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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逝的鄉土(四)

2014-04-29 00:00:00王保忠
黃河 2014年4期

十二 沒有鳥兒飛過的天空

時間:2013年7月2日

地點:大同縣南水地村南桑干河畔

進了7月,終于得以離開高熱、擁堵、喧囂的省城,回故鄉小住了幾天。從15歲考學遷離,擁有了城鄉二元結構下的“非農業戶口”,原以為早剝掉了“農皮”,成了所謂的城里人,驀然回首,發現自己不光沒融入“城”,連曾經的“鄉”也丟了——遷到這個光怪陸離、籠罩著拆遷塵煙的都市之后,更是時時被這種感覺咬嚙著??陬^上,我為自己生存的這個城市驕傲,并能列出進入城市的諸多好處,內心里卻洶涌著強烈的抵觸,有時真想放開嗓子罵一句:這算什么狗屁生活!

是的,盡管故鄉房倒屋塌,破敗不堪,我卻仍然一廂情愿地把它看作是安放靈魂的地方。我懷念老家舊院那棵探出院墻的老柳樹,懷念它溫柔的長發,渴盼那遙遠的撫慰。

這次回鄉,我約了大同詩人雁平。

我和他都是在桑干河畔的村莊長大的,兩個村相距僅十幾里地,只不過我們村在河南岸,他們村在河北岸。雁平長我幾歲,不愛說話,遇到不喜歡的人就更是一言不發。他知道我這次回來是試圖尋找一種鄉間生活的隱情,一種久違的感受,而我母親又早搬進了縣城,再回去似有些不便,就直接帶我回了他的老家南水地村。在他看來,像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去的人,故鄉都是相通的,我們的故鄉正經歷著一樣的悲歡離合,一樣敗落的命運。在縣里工作時,我曾多次路經這個村子,印象里村中有一個大水塘,塘里搖曳著茂密的蘆葦,水漫漫,葦青青,似是來到了江南水鄉。我沒有探究過這個村莊的來歷,但其得名想必和這一片水有關吧?村南幾里開外的地方就是深深的桑干河谷,再往東走不了多遠,便是冊田水庫。也有人叫它“桑干湖”。

桑干河是晉北人的母親河。在我一些書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生活的小說里,這條河清且漣漪,岸邊葦草青青,水鳥聲聲,岸上柳色如煙。然而時過境遷,從前的美景早已不復存在,河水只有淺淺的一道,牛尿一般軟弱,濁混不堪。即便在雨季也沒了從前的氣勢,岸上只稀稀落落幾棵老頭楊,落寞得很。

南水地從前是鄉里較大的一個村莊,現在因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常住人口只有二三百人了。雁平的母親住在村東頭,眼下是一個人守著一處孤院,三間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土窯洞。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工作,生活本來很滿足,可年前,丈夫卻忽然患病去世了。老人看上去精神頭很足,但因為現在是一個人生活,日子的落寞還是在臉上顯了出來。因雁平早打過電話,中午我們到家時,老人已把飯做好了,黃糕煮雞蛋,白菜燴土豆條。這都是我喜歡的,想念已久的,飯很簡單,卻吃了個香。

這幾年天氣變化不定,本來再過幾天才是小暑,然而看這樣子暑季好像已提前來臨。吃過飯,睡了午覺,醒來后天氣仍熱烘烘的,烤得人難受。但畢竟是鄉村,比起高樓林立、汽車尾氣熏人的城市要涼快多了。喝了一陣水,覺得空氣不再熾熱時,我們出了院子,順著巷子里的水泥路向村南的河谷走去。村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幾條狗在游走,人們可能都在家里窩著,要不就是下地了。出了村,是一條發白的土路,有螞蚱在路兩邊淺淺的草叢里蹦跳。漸漸近了河谷,能聞到漫上來的腥泥味。一切都很熟悉,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我和雁平大睜著眼睛四處尋找,從身邊望向遠處,然而沒有,我們沒有找到那些熟悉的東西。草叢里沒有了倏然飛起的鳥兒,蘆葦中間聽不到如鼓的蛙聲,所有天上飛的、地下走動的活物似乎都被收割過了。

我們只能從記憶里打撈一些鳥獸的影子,望梅止渴,畫餅充饑。

布谷鳥 芒種前后,布谷鳥開始出現在村莊的房前院后,一聲聲“布谷、布谷”的催鳴,提醒村里的人們去播谷。這種鳥體形細長,暗灰色,大小和鴿子相仿,腹部布滿橫斑。布谷鳥出現的時候,正是原野上小草返青、生機勃勃的時節。在我的印象中,這種催春的鳥膽子很大,落在樹杈上是平平常常的事,有時還會在窗臺上走動,如泣如訴地叫喚。而進入夏季,它們便沒了影子,據說是飛往更北的地方去了。布谷鳥不會做窩,也不會自己孵卵,它在別的鳥窩里產下蛋,由其他鳥類代養子女,自己樂得逍遙自在。

蒿雀 多棲居于河邊的灌木叢中,嘴巴粗短,羽毛為灰綠色或橄欖色,常三五成群。夏日的河邊,一只蒿雀展翅飛起,箭也似的射向空中,在蔚藍的天宇下舒展歌喉。仿佛是有意向人們展示它嫻熟的飛行技術和高超的捕食本領,突然間,它會從高空俯沖下來。這時,它的喉嚨依然會唱出優美的歌聲,讓人贊嘆不已。在隱蔽的灌木叢中,它的情侶在等著它,那里有它們共同筑就的一個圓巧精致的窩。

丑棒鴣 當布谷鳥離去,村莊的樹木上又會迎來一個新的歌手。它嘴巴尖長,頭頂的羽冠形似扇子,與整個身子的比例顯得很不相稱,給人一種怪怪的感覺,村人因此叫它“丑棒鴣”。后來翻書,知道它的學名叫“戴勝鳥”。現在想來,它其實一點也不丑,反而衣裙靚麗,光彩照人。它發出的“布谷、布谷”的鳴叫聲,不細聽和布谷鳥很相似,幾乎出自一個版本。村子里人覺得奇怪,你這咋回事呀?不看地里的谷苗長老高了嘛,咋又來催種催耕呢?真是討厭!或許就是因為這種心理,人們才給它起了那么個名字。仔細聽起來,它的叫聲有點短促,沒有布谷鳥叫得那么悠長、圓潤,但又比斑鳩發出的聲音好聽。

燕子 這種靈巧的鳥兒,是我童年可愛的小伙伴。每當春天,它來往在村中的水塘、村邊的小溪和人們的屋檐之間,一趟趟銜泥筑巢,當精美的家室建起后,便在這里生兒育女,過起了幸福美滿的小日子。它們熱情浪漫,能歌善舞,不管是晴空朗日,還是刮風下雨,都能聽到它呢喃的歌聲,看到它優雅的舞姿——不知踏的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還是美妙的華爾茲?它們的身姿有時出現在農家小院里,有時出現在蔚藍的天宇下,有時又降落在小河邊,飲水時身體緊貼水面滑行,小嘴點過的地方留下一道微微的波線。它們捕食飛行在濕地上的小蟲,歡快地鳴叫。

鷂子 其實是一種小鷹隼,常常出現在向陽的坡地上,尖而嘹亮的鳴叫,似乎在告訴人們,它是這一片小小天空的主宰。令人驚奇的是,它能展開雙翅和大大的尾翼,利用坡地上升的暖氣流,一動不動地懸浮在空中。它目光犀利,在空中能準確地搜尋到草地上可以獵獲的東西,然而在鎖定目標比如說一只毫無戒備的螞蚱之后,它又不急著撲向并享用這肥美的點心,而且是胸有成竹不緊不慢的樣子,讓你覺得它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

