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并不遙遠

2013年是“中土友好年”，做東一方為中國，土耳其則輪作客方。這種以“年”為形式的國際交往近年來已十分普遍，人們不再陌生。大凡碰到這樣的年份，雙方都竭盡所有展現本國的歷史與現在，尤其在經貿和文化方面的互動更是花樣百出，爭奇斗艷。土耳其政府卻很低調，不見聲張（也許不到時候），不知采納了哪位的智諫，推出一項極其務實有效的人文味兒十足的活動，即邀請中國一百位文化學者及專家分若干批訪土。用他們的話說，如此而為的意圖，就是想通過“中國知識分子”的親歷見聞和富于獨到銳敏的發現及觀點，讓更多的中國人更真實、更深刻、更廣泛地認識土耳其；甚至有土方人士直白地評估：從傳播學角度看，這樣的訪者勝過成百上千普通游客帶來的效應！我的土耳其之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了。

其實，確切地說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只有一個：伊斯坦布爾。用幾天時間，沉下心來對一個地方進行深度了解，可謂是邀請方的獨具匠心，更何況這座城市不僅是土耳其極具歷史及人文代表性的縮影，而且在世人眼里是黑海與馬爾馬拉海交匯生成的美倫美奐的珍珠！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在回憶錄《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中這樣描繪“繽紛之都”的伊城——在這里人們形形色色的生活如同這座城市不同凡響的歷史一樣，都盡現于現代城市流動的美麗景致之中，可謂是“如夢如幻”。熙熙攘攘的街區中，處處生長著郁金香，映襯在叢生的各式建筑中；而這些建筑有的可以一直追溯到拜占庭時期，有的則來自于奧斯曼帝國的黃金時代，有的則是屬于不再那么富裕的近代。加之街上不同國籍、不同膚色的游人，讓人仿佛一會兒是在荷蘭，而下一個街口仿佛又到了中亞，所有的這些一同造就了這個城市。它的建筑與各色人口看似雜亂無章，但又緊密團結，各自的歷史和個性雖然迥然不同，但每一樣都動人心魄。奧爾罕·帕慕克先生對伊斯坦布爾的概括形象生動，交織著歷史與現在的色彩與律動，可以是人們了解這座魅力之都的導讀典章。訪問的幾天里，這座城市給予了我這樣的感受：這里的人很友善、很從容，看不到形色匆匆，人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松弛而平和的，不見吵鬧不見擁擠，一派和諧。這里的生活節奏閑適，人們來來往往，似有點亂亂的，各自都在奔自己的，毫不相干，可又很協調，亂中有序，大勢統一。就像土耳其的著名織毯一樣，編織時經緯交錯，穿梭往來，似乎有點亂針游走，然而它的內在是有序的，外人看不出來，待一張毯子織成了，人們這才發現原來它是一幅精美的圖案，而且經緯十分精準！

我不想以游記的方式去描述景色土耳其或歷史土耳其，因為有奧爾罕·帕慕克先生的文字足以生動了，況且還有那么多的導游手冊圖文并茂、繪聲繪色；我這里要記述的只是在這座歐亞大陸銜接點上的城市偶遇的那些人那點事兒，也許這樣的土耳其更現實真切些。

青春伴游郎

飛機抵達伊斯坦布爾國際機場是凌晨五點，從北京飛到這兒足足十個小時。來接我們的是位背著雙肩包的年輕人，他踮起腳尖兒站在隔離線后，手舉寫著中文的白紙片，一雙深陷眼窩的黑洞洞的眸子在圓圓的鏡片后機警地尋找……我們迎前招呼，剛想彼此自我介紹，那年輕人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張嘴打起哈欠，兩行清淚伴隨而下。他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濃密的青胡茬圍攏的臉頰上泛起絲縷羞澀，操著對外國人來講已相當流利的漢語歉意到：不好意思，失禮了，我也是剛下飛機。原來，他同是乘了一夜的飛機，從上海專程飛來作我們此行的陪同翻譯的。我們頓生感動，以中國式的熟人般嘻嘻哈哈的方式打著趣兒走出機場。這便是我們踏上這方異域土地后見到的第一個與我們相關的土耳其人。

這個年輕人叫Abdullah，是地道的土耳其首都安卡拉人。他還有個人們一聽便知來由的中國名字：杰龍，因其太著迷“功夫”了，把武打影星李連杰、成龍奉為偶像。六年前二十歲的他選擇了遠赴中國留學，考入天津師范大學就讀新聞專業，畢業后又考上南京師范大學傳播學碩士研究生，現為二年級。這次土耳其組織方之所以選擇了他作陪同翻譯，也正是其所學專業起了作用，因為我們一行均來自新聞媒體。杰龍很感激能得到這份“伴游”的美差，雖然是得不到一分錢報酬的“自愿者”，但能免費回家一趟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有多少在華的土耳其同胞羨慕呢。當然，他現在還不能急著奔安卡拉，必得“把中國客人安全送上返程的飛機”才算完成“自愿者”的使命。

我們與杰龍的交往就這樣開始了，在訪問的幾天里他朝來晚去忠實地相隨相陪，雖然日程表上的安排經常被主辦方調整或被我們即興打亂，他都以順隨的態度遵從照辦，不去表達任何主張，一看便知是那種“特懂事的孩子”。到達的第一天，我們稍做休整，便頂著中午的大太陽直奔藍色清真寺——蘇丹艾哈麥德清真寺和圣索非亞大教堂、地下水庫參觀，這是伊斯坦布爾舉世著名的古代建筑與歷史文化集中展示的標志性區域，也是熠熠閃爍的東西方等多種文化交匯、碰撞、融合的精神高地。我們陶醉于先人以智慧靈光淬煉、構筑的信仰殿堂，任思緒穿越時空，盡情沐浴藝術的甘露，自由、曼妙地遨游在歷史的絢爛天空……杰龍很理解藝術膜拜者的“饑渴”，靜靜陪伴在身旁，從不多言多語，只有問到了方做些直譯的解答；不僅如此，他也從不催促，相反還生怕我們有顧忌而心急看不好，不時小聲寬慰提示：不必趕，時間你們掌握，去什么地方、想看多久，自己定……

太忘情了，不知不覺已是華燈燦爛，我們流連在石料鋪砌的古老街巷，只見形形色色的店鋪里投射出的燈光把顧客的影子拉長，這才想起肚子還餓著。杰龍接受了我們的建議，不再返回酒店的餐桌，找到家門臉兒就街的小飯鋪進去。顯然，杰龍不是為填飽肚子隨便選擇的這兒，而是特意找上門來。他把我們讓進空間有些擁擠的“卡座”，邊分發盤子和刀叉邊介紹：這是家開了上百年的老店，做的牛肉丸子很有名，只要你提起它，土耳其人都會講到這家飯店。甭費勁兒了，雖然菜單上密密麻麻排了很多名目，我們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上了第一排的第一個，既然是特色風味兒，那就每人來一份，況且便宜得很，才十二里拉一位。很快，留著唇須的店員腰纏圍裙麻利地穿過狹窄的通道，端上了面包、冰水、生拌時蔬，最后才“隆重”地獻上了主菜。不是說丸子嗎，咋擺上來的像剛烤熟的紅腸，圓骨碌碌的一人兩條。杰龍推推眼鏡，笑笑解釋：土耳其的丸子就是長的。是呀，干嘛就不能是長的呢？事物就是這樣，再換個視角看它的剖面呈現出的便有可能就是圓的。對于我們來說，土耳其本就是讓人飛越萬水千山換個角度觀世界！我們學著杰龍執掌刀叉的動作將丸子切開段兒，用叉子扎起小心送進嘴里……咦，味道噴香，真好吃！顯然是都對了大家口味，盤子里的牛肉丸逐漸加快了消失的頻率，不一會人人都吃個精光。一位開始被迫接受下菜譜的團友很有感喟地說：平時我不吃牛肉，生怕有腥味兒；哪知這兒做得卻這么純凈鮮美，我看還可以再來這家店里吃一回！有這種想法的并非我們幾個，墻上高高低低、密密麻麻掛著的被店主精心鑲進玻璃框里的顧客留言，說明了只要到過這兒的人都有此愿望。這些留言都是手寫的，行筆自由而流暢，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嚴謹有序，有的跳躍奔放，一看便知是食客們的即興而書；用紙也是五花八門，什么質地的都有，不同的大小、顏色和墨跡等等一看便知是不同時期留下來的。我們湊近身邊的一幅紙張很黃的留言細瞧，一時辨認不清是何種文字，但落款的時間分明寫著：1917。了解一個國家或民族，最簡單的開始或切入口就是吃飯，從維系這方水土這方人賴以生存的飲食品起。這是我們品嘗到的第一頓正宗、地道的土耳其餐，從這個意義上講，年輕的杰龍無意間竟成了為初來乍到的我們上第一節課的老師！

