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年不見了。印象中,蔣殊喜愛文學,有天分。前幾年她在一家大企業做宣傳工作,很敬業,一次在唐山海濱度假,單位臨時有事,火車返程來不及,她執意一個人從天津換乘夜班大巴趕回去,我和朋友放心不下,手機一路盯著,次日一早短信發來,她已經安坐在辦公室。剛認識時,蔣殊寫小說,有了些名堂又中斷了,這次一下子拿出10多萬字散文,著實出乎我的意料。文學也許就應該是這樣,水漲水落,斷斷續續,平日里淡淡的并非那么壯觀奪人,一旦遇到轉折或碰撞,觸到了興奮點,就可能平地噴涌,落崖成瀑。這是文學的自然景觀。
蔣殊的興奮點是她的鄉村情結。她出生在晉東南山村,17歲才進入城市。17年,地里的莊稼一茬茬春種秋收,院里的豬羊雞犬也輪回了幾遭;17年桃紅杏白,山泉催長,鄉情入心,足以給一個姑娘留下終生難忘的感動和秘密,即使城市脫去了她身上的鄉野氣息,她的內心依然保留著那一片純凈的天地。她說:“我的本身,就是一個農民。我的根,本該在農村。”如今,她的鄉村和父輩一起老去,漸漸荒蕪、廢圮。許多美好的事物,我們身在其中習以為常,直到將要失去時才突然發現她的美好。蔣殊不甘心就這樣失去她賴以安放心靈的鄉村,她一次次地還鄉,希圖重溫那些珍藏的溫暖,卻一次比一次更深地感到疏離、失落,徒留傷感。她明白了,她的對手太強大,她沒有一絲取勝的希望,無論怎樣努力,鄉村,她的鄉村,終將逝去,只剩下記憶。無奈中,她隨手寫下關于鄉村的記憶,開始可能只是作為排遣,只是為了嘗試留住,無意中卻打開了一個寶庫。記憶是很奇特的。流水一樣的人生似乎不著痕跡地過去了,不經意間還是有幾片浪花、幾點漩渦落在了時光深處,并非刻意記下的細節,滿帶著情感的印痕,一經文字打撈,便不可遏制地生動起來,洶涌而出。常常在依照一個題目下筆時,憶念的浪潮率性地沖破堤岸,左突右拐,挾帶出了下一個或是下一批題目。沉浮在這樣的寫作狀態中,蔣殊感到從未體驗到的快意。她把生命中最為珍惜的人和事捧到陽光下,散發的光彩回照著作者自己的心靈,這使得她的第一部散文集充滿了暖意。
城鎮化背景下的鄉情寫作,很容易將個人記憶融熔成共通的集體情緒,疊加出的無非是又一個公共話題。如果蔣殊的寫作僅止于對過往鄉村生活的懷念,文字難得存有自己的烙印,或許還會帶點矯情。然而畢竟離開鄉村20多年了,她對于鄉村的懷念中,必然摻入了一些陌生人的打量,這打量的目光透過時間的冷峻,穿越命運的叵測,也就添上了幾分冷靜,幾分沉重。這是一種自然的心理真實。蔣殊沒有回避這真實,她以熱切交織著冷峻的目光打量著家鄉的老屋、老院、老井臺,打量著她至親至愛的親人,筆下的鄉風親情有了別樣的分量。坐在陽光里的父親,那樣一個英俊硬朗、風度翩翩的男人,在女兒出嫁的雪夜,扒著車窗追出老遠的父親,被歲月和病痛磋磨得只是憨憨笑著,以致讓人不忍面對,“眼前這孩子一樣的老人,還是我偉岸的父親嗎?還是那個說一不二的堅強漢子嗎?我的面前,分明坐著一個孩子,一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我必須用十二分的耐心,去給他講一些連小孩子都很容易懂的道理?!边€有那眼睛靜如止水,經過喪夫、失子,沒有一滴眼淚的姥姥,命運在炙烤她的耐心嗎,還是上天派她來散播愛的真諦?“有一種愛,不是說出來的,不是赤裸裸做出來的,是用一種看似堅硬的方式,慢慢穿透進你內心,幫你成長。也許多年以后才能讀懂;也許,永遠無法讀懂。但愛,就在那里?!笔Y殊用同樣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多年前那個小嬰兒》就是她和小學三年級的自己的對話:“喂,你還好嗎,小姑娘,經歷過如此紛繁的世事,你的內心可還保有原來的柔軟和任性?”當她把這熱切而冷峻的目光投向她的鄉鄰好友,投向她的豬羊雞犬,投向素不相識的蕓蕓眾生,那些被漠視的弱小生命時,悲憫的博愛之情自然從心中生出。有一種溫暖是痛惜。《塵世一回》也許只是聽來的故事,小山的命運卻擊中了作者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不由自已地為之歌哭。命運不該如此捉弄善良的人。平靜的敘述中埋伏著不平的吶喊。蔣殊的散文不論所為何題,總是在細微處洇出向善的力量。
善良是需要傳遞的。在寫母親和婆婆的兩篇文字中,作者真實地表現了母女兩代人的內心世界,面對各自不同卻同樣最難處理的婆媳關系,她們以心換心,患難見真情,融化了傳統習見的堅冰,傳遞著人性的溫暖。女兒的身上,怎能沒有母親的影子?兩代人,也是世代人,這股積極向善的力量,世世代代傳承于最底層的鄉村,“禮失求助于野”,正是我們民族歷經苦難而不倒的內在動因。從這一視角來看,蔣殊散文聚焦于真誠向善的力量,恰恰抓住了鄉村的靈魂。
蔣殊說,這是她第一本獻給故鄉的書。她還會繼續書寫故鄉,書寫村莊,書寫土地。她會翻開土地,看看風平浪靜、風輕云淡的故鄉背后,還深藏了什么。閱讀本書,我們會發現,排在后面的一些篇章,如《再回故鄉》《婚宴》等,已經在發生變化,確定的單向的情感判斷,開始出現游移、困惑、發散的取向,被書寫的事物,正向它的背后延伸,呈現著鮮明的當下精神特征。這標志作者在憶念中不斷思考、開掘,醞釀著突破。我們有理由期待,蔣殊接下來的鄉村書寫,將不止帶給讀者新的故事,新的人物,還將有新的發現,新的感悟。我們殷切地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