鷓鴣 村人叫石雞,比家雞小一點,生性愚笨膽怯,胖嘟嘟的,短脖子,腦袋縮在頸毛里,看不清它的眼睛。別看它呆頭呆腦的,卻有自己的生存技巧。它很少走出樹林,不熟悉的地方從不涉足,覓食有既定的線路,棲息也有固定的場所,所以,你很少見到它的蹤影。春夏之交,當布谷鳥飛來時,也能聽到它低沉的叫聲。有時你走進樹林,它恰巧正好縮在你頭頂的樹杈上,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剎那間你愣在了那里,它也裝著不動,沒有一點要飛走的意思??僧斈阕龊昧俗ツ玫臏蕚渚鸵斐鍪謺r,它突然撲棱棱飛起來,笨拙地卻也是不失時機地飛走了,讓你又好氣又好笑。

狐貍 盛夏也是狐貍養育子女的季節,紅狐貍媽媽帶著一家子來到草地上,無憂無慮的小狐貍只顧嬉戲打鬧,咬咬這兒撲撲那兒,有的還會去追逐飛行的蝴蝶,想逮住一只。一只小狐貍不知放屁蟲的厲害,挨了一毒氣彈,被熏得齜牙咧嘴,趕緊跑向媽媽的懷抱,狐貍媽媽好一陣撫慰才算了事。而狐媽媽十分機警,兩只耳朵尖尖地豎起來,不停地轉動著脖子聆聽周圍的動靜,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犵靈 一種主要活動在地面的小松鼠,比灰松鼠漂亮又小得多,背上有褐白相間的花條紋,腹部白色,看起來很機靈。犵靈的叫聲很好聽,清脆響亮,惹人喜愛,不像老鼠的叫聲刺耳難聽惹人討厭。閑棄的院子和堡墻頭上,偶爾有它們一閃而過的身影,可你別說逮著它,就是想好好看一眼也不容易。它們原本也生活在叢林里,像我們的祖先一樣靠摘果子生活,后來由于森林減少,只能來到田野謀生。環境的改變,生存的艱難,使它們磨練得更有經驗更智慧。

說起犵靈的機靈,雁平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處閑院,主人在空地上種了幾株葵花,一秋天忙著秋收,等忙完秋收再收葵花,一看葵花餅豁口打牙,上面的葵花籽多半不見了,他剝了剩下的幾顆葵花籽一吃,一個有仁的也沒有,全是秕子。這倒好,種了半天,葵花籽沒吃上,反受了捉弄,他又好氣又好笑。后來才搞清是一只小犵靈搞的把戲,明白后他不但沒生氣,慢慢地還迷上了那小東西。為了接近它,他花了不少功夫,又為了解開犵靈不用咬開果實就能知道有沒有仁的秘密,他在空地上撒了不少瓜子、花生。小東西起初警惕得很,可時間一長,就能看到它吃東西了。它吃食的姿勢很好看,身子坐在大尾巴上,兩只前爪當手,捧著果實咬開,咬咬嚼嚼吃起來,吃完之后還用雙爪把嘴仔細擦干凈。吃剩的花生、瓜子,他嗑開一看一個有仁的也沒有,有仁的一個也沒剩。這樣觀察了多次,他發現犵靈沒有特別的舉動,也沒有拿起又放下的動作,他只能猜測是這小家伙的嗅覺靈敏吧,它的分辨能力特別高超,可能一瞬間就完成了。

有一年,堡墻上出現了一只探頭探腦的黃鼠狼,他很擔心那只犵靈的命運。有好幾天,他沒再見到那小家伙,他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上。然而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看到小家伙又出現了,懸著的心這才又回到了原處。他這下更明白犵靈的機靈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心里有些吃驚甚至感動。但是犵靈也有記性不好的時候,堡墻上的墻縫中偶爾會長出一株孤立的葵花,不用問,這是被它遺忘的葵花籽發了芽。有好幾年,他就那么陪著它,觀察著它,有時他們會在陽光下一起度過一段寧靜的時光。

講到這里,雁平忽然笑了起來,看著我說,你說這個觀察犵靈的人是誰?

我搖搖頭。

他是我父親。雁平嘆道。

我良久無語,我知道他又想起自己的老父親了。

雁平也良久沒吭聲。

我們都把目光投向遠處,思緒又一次飛揚起來,飛向了那遠去的年代、季節和田野。

夏日里,原野上的花草生機勃勃,此時大片的雛菊還未開放,牽?;?、鈴蘭、蒲公英成為最先登場的明星。鈴蘭,璀璨的蘭色,銀鈴狀的花朵光彩奪目,像一顆顆藍寶石晶瑩剔透,它們并不出聲,在風中卻搖擺著好看的鈴鐺。蒲公英呢,撐著傘狀的花朵,像小姑娘打著小陽傘,羞羞答答的。而大片大片的牽?;ㄩ_得那么熱烈明朗,潔白的粉紅的花朵,執拗地攀纏似牛郎和織女忠貞不渝的愛情,喇叭狀的花朵圍就了圓圓滿滿的向往。馬路旁是馬蓮花和車前草的領地,叢生的條形馬蓮草墨綠蔥翠,或紫或白的火炬形花朵散發出陣陣幽香。車前草看起來很低調,花朵隱藏在穗狀花絮中,這種草之所以能夠在牛馬出入的道路旁生存,據說是經過長期的進化體內生出了一種有毒物質,因而盡管近在咫尺,牛馬卻不去啃食它們。

另外,還有甜草苗,麻黃,遠志,蒼耳,沙棘,紫花苜蓿,蕎瓜瓜,青蒿,沙蓬草,狗舌頭草,狗尾巴草,曼陀羅,打彎彎花,芨芨草,等等。

田野里還有敏感的叫蟈蟈,胖墩墩怎么也走不穩的瞎貉,鳴叫不止的黃鼠,長尾巴像跳遠運動員的跳鼠,能給毛毛蟲做麻醉手術哺育幼蟲的細腰蜂,執拗地滾著糞球的蜣螂。河塘中有戲水的野鴨,點水的蜻蜓,捕食小魚的撈魚鸛、沙錐鳥,精致的貝殼,跳皮的小蝦。這些蟲鳥,都是大自然的精靈,它們的存在使得這個世界豐富多彩,充滿魅力。

然而現在,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親切的動植物了。池塘的蛙鳴沒有了,蒼茫暮色中飛翔的雄鷹不見了,田間地頭蟈蟈蛐蛐的鳴叫聽不見了,房前屋后低飛的燕子看不到了,婷婷娜娜的蒲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留下無聲無影的時空,寂寞蒼白。

在河邊,我們見到了村民李四,沒錯,他是叫李四。張三李四的李四。這絕不是我的杜撰。在村莊里,有許多這樣塵埃般的人,一輩子活得很卑微,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

