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美 人

一般來說，美人是專指女人而言的。“所謂美人，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當然，這并不是顛撲不破的亙古真理，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人對于美的標準和觀點自有不同的闡釋，“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攜帶著永恒的女性形象，這不是某個特定的女性形象，而是一個并不確切的女性形象。”榮格的描述為男人們的見異思遷尋找到一個堂而皇之的注解和借口。楚王好細腰，唐人以胖為美，“燕瘦環肥”這一成語更說明中國人的美女觀相當有彈性：苗條的趙飛燕、豐滿的楊玉環，不分軒輊，一律視作佳麗。六十個春秋一甲子，一百年再輪回，風水流著轉，時尚來回變，誰知道明年的美人會是怎樣一個讓人預想不到的形象呢？

按照赫西俄德的神話故事，宙斯把女人潘多拉賜給男人乃是為了懲罪和降災。盡管當亞當第一眼看到夏娃時就開始埋怨女人，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給人的感覺總是愉悅的。當然，如果只用色情的眼光看女人，那就近于無恥了；可是，若用自然的甚或憎惡的眼光去看待女人，又是什么樣子呢？“你去女人那里嗎？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這句惡毒的話使尼采成了有史以來最臭名昭著的女性蔑視者，世世代代的女人都不能原諒他。或許，兩性之間的一些準則正是道德史上推不翻的悖論？“食色，性也。”孟老夫子尚敢大言不慚，何況我們山野庶民乎？誰說不可以以貌取人？在超凡脫俗的美人面前，即使最不茍言笑的人，往往也要喪失既定的原則和立場，樂于充當弱智的角色：古希臘名妓弗里妮被指控犯有不敬神之罪，審判時，律師解開她的內衣，法官們看見她的酥胸，便宣告她無罪；斷臂的維納斯給了人們多少的癡迷和遺憾；蒙娜麗莎的微笑至今仍征服著無數的匆匆過客；薛寶釵給人的感覺是冰冷中帶著一種陰森，人們便贈她一個動聽的綽號：“冷美人”；王熙鳳人稱“鳳辣子”，是有名的潑皮破落戶，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然而，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迷住了賈天祥，硬是讓這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喪命于鳳月寶鑒。自古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斯巴達王后海倫跟了忒路亞王子逃走，上演成古代的世界大戰，多少英雄與婦孺犧牲于彼；能唱出“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卻在“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慷慨中拜倒于虞姬的石榴裙下；吳三桂甘背萬世罵名領清兵入關還不是沖冠一怒為了陳圓圓？狐貍精妲己為武王所斬，西施被越王沉到江底，貂蟬也讓關老爺閉住眼睛劈了一刀……真不知是美人們迷惑了歷史，還是歷史無意中愚弄了美人？

不過，當今社會，普通的家庭是養不起美人的。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互補為偶的心象乃天地之作。人是衣服馬是鞍，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再靚的人也需要夏奈爾、蒙妮莎、佐丹奴的點綴；況且，女人的青春是如此短暫。少女的英文fairsex直譯為“美麗的性別”，可做了女人（woman）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嚴酷的現實使她們根本不去理會托翁的關于美麗與可愛的辨證，她們寧可接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赤裸裸的蠱惑，年老的希望年輕，年輕的則祈求長“輕”不老，回到家里用軟尺量自己的腰身，走到街上用眼睛測別人的三圍，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差異就是如此微妙和細小，除了自己以外的女人，都是競爭的對手。你不見商店里再劣質的化妝品也不會滯銷？精明的商人正好利用女人的這種心理大賺其錢，海飛絲、綠丹蘭、飄柔、伊貝思……每一個品種都讓女人們如獲至寶，一股腦兒涂在她們的頭上、臉上，然后穿著或長可及地、或短可露臀的裙子——美不單單是標準，重要的在于生動和別具一格——招搖過市，人工割過的雙眼皮再往起一抬，滿臉的茫然中便有了幾分驕矜和清高，讓不認識的人目瞪口呆臨淵羨魚，讓熟識的人絞盡腦汁如何歸而結網。不是說只有敢于出擊的癩蛤蟆才有可能吃到天鵝肉嗎？男人們都相信一個真理：女人的美麗與她們驚人的愚蠢成正比。因為上帝知道，只有把女人造得美麗，男人才會愛她們；而只有把女人造得愚蠢了，她們才會愛男人！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婚姻對女人來說，的確是至關重要的，嫁得好夫享清福，嫁得歹夫就受苦。美人的婚姻更比一般的女人多了一份神秘和謹慎，于是，一切能夠充分表現自己、展示優長的活動，美人們都趨之若鶩、踴躍參加，都希望抓住幸福的尾巴嫁得一個金龜婿，釣來一世好福氣。