杰龍回到了自己的國家，但卻因為我們回不到自己的家。雖然這樣的“編程”從邏輯和道義上無可指責，可我們的心里還是常常泛起過意不去的絲絲糾結，畢竟這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已大半年沒有回來過了，更何況還有貌美清純的未婚妻在安卡拉癡癡地等著他。我們故意逗趣地問杰龍：你長得這么帥，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并追求吧？他閃著一雙黑色的眸子溫厚地笑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口吻緩緩地認真道：我們都信任對方，彼此都不會背叛！杰龍說這話時望向遠方，看那神情好像是安卡拉的方向……他說，她是中學同學，現在當地做老師。這次回來并沒有告訴她，不愿她知道后總吊著心熬得難受；等把我們送走，他打算突然降臨，給她一個驚喜……

土耳其是個信奉伊斯蘭教的國度，僅伊斯坦布爾的清真寺就有大大小小450多座，信眾占到全市居民的98%，每逢一天五次的定時宣禮時間，滿城的天地間便會回蕩起渾厚遼遠的男聲吟唱。杰龍是循規蹈矩的忠實信徒，對真主的那份虔誠是透發自骨子里的，每到宣禮聲唱響的時刻都會以崇敬神圣的姿態莊嚴著，如果是恰在清真寺里陪同我們參觀便會很禮貌地小聲“請假”去做禮拜。當逢這個時候，我們會以靜穆的眼光注目著這位青年英俊的臉龐或目送他清瘦的背影遠去……信仰是支撐精神的力量！

這是個星期五的早晨，杰龍像往常一樣準點來到酒店，要陪我們橫跨凌空飛架于歐、亞兩洲的博斯布魯斯海峽大橋即阿搭土爾克大橋，前往亞洲區的一家經貨公司和一家民營電視臺進行業務訪問。一把我們迎上車，他便有些迫不急待地難為情道：如果可以，希望今天的行程能抓緊些，我和司機師傅想在一點鐘趕回歐洲區的一座清真寺，因為每周五的中午是要做的最重要的禮拜……一切的行程都很順當，節奏與時間的把握恰到好處，緊湊而不匆忙、從容而不拖沓，日照垂直時剛好結束了所有的訪問，我們的汽車載滿一車人的好心情歡快地朝著博斯布魯斯海峽大橋駛去……

剛才還喧鬧的城市在高亢渾圓的宣禮聲中安靜下來，街道上原本擁擠的車輛剎時間沒了蹤影，杰龍和不同方向匆匆趕來的人們朝著古城堡墻邊的那座規模不大的清真寺聚攏……這里的所有一切都在同一時刻被一個聲音所招喚。我們好奇地隨同前去，抓住這難得一遇的覓尋機會。這座清真寺占地面積很小，建筑風格很簡易樸實，分上下二層，由一條明梯相連，旁邊一座不高的只有一個懸臺的宣禮塔，雖然如此但人氣很旺，從二層的主廳堂、露天廊臺一直到一層的涼棚遮護的小廣場上全跪著信徒，一看便知是那種具有歷史承傳、在當地很有根基和號召力的古老清真寺。我們照著所有人的樣子遵規脫掉鞋子，躡手躡足迂回至二層門檻之外，屏氣翹首朝里靜觀——百十平米的廳堂里一位身著白衣頭戴白帽的阿訇正盤坐中臺主持教儀、講授經典，人們背對著門滿滿跪在地毯上，頷首弓背靜靜諦聽；只見杰龍也容身其中，而且居于阿訇左手位不遠的上好位置，那微合著眼的專注神情分明表露出他已沉浸進了心靈與思想交輝的氛圍里……大約四十多分鐘，禮拜儀式結束了，人們身形輕快地離開清真寺，各奔東西又沒入了繁忙的市井之中……

不知是哪兒出了岔子，回國才兩天的杰龍的銀行卡不靈了，搞得小伙兒有點心神不定。雖然他極力想掩飾住情緒，可那雙不時泛出憂郁的眼神和經常回避一旁撥打手機的舉動還是露出了端倪。我們關切地尋問原由，很想幫得上忙，并表示如必要可陪同或放假前往銀行機構。杰龍道出實情，說自己正在土耳其電視臺駐中國記者站實習，受同事之托在伊斯坦布爾順便買樣東西帶回，可哪知信用卡打不開了，多次聯系銀行都被告知等待查核。他婉謝了我們的好意，堅持要善始善終做好陪同，其余的事自己會想辦法。由此可見，杰龍年紀雖輕，卻是個辦事認真有責任心的人。不過，他的這樁事也成了我們的牽掛，沒有結果的那兩天總要不時地問幾回。當然，在攀談中也更深地了解到了這個作為游子的年輕人的志向和抱負：畢業后能留在中國，當一名出色的駐外記者。他說不到中國不知道什么是地域遼闊，那里的許多東西都深深吸引著自己。他喜歡中國，更想把她介紹給更多的土耳其人。年輕真好，青春作伴，志在四方。我們被杰龍這顆年輕怦然的心打動，竟認真地為他設計起未來：記者是天底下最好的職業，它是有志者了解世界的捷徑和通途。你可以先做記者，全面儲備，積蓄力量，爭取當外交官。誰也保不齊，未來的土耳其駐華大使不會是杰龍呢？