李四今年52歲,是土生土長的南水地村人,他親眼見證并向我們講述了那逝去的一切。

你們看那半截墻頭,對對,就那兒,從前是我爺爺的瓜棚。小時候雨后天晴,走出爺爺的瓜棚,能聽到蒿雀吱吱唱,青蛙呱呱叫。這兩種小動物如今最先消失了。蒿雀太好看了,你們說它是不是書上說的百靈鳥?不是?我一直以為它是百靈呢。那時候,河邊的灌木叢里有好多這種鳥,飛上飛下的,可它們對環境也挑剔。這么多年,至少有20年了吧,我常到河邊走走,轉轉,慢慢都變了,再聽不到它們好聽的聲音。我十來歲時,咋說呢,那時真猴害,常常下河摸魚蝦撿貝殼,還找蒿雀窩,掏蒿雀蛋煮了吃。蒿雀蛋比鵪鶉蛋好吃多了。如今,這鳥兒沒了蹤影,一只也看不見了。想起來,覺得不該那么猴害,多好的鳥兒呀。再說青蛙,過去到了夏天,在村子里也能聽到它們呱呱叫,從河谷里傳過來。村子里池塘也有。現在也不知它們蹦跶到哪去了。小燕子也不見了,聽不到它們清脆的叫聲,看不到它們輕巧的身影了。這些動物消失后,田里的毛毛蟲、蝗蟲一下子多了,多得成了災,可現在連蝗蟲、黃鼠、毛毛蟲也消失不見了。

到底咋回事呢?一下說不清。我想是農藥作怪的吧。

農藥能殺害蟲,可這東西殺傷力太大,殺滅了害蟲,連它們的天敵青蛙、蒿雀、燕子也一塊消滅了。起始人們用的農藥也就幾種,現在不一樣了,品種多毒性又大,不好掌握。按說都有用法,用量標準,可人們只顧殺害蟲也不顧是不是超量,把野外的小動物也禍害了。

再就是除草劑了。小時候念書,老師講“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如今當莊戶人比過去輕松了,大面積使用除草劑,不用扛鋤頭鋤田。我覺得這是個好事,也是個壞事。過去田間地頭到處是甜草苗、麻黃、遠志,現在一株也不見了。過去,打彎彎草、喇叭花絲絲掛掛連成片,現在只有青草白草了。20年前,我親手挖過蟲草,兩三片小葉下一個蟲一樣的根,好多好多,一條土埂塄能挖五六十根,那時也不覺得稀罕,賣不了幾個錢,不像現在價錢這么高。它又是蟲又是草,農藥除草劑都會害了它。從小我就認識這些花草,現在啥都不見了,只有蒲公英還能見幾株,青蒿也少多了,連臭蒿、枸杞也不見了。

再說貓頭鷹、狐貍、黃鼠狼,這些動物消失得稍晚一些。可能是它們活動的范圍大一些,再一個狐貍、黃鼠狼的食性比較雜,中毒的幾率相對小一點。

最后消失的是野兔、野雞、黃鼠。四五年前,野雞成群結隊,叫聲像養雞場一樣響亮,現在碰一只真不容易。那時我農閑時也出去打幾只兔子,現在下了雪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了。田地里空落落的,空得人心里發毛。沒有了天敵,蒼蠅、蚊子一下多了,院里院外成倍增多,沒法治理,添了許多臟,一些過去絕跡的疾病又冒出來了,還出現一些怪病,恐怕也與這有關。

貓頭鷹和一些天敵消失了,去年老鼠又泛濫成災。晚上院子里吃玉米的老鼠圍成圈,看得瘆人呢,用手電照著舉棍棒亂打,好家伙,第二天早起能撿一筐子死老鼠。玉米遭了大害,損失近三成。說來也怪,有些年老鼠沒了影子,有些年又多得數不清。蝗蟲也這樣,不知咋回事。早些年我也套幾條魚吃,這兩年河里的魚沒個緣由大批死亡,人們用口袋裝回來喂豬,燉熟嘗一口有一股怪味,也不知是啥原因。

我覺得現在生活是好了,可環境也給糟蹋了,心里真沒個著落。

在河邊,我們還遇上了來搞調查的范教授。

他是某農業大學的專家,前些年他就來這一帶的村子做過調查,覺得情況很嚴重。用他的話說是,環境污染、生態失衡兩者并存,生態系統受到現代工農業雙重污染。受利益最大化的驅使,農藥除草劑超標使用、違規使用,現有的生態系統無力消化,農藥殘留并向草地森林溪流河湖整個生態系統擴散十分嚴重。毒性大、留存期長的農藥除草劑產品仍在使用,有的種植蔬菜甚至也在使用,不僅污染環境,更危害身體健康。五花八門的農藥,有的沒有經過嚴格的科學實驗就投入使用,有的不合格沒標準,不是不管用,就是毒性擴散。一些農藥還被用來滅鼠滅鳥,野外投毒唯恐毒性不足。只有獾子,它中毒后有翻胃的本領,才能勉強生存于此。擴散的農藥對昆蟲的卵和動物的幼體危害最大,致使它們無法繁殖,這也是它們消失的一大原因。

范教授這次來,是想摸清魚類大量死亡的情況。來到河畔,他發現一片片莊稼地就在河邊,河畔墨綠的濕地菊、萍蓬草不見了,蒲草、蘆葦也沒有了蹤影。他明白這是除草劑的作怪,失去這些水草的過濾作用,水中農藥和有毒物質無法消除,水質一定很糟。河邊被厚厚的綠衣覆蓋著,他清楚這是灰藻,說明水中富含氮質,不用問這是過度施肥造成的。藻類分藍藻和灰藻,藍藻一般無害,極少數含有有害毒素。他取了水樣、藻樣,撿了幾條比較新鮮的死魚帶了回來。經過解剖和化驗,發現水樣含氮量很高,灰藻是有毒的品種,說明水質的污染使有益的藍藻無法繁殖,而有害的灰藻大量繁殖,作為食物鏈的最低端,它首先進入水中浮游生物軟體動物和昆蟲的體內,進而進入魚的體內,使魚生病致死。為了證明這一點,他解剖了魚,發現魚的肝臟腫大好幾倍,一看一摸就不正常。肝臟內灰藻毒素含量很高,證據確鑿無疑,灰藻就是罪魁禍首,其根源還是水質污染和過度施肥。

最讓他擔心的是這些有問題的魚仍在供給人們食用。

你們看,有多可怕啊。范教授說。

回來的路上,雁平感慨不已。

他說,我們的老祖宗發明了火藥,先去殺虎豹,如今虎豹絕跡了,又去殺別的?,F在人們的環境保護意識是提高了,但是放下了火藥又制造了農藥,你看看,這田野,這村莊,給殺得七零八落,多慘。

這里有兩方面的問題,我說,一是農藥生產部門,為了追求利益寧肯不要規矩;二是我們的鄉親,為了效益濫施農藥,忘了自己這是在毀滅家園。這家園難道不是他們自己的嗎?那些賣農藥的廠子,商人,他們不要規則,因為村莊和他們毫無瓜葛。而我們呢,這是我們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就不能多想想嗎?

說完這話,我忽然又覺得什么地方有點不對勁。我怎么能去責備那些善良的鄉親,他們真的想毀滅自己生存的家園嗎?不可能。那,能說他們無知和愚昧嗎?不是說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嗎,有關部門為什么不去引導?

然而不管怎么說,一切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這是農村遭遇的最真實也最慘痛的現實。我想起了那次回故鄉掉進蚊子堆里的事,密集的蚊子鋪天蓋地地撲來,讓我無法再對故園產生親切感,甚至唯恐躲之不及。我們不僅在毀滅村莊,也在毀滅關于鄉村的美好記憶,連古詩詞提供的優美意境也一并殺滅了?,F在,你去給小朋友講“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他們還會相信嗎?

