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140年后的我們

故紙有一種特殊的溫度，泛黃的紙張像是被百年時光輕輕炙烤過，散發(fā)出時間的味道。

晚清時的明信片，并不像現(xiàn)在的明信片一樣，而有一種粗糙、厚實的感覺。如果你湊近了看，甚至能看到它的表面就像細膩的皮膚一樣，有著很多細而且小的毛（紙纖維），像蕪生的蘆葦，長在明信片的表面上。

老明信片不像是玉器、瓷器、金銀琺瑯等貴重收藏品那樣讓人心頭一震，它含蓄、緘默，價值隱藏在細節(jié)里。它所需要的不是熱戀和把玩，而是端詳上面的細節(jié)——拉著人力車的車夫、相對作揖的官員、店鋪上的招幌、桌子上的座鐘，還有那些臉色茫然或匆匆而去的行人，這些細節(jié)是一個多世紀前晚清中國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再翻開背面，看見上面不知是誰留下的問候和填寫的地址，尤其它們大多是西洋文字，你會很愿意去想象這樣一幅情景：這幀載滿了古老帝國生活圖景的明信片，是如何被寄出，和其它明信片、郵包和信件被一同裝進一個郵袋里，搬上郵輪，駛出這個東方古國，經(jīng)過長達數(shù)周的海上顛簸，抵達港口，然后被卸下、分揀，投遞到收信人的手中，你可以想象到他（或者是她）會是多么驚奇和意外——在這一刻，他的眸子里，正映著一個小小的中國的景色：檐角翹起的亭臺樓閣、留著辮子的男人、腦袋后面插著孔雀翎毛的官員、正販售著她不曾聽聞的吃食的小販，甚至是昭示著這個古老國家努力邁向現(xiàn)代文明的洋槍大炮。

“那眼中所見的一切，至為神奇。”

神奇之年

1873年，大清帝國派代表參加了奧地利維也納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中國纖巧的繡品、圓潤的玉器、古雅的花瓶和玲瓏的牙雕讓西方驚嘆，繪有中國風(fēng)物的屏風(fēng)扇面更讓西方人愛不釋手。這些來自古老東方的“珍物”，使西方人感到驚奇，“爭先恐后，以為見所未見也”。

當西方世界對中國展品嘖嘖稱奇時，一件西洋舶來的“小玩意”在中國的通商口岸悄然登陸。就在這一年，工部書信館開始發(fā)行一種手掌大的被稱為“明信片”的硬紙片，用于商人寄信，也作為商人繳納郵資的憑證。這種小紙片印制不算美觀，除了正面右上角的那個粗糙的蟠龍郵票尚有幾許藝術(shù)特色外，就只是公文般的幾行華洋文字而已，它的背面是毫無內(nèi)容的白板，很難從中欣賞出美感。但是，正是這張印制粗劣的硬紙片，開啟了一個方寸之間的神奇世界。它白板一片的背面，以后將成為那個時代最神奇的見證者，前面提到的所有歷史事件和世事變遷，都會在這張白板上記錄下來，被寄送，被收到，被觀看，被收藏。

1873年，神奇之年，中國第一張明信片誕生了。此時距離世界上第一張明信片的誕生，只有四年。

看·畫片

為什么要在明信片的背面印上畫？這是個很有趣也很難解答的問題。也許是因為它背面的空白像一種天然的誘惑，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將它填滿，或是風(fēng)景建筑，或是人物花鳥，或是時事照片，又或是一些心中造像。正是這些想法，使明信片成為一件可以觀看的畫片。

雖然略顯懷舊，但不乏時尚。晚清時代的圖畫明信片，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或者說是一種對時代特殊的關(guān)照。但最值得玩味的是，這種關(guān)照并非是刻意為之，而是出于一種好奇之心。這種好奇之心，與前面提到的萬國博覽會中參觀者對中國展品的好奇一樣，都是出自西方人對中國風(fēng)物的一種疑惑和興趣。

觀看晚清圖畫明信片，正需要帶著這樣一種好奇之心來審視，去觀察其中最細微的地方。習(xí)慣了今日媒體上頻繁爆料的現(xiàn)代人，也許很難理解明信片上那些大量表現(xiàn)風(fēng)土民情的圖畫——它們乍看上去平淡如水：大街上閑逛的行人、賣不知是何貨品的小販、優(yōu)哉游哉打著辮子的理發(fā)匠、街兩旁店面伸出的招幌，甚至還有堆放的雜物，這些日常生活的情景絲毫沒有任何搶眼之處，幾乎可以輕易地一掠而過。

你無法理解明信片上為何要展現(xiàn)這些俗事。這并不是任何一方的錯誤，而是當代快餐文化已經(jīng)很難培養(yǎng)出一雙懂得觀察和凝視的眼睛。而晚清時期，盡管現(xiàn)代化的洪流正在猛烈地沖刷著這個古老帝國的堤岸，但在堤岸后面，生活仍然緩慢而平靜——變化是慢慢滲進來的，而非一瀉千里的劇變。仔細凝視明信片，你會在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中，窺出時代變遷的印記——朝鐘暮鼓的鼓樓之前，居然豎起了電線桿子；曾經(jīng)抬頭便能仰望的空際，竟然織上了蛛網(wǎng)一般的電線；靜坐的旗裝美人背后，是一面西洋的穿衣鏡；街頭行人的腦袋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頂洋氣的圓頂草帽。變化就隱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之中，而正是這些細節(jié)一點一滴的變化，聚成了一個千年未有之變局。