年輕人的心被點燃，眼睛里放射出激發于生命源流的光芒……

這時，有人玩笑到：如果是這樣，你女朋友愿意遠離家國隨你到中國嗎？

杰龍像是醒悟過來，回到現實：還真沒問過她。

有一天她成了你媳婦，假如不愿隨你來，那可咋辦，不真成了跨國分居了？又逗趣問。

杰龍扶扶眼鏡，嘿嘿道：那就聽她的……

無論未來的人生之途如何設定，這就是杰龍，一個注定這輩子跟中國打交道的土耳其人！

真主喜愛商人

來到伊斯坦布爾，串街走巷逛商場是必須的，無論男女老少誰都逃不過其魔力的吸引。不論從歷史沿革的縱線來看——橫亙羅馬帝國（330～395）、拜占庭帝國（395～1204， 1261～1453）、拉丁帝國（1204～1261）、奧斯曼帝國（1453～1922）、土耳其共和國的千年變遷，還是從版圖延展的模線來看——陸貫歐亞、海通三洲（歐、亞、非）的特殊地理優勢，這里不僅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東西方思想、文化的重要交匯點，而且也與之相配地成為了歐、亞、非三大洲豐饒物產的舉世無二、多姿多彩、品繁物沛、斗奇現異的集散地。可以這樣講，只要是你想到的甚至或古或潮的商品在這里多能找到。不必再作詳述，僅是卡帕勒市場（KAPALI CARSI）——“黃金市場”就足以令人蔚為大觀、驚服慨嘆！這是位于黃金角南岸世界少有的巨型室內市場，創建于1461年，內有20家客棧、80條街巷、4000家店鋪、20000名商人、100萬余種商品，是幾個世紀來伊斯坦布爾游客最多的地方之一，整天人如潮涌，車水馬龍。杰龍陪我們幾次光顧這個市場，只要是在附近參觀，凡有空閑都經不住被誘進來，然而無論怎么努力想逛遍市場都是徒勞，每次都是匆匆而至，穿過懸掛著阿布都哈米德二世所書“真主喜愛商人”橫匾的拜亞茲大門，盡可能邁開大步向縱深挺進，可到頭來還是“冰山一角”。我認為這里最為吸引人的不光是琳瑯滿目、民族風格濃郁的商品，更是那虛虛實實、你揚我抑、討價還價的“砍價”買賣習俗。斗智斗嘴、復轉迂回、懸念刺激，那個過癮啊！杰龍性格靦腆，待人和善，客客氣氣，開始在市場里幫著討價還價很不好意，甚至沒兩個回合就臉紅怯陣了。不過，經歷幾天的“強度”訓練，他很快適應了這樣的購物方式，并且還饒有興趣地當作一門技巧認真來學。古老的卡帕勒巿場里有一條著名的古董街，那里大大小小的古玩店一間挨著一間，店主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就連當地公開發行的導游冊里都明確地稱他們“人人都是資深收藏家”。可想而知，從他們手中“撿漏”壓根兒就甭想，只要別被捉了“冤大頭”就是好的。這里的店家不賣假貨，百分之百保真，這關系到品德，人人都很自重；而每件東西的價格也如全球古玩行規一樣沒有統一、公定的，漲幅高低盡在賣家嘴上，心情的好壞、眼緣的深淺、天氣的陰晴都有可能是影響價格的原因，這一點無關道德品行，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只要兩廂情愿便好。 我們在一家店里看中幾件東西，中年店主從柜櫥里小心取出一一擺在桌上。杰龍的艱難時刻到來了，要知道古玩行里都是撂價高手，面對這樣的賣家極具挑戰性，翻譯的回合多且必須嚴謹，還得準確傳遞出我們或急或緩的語態和淡然、從容的態度。大家關注度最高最集中的是件清晚期的約三十公分高的象牙圓雕“中國仕女像”，店主開價：2400里拉——約合人民幣8500元；我們當即回應：800里拉！杰龍被驚住，遲遲疑疑不知該怎么翻譯，顯然他第一次聽到了懸殊相差如此之大的砍價。而我們此時的心態是：你報你的我出我的，決不跟著走。反正也不知道當地的行情，狠咬著牙往下砍，制衡最終價格標尺是明顯低于國內行情，否則絕不成交。杰龍確認后回過話去，賣家瞪大眼珠近乎是甩頭，做出一個拴繩上吊的夸張動作。我們笑笑，沒再回應。沉寂片刻，賣家像是痛苦思考之后做出決定：2200里拉！他是古玩場上的老手，諳熟凡肯開價者必是真心買家的規律，故作出既是試探又是誘餌的讓步。顯然，這不是底價，還有壓縮空間。我們搖搖頭，也稍做價位調整：1000里拉。杰龍直接翻過去，口氣表達出了誠意。賣家聽了，低頭盤算，一會抬起頭來沖著杰龍比劃著嘟囔一陣，杰龍也與之一番長串兒交流，那表情還挺嚴肅認真。賣家嘆口氣，咬牙一拍手：看你們是真心想買，我就大大再讓一下價——1800里拉！這已是個不錯的價格，說明他不想讓顧客流走且有強烈的成交意愿。此乃考驗的關鍵時刻，真不好判別其利潤空間還有多少，能否再博弈下去，就看誰沉得住氣。我們仍然表示價格還是偏高，判斷店主若真想出手，只要挺挺極有可能還會再降；這當口一定要保持好心態，反正錢在自己口袋里，不掏出來花又跑不了……很快又打了兩個回合，杰龍的表現可圈可點，分寸度拿捏得極好。球又踢給對方了，沉默良久，賣家幾次拿起仕女雕像端詳又放下，思索再三，終于背身撥通手機小聲嘀咕了一會，然后轉回身一揮手，像是壯士斷腕一般：最后一口價——1300里拉！成交！大家的手握在了一起，暢快的笑聲溢滿了小店……

對我們來講這是樁信價比不錯的交易，對賣主來說也應該是足有賺頭的上算買賣。要知道天底下一個道理：會買的永遠不如會賣的！在人流穿梭的街道上，我們興致甚濃地邊行進邊議論，特別是那位購得牙雕仕女像的團友更是如獲至寶的興奮。小步緊隨的杰龍認真聽著，似頗有感悟地往心里記。忽然，他快趕兩步來到身邊，湊近我的耳朵小聲說：剛才店主跟我商量，在價格上讓我幫他，表示事后悄悄給我抽成；我對他講，這些中國人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要一分錢，只希望你把價格讓得更低。

……

“真主喜愛商人”——阿布都哈米德二世的這句話再次回閃在我的腦海，不論這位奧斯曼帝國最后的國王（1876—1909在位）題寫此匾的本意及出發點是什么，然而它卻給出了富于哲學思辨的無限空間，可以說自從卡帕勒市場建成的五個多世紀以來，每位在這里的經商者以及光臨過的顧客對其內涵都會有自己的解讀和答案，因時代、盛衰、年景、天氣、心情、交易等等從宏觀到微觀或社會或個人、或運勢或心境、或商品或商家的當下不同而千差萬別有所不同。此時，我對這句招牌式的金匾“格言”也有了自己的感悟：商人是攪動財富之瀾、探知市場冷暖的水手，也是國家社稷繁盛蕭條的晴雨表，市井安商人旺，社會亂商人散。而具體到買賣交易場，商人不僅把握著錢財多寡的天平秤，更在緊攥著道德良心的試金石，當然商人自己也同眾生一樣在真主明察秋毫的慧目之下。這樣的商人難怪真主喜愛，我看人人都會喜愛！

點心味道

周五的傍晚，伊斯坦布爾同北京一樣，車流滾滾，擁塞難行，特別是朝出城的方向流速更加緩慢，走走停停，如龜步挪移。這哪里還算什么代步工具，看著窗外掠過的人影兒分明是在參加耐心加耐力比賽。古人們絕不會想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竟這般模樣，與世界上的大都市得了一樣的毛病。也許是都已習慣了這樣的情形，也許是放假回家的“周末效應”，映襯在夕陽桔紅色余輝里的車主們顯得挺悠然，不慌不忙，有時還搖下窗子與不認識的司機聊上幾句，臉上沒有絲毫煩燥不悅的表情。我們看到的肯定不是生活的全部，透過車窗的視覺角度太局限了，這往往是造成事物認知差異的棱面照射結果。這不，就我們當下的心情而言便與人家不搭調，可謂心急火燎，如坐針氈，因為約定今晚要去一個土耳其家庭共進晚餐，本來就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初次登門就遲到，這未免太失禮了。