十三 安江的收入

時間:2013年7月8日

地點:大同縣黃家洼村

我又回到了黃家洼。

這幾年,因為寫作《甘家洼風景》,我漸漸把這個村莊當作了觀察當下農村社會的一個窗口,也因為與安江、老甘和別的村民有了較深的交往,又把它看作了安放心靈的第二故鄉。董時進先生一生致力于“三農”問題的研究,對怎樣進入農村,他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要知道鄉村的秘密,和農民的隱情,唯有到鄉下去居住,并且最好是到自己的本鄉本土去居住?!睕]錯,正是在一步步的田野調查中,一個真實的安江的形象日漸在我心里確立了起來,而過去我對他的了解又是多么膚淺。農村和農民養育了我們,而我們對他們有的或許只是傲慢和偏見。

剛過了小暑,炎熱的季節開始來臨,上午八九鐘走出戶外已經感受到了暑天的淫威,要把你烤化的那種惡毒。這幾天,安江每天一早爬起先去地里干一陣子活,然后趕在大地被烤成一個蒸籠前撤回來。像往年一樣,他今年種的仍是那30畝旱坡地,當然他會將種植結構略作一些調整。首先,他得留足口糧田,四五畝谷黍,一二畝山藥,有了糊口的保證,接下來才會考慮經濟作物。在黃家洼,經濟作物無非就是綠豆,這種小雜糧的價格近幾年稍高一些,行情好時可以賣到一斤10塊錢,但這樣的好事并不多。通常的情況是,這年價格稍有提起,第二年種植面積跟著就會擴大,價格肯定又會跌下來。安江當然也得跟著市場走,前幾年每年種七八畝綠豆,因為去年價格低,今年便縮減為5畝。另一種大宗種植的農作物是玉米,產量很高,但安江卻不去出售,留下加工后供他養的那些雞吃,隨著養的雞越來越多,玉米也越種越多。去年,安江種了6畝玉米,還不夠那800只雞吃用,今年他養了900多只雞,想了想,就將玉米種植面積擴大到了13畝。

眼下,雞們已開始在院子里四處走竄了。在安江和妻子眼里,這些雞是一群充滿靈氣的孩子,是他們的希望。

從前年開始,安江又養了幾種特殊的雞,什么貴妃雞,鴛鴦雞,珍珠雞等,既能食用,又可供觀賞。這幾種雞都比普通的家雞好看。鴛鴦雞成雙成對的,走哪里都相跟著,恩恩愛愛的樣子。貴妃雞個頭大,看起來肥胖富貴。珍珠雞稍小一些,羽毛卻漂亮得讓人贊嘆。安江說這幾種雞他不敢多養,因為市場的需求量并不是很大,有人來買雞時看上了,順便買一兩只嘗個新鮮。他還養了一種烏雞,黑漆漆的,很難看,但這種雞因為營養價值高,一只要比普通的家雞能多賣幾十塊錢。

進了屋子,我發現墻上有一道道水漬,房間本來就有點擠,亂,這下看起來更顯凌亂了。安江告訴我,幾天前村里下了場大雨,下了一整天,當時正是禮拜天,楠楠也在家。房子幾年沒有好好修整了,原說掙了錢要好好翻修一下,可就是死活掙不下錢。這不,一下大雨房子就漏。平時下雨,最多是雨水順著墻皮滲漏,可那天也不知老天爺擰住了哪根筋,還不到小暑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屋頂像給鉆開了無數個窟窿,雨腳如麻,屋漏如篩。他們全家三口人不得不穿上塑料外套,端鍋的端鍋,拿盆的拿盆,提桶的提桶,家里成了個災區,一切搶險救災的措施和工具都用上了。一時間炕上地下擺滿了各種家什。好在第二天一早,雨總算歇了下來。

馬上就是雨季,你這房子總得修修吧?我問。

這我得跟那些雞商量一下,安江笑著說,它們要能爭點氣,讓我猛賺一筆,明年一定把房頂揭了好好修修。

我能感到安江的無奈。

當了農民,可能就意味著貧窮會伴隨終身,想擺脫這種命運都不行。就說安江吧,他腦子并不笨,也能瞎折騰,可折騰來折騰去生活并沒得到多少改善,反而常常是雪上加霜。前些年村子里的學校因學生流失太多塌了鍋,為了三個孩子上學,他帶著全家進了城,先是在街上擺攤賣衣服,因為沒經驗賠了,又租了個門面賣文化用品,結果沒幾天又撐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便在緊靠縣城的西坪村租了個大棚種菜,剛站穩了腳跟,菜也賣得好了,卻趕上鎮上修路,那條路正好規劃通過他家的大棚。鎮政府一聲令下,大棚都拆了,安江沒了謀生的飯碗,不得不又回了村子?;貋砗蟊阏垓v著養雞,指望著打個翻身仗。他知道現在的人們鐘情綠色食品,等到雞們可以在院子里走動時,便在村外的溝沿上扎了一座帳篷,開始散養,他把那塊地叫“百草園”。他希望這些吃野草、螞蚱的雞可以賣個好價錢。那些日子,我在這一帶轉悠時,有時會看見他開著三輪車突突突地奔向他的“百草園”,聽到車聲,雞們會一下子從草叢里鉆出來,扭著屁股成群結隊地迎上去。他把車開到棚口停下,然后跳到車斗上,給雞們一捧一捧撒吃的。然而這樣的光景只持續了一年,第二年林業局不準他再在野外養雞,他只好在家門口搞養殖了。

今年是安江回村養雞的第四個年頭,應該說,他已具備了一定的養殖經驗。然而,跟種地一樣,養殖業同樣有著不可測的風險,稍有不慎,心血和汗水便付諸東流。我曾以為搞養殖會讓他的生活好起來,但安江的說法是,他其實沒有多少收入。現實不容樂觀,然而安江還是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仍那么樂呵呵地面對生活,用他的話說就是“誓不爛興”。

安江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我摘錄了他2010年回村前后的部分日記,從中可以看出他生活的一些酸甜苦辣。

2010年3月10日 晴

(大棚里)剛移栽開的新秧子長得真是喜人,沒幾天就大變樣兒了,誰見了誰夸,都說今年準能賣個好價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這可是咱女人的功勞,人家做啥像啥呀。

正當我們暢想美好未來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正悄悄向我們逼近。

今天上午,我和老侯被叫去開會。

好好的竟然要拆?我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人嚷嚷著提出異議。

就這幾天,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鎮里那個領導很生氣,緊握拳頭狠狠地砸向了桌子,連剛倒滿的水杯都震倒了,灑了一桌子。

我和老侯沉默了,灰溜溜地回了家,很無助。

這一夜,我失眠了,不知咋辦。

2010年3月15日 陰

一連好幾天的會就像6月的雨,把我們的心都泡爛了。

昨晚,我和老侯不得不簽了字,也拿到了補償金。

那就拆吧!我無奈地朝眾人揮了揮手。

說眾人,也沒幾個,就是一個哥哥,一個小舅子,兩個連襟,兩個姐夫。還有我的5個朋友。

眾人拆棚力量大,很快,一個好好的大棚就坍了。里面的菜苗被踩得東倒西歪,面目俱非,誰看了誰心疼。

午后,兩輛小三輪滿載著大棚的骨架和我的傷痕,穿過縣城,駛向了老家。是的,從哪里來還得回哪里去。老實說,我已經厭倦了這個地方,還有這種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生活,要不是為了孩們上學,我早就回去了。

鄉村,闊別已久的鄉村,那個魂牽夢繞的地方正一步步地出現在我眼前,我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2010年5月17日 風

里屋大約10平米,還能嗅出消毒液的味道,我把它叫作“幸福的搖籃”——我的希望將在這里誕生。地上鋪著一層半指厚的稻草。說稻草,其實是黍子的秸稈。我確信在這里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保暖材料了。房子的正中穩著一個火爐,燒得通紅。上面坐著一個水壺,冒著熱氣。我仔細地看著墻上貼的3張單頁紙,那是《關于育雛雞的注意事項》,是我連襟的兄弟托關系給搞來的。我的女人正蹲下身子端詳著吊在墻上的溫度計,顯得很在行。其實,我知道她是文盲戴眼鏡,盡充文化人。