其實，女人的美貌與男人的好名聲一樣，都是虛而又虛不可靠的東西。看來，在如此激烈競爭的社會，要想把曇花的美麗與冬青的長綠結合起來，非得下一番大功夫是不行的。

粗 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粗人”成了一些或粗或細或不粗不細的人的一種時髦的自稱。酒酣耳熱之際，溫文爾雅之余，胸脯一拍：“咱是粗人！”于是，高尚者便越加高尚，庸俗者卻不再庸俗，狗還不咬笑臉客，誰又能拒絕這赤裸裸而又略帶自嘲的幽默呢？

其實，粗人并不盡是如人們想象的所謂“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盡管長相并非自己選擇，然而，似那種渾身橫肉、一臉絡腮胡子的明碼標價者，充其量不過算個初級粗人；畢竟還有超凡脫俗、于眾人之中不能一眼認出的，他便很自豪地告訴你：“這叫玩得好！”

是的，玩得好不吃眼前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發弄扁舟，是粗人們最高的人生信條。雖然為了深沉，他們偶爾也將手背后低頭皺眉在樹下踱幾個來回，可他們從來就沒明白過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人因兒子入托、糧票作廢或者別的什么雞毛蒜皮的事也要唉聲嘆氣。“有什么大不了的！”粗人們吟不出“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詩句，但他們都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豐田車。上帝會照顧他的孩子的，阿門！

粗人們聚到一起就是一個信息交易所：最近哪個電影演員因第三者插足離婚了；哪個名人又因逃稅漏稅上了法庭；哪個大款被逮捕了，原來揮霍的錢財竟是以非法手段從銀行貸出來的；某名牌大學的兩名女生因貪慕虛榮讓人販子騙進山里賣給了老農，其中一個女孩還是給兄弟倆做老婆……“呸！這一幫王八蛋！”粗人們大都性情直爽、極富正義感，大洋彼岸的美國發生一起強奸案也能令他們臉紅脖子粗地爭吵兩個小時，甚至會在能不能抓住罪犯的問題上因一言不和而大打出手。因此，就常常有一些事情讓粗人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見某人與某人關系親密，走在一起又說又笑的，轉過臉就都變成了長舌頭，他說你是“飼養大的”，你罵他“不是個東西”。“那活著累不累呀！”粗人們不懂得不知其人看其友的古訓，交朋友也沒什么原則，有時在街上認錯了人，一句“對不起”倆人便成了哥們兒。哥們兒在一起不分你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對方的爹娘就是自己的爹娘，叫起來比親爹親娘還親。有了高興事，粗人會馬上寫信或打電話一個一個告訴哥們兒，讓哥們兒也咧開嘴巴分享分享；有了傷心事，他們也會立即告訴哥們兒，讓哥們兒都來勸慰自己，然后瀟灑地一甩長頭發：“哥們不在乎！”當然，也有走眼處下不夠意思的朋友的時候。不過，粗人們的哥們兒遍天下，走了你一個，還有十億人，這樣的朋友咱不稀罕，只是傳出去臉上無光，太讓人笑話。

粗人愛喝酒，酒席上一個個全是海量，即使碰上個酒量不行的也要硬撐，樹要護皮人要面，不蒸饅頭還蒸（爭）口氣呀！豪爽地喝上一次酒，準能給在場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要在酒席上當了英雄，至于回家以后怎樣翻江倒海亂吐一氣丟人現眼，別人卻一點兒也不會知道。