為我們服務的司機是個“樂天派”，技術又好，對當地的大街小巷熟極了，幾天來沒有找不到去不了的地方，而且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不然咋敢夸張地擠弄著那張總在搞笑的臉，自詡為“伊城最好的司機”。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和客人的憂慮，于是翹著兩撇小胡須不住笑著朝窗外點頭招呼，操著方向盤麻利地左挪右蹭“見縫插針”，幾乎兩個小時的路途就這么一點點躥了出來，到達指定地點時恰距預約時間還差十幾分。這里遠離鬧市中心，是城郊接合部典型的居民住宅區，一棟棟樓房高高低低沿山坡錯落排列，背山面海很適于安居。下得車來，不見接應者如約等候，杰龍有些著急，開始撥打電話。這也難怪，不僅作為訪客的我們，就連杰龍和那土生土長的司機也是第一次來這兒，同樣是壓根兒不認識要來登門拜訪的主人。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找到策劃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位經營電子產品的土耳其企業家法藍。事情的緣起是，就在兩天前“帕斯亞特經貿文化交流協會”的歡迎午餐上，他主動提出了這個建議，并操著生澀的漢語“沒問題、沒問題”地包攬下來；作為千里迢迢的訪問者，我們當然巴不得能有這樣的機會，深入到普通家庭實地了解土耳其人的生活。于是就這樣，在土耳其烤肉的美味伴隨下搭成了“餐桌協定”，隨時聽候召喚的通知。

電話要通了，杰龍躲在一旁，神情有些焦急地對話。一陣，他走過來，臉色為難地歉意道：對不起，法藍先生說了還在路上，一下趕不過來，要我們照著門牌號數自己找，主人在家正等候呢。呵呵，真不見外啦！突如其來的變故，雖然帶來了不能直接通達的不便，卻也免去了前有引導的客客氣氣的禮賓式相見。如此身陷陌生境遇，我倒覺著有幾分親熟感，有些像中國人走親訪友的意境，而且是那種懷著打聽多年方得其下落的一路尋訪而來的重逢期待。我們隨杰龍走進路邊的一家餐館，打探面前這依山勢交錯排列的樓叢中哪幢屬于要為我們敞開門扉的。顯然是快要到迎接客人進晚餐的時候了，服務人員都忙里忙外準備著，見有客人進來個個笑臉招呼，弄明白是尋路的更是熱情之極，伸脖探耳瞇眼晴地專注傾聽，樂不迭地爭相援助。看得出，他們對待工作、生活和人的態度輕松、快樂、友善。生怕說不清，又為了把路指的準確更準確，他們拽上杰龍來到圍著露天餐桌正打土耳其式麻將牌的幾位老者前，又一通不厭其詳的指指點點，那熟門熟戶的勁兒一看便是當地的老住戶。甭說是杰龍徹底弄明白了，就是我們這些聽不懂講話的外國人，也從大家樂助相幫的聲調和手勢里猜出個差不多。其實，要找的人家就在與餐廳并排的側上方，拾級而上十幾米左拐的那幢摟即是。“叮咚——”，四層那扇棕色的門被敲開，迎出來的是位中等身材的土耳其小伙兒，他不給人以陌生感，沒有那種見了生人的矜持，臉上的表情松弛、自然，一看便是發自心底里的似久違了的喜悅。進門脫鞋，赤腳入戶，我們被徑直帶進寬敞的客廳。這是個被聰明的主人精心規劃布局的空間，五、六十平方米分置為三個功能區——左手夾角區擺放著西式長桌，可圍坐八人，為用膳區；右手夾角區豎立著陳列柜，各種異國風情藝術紀念品展示于櫥窗里，一張靠椅一支落地燈組合放置，為讀書閱覽區；正前方幾乎占去半個廳面積的為會客區，有三組木質歐式雕花布藝沙發圍成“回”字形，分置不同部位的茶幾上擺著翠映艷美的珍奇鮮花，敞亮的玻璃窗占去整面墻體，夕陽沒去前那最后一縷溫煦的桔紅光輝透散在編織精美的土耳其手工地毯上，好個家的靜謐、溫馨啊！

年輕的主人安頓我們落座，端上新鮮水果分送到每個人的小碟里，嘴上不住地招呼：大家別客氣，就像回自己家一樣。他名叫阿布都拉，一張中亞人的貌相，言談舉止很樸實，一看就是那種靠得住的實在人。簡短交談中，我們很快知道了他年方三十二歲，未婚，曾在新加坡開了六年土耳其餐館，生意做得挺紅火……有如此經歷，無怪乎他會說幾句簡單的中文問候語，只是音調極不標準，一聽便知是在經營場中拼湊學來的。“等等、等等”——不知有啥事，阿布都拉彎著兩道濃眉微點著頭很禮貌地退出客廳；不大會兒，他又緩緩推開門，側著身子伴隨一位身材瘦小、稍有駝背的老者進來。我們立即起身，欲迎上這位尊長。哪知，老人家腿腳麻利，小步快走地先迎到近前，像老友相逢地一個個緊緊握手，翹著長下巴連聲歡迎，然后打著手勢示意我們隨他自由落坐于沙發。阿布都拉這才找到機會介紹長者的身份：父親——這家掌門立戶的真正主人！我們將稱贊與祝福送給這位七十一歲的健朗老人，他很淡然平和地微笑著回謝，說：我喜歡中國人。原來，退休前他是伊斯坦布爾一家電視機廠的工程師，十多年前曾到過中國的上海，與同行學習交流，結下了深厚友誼。正好，我帶來的禮品是杭州的西湖龍井茶，想必老人不會陌生，或許它的清香會喚醒他塵封已久的東方記憶。果然，老人接過茶有些久違了的激動，當即打開茶盒，湊近鼻子很嗅了兩下，說這是自己印象里回味多年的中國味道……一個國家、一種文化，往往留給人們記憶深處的是濃縮了的甚至抽象化了的符號，它也許是一個人，也許是一處景，也許是一本書，也許是一種味道！

阿布都拉幫父親小心收好茶，沒想到剛轉身回來又收到給自己的禮物——山西民間剪紙《喜鵲登梅》。聽了介紹，他明白了圖樣上那兩只上下對偶喜鵲的意蘊，像個孩子似地露出純真的笑容，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說：我已訂婚，今年就和女朋友結婚。真誠感謝你們，給我送來了這么美好的祝福啊！真是意外之喜呀！沒想到我們帶來的禮物在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地點送給了最恰當的人，誰又能說這不是冥冥之中的機緣暗合呢？

……我們與這家人的交往已十分融洽。

這時，門鈴響了，隨即那位熱情的土耳其企業家法藍像掛著串快樂的鈴鐺，笑聲朗朗地走進家來，見客廳里的氣氛竟如此熱烈，瞪大眼睛一腦門子的意外，待遲疑片刻回過神兒來，不禁如釋重負，暢聲朗笑：我這個中間牽線人是多余的。看來遲到是有好處的，我也不必為此道歉了！哈哈……