2010年5月18日 晴

昨晚一夜沒睡。起初是(跟妻子)一起徜徉在我那幸福的搖籃里,后來,她實在撐不下了,跑到外屋去睡了。而我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滿腦子的小雞,活蹦亂跳的,嘰嘰喳喳的。

下午5點,小雞送來了,是剛離蛋殼的那種。600只小雞擠在4個不太大的紙箱里憋屈得叫人看了難受,我來不及多想,趕緊把這些可愛的精靈搬進幸福的搖籃,然后又小心地傾斜著倒在了地上,火爐邊。

文權看我放好以后,就嚷嚷著要走,說很忙,還要去市里。我示意女人取錢給他,女人立刻背轉身從內褲的兜里摸出一卷兒錢遞給了我。這是早準備好的錢,因為裝得久,都已經打了卷兒。我用手往平抹了抹,結果無濟于事。文權笑了笑,是多少?3000,沒零沒整,我邊說邊遞給了他。他接過后,數了數,然后別著錢一溜煙走了。

2010年6月20日 晴

一人高的尼龍繩圍網昨天就圍好了。是我率著我的3861部隊(女人和孩們)花了一整天時間完成的,占了溝沿上的約20畝草地,里面的檸條和苜蓿已經有了樣子,在微風中盡情搖曳著,煞是好看!我稱之為“百草園”,當然,這個雅稱是偷人家魯迅先生的。

帳篷,45平米大的防水保溫帳篷今天上午也支好了。那是雞們的家,在溝沿上,是在村里人的幫助下豎起來的。

女人把家里的兩條狗也牽來了,一白一黃,汪汪地叫著。女人把它們拴在了帳篷門口兩邊的木樁上,一左一右,就像廟門前的石獅。這下,它們就可以老老實實地給我看雞了。

下午,我開著車把雞也拉來了,總共跑了6趟!

2010年6月21日 晴

那些可愛的雞很快就習慣了。白天,它們在“百草園”里歡快地奔跑啄食,夜里則舒服地躺在帳篷里,很是得意。而我就坐不住了,開始繞著它們團團轉了。

一大早,我就開著車跑回了村里,拉水運料。那可得喂呀,剛離開幸福搖籃的雞們自理能力還很差,不貼補是絕對不行的,而且得用心用力!水,很快就滿了,50斤大的塑料桶子灌了6個。兩大袋料也搬到了車上,是粉碎的玉米,四六瓣兒的那種。我又馬不停蹄地跑到了“百草園”,那里可離不了人啊,這幾天割苜蓿的人多,咱怕有人順手牽羊。

午飯是女人送來的,菜泡糕。也許是早上沒吃的緣故吧,我狼吞虎咽地吃著,很香。兩只狗眼巴巴地盯著我,很不服氣,一股勁地汪汪叫。

天氣熱得厲害,雞們躲在檸條下乘涼,看樣子還午休呢。女人笑瞇瞇地看著,有兩個家伙在光天化日之下正談情說愛,打情罵俏。

2010年6月23日 晴

“百草園”的夜很靜,很靜!

皎潔的月光流灑在地上,帳篷上,以及我的心上。那些活蹦亂跳的雞們我想早已進入了夢鄉,他們比我舒服??!狹小的車憋得我難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那些討厭的蚊子動不動就成群結隊地來拜訪,光臨我的寒舍。我索性下了車,獨自漫步在“百草園”,在這煩躁的夏夜里。

遠處的燈光時隱時現,給人溫暖和力量。我想,那一定是市里吧,別處絕沒有那么多,那么亮!夜間出沒的小動物也開始活躍了,剛才“哇”地一聲,著實嚇了我一條。我知道,那凄慘的叫聲,是夜貓子發出的,或許它已獵取到了某種食物,正在得意地飽餐呢。

夜,已經很深了,微風中透著涼意,我也困了,還是上車吧,畢竟那里暖和啊。

2010年9月22日 晴

中秋節如約而至。

一連好幾天的綿綿秋雨沒攔住前來購雞者的熱情,短短3天時間,不離家門口就賣出百十來只,這著實叫我興奮。我知道頭一次就能賣得這么好,多虧了眾朋友口頭或網上的宣傳。

月掛高空,我們一家人吃了餃子就直奔雞場。

帳篷里剛宿了眼的雞們,還沒睡安穩就被刺眼的手電光晃醒了,樣子很害怕。我們笑著把它們一個個捧起然后抱著放到了車上。很快,一車就滿了,我帶上女人開著車突突突地走了,孩們則留在了那里,歇著,等著。如此急促的忙碌終于結束了,3車下來,個個都大汗淋漓了。我數了一下,是389只。呀,短短幾個月就折了一百多,真有點兒心疼。

2010年12月8日 晴

今天,那些雞終于都賣完了。

可一算賬,我一下大瞪了眼睛,竟然是來五去五,沒賠也沒掙,大半年的辛苦算是白費了。讓誰說,養活600只雞,鬧個萬大幾絕對不成問題。難道是算錯了?我又算了一遍,結果還是如此。問題出在哪了呢?我帶著疑惑一項一項地查找。很快,找到了答案,原來是雞子搬回村后又折了一百多。咋能折這么多?這折頭也未免太大了。難道是叫人偷走了?不可能,不大個村子抬頭眼見的不是個叔叔就是個大爺,只有照應,怎么會偷呢?難道是外村人偷的?也不可能,有狗看著呢!那怎么折的呢?我咋也想不明白。

2010年12月10日 多云轉晴

早上,我大老遠就見南頭姐夫又來了,手里還提著個東西。我迎了上去,拿過來一看,是個似貓非貓的家伙,早死了,凍得硬邦邦的,嘴角還帶著血,樣子很兇,肥嘟嘟的。我問他咋逮住的?他說昨天從我那里借了套子后,回來就支在了雞窩口,半夜聽見有動靜,就拿著手電跑出院一晃,已經套住了。他讓我姐拉著了院里的燈,拿起雞窩邊立著的鐵鍬,三八兩下就把它處理了。我一下子想到了前不久在電視上看過的,說這是山貍子,也叫豹貓,你看這皮子,這點兒,這紋兒,像不像豹子? 他說太像了,簡直是活模脫樣兒的。他還說我折了那么多雞,說不準就是讓這家伙咬死的。

這是安江2010年生活的一些片斷。

安江最后一則日記里提到的“貍貓”,我在《孤島的微笑》一節里也寫過,他折了的那些雞確為貍貓所害。他因此感嘆,在農村干點啥都不容易,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雞長大了,不知道啥時就會遇到新情況。這些年,為了把雞養好他沒少起早摸黑,簡直是把那些雞當神一樣供了,怕它們不進食,怕它們生病,怕它們被貍貓傷害。前年7月底,他小心翼翼地侍弄著,那些雞卻還是一個個生了病,好像是商量好似的,進行了一場集體絕食,上好的玉米面成了擺設,就連平時最爽口的苜蓿也懶得理了。他一下慌了手腳,趕緊帶了兩只病雞去找獸醫,人家一檢查,說是患了急性盲腸炎。他花了五六百塊錢,請人家給雞打針輸液,病情總算控制住了,但到最后還是折了80來只。三幾斤大的死雞,被他和女人挎著一筐筐地扔到了村后的枯井里,看了心疼得想哭。