粗人愛熱鬧也愛趕潮流。文憑熱的時候粗人們就去上夜大、電大弄文憑；炒股熱的時候粗人們搖身一變又都成了股民；不過，粗人們在一起共同語言最多、最令他們興高采烈的還是談女人。女人是花，女人是水，女人是永不厭倦的話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古書上不是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于是，在“張家溜溜的大姐，任我溜溜的求喲”的呼喚中，粗人們一個個都有了女朋友。帶上花枝招展的女朋友最好的去處就是影劇院，看電影，看演出，聽音樂會。但看電影只看香港的槍戰片，看演出不看節目只看名演員。遇到自己會唱的歌就跟著樂隊和臺上的演員一起唱，雖然破鑼爛嗓的，可聲音一定不比臺上的小多少；遇到不太熟悉、不太順眼的演員便打起尖利的口哨，一邊往臺上扔桔子皮一邊大喊：“滾下去！”聽音樂會倒是稍高雅點，他們也知道大陸的盛中國，知道柏林的愛樂樂團、法國的克萊德曼，然而要讓粗人去從頭至尾地欣賞演奏他卻沒那興致，在大街上摔一跤或許還能撿到幾塊錢呢！

但是，粗人們決不愛財，“不就是那幾張紙片片嗎？”他們不會做什么事小家子氣的能省就省幾塊錢，也從來沒想過有個百十塊錢就趕緊送到銀行存起來。他們不偷不搶掙錢自有門路，錢雖不多卻總是領導消費新潮流。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開放的觀念使他們只活今天不活明天，一不小心便走到了時代的最前列。

世界上全都成了粗人將無法想象，可如果沒有了粗人也會失去許多。

好 人

大概關老爺做夢也不會想到，盡管早在被稱作古代的時候他就以身作則并希望人們都“讀好書，說好話，行好事做好人”，而今社會進步了這么多年，人們竟視好人“乃無用之代名詞”，實在讓心地純潔的人們不能接受。

其實，好人也是分類型的。臺灣作家李敖認為好人有三壞，首先壞在他們不敢與壞人壞事作斗爭。天下的壞事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自己做壞事，另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其次是好人總認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的最大毛病就在于消極有余積極不足，嘆氣有余悍氣太少。最后一點更可笑：好人認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至于于事有濟還是無濟，那就只能口誦一句“阿彌陀佛”，把現實的責任推給上帝了。

好人一般從臉上一眼就能認出來——當然不包括那些并不是安心做好人而是沒有合適的途徑進入別的類型，只好先屈就于好人堆里暫作一段披著羊皮的狼時刻等待著齜牙咧嘴的機會的人；也不包括那些一旦借到了一個好名聲便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的人；更不包括那些和稀泥一團和氣八面玲瓏見風使舵不得罪人逢人只說三分話從不拋全一片心的好好先生。雖然有時候看起來他們都比好人還像好人——好人不一定都慈眉善目，但絕對滿臉敦厚，他們都知道自己膽兒小，可也明白賊人更見不得陽光。于是，遇見小偷偶爾也能為主持正義奮起直追，離賊人一步之遙時熱血上涌平時不禁大喝一聲，只是喉頭難免有點發澀：“呀呔！你這遭天殺的，先挨我一大笤帚！”賊人一聽反過來追他，他趕忙扔掉笤帚扭頭往回跑，卻忍不住滿腹牢騷與不解：“現在社會都成了啥了，好人反倒害怕壞人了！”

