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的包骨絕塑

從小到大，從識字開始，就知道有“道”。等長大了，讀了很多書后，還知道了“道非道，非常道”，爾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感覺，這“道”好像是無處不在了……

其實，這只是對“道”在文化上的一種理解，是一種漠然的熟悉，就像漠然地熟悉窗外的那些高樓大廈，漠然地熟悉街上你來我往的那些行人，漠然地熟悉遠處常看得見的那些風景。我從未嘗試著虔誠地去拜“道”，然后再為“道”去做一個“善男信女”，也從未因不理解“道”的什么疑惑，而去費心地去解讀“道”的明鑒。但當一個偶然機會，我來到了道教名山姑射山的南仙洞后，這里的“道”卻在我的心里泛起不一樣的漣漪。

姑射山的南仙洞就是道家的歷代興教之所。唐時，這里就建有一定規模的道觀，宋、金時的著名道士皇甫靖、元代時的著名道士任志真、王德仁均在此修煉，并更加大興土木，修建殿閣，使“三清、四帝、五祖、七真人”等各路道尚老祖的圣像煥然一新。自那時起，南仙洞的香火更旺，晨鐘暮鼓的寺院內，每天都過往著無數執著的香客，在煙火繚繞的圣殿里，他們雙手合十，舉過胸、額、頭頂，然后拜倒在地，以致老祖像前的石板都凹了下去。他們心靈的愿望，也隨著那香火的裊裊青煙，飄向了老祖……

姑射山，自古聞名。戰國時的莊子曾在《逍遙游》中記載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這里四季常青，松柏高聳，云梯高懸，空氣里溢滿花草的清香。山上虛幻著云海佛光，山下深邃大峽谷的風夾著絲絲清涼，谷底清水幽幽斑斕，山路石階彎彎曲折，夜晚月光柔柔靜謐，廟堂里的香火閃閃爍爍。道家最講“致虛、寧靜、歸根、復命”，山林云濤襯其靜，莽莽蒼蒼顯其空，選擇密山深水作為修煉的地方可以遠離塵世間的喧囂。于是，聳立于碧波云海、姿態萬千的這座神仙居所、自然奇山就成為道家的首選地之一。但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在南仙洞的一名為“黑龍洞”的山洞里，遺留有大唐時的兩尊極為珍貴的道士包骨真身塑像。任風霜雨雪的侵擾，流年時光的更替，他們頑強地固守在這里，已歷經上千年的歲歲月月。

包骨真身是指古代一些修行較高的道教或佛教人士坐化后，身體不壞，形神不散，后人以其真體肉身作為胎骨塑造成像，予以膜拜，供人信奉。由于古代的包骨真身彩繪泥塑像遺存下來的并不多，現已成為我國珍貴的歷史文物，具有重要的科學和藝術價值。

關于包骨真身像的說法不一。據有關專家考證，在佛教和道教的典籍中，都沒有確切的說法。佛經中對高僧的遺體有“全身舍利”之說，但并未指明就是“包塑真容”之像。在佛教歷史上，最著名的真身像，是禪宗六祖惠能（638—713年）。惠能的真身像至今保存在廣東韶關的南華寺中，被視為佛教圣物。明代開始流傳的《綿山十景歌》里，也介紹了山西綿山的包骨真身塑像：“巖下有，朱砂洞，真人真圣，內里有，包骨像，塑在其中。”但禪宗六祖惠能的真身不是包塑，而是涂上了一層又一層的膠漆與香粉。而在綿山，多使用的是以泥彩包塑的真身，這很有可能是與山西盛行的彩塑有關。綿山是我國現今包骨真身像存世最多的名山，不僅歷史最久，數量也最多。這些真身塑像采用的就是包塑的手法，神態最為真切。包骨真身像是依真人而塑造，有一定的藝術創作內涵，但不是虛構，是“還其真容”，屬肖像式的寫實手法。綿山現存的這10數尊包骨真身像，容貌不同，神態各異，不但在宗教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在藝術上也是中國雕塑中少見的寫實主義作品。其中的若干作品，傳神水準之高，堪稱雕塑史上的精華，被著名學者、作家馮驥才先生稱之為“活著的木乃伊”。綿山的包骨真身還大多傳承有序，有名有姓。他們都是在大唐現世，于大唐修行。也就是說，遠在久遠的唐代，我國的道人和高僧就有了研修此類不朽法門的習俗和傳統。或許，這也是道家得“道”，佛家成“佛”的最高境界，而黑龍洞中的這兩尊正是類似于綿山的泥彩繪塑的包骨真身。