說起這幾年的收入,安江無奈地笑了笑,說王老師,您別看我這小院子很紅火,雞鳴狗吠的,看起來很像那么回事,其實每年一算賬,裝進腰包的也沒幾個錢。我開玩笑說,你要不怕露富,那就算一算你這兩年的收入。安江說,我做夢都想露一把,可是沒富可露呀。說著,從柜子里翻出楠楠用過的一個作業本,從后面撕下幾頁紙,又找了根碳素筆,一掀腿坐到了炕沿上,拉過那張小炕桌,在上面一筆一筆算起來。

2010年收入情況:

1、種植業:玉米8畝,約4000斤(未賣,用于養雞);綠豆8畝,約900斤,賣了2970元;大黑豆3畝,約270斤,賣了675元;向日葵2畝,160斤,賣了240元;黍子3畝,500斤(口糧);山藥不計(口糧)。

2、畜牧養殖:雞500只(丟了200只),收入幾乎為零(人工不計)。

3、其它:低保1200元,退耕還林約1900元,貧困生補助300元。

總收入約計12435元。

2011年收入情況:

種植業:玉米11畝,7000斤(未賣,用于養雞);綠豆8畝,賣了4800元;谷黍合計5畝,約1500斤(用于口糧);山藥(口糧),不計。糧食直補1900元;退耕還林12畝(后8年每畝補貼90元),1080元。

畜牧養殖:雞500只,收入8000元(除去投入,不計人工)。

其他:低保1600元,貧困生補助600元。

總收入約計27980元。

2012年收入情況:

農業:玉米6畝,約5000斤(未賣,養雞);綠豆14畝,賣了2800斤,約8400元;谷黍子4畝,約1000斤(用于口糧);山藥(口糧),不計。糧食直補1900元;退耕還林12畝(后8年每畝補貼90元),1080元。

畜牧養殖:雞800只,收入12000元(除去投入,人工不計)。

其它:低保1800元,貧困生補助800元,新兵慰問折合約1000元。

總收入約計33480元。

我看過后說,看起來,你這3年的收入,一年比一年多。

看著是一年一個臺階,安江搖搖頭說,可這幾年農資和生活用品的價格也在一個勁地往高拔,您也看出來了,我收入的主要來源是種綠豆和養雞,可除去生產投入和生活支出,基本上所剩無幾了。

我說,你的花費主要有哪幾項?

安江,掙的不多花項多了。

他又找了張紙,一項一項地給我算起來。

生產投入,按每畝地100元計,不計人工,30畝地至少得3000多元。每個月孩子上學的伙食費180元,一年按9個月計,至少得1620元。孩子上學的出租車接送費每月160元,幾個孩子包一掛車,每周五晚上送回來,周日下午送走,9個月是1440元。我每月的手機費少也得100元,一年就是1200多元。水電費,一月80元,一年是960元。我的煙錢,按一天一包,一包5元錢,一月是150元,一年1800元。再一項是親朋好友圓鎖結婚等等的席筵,誰叫都得去,一年按10個席筵算,每個隨300元的禮,一年是3000元。有的還是大席,300元根本拿不出手,比如重要親戚的兒女結婚,至少得拿500元,甚至1000元。一年進縣城市里辦事的車費至少也得個1000元。逢年過節看當家人也得1000多,雙重父母啊。寧窮一年不窮一日,過中秋和春節兩大節日折合下來也得三幾千元。醫療費,去年楠楠騎自行車摔了胳膊,花了3000多,合作醫療報銷后還花了2000多。各項算下來,我一年至少也得花2萬元。

每次來黃家洼,我都要叫上安江在村子里走走。

安江知道我對他們村的那座廟不感興趣,也不再領著我朝那兒走。村南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再往南是披著綠裝美化得很好看的老虎山,能看到上面的游人。但這一切好像與他無關,那是另外一個世界。有時我們向村東望過去,那座小廟卻還是會出現在我們眼里,怎么都避不開。

我忽然問,你去燒過香嗎?

安江搖搖頭,不去,我覺得靠不住。蓋廟時我也瞅過,知道那里面的神靈是怎么來的。

我說,這么多年,你生活也說不上有多順心,那到底是什么支撐著你,讓你看起來總是很樂觀?是責任,還是覺得未來很有希望?

安江說,主要是我一直不服輸,總覺得靠自己的能力會讓全家過好的。

我說,這就好,人就怕沒了精神。

好像是怕我不明白,安江又說,我是個無神論者,只相信自己。說著笑了起來。

我說,你一直就這么個勁頭,自己撐著自己。

話是這么說了,我心里卻有些不相信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撐著就能走出困境,走出某種宿命嗎?多少年來,我們的農民好像陷入了某種宿命,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出來。一代又一代的努力,不過是在前赴后繼地合演著一場聲勢浩大的苦難敘事。“土改”讓他們有了土地,但隨之而來的“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運動又剝奪了他們的土地。農民喪失了土地,就像一個人喪失了靈魂,從此無依無靠,不知走向何處。1980年代的家庭聯產承包,使他們擁有了土地經營權,解決了溫飽問題,然而好日子僅僅過了幾天,他們又陷入了“賣糧難”的困境。很快地,城鎮化的浪潮又辟面涌來,為了賺口飯吃,他們不得不拖妻攜兒涌向城市。而城市顯然不是他們理想的生活場所。多年來,我們欠農村和農民的實在太多太多了,為了工業化和現代化他們作出了種種犧牲,我們的國家和整個社會有理由幫助農村走出困境。好在近來國家實行“城鄉一體化”,但愿這個政策能給整個農村帶來曙光。

離村兩個月后,我和安江再次通話。

他告訴我,一個月前他養的900只雞染了病,都完蛋了。我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說主要是還沒多少管理經驗,疏忽了。我覺得不僅僅是這些因素,可一時又說不出什么來。我說那怎么辦?他說,還能怎么辦,認了唄。

十四 狄村的兩個親戚

時間:2013年9月20日

地點:太原市小店區狄村

狄村是唐代名相狄仁杰的故里,但現在除了村西那棵據說是狄母親手植下的老槐樹之外,再找不到狄公以及那個王朝的半點痕跡了。狄仁杰,字懷英,初任并州都督府法曹,轉升大理丞,以不畏權勢、廉潔奉公著稱。武則天稱帝后,任鳳閣鸞臺平章事,曾被誣害下獄,后復相,輔佐武則天改革內政。死后謚“文惠”,追進“粱國公”,后人稱他為狄國老、狄梁公。

今天人們說起狄仁杰,多半是因為“元芳體”,元芳體是網絡流行的一種語言風格,其句式為前面陳述一件事情,在最后會加上一句:“元芳,你怎么看?”而“元芳體”則來源于《神探狄仁杰》電視系列劇,劇中狄公常對衛隊長李元芳說:“元芳,此事你怎么看?”簡直成了他的口頭禪,而李元芳的回答也固定化:“大人,我覺得此事有蹊蹺?!薄按耸卤澈笠欢ㄓ幸粋€天大的秘密。”這一問答被網友吐槽,跟風模仿形成了“元芳體”,產生各種版本。寫到這里,我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假若讓狄公面對故鄉的變遷,他又會怎么感嘆呢?會說:“元芳,此事你怎么看?”而元芳又能道出一個怎樣的秘密?