大多數的好人一生沒有多余的愛好，他們都懂得：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他們把自己的個性、欲望和愛好統統深埋在心底，忍辱負重，夾著尾巴做人。他們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下棋、不養魚不喂鳥，禮拜天去公園轉一轉，可公園里收費的花樣太多，進大門出小門，就連過個橋也得先買票；去大街上走一走倒是鍛煉身體還能增加信息量，可惜物價漲得飛快，兜里的那點工資和獎金拿出來讓營業員不屑于顧。那就去找朋友聊聊天吧，但腦子里把所有的熟人過上一遍，也沒有個親近點的關系。說沒有朋友吧，見面都打招呼；說朋友不少吧，又和誰都面面乎乎的，難得一個推心置腹無話不談的人。好在即使退一萬步也還有個家，家雖不大卻能遮風擋雨容納委屈，自己在外面提個建議不香不臭連個響聲也沒有，在這三間房子里說句話不至于驚天動地，可也總該有兩分參考價值吧？一屁股窩在沙發里，打開電視欣賞欣賞藝術陶冶陶冶性情，權當是大隱隱于市偷得浮生半日閑好了，誰敢說不能與古人媲美？然而，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卻是一個不停地渾身扭動的女人，從上到下暴露得讓人目不忍睹；換個頻道吧，又是一個小伙子閉著眼睛在大吼：“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呸！我們累死累活一個月掙不了兩條高檔煙，你在臺上扭一圈就是幾十萬，我怎么能比你過得好了？”關掉電視機，好人不由得感嘆：自己平時做事瞻前顧后謹小慎微寧教人負己也不使己負人，不拉幫結派不獻媚誣陷，沒整過人沒犯過錯誤，可為什么……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好人都是孔子的門徒。“他不能這樣吧？”“他應該那樣吧？”遇到令人氣憤的事他們也滿腔怒火，可他們總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想法把單純的希望寄托在對方悔過自新的良心發現上。他們從來就沒有認真想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作為善良的人們美好的愿望無可非議，作為生活卻未必是真實的。他們也根本就不相信敵人不打他不會自動倒地，灰塵不掃它不會自己跑掉的簡單道理。我有一個熟人就是這樣的好人，因單位倒閉再找不下其它工作，他只好買了輛人力三輪車去車站接人送貨，也算被迫下海吧。時間長了同行們就覺得納悶，怎么一些老顧客都愿租他的車子，看不出這小子還有自己獨特的經營之道？于是就有好事者跟蹤他，后來才發現，他哪兒有什么訣竅秘密！他給人送貨，從來是讓顧客自己憑自覺付他錢，而顧客的自覺又大都半斤八兩差不了多少，無論拉多重的貨走多遠的路，末了扔給他三兩塊錢了事。甚至有一次，他拉了兩位剛下火車的客人，碰到上坡路客人主動下來幫他推車，他倒生了氣停下來責怪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出錢我拉你是理所應當的，何況也沒有哪一條規定說你上坡路不準坐。幾句話弄得客人一臉尷尬，不知哪兒冒犯了這位老兄，只好坐上去讓他硬推上坡頂。結果是，我這位熟人辛辛苦苦每個月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還落得同行們對他橫眉冷目恨之入骨，可不干了又沒有其它本事，連個醬油錢都掙不來。老婆罵兒子怨，弄得他整天唉聲嘆氣一肚子的迷惑：我這是虧了哪輩子的人了，老天要這樣懲罰我？

可埋怨歸埋怨，說到底，好人仍然要做的，只是凡事都要講個靈活和策略。至少，認真聽一聽魯迅先生的忠告肯定是有必要的：對于蚊子，還是皮厚些好！

名 人

許多事情是很奇怪的。自打你懂了點事，有了些社會經驗，你的腦子里就裝滿了諸多奇奇怪怪的觀念，像“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呀，像“削尖腦袋戴斗笠，砍掉腳趾穿小鞋”呀，像“運來時，扁擔開花；倒霉時，生姜不辣”呀，等等。而作為男人，“安家立業”是原則，“功成名就”是歸宿，有誰愿意忙忙碌碌一輩子，到頭來卻默默無聞，讓膝下兒孫走出家門談到你老人家連說句“先前我家”都沒有資格呢？你當然相信名字只是一個人的符號，不過，“流芳百世”的誘惑畢竟是巨大的，同為五尺男子，為什么提起阿貓阿狗也有人點頭哈腰“久仰、久仰”，說出你的大名時卻如泥牛沉海，連一個泡沫也不能看見？還有，為什么有人大筆一揮寫下自己的名字就價值多少多少萬元，有人龍飛蛇走漫不經心地簽上自己的“符號”，竟比通行證比某些紅頭文件都管用呢？魯迅先生曾分析：“人大抵愿意有名，活的時候做自傳，死了有人分訃文、做行實，甚而至于還‘宣付國史館立傳’。”于是，經過三天三夜的苦思冥想，你終于明白了一條極簡單又非常深刻的常識：人怕出名豬怕壯，原來這“怕”怕得實在有理了！

從此，你開始逐步制訂成為名人的整體理論計劃。張愛玲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出名要趁早”，實為至理。經過思考、分析、研究、整理，你終于拿出了大綱：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詳詳細細，嚴嚴密密；并且，你開始著手搜集古今中外的名人的各種花絮、軼事，讀名人傳記，聽名人演講，模仿名人的言談舉止，培養名人所特有的自信心，總之，凡事以名人為例，一切向名人看齊。生活嘛，總得有個明確的目標才好去為之奮斗，這樣，做起事情來也才可以長時間地保持旺盛的精力、高昂的“斗”志。