……我們談天說地，歡聲笑語，融融其樂的熱呼勁兒真成了老友聚會！

開宴的時間到了，我們被請上餐桌，依照安排南北對坐，唯有阿布都拉的父親背西面東端坐在上首位，一來表明主家的身份二來也顯示了大家對長者的敬重。溫馨的燈光下，各種形制的器皿盛裝著或條或片或絲或塊的菜肴，紅紅綠綠擺滿了一桌，看上去不僅賞悅得饞眼而且更釣起了食欲膨脹的味蕾，原來“秀色”本就是可餐的。簡直是變戲法兒，這么些碟碟碗碗是女主人在人們聊天不注意時靜靜擺上來的，僅這一點細微細節便不難感受主家的精心與真誠，而且土耳其企業家法藍進一步介紹：為了這頓晚餐他（她）們從昨天就開始準備了。伊斯蘭的教規絕對是禁酒的，甭說在家里就是土耳其大街小巷的餐館里也休想見到這種液體的點滴流動，它被視為催發憂懼欲望的惑心之水。因此，開宴時沒有什么像中國式的全體起立交杯對盞的“儀式感”，主人率先拿起刀叉示意開席間或伴有幾句請讓的話，再就是給客人推介菜品的美味。阿布都拉的父親便是這樣開始了，讓兒子用公叉、公勺為我們餐盤里分送佳肴，每一道菜都要招呼著讓客人品嘗到。這是桌冷熱混搭交匯的晚餐，蔬菜類的基本為生食，雞、魚、牛肉類為烹制，但少油少鹽輕火候，其口味不怪不奇很純正，吃到嘴里爽利、鮮嫩，尤其是主人腌制的泡菜與中國人吃的一個味兒，是那種生就即連同鄉情一起浸入骨子里的味道……我沒有考據過這種味道與我們世傳習慣了的為何如此相同一脈，不過土耳其人多為突厥后裔的事實卻昭示著與中國歷史的深厚淵源！

這是頓愉快的晚餐，一桌人親和無間，無拘無束，話來語去，盡情聊著“大天兒”，許多時候竟忘記了彼此的國族身份，仿佛在這樣的環境氣氛中語言不通已不是交流的障礙……

餐畢，我們被請回到會客區的沙發，本以為小憩一會兒便該話別，況且時間也算不早了。誰知，盛情的主人依然是那么認真，按照土耳其的待客習慣程序不亂地繼續著……精美的巧克力甜點、鮮艷的時令水果、棗紅的土耳其茶……我們比劃著肚子以示撐脹，可還是經不住主人一再的熱情禮讓。這時，不知啥時出去的阿布都拉推開客廳門，手里托著一個盤子樂呵呵地進來。他把盤子里的食物分給每個人，說：鄰居聽說我家來了中國客人，特意制作了面點送來請你們嘗嘗味道。好客的土耳其人！這在歐洲國度，簡直是太意外了。阿布都拉回答我的好奇：我們鄰里關系相處很好，經常串門走動，聊天喝茶，誰家有事都去幫忙。原來如此，在人際交往上，土耳其同中國一樣有著趨同的觀念和行為。這不能不說兩國在文化理念上曾有的關聯，就連阿布都拉家中墻上掛著的土耳其傳統書法，也用筆墨的方式清晰地表達了源自古老的信息。

這是個難忘的夜晚，土耳其將會濃縮于這個普通家庭以及其醇茶香飯的味道而深深植根在我們的記憶中。味道不僅是用來嗅的，更是往心里嘗的……

告別了阿布都拉一家，我們走下樓來，夜幕籠罩的天空懸垂著銀盤似的明月，四處的樓宇都已進入了休眠的靜謐。我們順著來時的坡道走到車前，不禁又回頭望望那幢盛滿溫情的樓房，沒想到四層的那扇窗子還通明地亮著，阿布都拉和他的父親仍佇立在那兒遙遙揮手……

老圖殘記

綽拉（CHORA）博物館距市中心較遠，如同它名字的取意那樣貼切——綽拉即“郊區”的意思。過去，這里本就是伊斯坦布爾的郊區，但隨著“城市病”的漫延膨脹漸漸變成了市區。雖然市政區域的地圖圈占成這樣，可這兒的氛圍就像它至今未改的名字依舊固執地釋放著“綽拉”蘊蓄的氣息，窄街狹巷，房舍古樸、低矮，小門小窗，道路坡度很大，多順遂山勢地貌高高低低、曲曲直直，一看這里隨時間沉積、物化了的一切都強烈地映射出先人質樸的哲學思想即“順天而為”。

綽拉博物館原本是座教堂，始建于公元四世紀，后幾經擴建，直到十二世紀三十年代（1316—1321）由藝術家泰奧多爾麥托其特斯贊助再擴建最終定型為今天的樣子。顯然，這個如今看來還像個“大鎮子”的區域，依然抹不去當初緣何而聚而建的脈絡印記，以教堂為中心呈扇形放射開來，所有道路匯聚的盡頭似乎都是以它為終極目的地，這也從一個城建的角度證明了人們對宗教信仰的虔誠之心和宗教對社會演進及生活習俗等方面的影響力。信仰的力量真是無窮！我發現，這里的環境氣氛與別處明顯不同，沒有如織的人流也聽不到喧囂的聲音，沿街的商店和少有的地攤兒都安安靜靜，不去攪擾游人；經銷的商品全與當地文化、藝術沾邊，繪有各種古老圖案的形制各異的“土耳其藍”瓷片、繪有圣經人物及故事的油畫和表現土耳其民族風情的水彩畫、繪有艷麗色彩和逼真景物的質感細密的土耳其織毯、繪有豐富畫作及攝影圖片集成的畫冊圖書等等……博物館的參觀路很特別，正門為出口，繞過去的后花園側門方是入口，而就在其右夾著的一條古風猶存的石徑對面，一幢二層小樓的建筑顯得有些不同，圍著門窗的墻面和屋前不大的空地上或掛或擺著的許多畫作，濃郁的土耳其風格，長長方方，五顏六色，煞是好看。甭問，從構圖的恰當到線條的質量再到著色的浸染以致內容表現的題材，再清楚不過地告訴人們這是家具有相當藝術水準的畫廊。它引起我特別的興趣，于是徑直走了進去。里面的空間并不大，一層有兩間屋子，稍大一點的是畫室，溫暖的橙黃色燈光下正有幾位中年女畫師手持畫筆伏案作畫，那不為來人襲擾的專注與禪定充分表現出其具有的良好修養和藝術造詣；另一間稍小的是作品展示區兼洽談室，與進得門來的走廊過道一樣，墻上沒一點空閑之處，錯落高低掛著的全是畫，題材涉獵很廣，有當地的風光、景物、風俗、民情、宗教等，還有表現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內容的。一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土耳其小伙子接待了我們，通過杰龍的翻譯盡可能地介紹每一幅繪畫背景和創作特點。觀賞中，我不經意地發現倚墻角一張條案上有兩本畫冊，一幅幅大小很不規整的紙畫被插進透明的塑料頁袋里，看得出這是主人為妥善保存而經心放置的。我捧在手中一頁頁認真翻看，原來這些都是上了年份的古畫，畫工很細很精美，特別是好似天然礦物質顏料描繪的畫面鮮艷如初，若不是那紙張的纖維質地和歲月泛起的發黃了的紙邊，稍不留神還真會誤判為新畫。我以為這是主人用于向客人展示的藏品，便無有任何欲念地探討道：這都是老畫嗎？眼鏡小伙兒目光疑猜地點點頭，問：先生喜歡？當然嘍！我傳遞出不容置疑的準確信息。小伙子反應迅速：那就請買幾張吧。原來這并非非賣品！真的，這些老畫張張都好，從題材到技法沒得挑，都堪稱無尚虔誠與純潔心靈輝映而生的精品；而且，更為珍稀的是它們無一不是絕世孤品，能見得到都是一種緣分！機會往往是給有實力的人準備的——我早在二十年前的美國大西洋賭城就已驗證了這個結論，眼下這批老畫如能一筆收下，那將比把錢砸在股市和房地產上強得多。我又細致地翻看了幾遍，最后精心挑選出一套七張絕對老舊的古畫，尺幅雖不大，可畫面反映的卻是大景致，每一張的背景都襯托在伊斯坦布爾那湛藍的海水、飄飛的云朵以及變換著的一座座著名清真寺和宏偉壯觀的地標建筑中，一幅幅都是這座古老城市的實景寫照，如今行走在街巷依然會游歷于它們中間；而每張畫的核心是人物，被設置在占畫幅四分之一的右下角，與其它畫作更加不同的是其表現的人物都是生活在當時社會下層的平民百姓，有濃郁的世俗味兒。

