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于一個具有悠久農耕歷史的國家,它從一開始就將它的歷史文化映射到我們的心靈里,這讓我們一直沉浸在一個巨大的影子里。我們既不想擺脫它,也不可能擺脫它。總之,我們每一個人已經和這個影子融合在一起,難以分清彼此。既可以說,我們乃是歷史文化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歷史文化是我們的一部分。個體生活就是在這樣的尷尬狀況中出發的,也終將在這樣的情境中結束。
農耕文化的主要涉及對象,是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以及與之相關的人和事——土地、山川、河流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由此產生的文學作品,必然將描述的視野通往這些必不可少的事物。人與自然在這樣的文學中既是生活中的實體,也是一個個象征和寓言。我們在不可搬遷的農田中尋找糧食,并適應四季的變換。制約即天啟。大自然的秩序之美構成了我們對自身生活秩序的理解,我們確信生活本身和大自然有著某種對應關系。這是解讀自己、家庭、社會和每一個人存在合理性的秘密依據,同時其深層規則也塑造我們的愛以及愛的對象,塑造了世界的整體形象。
一般地,農耕生產的組織形式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并進而松散延展到村莊集體,這也形成了個體視野的邊界。個體是處于被融合狀態的,就像雪球中被裹入其中的一個雪粒,其感受生活的方式也在這種緊緊的裹挾中。記憶決定了文學敘事的方式,也決定了我們注視自己和他人的角度,和重新闡釋事物的理由。這里既沒有探索別人內心隱秘的沖動,也沒有選擇觀察位置的自決權。只有平視的視野,最樸素的視野,最容易理解的視野。我們看待身邊的事物,就像農夫看待自己的莊稼,在平視中獲得印象,從心心相映中獲得情感,從自己的內心中投射出理解。并將這樣的理解珍藏起來,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總之,我們的一切敘事,都是鄉土敘事,文學的步履在農耕歷史文化形成的基本語境中徘徊,質樸而自然,漫無目的而逍遙自在,有時還具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憂傷。
近讀蔣殊散文集《陽光下的蜀葵》,發現其中的文章處處散發著這種傳統的文化芳香。她的創作,幾乎從不涉及自己視野之外的事物,而是孜孜不倦地從身邊的形象中獲取第一手材料。對于自己出生并生活了17年的村莊,她可以從每一條開裂的墻縫中找到用于文學扎根的養分。對這一點,作者毫不諱言,她說:“如果有一天,我的文字中沒有了我的村莊,那一定,是我老了,老到拿不起筆,敲不動鍵盤。”為了強調自己激動的情感,她刻意將“那一定”三個字從句子中提取出來。
這部散文集從整體上看來,是個人史的敘述。也就是說,所寫的一切與她自己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自己靈魂里的每一寸光,都來自筆下這些瑣碎的形象的照射。假如沒有這些形象,生活就會顯得漆黑一片。在這里,蔣殊用她特有的樸素的筆觸,把她所熟悉的、熱愛的人們,以及這些人們生活的境況,畫了出來,并涂上了色彩。面對眼前的人們,她不是遙望,也不是簡單地觀察,而是近距離地感受和對視,這使她的文字被賦予了體溫和心跳,以及充滿了愛和哀傷的眼神。