經過一段時間武裝到牙齒式的名人訓練，你終于小有了點名氣。還別說，此后人們跟你說話的語調、態度都變得柔和起來，臉上擠出的笑容雖然頗多勉強，但層層疊疊的到底生動了許多。初始你尚有些不太習慣，每當有人伸手與你相握稱你“老師”時，你總有一種欺世盜名般的羞愧，心跳加速，忸忸怩怩，然而一想到為了你的“賤內”能夠轉正為“夫人”，為了你用過的物品能讓后代拿出去賣個好價錢，為了自己略上年紀后可以坦然接受別人敬稱你為“某老”而不是“老某”，一不做，二不休，你豁出去了——當然，你也能夠正確理解凡事都有個適應的過程，何況自古道“人往高處走”，這本來也符合人之常情嘛。

漸漸地，時常有人吃飯要請你光臨，以便“寒舍生輝”給主人臉上增光添彩；有人結婚給來賓合影，卻不倫不類地邀你坐前排中央，以便團結氣氛；一天，社區里抓住了一個慣偷，大家義憤填膺一致要求公安機關嚴懲，結果把你的大名簽在最顯眼的位置，以便引起有關領導的足夠重視；某時，在一個十分隨意的場合你順口說了句非常非常普通的玩笑話，本來只是為了活躍情緒更因為你生性詼諧，說那話時你捎帶了點不大莊重的市井俚語，不料兩天后竟被傳得很廣，經過加工后時時掛在人們口頭上，“就連×××還親口對我說過……”那“×××”當然是你的名字了。于是，你所觸及的范圍內就流傳著你如何如何不勞而獲的確鑿典故，就有了許多對你憤憤不平同仇敵愾的嫉妒，這些有一部分你聽到了，更多的你卻并沒有機會去知道。但宰相肚里可撐船，即使知道了謠言出自哪位之口，你也一定不會與普通人一般見識的，他們怎么能夠了解名人的辛苦和苦衷呢？

成了名人，你的親戚、朋友、熟人們立刻身價倍增，感到榮耀了。他們之中有些人在以前是很看你不起的，你一雙腳染著腳氣離人老遠便臭味沖天，你經常忘了刷牙一張嘴說話就噴出飯粒來，你說話微微口吃一句話要分成好幾個段落，你眼睛眨得太頻繁總讓人生出無名的急躁來，你即使當著眾人的面坐高檔沙發也喜歡脫了鞋盤腿其上……這一切都是你不討人喜歡的罪魁。但是現在不同了，自從你有了些名氣，對你曾不恭的朋友已私下里深刻檢討了自己的孤陋寡聞、見短識淺，并為自己曾經的武斷懊悔不已：“名人嘛，哪能用一般人的標準去衡量呢？”在關鍵問題上，朋友們都是善于寬容的，他們都能夠充分理解并迅速認識你的固執、孤傲、迂腐等等毛病的內在價值，且可以以彼為榜樣，學以致仿。

但是，名人的煩惱也隨之而來：因為是名人，所以上街見了漂亮的小姐你不能再如饑似渴地盯住不放直到背影消失；因為是名人，小攤邊遇到喜愛吃的食品你再也沒有端上一碗趷蹴在路旁狼吞虎咽的勇氣了；因為是名人，遭人栽贓受人陷害盡管滿肚子的委屈，為了表現涵養你也不敢淋漓盡致地發泄牢騷破口大罵了；因為是名人，你整天忙于做講座、做報告，忙于應酬飯店開張忙于企業典禮，忙于去一些你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廠礦指導工作，你已經弄不清你究竟是以什么專業而“名”的了；因為是名人，從此你沒有了自己的私生活，社會需要你樹立某種形象，公眾有權知道你的愛好習慣，小報、流行雜志熱衷于關注你的花邊新聞，甚至恨不得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你逢人便感嘆，做名人太累啊，實在太不值了！但從來沒有人會相信你的話，他們往往淡淡地曖昧地一笑，一致認為你是在謙虛，你是在做秀，或者認為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當名人還不是你自己上竿子去爭取的嗎？

