說:“一般人家讓瘋子有口氣活著就不錯了,哪像大嬸你這么仁義,還天天煮稠飯給喂著吃。”吳老太笑笑說:“沒辦法,就這命啊!”
小水尸體的臭味雖然不重,但還是在四周彌漫開來。吳老太也不緊張,反正小水活著的時候,屋里的臭味村里人都領略過。現在又養了豬,更臭一點也屬正常。況且,吳老太租住的房屋,離村里最近的王家大嫂家也有五六十米遠的距離,其他人家根本不會受多大影響。至于吳老太,小水瘋了的十來年里,她天天都生活在鄉村露天茅廁一般惡臭的環境里,對臭味早已經嗅覺遲鈍,習以為常了。
吳老太在院子里又蓋起了幾間雞窩、豬窩,這樣就使那些剩下的磚木都派上了用場,也免得兒子們萬一問起那些磚木哪去了。在一個晴好的天氣里,吳老太去鄉里的集市上買了十幾只小雞仔回來,放在院子里養著。小雞仔剛買來的時候,吳老太也給它們吃稠飯。一個月后,每天早上打開門,小雞們便出去自己覓食,晚上歸家,一個個吃得胸脯鼓鼓囊囊的。又過兩個月,個個長得羽翼豐滿油光水滑,看著都喜人。
現在,吳老太最大的樂趣就是養豬和養雞,白天她煮稠飯,喂豬,把雞放出門,然后端一把小椅子坐在小院里曬太陽。太陽暖烘烘地照在身上,吳老太坐在小椅子上迷迷糊糊地打著盹,這比什么推拿按摩都舒服啊!晚上睡覺的時候吳老太也不覺得孤靜了,她可以聽見豬吃飽后發出滿足的哼哼唧唧聲,還可以聽見一窩雞擠在一起睡覺時發出夢囈般的咕咕聲。她這時就覺得活著很滿足很快樂。躺在被窩里的吳老太想起從前,感嘆現在的日子,心里坦然地想,只要能天天過上這樣的日子,兩個兒子來不來看她,那都無所謂。
但太陽曬得很舒服時,吳老太還是給長山和青山打電話了。她的聲音被太陽曬得軟綿綿的,好像生病一般虛弱。吳老太說,小水現在吃了土藥方子不怎么鬧人了,就是自己現在身體越發不太好了,時常這里疼哪里癢的。長山和青山頓時很緊張,都緊張地問她還需要什么。吳老太其實什么也不需要,她就是要時常地提醒長山和青山,這世上還有一個小水需要她這個吳老太照顧,她對他們至關重要。長山和青山每次接聽電話也很認真,問吳老太哪里不舒服,想用什么想吃什么。吳老太不客氣地說,你們把錢拿來就行了,要用什么吃什么我自己去買,你們買的我不一定合適。兄弟倆立刻送來幾百元錢。吳老太平均一個星期打一次電話,每打一次電話,兄弟倆都要送二三百元錢過來。大媳婦不計較這些,她只在心里求神保佑吳老太永遠呆在七村,別在她眼前出現讓她惡心得吃不下睡不著就行。可時間久了小兒媳卻計較了,說,青山你算算,我們一個月除去老太太和小水必須的那些費用,額外還要給一千多元錢,加上你哥那份,你媽一個老太太,在農村能花那么多錢嗎?青山嘆口氣對媳婦說,你算小賬不算大賬,這點錢算什么,萬一老太太有個三長兩短,那個瘋子你去照顧啊。就算你花錢請人照顧,別說一千多元錢,三千元錢有沒有人愿意照顧瘋子?小兒媳想想也是,這大半年來,吳老太除了要錢,在小水的事情上是沒怎么麻煩家里,也就不計較了。
過春節的時候,吳老太請人把豬殺了,打電話讓青山和長山把豬肉各拿一半回家,還一家給了兩只自己放在田野里養大的雞。小媳婦眉開眼笑,對吳老太說,哎呀媽,現在這樣不吃飼料的豬和雞就是有錢也買不上啊。媽啊,你真是心疼我們,你照顧著小水,還養豬養雞給我們吃,你可千萬別累著了,你要是累出個好歹來我們可怎么好啊!
長山也說,你看媽就養了一頭豬,還都給咱們了,自己一點都不留,媽你好歹也吃點啊,現在這樣的好東西到哪里找。再說,你不吃好點,萬一生病怎么辦?