她寫自己母親:“母親是美麗的,母親是柔弱的,然而我極少見母親流淚,也很少見母親對生活抱怨。”也寫自己的父親:“父親的特征,實在是太明顯了。他幾乎長年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工裝。配上他清清瘦瘦的身材,極其樸素,極其干凈,又極其精神。父親與爺爺一樣,頭發早早就開始花白。因此,我站在對面的山頭,總是一眼就可認出父親。”“父親有力氣,也是我的欣慰。于是此后的許多年,我一直看著父親使用他的力氣。父親種蔬菜,父親挑水,父親扛著谷子去碾房變成小米。”
這是最近的親人,當然這些還不夠。她還寫自己的祖母:“小時候奶奶有事無事常將我攬在懷里,從衣衫里摸一顆紅棗給我。離家后的每一次探親,奶奶都會眼淚汪汪告訴我她是多么想念我。”關于祖父的記憶似乎籠罩在一片莊嚴的氣氛中:“放下飯碗的爺爺總是在炕上,靠著被子,燃著一鍋煙。他的面前總會是我,追著他的煙鍋搗亂。怕被我吹滅,爺爺便變著花樣哄我。除了講故事,還把吸到口里的煙變成一個又一個漂亮的“煙圈兒”。那些煙圈兒美麗地滿屋飄飛,有時甚至吸引了地上正在吃飯閑聊的嬸嬸們。嬸嬸們都不是善類,卻從不敢在嚴肅的爺爺面前說哪怕一丁點閑言碎語,只有我與爺爺歡鬧時,她們才能融進來說上三言五語。”外祖母則更像是一幅超越世俗生活的精神畫像:“姥姥永遠一身黑衣,包了灰色頭巾,裹了褲腿,一塵不染。姥姥干凈,走路快,做事利落,從不與別的女人扎堆閑聊。有投緣的,也只是在路遇時聊幾句,打個招呼。”“姥姥的所有時間,都給了上帝……記憶里,姥姥總是握一串念珠坐在炕頭默默誦讀經文。與不識一字的奶奶不同,姥姥是識字的。小的時候,對繁體字頗感興趣,于是常常拿了姥姥手邊的經文問姥姥,姥姥都能一一讀給我。那么復雜的字姥姥一下就能讀出,是我對姥姥最大的佩服。”
蔣殊的目光就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那樣,由遠及近,以自己為圓心,掃視著四周,并一點點向遠處蔓延。她寫自己的姑姑:“那時候小,不懂姑姑,不懂她這樣呆在親人身邊也是一種痛苦。‘嫁不出去’的姑姑日日貼在娘家,日日與我在一起。母親是姑姑最好的嫂嫂,不僅不罵姑姑,而且寫信告訴在省城工作的父親給自己買衣服時,一定多買一件給姑姑……姑姑一邊埋怨我們吃得太少,一邊把要幫忙收拾碗筷的我們用力推開,拉到院子里,告訴我們整整齊齊碼在那里的玉米面、玉米渣等等都是給我們帶的,都是前一天剛剛磨好的。還有,塑料袋里,嚴嚴實實包著兩個潔白別致的坐墊,是姑姑用一片一片玉米葉子精心編織成的。”她還寫自己的表妹:“琴琴拿起毛衣,擦擦眼角。看得出,她努力不去想這一切。現在,她是姐姐,是這個家的老大,她必須承擔起天一般的重任。這幾天她一直糾結,大亮是繼續上學,還是退學打工?”
當然,對于這個村莊來說,似乎每一個人都需要登場。任何一個人的缺席,村莊都不是完整的。作者需要用最大的耐心,將每一個形象描畫出來,他們每一個人都不相同,但他們都整日相處,過著相似而平凡的生活,有時顯得焦躁不安和缺乏耐心。更多的日子里,他們是平靜的、能夠用足夠的力氣壓得住試圖顛覆既有安排的時間。這是同一屋檐下一同避雨的美麗景觀。
抽象主義畫家康定斯基在他的著作中談到:“文學、音樂、藝術是首要的、最敏感的區域,那個向精神因素的轉折最容易在這些領域里以現實的形式被人發現。這些領域迅速反映著現實晦暗的畫面。它們預見到那種形若散亂的光點而只被少數人所察,對大多數人來說并不存在的偉大的東西。”然而,在蔣殊的筆下,一切不需要預見,也不需要用銳利的眼光洞穿迷霧和黑暗,一切皆在身邊,一切皆在心里,那些看起來“散亂的光點”原本就簇擁在一起,它們屬于同一個光斑。一個村莊是因為晃動著一群生動的生命形象而存在的,是因為這些生命形象和自己有著血肉聯系而存在的,它僅僅是自己精神世界的證物。
因而,離開了自己的情感,村莊將變得虛無,世界將失去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