可是，成為名人以前的你，以及正在孜孜不倦倦絞盡腦汁希望成為名人的朋友，也能如此超脫地來上一句嗎？

情 人

“噓——”說這話可得小聲點，盡管現代文明早已把女朋友進步為情人的代名詞了，但她們之間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倒是中國古代的娶小納妾制度比較令時時抱有超常想法的男士們笑逐顏開：孤家寡人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固然可以留芳百世，演繹著如泣如訴的纏綿故事，讓歷朝百姓咂舌艷羨；達官顯貴的三房四妾也足以讓吃不上葡萄的光棍漢心馳神往、春夢連綿。對于情人現象，辜鴻銘教授曾自豪地引用王荊公的《字說》解釋“妾”是“立女”，顧名思義，是供男子疲倦時靠一靠的。就有外國女士反駁他說，生而為人都是平等的，為什么不可以反過來，女的累了在男的身上靠一靠呢？教授舉了個有趣的例子：一個茶壺可以配四個茶杯，沒見過一個茶杯配四個茶壺的。不知當時外國女士再繼續追問沒有，但有一點終是留作了歷史懸案：很顯然，辜鴻銘教授分別用茶壺、茶杯代表了男女兩類性別，然而反過來呢？用茶壺來代表女性，用茶杯來代表男性，結果又會如何？相對于辜鴻銘教授的妙論來說，倒是美國小說家派克女士的觀點更無遮無掩石破天驚：“對于一個男人，我只要你具備三個條件：英俊，無情，愚蠢。”

“世事紛紛盡倒顛，西門不罪罪金蓮。三姑六嬸多長舌，笑罵他人不自憐。”其實，七情六欲乃人之本性，無論男女誰也沒有力量超脫：春心蕩漾的阿Q不顧自身條件厚著臉皮三番五次地試圖冒犯吳媽；“圖便宜、沒行止”的賈天祥記吃不記打，最終喪命于風月寶鑒；就連怕風嫌雨整天躲在套子里的別里科夫心中不是還裝過瓦蓮卡嗎？有情者之間的關系歷來是相對應的，可一提起“情人”，人們總是把它當作了女性的專利，實則女性之大不幸。還是古希臘人的做法比較公允：男人和女人實際上是一個圓，某天火神宙斯把圓劈成了兩半，所以，世界上就有了男人和女人。簡單的神話說明了一個復雜的異性相吸的道理，也替情人們隱私曝光后找下了最堂而皇之且又恰如其分的借口和理由。

情人們的生活態度是樂觀的，他們都一如既往地相信：戀愛始于意外的發現。全面撒網，重點培養，錢鐘書的《圍城》每天放在枕頭邊，葡萄的吃法領悟得最透徹。當然，他（她）們也懂得，金錢并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要想不斷地吃上“葡萄”，就得備足鈔票；并且，有時候，一個人的情感是其理智所不能控制的。于是，“跟著大款走，拉著買單的手”成了一種時髦而又不令人費解的現象。當然，大款們的款額與其感情的豐富也是成正比的。感情太豐富了顧不過來，顧不過來沒關系，科學是為人服務的，手機隨身帶，可以接、打電話，可以照相、錄影，還可以設定跟蹤信號，隨時隨地掌握對方的一舉一動，各種矯情與溫柔在空中相互交織、碰撞，組成一張無形的奇特的網，讓身居網中的人們樂在其中流連忘返，讓尚在網外的人們展開自己想象的翅膀，去廣闊天地盡情馳騁。

凡事不可一概而論。當然，也有為情而犧牲的情人。恨不相逢未嫁（娶）時，茫茫人海，驀然回首，好不容易看到了“那個人”，管他三七二十一，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合身撲上。賈平凹的《廢都》為我們盡情展示了一幅生活中的情人畫卷，種種作為雖然令人瞠目，卻也足以誘惑普通大眾想入非非；而勞倫斯更有一部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作為查太萊夫人——康妮——的情人，狩獵人熱烈地追求一切：本能的人性，健康的體魄，豐富的情感，奔放的生命。如此來說，查太萊先生獨守“閨房”頻戴“綠帽子”，自是理所應當甚至是活該的了，誰讓他成了殘廢失去作為男人的許多東西呢？愛情總是讓人感到不夠：愛得不夠和被愛得不夠！

某單位一對男女同事在工作接觸中相互產生了感情。時隔不久，正好老天作合，使他們有機會一同出差去開會。會議快結束時，某天黃昏，正當這對準情人在沙灘上一邊漫步，一邊努力醞釀氣氛尋找恰當的話題打開感情的閘門時，女的突然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對方的妻子，將心比心，若換個位置，自己將會怎樣？于是，古老的道德、良心的譴責使女方懸崖勒馬，終止了一段浪漫。或說其不懂愛情？或說其更懂得愛情？其實，感情方面的事情自古就不可以用“道理”的尺子去卡、去套、去量身定做，還是一句歌詞寫得好：情到深處人孤獨。