再翻看畫的背面，眼前有了新的發現，一行行工整齊楚的阿拉伯文字布滿紙面，湊近細瞧令人更為驚嘆，這些娟秀靈動的字跡都是人工著墨一筆一劃手寫上去的！它們何以如此？出自何方？我心中勾起探究的興趣，于是翻來覆去愈發仔細起來，從已嚴重泛黃的紙質到字里行間閱讀者用朱筆點劃的墨跡，再到每一張畫幅上總有一側邊沿留有細微鋸齒狀的撕扯痕跡等等，最終找到了答案：這是裝幀精美的由人工繪制的手抄本上的遺珍，說明成書的那個時期這里或這族還沒有或還不興印刷術；并且，從一頁頁紙上存留著的可觀的蛛絲馬跡和可感的種種信息判斷，那書寫著的阿拉伯字跡很可能是經文……

我破解謎底的結論得到了賣主的證實，果真是來自手繪書籍的殘存，而且特別強調它古老的誕辰——奧斯曼帝國時期。從畫的風格和表現的景物、人物來看，不難斷定這是那個時期的東西，因為自從奧斯曼人成為統治者后，便把伊斯蘭教帶到了伊斯坦布爾這個原本為基督教興盛的地方，于是這座城市也成了世界伊斯蘭教的中心；問題是奧斯曼帝國自1453年至1922年經歷了約五個世紀，這畫究竟作于哪個年月？這個謎題得進一步研究、考據方能確切解密，不過從其老舊程度推測至少可上溯兩、三個世紀。一番討還，很快談妥成交價，我匆忙付錢，生怕主家反悔似地沒入了參觀人流……

綽拉博物館所展示給世人的是輝煌無比的馬賽克壁畫，其表現的人物與故事大都取材于圣經，內容之豐富、色彩之艷麗、技法之高妙堪稱拜占庭時期（395～1204、1261～1453）獨一無二的藝術杰作，也可毫不夸張地說是世界上類似壁畫作品最優秀的代表。由于王權的更替、信仰的不同，十六世紀早期（即1511年）該教堂被改建成了清真寺，1765年人們又用泥漿將大殿內這些金璧輝煌的馬賽克壁畫遮蔽。直到本世紀早期，這些精美的驚世圖景才得以重見天日、再綻芳容。可惜的是，當那一片片色彩斑斕的馬賽克從塵封幾個世紀泥皮背后炫目重現時，慘遭嚴重損毀的更多精彩卻永久地謝幕了，遺留下的唯有那一處處斑斑駁駁不再愈合的瘡疤！我們實在不好以現在的眼光去責怪那個時期的人們，更不好以超越現實的理念去評論當時的宗教信仰的隔膜，只是遺憾至極的是，這一束綻放著人類文明的靈慧之光像流星一樣殞落消失了，而且匆促的是那樣的不容思量，真令人扼腕痛惜啊！我仰望大殿穹頂那雙目炯炯的基督耶穌圣像，不知怎的突然聯想到了剛購買的那七張顯現著時代烙印的古畫和畫廊里那兩本沉甸甸的冊子，心中不禁一陣發緊：難道說這些遺留在紙卷上的燦爛文明，也會像消逝的馬賽克壁畫那樣遭受相同命運嗎？難道說又要等到這些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精靈悄然泯滅的時候，我們才恍然醒悟，捶胸頓足，追悔莫及嗎？這樣的悲劇在現今的中國已轟轟烈烈上演，而誰又敢說同樣正處于經濟飛速發展的土耳其不會呢？這一點必須警醒，因為一切文明印記是人類留給這個世界不可再生的DNA，是人類血脈根莖的延續，哪怕是一點一滴的流走都是對人類基因密碼的缺失。要知道，面對祖宗先人，怎樣的保護都不為過，無論政府還是民眾都負有承傳人類文明共同遺產的歷史責任！

圣母瑪利亞神情悲憫地躺在床上，基督耶穌雙手捧起剛剛誕生的嬰兒，信徒和天使們個個儀態關切地圍聚在床邊……這是多么神奇的蛻變啊，鑲嵌這些馬賽克壁畫所用的鵝卵石是從伊斯坦布爾的河流及馬爾馬拉海岸邊采集來的，而人類用精神的智慧和信仰的力量將它們幻化出了七彩斑斕、耀眼奪目的生命。我正專注地欣賞大殿入口處一組保存完好的壁畫，一位同伴湊上來耳語。我有些急眼，壓低聲音抱怨為何不早告？他挺委屈，稱在畫廊交易前就已提醒，而當時心無旁騖的我根本沒聽見。原來購買的那套古畫本為九張，還有兩張遺漏在賣家那本厚厚的冊子里！我不敢慢待，趕緊拽上同伴折了回去……

那位眼鏡小伙兒如前一樣平和且又加了幾分鎮定，從眼神及表情里透出的信息說明心中早已盤算準我們會回來。我急切地找到那兩張險些分離失散的畫作，提出要以原先的價格成交。可他卻把頭搖成中國的撥浪鼓，一口咬定開出的新價，絕不肯退讓半分。這是樁非做不可的買賣，彼此都很清楚，連窗戶紙都沒得捅。無奈，我只有被擒。不過，能夠理解，這就是生意場上的規則，衡量藝術價值高低的唯一標準就是鈔票；好在，這哥們兒不是太黑，開出的價格還不算離譜兒。要是在別地兒，可真就不好說了……

發動了的黑色奔馳商務車停靠路邊等候著，我們都沒急著上，而是應一位同伴的迫切要求，圍蹲在陰涼地一張張展示古畫，供他聚焦拍攝并“微信”傳發國內畫家朋友品鑒。借著這時機和戶外勻稱、自然的光線，我再一次更加仔細地觀賞那些色彩鮮艷的畫兒——雙手拎桶的賣水人、全身掛滿紅鞋的制鞋匠、手持板斧的束腰士兵、沿街叫賣的小商販、經營皮草的生意人……過目間，我突然又有了新的發現，這些畫的技法和習慣與中國的傳統繪畫有許多相通或相似之處，如海水的波紋、翻卷的云團、茂盛的花草，還有不惜工本的大面積以金箔著色等等，更為熟眼的是有些人物竟然蹬著“人”字口的鞋、穿著對襟扣的褂……

皺褶里的夕照

伊斯坦布爾獨立大道深處有一條寂靜的窄巷，那里的店鋪門臉不大，一家緊挨著一家，有的甚至把櫥窗的位置也改作了鋪面。然而，與其擁擠不同的是它不僅不煩不亂，還有份別樣的清幽和情致，人們置身于此不得不壓低聲音放輕腳步。這里經營的都是文化商品，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想得著想不著的東西似乎都能意想不到地見到；它與一般商業街還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即富有濃郁民族符號的商品跨越古今，什么時期的都有，并且所有的店主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中年以上），由此這條巷子也就被浸潤了一種獨特的氣質！