但這秘密其實已不是秘密,早已公開化了。

連鄉間那些不大關心時政的農民都在感嘆中國城市的快速膨脹以及城鎮化的速度。

從1990年代開始,隨著太原這座城市的不斷膨脹及南移,狄村日漸被淹沒,成了典型的“城中村”。因耕地多被擴張的城市吞噬,那些習慣了土里刨食的村民不得不轉變觀念,將目光從廣闊的田野移向自家的小院子。他們把院子所能利用的空間都蓋成了房子,又將平房改造成可以容納更多人住的低層樓,以供那些來城市謀生的人們租住——這慢慢成了他們收入的主要來源。據說,一部分經營好的村民因此肥得流油。

我妻子的表弟表妹十幾年前便來到這個城市淘金,兩家都在狄村租房住。親戚間難免有個來往,所以,我對狄村并不陌生,但也并不熟悉。準確地說,我僅僅是去過他們兩家所在的那條幽深的巷子,此外對這個村子再沒有任何深入的了解,甚至連那棵有名的唐槐也沒去看一眼。我的感覺是,這條巷子很像是這個膨脹的城中村的某種縮影,每一處院子,院子里的每一個房間,可能都住著一個或一家外地人。這些外地人都是從各地農村跑來的,不管能不能掙了錢,先得找個房子住下來,而這里的房租正好又可以讓他們承受。

表弟叫徐左鋒,乳名興安,44歲。

表妹叫徐葉葉,38歲。

他們的父親即我妻子的大舅叫徐輝,是太原銅業公司的老職工,18歲就進了廠子,年年評勞模。1991年我在省教育學院進修時,這個公司還比較景氣,工人的工資和各方面的福利待遇還不錯。記得當年很多人路過這個建在二營盤一帶的國有企業時,望向它的目光還是火辣辣的,有一種特別的向往。當時要進入公司院內,需出示有關證件,門口還安裝了一種監測設備,一旦身上攜帶了某種金屬,那個東西就會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有次我進入時,因為身上帶了把水果刀,它立刻吱吱吱地響了起來,門口的保衛人員還讓我把東西掏出來檢查了一下。但工人的住宿條件并不好,住的還是五六十年代蓋的房子,一條黑漆漆的走廊,大白天也得亮著燈,宿舍也這樣。大舅他們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廠子里有他幾個同鄉,一起進廠子當工人的,每到星期天,他們就聚在大舅的宿舍里下棋喝酒。

興安塊頭大,腦子也機靈,對學習卻天生沒興趣,上初中時經常逃學,所以中考時連個高中都沒考上。他既沒有上補習班的愿望,也不想回他們那個叫西圪坨鋪的村子種地,便在縣城擺攤賣服裝,卻也沒賺了個錢。那個村子我一直沒去過,聽說自然條件極度惡劣,莊稼地都在坡梁上,有些地段連驢都爬不上去,送糞得用糞簍子背著上。像興安他們這一代年輕人,對村莊和土地沒有半點感情,根本不愿受那個罪。不過,他卻在那個村談了個對象,是他的小學同學,再后來就到了談婚論嫁的份上,結了婚。結婚第二年,也就是1996年,正好大舅的廠子招合同工,作為職工子弟,興安被列入了名單,于是他帶著妻子到了太原。但那時候銅業公司大勢已去,他還沒干兩年,廠子就倒閉了,職工全部放假,大舅卷起鋪蓋回了老家,興安也跟著回去了?;亓死霞业拇缶?,每個月只能拿到200塊的生活補貼,家里的日子過得十分艱難。興安當然知道這一點,可他依然不想種地,在村東的崖頭下挖了個窯燒石灰,沒少吃苦受累,卻依然掙不下個錢。有一次和人閑聊,聽說在太原賣大同粉條能掙錢,跟大妗簡單學了學,便又帶著妻子和孩子出來闖了。在狄村租了房,盤了大炕,從此靠賣粉條謀生。當時的房租是每月100元錢。夫妻倆將壓好的粉條送到飯店或發給上門的二道販子,幾年下來做得還算可以。

5年后,妹妹葉葉也結了婚,男人叫李廣,渾源上韓村人,初中畢業后也不想種地,到縣城一家飯店做了廚子。上韓村我去過一次,屬半山區,村邊一條大溝壕,窯洞和房屋都建在溝西,比西圪坨村條件好點,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興安看到妹妹和妹夫在縣城不好過,想拉他們一把,便讓妹夫來太原一家飯店當廚,老板是他送粉條時認識的。李廣雖然出身農村,性情卻有些浪漫,一開始在飯店附近租了套二居室的樓房,每月房租1000多塊。在飯店做了兩年,他覺得掙得少,除了打房租剩下的就沒幾個錢了,就不想在那里干了。好像也換過個飯店,還是掙不多,就想自己干,后來跟著大兄哥學起了壓粉條。樓房自然是不敢租了,很務實地搬到了狄村,兩家住在一排,只隔著一個院子。都做一樣的生意,不知是興安腦子活泛,還是積累了一些經驗和顧客,總之,他的生意要好一些,而李廣的情況則有些不太樂觀,有時做上一上午就不用忙了,到了下午便坐在門口和鄰居下棋。

我這次去興安和葉葉家,是去給他們送東西的。

前些天我和妻子回了一趟渾源,順便看了一下生病的大舅,妻對大舅一直懷著深深的感情,每次回來都要去看看。聽說我們很快要回太原,大妗讓我給興安和葉葉捎些東西。大舅大妗如今住在渾源城,過去他們一直兩地分居,一個在省城,一個在老家西圪坨村,后來銅業公司倒閉,兩個人終于過上了一起吃飯一起居住的生活,可團聚并沒有讓他們的心情變得稍好一些——大舅的工資每月只有200塊,經濟上捉襟見肘,困頓不堪。有一段時間,大舅打算上街擺個修理自行車的攤子,但礙于面子終于沒有出去。畢竟過去是很風光的工人,那個廠子又那么好??缮羁偟美^續,他后來選擇了回村種地,將從前租給別人的自留地又收回來,種些谷黍,雖也掙不了幾個錢,卻總能解決一家人的口糧問題。前幾年,他終于盼到了退休的年齡,工資才漲到了2000塊錢,他們的生活也有了一定的保障。

大妗捎來的東西,差不多塞滿了后備箱,有兩袋土豆,兩小袋腌好的苦菜,兩小袋小米,還有七八盆花,數量最多的是西紅柿醬,至少有30多瓶。大舅正生病,不能出來,我和妻子幫著轉了好幾趟,才將那些東西安放進了車里。大妗也有些不好意思,說占了大半車,其實沒一點值錢的。我妻子馬上說,我們又沒別的東西,不拉也是空著。

因巷子太窄,車開不進去,我們兩個又一趟送不去這些東西,便打電話讓興安出來搬。不一會兒,表弟、表弟媳、表妹、表妹夫都出來了,包括他們的孩子,很大的陣勢。東西不少,卻架不住搬東西的人多,沒幾趟就轉了回去。