黑龍洞很小，也就3米深左右的樣子，正面塑有黑面神像，緊靠洞口的左右各有一石床，床上各臥有一具包骨真身的泥彩塑像。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出版的《臨汾縣志·卷四·鄉賢錄》中，對此有記載：“房居士，臨晉人，名景圓，號睡松子。少精書算，主有司按牘，偶被上官責督，嘆曰：‘人生如朝露，何自苦辱如此！’遂棄家，入中條山修道。閉關十一年，糧絕，出山，止宿邑之虞鄉村扁鵲廟中。夜有真人來呼居士，曰：‘授先天真訣。’遂往汾北麻衣山，默坐二十一年。移居平陽之姑射山洞，山之虎狼，皆馴服。飲食給于奉道者，或旬月不至，亦不炊爨。少保于公謙，巡撫晉豫，時問將來休咎，笑而不答。謂弟子曰：‘無結果。’卒如其言。人有訪之者，必先知，輒避去。太寧胡睿叩之，曰：‘老農無所知也。’后三年，成化甲辰三月十五日，沐浴端坐，書十勸文，皆教人忠孝語。書畢，臥化。項上白光，直上燭天。顏面如生，體不腐穢。先是，洞中有二石床，左右相對，唐有得道臥化，塑其尸于左。至居士，亦臥化。弟子塑其尸于右。千百年若相待者。是冬無雪，胡太守禱于居士曰：‘汝既尸解，當不死。愿顯神光降瑞雪，否則死矣。’乃造洞。未至三里許，五色光自洞中出。少頃，斂如箕，覆洞上。已而還至山下，陰云四布。至城，雪已彌漫矣。都御史王越撰記。”據此記載，“洞中有二石床，左右相對，唐有得道臥化，塑其尸于左。至居士，亦臥化。弟子塑其尸于右”。即石床上所臥的是唐代遺留下的包骨真身塑像。也就是說，這兩尊塑像和綿山的包骨真身像是同一年代，抑或更早，更可稱之為“是歷史最久”！

在民間，也留下了關于這兩尊包骨真身的傳說。相傳，古時有位名叫果園，號睡松子的道人，先入山中修道11年，后在虞鄉村的扁鵲廟里夜夢真人密授：“平陽姑射仙洞，乃道家始祖之地。”從此，他便移居到姑射山的南仙洞。

天地造化，神工鬼斧，賦予了南仙洞旖旎秀美的自然風光；人杰地靈，一方水土，造就了南仙洞獨特神奇的人文景觀。睡松子初入到姑射仙洞，一看心中就喜，這里果然是個仙境之地！但因廟宇多年失修，破敗不堪，就決定整修廟宇，振興法壇。于是，他每日拖著鐵索，四處游說化緣，斂集銀錢，不管酷暑寒冬，總是早出晚歸。

對于從前為官的睡松子來說，這無疑是一項特別艱難的工作。但他之所以棄官為道，為的就是心中的“道”。崇道，其實也是一種理念。于睡松子來說，這個理念更高于一切，涵蓋一切，包括一切，有了這個理念就好像有了一座大山做依靠一樣。所以說，人在天地間，肉體可以單獨支撐，精神卻絕對需要皈依，而對于一個純粹的人來說，最能摧毀他的，不是自然災害，不是貧窮，也不是戰爭，而是心靈的無家可歸。這也是老子所說的，“道，強為之名曰大”。

但睡松子是幸運的，就在他無比艱辛的時候，他收了一個好徒弟。那日，他化緣回來后，天已大黑了。等他疲憊地回到洞里，卻嚇了一跳，他的石床上躺著一個人。而這時，鋪上的人也睡醒了，看到他后趕緊下床，趴下就磕頭，連聲叫道：“師父！”

睡松子見他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叫化子，還當是偷錢的賊，趕緊搬開床鋪去看藏錢的地方。睡松子的心里怎能不慌？那可是他千辛萬苦，化了幾個月的緣才討來的錢啊！

但一看，錢全不見了。睡松子一把抓住小叫花子，問：“是不是你拿了去？快說，放在了何處？”

那小叫化子也不慌張，叫了聲師父才說：“錢是我拿了，不過師父您也太大意了。”

睡松子著急地問：“那你把錢呢？”

叫花子就把睡松子領到黑龍洞的深處，在一個隱密的地方，搬開了幾塊石頭，下邊露出一個大坑，坑里明晃晃的，全是他化緣得來的銀錢。睡松子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叫化子又說：“師父啊，這廟里你來我往的，人多口雜。您看，放在這兒，保不保險？”

睡松子臉上露出笑容：“還是你想得周到，我要能有這么個徒弟多好啊！”

小叫化子一聽，立刻“咚”地一聲跪在地上，連磕幾個響頭：“師父，您忘了那次在大道邊您救活一個餓暈了的小叫化子嗎？那就是我啊！今天我到這兒來，正是為了當您的徒弟！”