臨近大街的最后一家店鋪，一位老者坐在光線昏暗的玻璃柜臺后一動不動，就連我們這樣的外國顧客光臨也沒有引起一聲半句的響動。顯然，這店里很冷清，看得出已多時沒有顧客上門了，貨柜里零亂擺置的物件似乎也少有生氣，沒精打彩地告訴人們這是家古玩店。我上前招呼，故作熱情微笑，而老者回報的只是抬眼看看，臉上寡寡的沒有一絲表情。境遇有些尷尬，讓人接不上氣的難耐。“一個古怪的土耳其老頭兒！”我心里嘟囔著把視線移向柜臺，打算伺機借個“氣口”體面告退。哪知，一把連同手柄通體包銀的鏡子鎖住了眼神兒，我用手指點著櫥柜玻璃，讓杰龍翻譯要取看這面鏡子。老者扭動了一下身子，伸手進去持柄拿出鏡子，鏡面朝下輕輕擱在玻璃柜板上。我小心捧起，就著照射進來的斜陽仔細觀瞧——真是漂亮的銀鏡，厚厚的水銀鍍底的玻璃鏡片被精心打造的銀皮包裹著，依規制造型而游走的圓弧和流線雕飾著花紋飄逸靈動，尤其是圓鏡背面被白銀完全裹包，上面用陰線一絲不亂地刻出盛開的五瓣花和像天使翅膀一樣飛舞的葉子，從中不難看出工匠一絲不茍的耐心和精湛高超的技藝。撫摸著那些規律有致且歷經歲月依然清晰留存著的作工斑點，仿佛耳畔還能真切地聽到翻飛在工匠手中那小錘的音樂般的敲擊聲。

不知何時，老者站起來，身量足有一米八幾，黑鴉鴉似一堵墻，竟把一心專注的我嚇了一跳。老者寬額闊耳，典型的“國”字臉，雖然布滿歲月遺留下的皺紋但黃里透紅的膚色顯得挺干凈。他指著手柄上一處肉眼幾乎看不清圖案卻很精致的鏨花，嘴里吐出一串兒渾厚沉穩的中音，杰龍同步翻譯：1960年，土耳其造，做工精美，那個時期的代表。我將銀鏡小心放回玻璃板，臉上表情淡淡的，口吻似很隨意地詢價。對方看著我，不緊不慢道：二百里拉。當時伊斯坦布爾市面兌換價——一里拉約合三塊六人民幣，一美元約合一塊八角四分里拉。無需換算，我心里已確定“拿下”，可嘴上還要打個回合殺殺價，這樣做不光是中國的行規同樣也是土耳其買賣交易的習俗，這也算入鄉隨俗嘛！誰知，老人家不干，咬定這是最低價，還手指輕敲著那柄鏡子說，現在光這點銀子的份量就已值一百五十里拉了。不知他是怎么估的，雖然土耳其盛產銀礦和銀器，價格相對便宜，可在我看來這把鏡子的銀子無論從重量還是成色上都應超出“開價”，更何況它還是個“老貨”。我故意沒去接茬兒，而看似漫不經心地將視線轉向旁邊貼墻豎著的古董立柜。隔著玻璃，又一枚銀鏡驀然出現，所不同的是它沒有手柄，而是有巴掌大小的滿圓！再也無法繃得住了，我趕緊請主家取出捧在手上——這無疑也是枚老鏡子，滿包銀、“滿工”，同樣為五瓣花和舞動葉子的題材，雕刻風格卻粗獷大氣，一道道鑿線率直有力，整個圖景揚動著生命的活力和綻放的青春。更為特別的是，這枚銀鏡有一凸起的立鈕，是一只用鏤花技法雕琢的鳥兒，尾巴長長的像孔雀一樣散開，一雙翅膀對稱舒展，鳥頭戴冠昂首向前，統觀整體呈振翅翱翔狀……啊，實在是難以言表！在布滿歲月滄桑的銀鏡上，工匠們叮叮當當敲打出的組成美麗圖景的一道道皺褶里，人們不難感受到閃爍著來自那個時代的昔日輝煌。要知道，我在土耳其看到的新、老銀鏡也不少了，多是用于墻上掛的，而像這種手持的尤其是帶立鈕的卻很少有或者說我第一次見到。并且，它對我來說具有特殊的價值，這個飛翔的鳥鈕以實物佐證了一個事實——土耳其人并非不將有生命的動物生靈藝術再現。事由緣起，離京赴土前一位友人告誡我最好把準備作禮品的精美民間剪紙收起，因有多幅圖案上有鳥有人有動物，說土耳其人的講究不把有生命的人和動物入畫表現。

我示意著杰龍詢個價，老人伸出兩根指頭：二百里拉。我再也放不下了，目光真摯地仰視著他，口吻誠懇道：老先生，我非常喜歡這兩面鏡子，一起都買了，給個最后價。一般古董行碰到這種情形多少都會再讓點，圖個成交吉利，和氣旺財。老人卻沒有退讓的意思，固執地搖搖頭：這就是最終價，而且我已經開低了。他目光落在那面鳥鈕銀鏡上，寬厚的聲音里共鳴著一股仿佛來自滄桑歲月里的氣吁：這是奧斯曼帝國時期的鏡子，200多年啦，上面作鈕的鳥名叫幸福鳥，是女兒結婚的陪嫁，很難得，現在的工匠可再沒有這么好的手藝了。無需再說什么，我當即如數付賬。老者不急不慌地用紙一層層包裝著鏡子，一折一疊都齊角齊邊，看得出他如此認真是怕物件不小心受到損傷。我突然記起那位土耳其帕斯亞特經貿文化交流協會秘書長而心的告誡，提出開據發票，以防海關查核。他沒有應答，頭也不抬，從柜臺里取出一張名片大小的白紙卡，工工正正在上面寫了一串字母，然后又找出一枚藍色印油的長方形圖章加蓋其上，最終手握圓珠筆熟練地轉著圈兒一畫，看那流暢的走線好像是簽名。老人將卡片遞給我，指著自己的手書說：如果出海關有人攔阻，你就把這個給他看，告訴他東西是在我這兒買的就沒問題了。

……

我和古董店的這位土耳其老人握手告別。老人第一次笑了，告杰龍：我喜歡這個中國人，他人和善，總是微笑著。

我依然報以微笑，又一次握住老人家的手道別：我把這兩枚珍貴的銀鏡帶回去，每當看到它們，就會想起在伊斯坦布爾有您這樣一位土耳其老頭兒！

老人開心大笑了，滿臉的褶皺里蕩漾起人逢年少時方有的率真快樂，那映照在夕陽余輝里的眸子躍動著清亮的光芒，好像還閃著盈盈淚水……

有情就流淚

伸展雙臂緊緊相擁、彼此拍打著肩背、左右親吻著臉頰……我們的再次相見已超越了禮儀性的友善握手，而上升至了朋友間真摯率性的土耳其民族的習尚表達。帕斯亞特經貿文化交流協會會議室里，以秘書長而心為首的此次活動接待方的友好人士熱情地迎接我們的到來；這是如期結束訪問時，在即將離開伊斯坦布爾的當天，應主人邀請并安排舉行的“告別性會晤”。的確，大家在情緣上已不再陌生，雖然是第二次見面，可幾天來“遙控式”的妥切周到安排，仿若隨身相伴左右一般貼心，意念中已成為稔熟深交的老友。