吳老太冷眼看著他們想:你們不就是害怕我死了沒人管小水嗎?你們怎么那么肯定小水一定會死在我后面呢?她突然冒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來,說,小水現在不鬧人了,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比以往好多了,好像還長胖了些,你們不進去看看她?
長山首先反對,說,一個瘋子有什么好看的,只要她不發瘋比什么都好。小兒媳也趕緊說,不是我們不想看她,只是那里面的味道實在讓人受不了,還是別看了。我們都知道媽是最辛苦的。青山現在已是一派領導風范,輕易不開口說話,但什么話都不說就是最有力度的反對。
一家人就站在院子里說了會兒話。青山媳婦客套地讓吳老太回家去過年,說也好給吳老太洗個澡搓搓背。吳老太說,算了,小水雖是瘋子,也是個大活人,我走了萬一出個事情家里沒人怎么行。
人都走了以后,吳老太殺了只雞燉上,炒了幾個金黃的雞蛋,包了一鍋素餃子,心平氣和地自己過年。她希望來年還是這樣素素靜靜地過日子。
晚上睡覺時,吳老太不由想起小水。吳老太知道,小水就在她身邊,她煮稠飯,小水站在一邊看;她在陽光下打瞌睡,小水輕輕給她捶肩;晚上睡覺,小水也在大炕上和她做伴,吳老太還時常在半睡半醒之間聽見小水的呼吸。冬天以后,小水房間的臭味逐漸小了,吳老太知道這是天氣冷了的緣故。天氣一熱,臭味還會繼續散發出來。按照吳老太的想法,一具尸體徹底變成白骨怎么也得兩三年吧。吳老太突然想起小水那間屋子的小窗,雖然只有一張人臉大小,可也是個窗口,萬一哪個調皮孩子猛不丁悄悄來看瘋子,那還了得。吳老太想,明天就先拿幾塊高木板豎在墻邊擋著那小窗口,既不讓人看見窗口還可以繼續透氣,過兩年,等尸體徹底變成白骨,再爬上去把那個小口釘死。想到這里,吳老太無聲地笑了,過兩年,誰知道過兩年自己還能爬上那窗臺嗎?誰知道過兩年自己是不是還活在這人世上。想那么遠干什么,還是先想眼前的事情吧,好久沒有去精神病院開鎮靜藥片了,過完年,吳老太得讓青山開點藥回來,總不能引起別人的懷疑吧。然后再買個豬崽繼續喂著,也算有個伴。最主要的,過了年,吳老太還得找種種借口跟兩個兒子要錢。她現在是徹底沒什么可以依靠了,趁著還能動能干,就得多要錢,錢是她以后的唯一依靠,就算她病倒爬不起來了,只要她有錢,也可以雇像王家大嫂這樣和善的人來照顧她幾天,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聽任何人的斥責,也不用擔心小水的事被人揭穿。一旦錢花光了,到了貧病交加無人理睬的地步,那還有藥啊,青山給小水開的那些鎮靜藥片,吃上一瓶,就會像小水一樣永遠清清靜靜地不再醒來。吳老太這樣想著,便一切都釋然了。
鄉村的大年三十是最喧鬧歡騰的,家家戶戶的空氣里擠滿世俗深處的歡聚,人們期盼在除夕夜能與逝去的親人有微弱的靈魂感知,以便獲得福蔭或福報,這也是每家每戶不停進出忙活的一個原因。吳老太的小院里一片透徹的滅寂,她不用忙活什么,她隨時都可以見到老伴和小水,隨時都在心里與他們對話,他們天天都跟她在一起,不用等到大年三十。在這一點上,吳老太比任何人都有優越感。
黑沉沉的夜晚,冬日豐沛積雪的覆蓋讓天地有著深淺不一的詩意。雪色映照進房間,顯得房間里狹小幽暗。好在炕頭的爐灶里還有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吳老太的臉在些許光亮中如烈日下炙烤焦黃的戈壁,縱橫交錯布滿風沙的痕跡。屋里的溫度比以前石油小區有暖氣的房間差多了,但炕上還算暖和。吳老太蜷縮在被窩里,想,大年初三過后,再給長山和青山打電話,告訴他們,屋里實在太冷了,送錢來,她要買柴買煤,要不然她和小水都會凍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