睡松子高興極了，當下就答應了。從此，師徒二人齊心協力，整整化緣5年，一分一文，日積月累，積攢下了很多錢幣。不料一天夜里，廟里闖來一伙強盜，非逼著他們交出銀錢。師徒二人被吊在大樹上，被鞭笞，被刀傷……那是怎樣的非人的折磨啊，但他們受盡苦刑，也沒有說出藏錢的地方。強盜們折騰到天亮，也沒有把錢搜出來，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

后來，睡松子他們就用這些錢修繕了“三十三層天”、門樓、廟宇，又收了不少徒弟。從此以后，這里香煙繚繞，鐘磬蕩漾，朝拜者絡繹不絕，香火越來越旺。

為了紀念睡松子和他的徒弟修建觀宇的功德，在他倆辟谷坐化后，人們用泥裹其真身，塑成了原來模樣。睡松子塑其左，其弟子塑其右，安放在保存過銀幣的黑龍洞中的石床上。兩尊塑像左右相對，面如生時，尸不腐穢，體內似乎蘊藏著綿綿無盡的沛然真氣。所塑的睡松子身著沉穩的藍色寬大道袍，目光神炯，面露微笑，在向徒弟講著什么；徒弟則身著活潑的紅色道袍，面目和善，恭敬地在聆聽著師傅的教誨，極富生活情趣。而在塑像的處理上，作者采用的是完全寫實的手法，人物形象生動逼真，面部表情豐富，性格突出，衣褶平貼身體，線條流暢，細膩而傳神。后人稱他們“睡仙子”，又把黑龍洞稱為“睡仙洞”。

他們之所以千百年來“面如生時，尸不腐穢”，這與道家的“辟谷”息息相關。辟谷在中國已有5000多年的歷史，后源于道家的高級修煉法門。道家認為必須通過辟谷的作用，才能達到“羽化飛升，得道成仙”。莊子描述其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這也是道家所追求的終極目標。

歷史上，姑射山是著名的宗教圣地，儒、釋、道及各種民間信仰長期并行。南仙洞內現存的這兩尊包骨真身臥像，是極其獨特的一種彩塑。是用泥把坐化并風干的兩位德行高貴道人的軀體包裹起來，再依其形塑其形，依其態塑其神。而最為重要的，是將被包塑者生前的神態，逼真地外化在造像上，以永久保存，難怪被稱為“活著的木乃伊”。但在道教宮觀里，奉祀的老子及神像，都是端莊肅穆的坐像，從未見過臥像，那南仙洞的這兩尊臥像又如何解釋呢？其實，這也與道家講究的內功修行及養生有關。尹志平（邱處機的弟子）的弟子范守元所著的《性命圭旨》一書中，就論述了全真道龍門派修持的方法，其中談到了“臥禪”和“臥如”，即臥如處常之意。其臥像姿勢也是《性命圭旨》中所說的“五龍盤體法”，即“東首而寢，側身而臥，如龍之蟠，如犬之曲，一手曲肱枕頭，一手直摩臍腹，一只腳伸，一只腳縮”。

在我國最著名的道教石窟龍山道教石窟中，被稱為“臥如龕”的第3窟內，就存有一尊珍貴的臥像。龍山道教石窟位于太原市西南26公里的南郊區西鎮村西的龍山東峰頂，是我國現存規模最大，也是最珍奇的道教石窟，由道士宋德芳（道號披云子）主持興建。“臥如龕”洞中的石臺上就雕有宋德芳的臥像，神態自然，泰然安詳，后有兩位侍者作肅立狀，龕頂雕有4龍盤旋，是道教全真龍門派修道用氣之法“玉龍盤體”的寫實性雕塑。

如今，宗教的辟谷與坐化已不再有，“包塑真容”的塑藝也隨之失傳，包骨真身像就成為十分珍貴的文化遺存。但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南仙洞的這兩尊包骨真身只留有少而又少的記載和傳說，又因歲月的磨礪，只有身份，沒有更為確切的年代。所以，長久以來，他們只能隱匿在這仙洞之中，一直未被世人所知。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當在一個冬日里，我再次來到南仙洞，獨立在黑龍洞前時，風突然刮了起來，又下起了大雪。像扯破了棉絮一樣的雪片在空中肆意漫舞，在風的助力下，居然揚揚灑灑地飄落到緊挨著洞口處的包骨真身像上。我只能趕緊用洞內僅有的薄薄的黃紗蓋嚴他們，卻沒想到，我突然發現其中一尊的腳踝已有一處不小的破損。就在那一刻，我仿佛聽見了他們深深地嘆息。這時，遠處廟堂里的鐘聲，一層一層地傳了過來，遠古的味道與歷史的轍痕剎那間在起伏間漸近。上千年的光陰過去了，也許曾經的黃土化為了滄海，從久遠的過去再到遙遠的將來，誰能使他們繼續戰勝時光的流逝和無法逆轉的風霜雨雪，成為他們的守護者呢？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