這時候快晚上7點了,興安堅決要留我們吃飯。

我和妻子沒法推辭,跟著進去了。

兩家住在巷子的最南頭,都是一個簡陋的小院,兩間房子。當年房東建房的目的便是出租,房子看上去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了。先進了興安家,外面一間大一些,約十二三平米,盤了個大灶,鍋里還熱氣騰騰的,顯然在我們進來之前,這兩口子還在忙碌。興安夫妻吃苦,在這一帶也闖出了名氣,據說生意最好時,每天得準備幾百斤淀粉,這么大的工作量他們夫妻自然忙不過來,又另外雇了3個后生幫忙。這兩年,壓粉條的人多了,自然分走了他們的一部分業務,每天最多也就壓個一百來斤面的粉條,工是沒必要再雇了。他們兒子叫超超,在市十八中讀高二,每天騎輛自行車跑校,那孩子很像興安,也是個大塊頭。為了方便孩子學習,他們又在巷子里的一家旅店長期租了個房間,每月400塊錢房租。超超不大愛學習,這一點很像興安,我每次來,發現他總坐在里屋的電腦前打游戲。以前,興安兩口子對超超的學習也不大關注,他們沒多少文化,每天又都忙于生計,精力不可能放到孩子的學業上。我妻子有時和他們交流,發現他們連孩子這學期上什么課都不知道。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高考這個千家萬戶都要面對的問題很快也擺在了他們面前——高考不僅是考學生,更是考家長。因此,這兩年他們對孩子漸漸重視起來,每次來我家總要跟他們的表姐提起孩子的事。超超天資不錯,在班里學習成績排名也挺靠前,全??偱琶苍谇?0名,但因為這所學校不是市里的重點中學,這樣的成績將來能不能考上大學他們認為還是個未知數。超超似乎也不著急,或者他在內心里一直為自己所在的學校自卑,知道將來也考不上個啥,對功課一直不冷不淡的。一看孩子這樣,興安兩口子更著急了,有一陣子他們請附近師大的學生為孩子做過家教,但效果也好像不是很明顯。我妻子建議他們把孩子送到我家附近的一所補習學校,這里的老師都是從省重點中學退休或在職的名師,每逢周六日,這條街因為補習的學生多、接送的家長多,時常發生堵車的現象。興安還真的把孩子送來了,但不是“一對一”的那種,而是大班教學,“一對一”花費要高,可能他們覺得掙錢不容易,不愿意投太多的錢吧。

興旺兩口子忙著做飯時,表妹和表妹夫請我去他們家看看。

于是就去。

表妹家我還是頭一次來,房子的格局和興安家差不多,也是兩間,只是更小了一些,外面的一間加工粉條,里面的一間作為臥室。這兩間房的月租金是150塊,比他哥租的那兩間少50塊。不知是天生愛清潔還是生意不太好,我覺得,表妹這兩間房子要比她哥家收拾得要清爽一些。里屋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煤氣桶爐,擦得白亮亮的,據說是表妹夫花了1000多塊錢從網上買的。這家什平時可以做飯,到了冬天,又可作為爐子用,比傳統的那種土爐子好用一些,也更干凈便捷。這就讓我對李廣很有些刮目相看了,他懂得在這個網絡的時代怎么利用網絡。

我也略略知道他過去的一些情況。

李廣是個老實人,來這個城市的時間也不算短了,看起來很新潮,可農村人的淳樸憨直其實一點沒丟掉。比如送出去的粉條,他不好意思一天一結錢或者幾天一結,有時葉葉催促一下,他還顯得很不耐煩,說人家能搶了咱嗎?又沒多少錢,短不下的。結果還真有兩家小飯店拖了半年沒結他的錢,連夜搬家跑了。有家大飯店需要的粉條量大,他攬下了,這當然是個好事,結果只送了一天,第二天再去送時,人家就不要他的東西了。他有些納悶,一打聽,才知生意是被別人搶去了,那人覺得有利可圖,給飯店管事的送了個小紅包。李廣不高興,回來就跟葉葉嘮叨,罵現在的人要錢不要臉。葉葉說,還不是因為你死相,不會來事嗎?李廣說,送個粉條還要送錢嗎?這種事我做不來。葉葉說,做不來你就掙不下錢,好好在家閑著吧。李廣說,閑著就閑著,反正我不去做那種事。

因為沒多少業務,李廣便真的常常閑著,有時就跑到院子里下棋,因為某一步棋和人爭得面紅耳赤。他還報名考駕照,據說已過了二考,學會了倒庫、坡起、s路、直角彎、側位停車,過了路考就能領到駕照了。葉葉不大同意男人考駕照,理由是他們在這個城市連套房子都沒有,即便真有了錢,也得等到買上房子才能買汽車的。但是李廣在這件事上顯得很固執,執意要學,葉葉又不能太攔,由著他去了。李廣現在最大的愿望是在這個城市開個小店,當個小老板。有時他也上網百度一下,希望能做某個商品的代理商,可開店先得找個合適的門面,找來找去最終都因為付不起那么多的租金而擱淺了。他們有一個女兒,叫婭婧,差不多是在太原長大的,說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超超正好相反,在學校說的是普通話,回了家就一口地道的渾源話,甚至比爸媽味道都濃。

現在,李廣和葉葉遇到了一個難題,婭婧很快就要上初中了,李廣愁的是女兒上哪里的學校。他們來太原十幾年了,戶口卻還都在上韓村。剛來時,派出所督促他們辦暫住證,李廣花了點錢辦了,以后每年去檢一次。狄村屬小店區,這個區沒有重點初中,作為家長,他們都希望女兒能進好一點的學校,而他們的身份又限制了他們的想法。兩口子因此很糾結。為了亞婧上小學,幾年前他們很是費了一番周折,最后總算交了一筆贊助費進了附進的一所小學。孩子漸漸大了,李廣知道,上初中肯定又得費一番周折。他必須得提前考慮這件事了,有一段時間,他曾想托關系為孩子買個城市戶口,打問了半天,終于還是放棄了,一來找不到這樣的關系,二來即便找到了怕也花不起錢,哪有一抬頭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這事后來就沒了下文。

婭婧早放了學,正在炕桌上做作業,有時也抬起頭看我們一眼。我看著孩子,心說過不了一會兒,她的爸媽怕是又要提起學校的事了。果然,說了一陣子話,李廣就小心地把話題扯到了這上面,他看著他表姐,不好意思地問,不知道現在升初中要不要戶口了?

他這樣問自然有道理。在這個城市,我們一點不比他們門路廣,可我妻子畢竟在教育部門工作,知道一些情況,不知道的也可咨詢一下同行?,F在,李廣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妻子也不知道給他一個怎樣的答復,但她馬上撥通了一位認識的初中老師的電話,問了半天。放下電話告訴李廣,聽那位教師說,這個城市的學校對戶口的要求不像過去那么嚴格了,學生只要在轄區內的學校有三年學籍,便可就近升入初中。

真的不要戶口了?李廣還是有點不相信。

好像是這樣,我妻子笑了笑說,明天上了班我再給你打問一下。

真這樣就好了。李廣一雙小眼睛一下又有了光亮。

葉葉臉上也有了喜色。

他們夫妻臉上這些細微的變化我自然注意到了。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為“戶口”的事憂慮著。他們久居這個城市,盡管沒有了再回去的打算,卻無法取得這個城市的戶口,從而也就無法成為市民了。在“城鄉二元”體制下,“城市戶口”是市民的一種特權,一種福利,有了“戶口”,孩子升學、看病難等相關問題即可得到解決,但現在這對表弟表妹他們還依然是個夢想。在這個城市,“農民工”的身份決定了他們依然是末等公民,不會受到應有的尊重。城鄉二元分治問題依然是一道天暫,阻礙著這些在“城中村”居住的農民工融入這個城市。所以有學者認為,戶籍制度必須深化改革,以推動農民工市民化的進程,恢復戶籍的真正意義。

我們這邊說著話,興安過來了,說飯做好了,讓我們過去吃。

飯就在他那作為工作室的外屋吃。

一張桌子,幾個塑料小圓凳。

我因為開車,一點酒都不敢喝。這頓飯吃得就快。幾個簡單的菜,其中的一盤豬頭肉還是上街買的。主食自然是家鄉的手搟面了。這么多年了,他們的生活和飲食習慣幾乎就沒變,吃的還是家鄉飯。我想,這習慣他們怕是永遠也改不過來了。在這個城市,他們難以融入的不只是身份,也包括諸多的生活習慣。比如,他們使用的仍是大海碗,也不像城里人那樣一筷一筷夾面細嚼慢咽,吃到痛快處是必要端起碗來的,且喉嚨里發出一種放肆的愉快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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