人都是多情動物，歡樂的時候需要盡情地享受人生，煩悶的時候希望有個精神依托。因此，溫飽思淫欲，在有條件有機會的情況下，也就難免不生出些紅杏出墻的想法。有一句流傳了好多年的話，叫“愿天下有情人……”如今，天下是有了情人，卻因此惹出了多少家庭的內戰與公堂官司！不過我想，所有抱著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情人們一定都很自私很小氣，因為，他們總是把一切事情做得密而又密，生怕別人知道了會搶去一丁點什么。

小 人

世上被稱為“小人”者，有四種：一種是西周、春秋時期對被統治的生產者的稱謂。《書·無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一種是地位低的人對上級自稱的謙詞，這話里便有了許多的媚態。再一種是指身體短小或年齡小的人，或叫“靖人”，因其生理原因，語氣中倒時常含了幾分親切。最后一種，是指品質不好的“無德者”，慣稱“世俗小人”，它與“君子”相互構成一道絕佳的人文風景，相生相克、針尖麥芒，供好奇者觀之嘆之。

我這里所說的是第四種。

然而，世俗小人或阿諛奉承，或傲氣相逼，或咄咄陳辭，或唯唯諾諾，或大刀闊斧，或謹小慎微，或難得糊涂，或刁鉆精明……諸多特性集于一身，實難讓人為其描繪、定義。盡管這樣，盧梭在《懺悔錄》中仍對世俗小人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他們“總是帶著假面具的，他們幾乎沒有以他們本來的面目出現過，甚至弄得自己不認識自己。當他們不得不露出真面目的時候，他們就會感到萬分局促。在他們看來，要緊的不是他們實際上是什么樣的人，而是要在外表上看起來好像是什么樣的人。”更不要說《論語·顏淵》里對小人的畫像：“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寥寥數字，一副丑惡嘴臉活脫脫地躍然紙上。

的確，小人的“成人之惡”是不擇手段的，他們也許從不曾有過做善事的愿望，但卻絕不可低估了他們做壞事的本領。以前我看過一篇題為《一個包廂服務員的報復》的文章，很具代表性。作者是位偵探故事迷，一次，以二十倍的黑市價搞到一張驚險絕倫的偵探電影的包廂票，從一開始他便凝神屏氣，盡力做到一字不漏地記下影片中每一句可疑、值得推敲的臺詞，并仔細咀嚼其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試圖以自己的智力弄他個水落石出，以致緊張得連心臟的跳動都急劇加快了。偏偏此時，一位包廂服務員來到作者身邊，請求為他“效勞”，替他把衣帽交托到存衣處；為他來份附有劇照的節目單；上杯飲料什么的；給他端一盤巧克力或面包卷；要么，散場后為他叫輛出租車。當這一切都被作者拒絕，而包廂服務員也意識到在他那兒分文不會賺到的情況下，便優雅地深深地向作者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指著舞臺，湊近他的耳朵深惡痛疾地告訴他：“瞧那個園丁，他就是兇手！”

因此，荀子主性惡，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他認為：“縱性情，安恣雎，而違禮義者為小人。”事實上，小人哪能如此容易就被識透了呢？他臉上又沒刻字，說不定還被你引以為心腹知己、上座之客哩！克雷洛夫畢竟還是比較明智的，所以，他對小人所下的結論也不留余地：“在你有權力、有名望的時候，卑鄙的人是不敢抬起嫉妒的眼睛看你一眼的；然而，到了你一落千丈的時候，顯示最大毒辣的就是他們。”我敢斷定，克雷氏這一生沒少接受過小人的“照顧”的！

因此，諸葛亮才要聲淚俱下、不厭其煩地規勸劉禪“親賢臣，遠小人”，以便“興復漢室，還于舊都”。可是，小人是你想遠就遠得了的嗎？他小則擾你心煩意亂，苦不堪言；大則害你家破人亡，覆國傾邦。即使以“戰斗者”聞名的魯迅先生，也只主張用“皮厚些”來對付蚊子，現在看來，此法未免太過于被動、無奈和善良了，且大有姑息養奸之嫌。

真正該在撒哈拉大沙漠的深處專門圍造一個“小人國”，把全世界的小人都遣送進去，讓他們在那里相互去勾心斗角睚眥必報，別再污染社會、撥弄事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