記得首次會晤時，大家都穿戴的比較正規，一頭卷曲黑發的秘書長而心、個子高挑的翻譯庫太、蓄著整齊唇須的企業家法藍，個個西服革履，一色兒的白襯衣加領帶，完全是外交禮儀式的隆重，就連會談用的橢圓桌子也劃分出了雙方區域，賓主主談人前還擺放了各自國家的國旗。彼此的交談開場為禮節性寒暄，互致真摯感謝和親切問候，接著介紹國情情況、活動背景，最后暢談合作愿望及發展前景……大家在坦誠、友好、歡快的氣氛中會晤，秘書長而心人已中年，性格沉穩而又不乏靈通，交流中經常會情之所至地跳躍出輕快的幽默，一看便知是那種具有雄厚背景根基且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人，不然也不會成為這家覆蓋亞太地區經貿、文化業務的掌門人。庫太的中文相當流利，或因其在西安留學五年對中國的古代歷史和文化多有了解，什么唐詩宗詞李世民都能扯幾句，是個思想成熟的有頭腦的翻譯。企業家法藍是位與中國多年做著電子產品貿易的成功商人，性格開朗外露，形體動作的表現力極強，雖是五十出頭有著四個孩子的中年男子，可不高的體格里緊繃著旺盛的活力。會談結束，雙方互贈禮品合影留念——主人贈送印有協會徽標的土耳其咖啡瓷杯，讓客人記住協會就是你的家，希望土耳其之行留下像咖啡一樣濃香悠長的甜美記憶；我們回敬了龍井、白茶、鐵觀音，祝愿“神奇的東方葉子”化作友誼的方舟，帶給主人事業興隆、平安康寧……

一回生二回熟。庫太儼然成為大家情感紐帶的介子，活躍于多點之間傳遞著熱語真情，極其享受地扮演著職業賦予的角色使命。我們相擁互攜著走進秘書長的辦公室，圍著小型會議桌不分方位主次隨便落座，彼此插花而傍，你列有我我列有你，完全沒有了那種外交禮節性的客套。與中國的習慣一樣，客至茶為先，主人將茶端上了桌，而且分泡了兩種，中式瓷壺里是鐵觀音，玻璃器皿里是土耳其紅茶，注入杯中一黃一紅漫著云霧，煞是好看，有一番別樣的曼妙。坐在我身邊的秘書長而心說：土耳其有句俗語——能坐在一起喝茶的人，不會對你心懷不軌。今天把你們的茶和我們的茶都倒在一起，大家的心就融在了一起！哈哈……他舉起茶杯，邀約在座的人同飲。告別會晤就在主人的盛情和親和輕松的氣氛下開始引入正題，我們應邀就各自關注興趣即興暢談此次訪問土耳其的觀感……土耳其人民的友善、風光的優美、建筑的雄偉、歷史的久長等等盡在感懷之中，而更讓我們與土方人士感興趣的探討話題是今天的土耳其——

位于地中海與黑海之間、地跨亞歐兩大洲，這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注定了這塊版圖是世界上永遠關注的熱點，也是土耳其人引以自豪、得益享譽的天恩地惠。現在，隨著土耳其入列歐盟，這里已成為拉動地區經濟的聚焦關切點，我們所到之處都能聽到看到感到市場經濟催發的活力，那情形就像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在歐洲，德國是第一人口大國，有8000多萬；土耳其緊隨其后，人口為7000多萬。照秘書長而心的話說：現在土耳其每年仍有100多萬新生人口增加，照這樣的速度用不了很久就能成為歐洲人口第一大國！他說這話時，眸子里話語中都充溢著憧憬與自豪。土耳其經濟發展速度很快，特別是由于勞力相對廉價，許多勞動密集型的加工制造產業被吸附而來，使其財力迅速增長國力迅猛增強，甚至被人們驚羨地稱之為“歐洲的中國”。今天的土耳其為何能快速發展？我們在走訪中破解了其中一個“奧秘”：土耳其人口各年齡段的占有比例處于最優結構，年齡梯次分布合理，呈寶塔狀，綜合測算，平均人口年齡僅有二十幾歲，如此就給這個國家提供了大量的青壯年勞動力，同時也形成了巨大的消費市場。可以這么稱：年輕土耳其。相比之下，那些經濟發展遲緩甚至停滯的國家和地區，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像如今的歐洲及日本等的人口年齡比例結構嚴重失調，呈拿著大頂爬地走的倒塔狀！不過，我們在侃談中特別中肯和善意地提醒土耳其朋友，在經濟發展中特別要把控好人口結構問題，以防止出現中國面臨的勞動力與市場的窘境。

秘書長而心突然表情嚴肅地提出一個問題：現在中土經濟聯系很緊密，可以說兩國的交往主要在經濟領域。如果有一天沒有錢了，還有什么能保持住我們兩國人民友好交往的長久？

文化！我不假思索脫口道，只有文化的力量是永恒的！

于是，在座的所有人轉入了另一個話題的探討……

土耳其人被認為是突厥人的后裔。古代突厥是中亞北亞游牧民族，帶有塞種及匈奴的血統，在南北朝至唐朝時住在現今中國西北地方。現在，其分布范圍甚廣，西到歐洲、地中海，東到中國新疆和俄羅斯北亞，全球使用突厥語的約有兩億人，而土耳其是最聚集的國家。不管歷史的長河多么久遠，其沿革的脈絡清晰地記述著與古代華夏的淵源，這便是包裹文化的因子，無論時隔多久游移多遠都孕藏著萌發的基因。其實，只要留心注意，你會發現今天的土耳其人在許多方面都與中國相近相通，而這些表現于習俗、思維、藝術等之上的恰是文化根系滋養的花朵。我在與土耳其人不多的幾天交往中，深切地感悟到了這一點，甚至那根尋覓的神經常會被一些眼熟耳順或似曾相識的事物所觸發。比如彼此的國飲都為熱茶、談天說地喜聚餐、好友聚會設家宴、鄰里交往一家親、節日送禮串親戚……等等，我特別提出書法繪畫藝術的表現，在當今土耳其的藝術門類里依然興盛著古老的書法藝術，與中國人用墨跡追求的書寫意趣及審美價值一致的趨同，不僅有用于題寫制作匾額的習慣，而且就連普通人家的墻上也鑲掛裝飾著寫有格言警句的書法作品；還有繪畫，我拿出了在綽拉博物館畫廊購得的那組古畫擺放大家面前，從海水、云朵的紋樣，到人物的衣著服飾，再到大面積的金、銀著色習慣等等對應分析與中國畫古法的近通與聯系……大家熱烈地圍攏在一起，七嘴八舌議論，兩國人方方面面的相同相近點越來越多地被找見……

文化實在是種人類社會太奇妙的存在，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說大了它好像抽象的云里霧里摸不著邊際，說小了它又具體滲透到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方方面面。然而，它不論以什么樣的表征文化符號存在，都是經過歷史積淀而形成的，它是人們普遍認同的“基因”遺傳征象和專屬標志。因此，其文化符號的“因子”會伴隨著人類族群和社會的演進執著而恒久地奔騰于血液里、植根在骨髓中。所以，今天遠隔重洋的土耳其與中國才有了那么多在歷史和文化經緯線上的交織與關聯。我最后用了這樣一句話作為收尾：土耳其并不遙遠！

秘書長而心激動地站起身，用力地拍著我的肩膀：我很贊同你的觀點！聽著你們的激情演說，我感動得都要流淚了。人的真誠是可以用心感受到的！別忘了，我們同樣也屬亞洲！

……

伊斯坦布爾國際機場，杰龍忠實履行著職責，駐足彎彎曲曲如蛇型安檢隔離線的末端眺望，直見得我們的身影沒入海關閘口，這才背起雙肩包拎著我們相送的茶葉轉身匆匆而去。他要直奔長途汽車站，連夜乘坐大客車趕往安卡拉。我們透過玻璃隔墻目送著年輕的背影遠去，默默祝愿他旅途順通，在新的一天第一次宣禮聲響起的清晨回到自己的故鄉，去擁抱父母親人還有那日夜思念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