很少有哪個時代像晚清一樣，能夠如此劇烈地感受到時代的劇變——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自強運動、日清戰(zhàn)爭、庚子國變、新政、預(yù)備立憲……明信片同樣也將這些驚天駭世的劇變記錄了下來，你可以看到1860年天津大沽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手持長刀的清軍士兵在聯(lián)軍槍炮的轟擊下接連倒下，昭示著“文明者”的勝利和優(yōu)勝劣汰的鐵血信條；身佩軍刀，足蹬馬靴的新軍將領(lǐng)，則彰顯了帝國自強的決心。你還可以在上面看到那些手握乾坤的政治人物——披著狐裘而顯得雍容莊嚴的李鴻章、眉眼里帶著幾分女相的光緒皇帝、貌似憨厚城府極深的袁世凱、缺乏主見卻懷抱著大清帝國至尊帝王的攝政王載灃，還有慈禧太后威嚴冷峻的目光——即使端詳?shù)闹皇且粡埫餍牌材芨杏X到一種鐵樣的逼視。

看到這一切變化的唯一方法，是一雙懂得凝視的眼睛和一顆安靜的心。

寫實的趣味

趣味隱藏在發(fā)現(xiàn)之中，那時的明信片之所以可以提供如此多的細節(jié)，恰恰在于它的描畫方式。相當大量的明信片其實都是照片的翻版。你在看一張明信片時，也是在觀看一張老照片。那個時代的風(fēng)土人情、旅游勝地、都市景象，盡被收于明信片方寸的世界中。老照片不可能被大量沖洗，但明信片可以，所以很多底版不存的老照片恰恰借明信片之力得以傳世，而老照片上的細節(jié)也通過明信片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這一切端賴當時印制明信片的一種方式，叫做珂羅版印刷。使用這種印刷方法，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證印刷出來的圖片與原版相比不會失真。珂羅版印刷的明信片清晰度極高，而且富有質(zhì)感，能更為真實地表現(xiàn)事物，這就是為何你仔細凝視明信片時，居然可以看清店招上的文字，甚至是廣告內(nèi)容，還有人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一切都在珂羅版印刷術(shù)的忠實再現(xiàn)下無所遁形。

與珂羅版精致的寫真相比，版畫顯得更為懷舊，它讓人想起那個用刻刀在銅板上鐫刻的手工印刷時代。晚清大多數(shù)印制著版畫的明信片其實并非制版印刷——那太昂貴了，而是簡單地翻印已有的大張版畫。經(jīng)常刊載中國新聞時事的《倫敦新聞畫報》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上面的大量版畫都依照照片刻制而成，卻比照片多了一份古雅的氣息。

明信片上版畫的另一個來源，則是西洋出版的關(guān)于中華帝國的書籍中的版畫插圖，這類書籍中最受歡迎的，便是西洋版畫大師托馬斯·阿羅姆1843年出版的《古老中華帝國的風(fēng)光、建筑及社會習(xí)俗圖景》。從某種程度上說，阿羅姆所描繪的晚清風(fēng)物看上去很怪誕，你只能說它看起來像是中國的風(fēng)景，但細看又未必——這并不奇怪，因為阿羅姆本人從未來過中國，他的畫作更多是根據(jù)來華西方人描述所繪的懸想之作，或是干脆抄襲1792年曾跟隨馬戛爾尼訪華的隨員畫家威廉·亞歷山大沿途繪制的水彩畫。但阿羅姆的畫作之所以如此風(fēng)靡于世，是因為這些版畫恰好是在鴉片戰(zhàn)爭之后出版的，民眾對古老帝國的幻想可以通過這些不甚寫實的版畫來得到滿足，他們可以快意地想象天津街頭吃蛇的游醫(yī)、臨清河岸邊賣貓的商販、放著魔鬼蝙蝠般風(fēng)箏的中國小孩兒。對他們來說，不存在于西方的事物，就是屬于東方，屬于中國的。

盡管在西洋鏡中，晚清中國乃是一個充滿光怪陸離事物和怪異風(fēng)俗的奇趣世界，并將其形諸筆墨，刻之版畫，但他們同樣能帶著一種舶來的趣味欣賞中國人自己繪制的中國風(fēng)情，而中國人自己也能從中找尋出熟悉的影子——晚清的民間手繪明信片正滿足了這兩種交織的目光。由于晚清早期發(fā)行的明信片用紅色印制，但1907年加入萬國郵政聯(lián)盟后，遵照1906年羅馬萬國郵政公約，各國國內(nèi)明信片應(yīng)用綠色印制，為了不讓庫存的明信片作廢，所以便在卡片正面加蓋“Sold in Bulk”（總包出售）的外文字樣，低價賣給洋行，洋行為了招攬生意，便將這些背面空白的明信片發(fā)給畫店，讓他們在上面以手工繪上中國風(fēng)物的圖畫，以為噱頭。

這些趣味圖畫自然不像版畫或是照片一樣寫真細致，但其粗樸中別有一番趣味，而且因為手繪，所以張張皆不甚相同，畫師亦可在其中隨心造妙：降妖除魔的神仙、高踞官廳的官員、推著獨輪車的車夫、吸著紙煙的婦女、顯宦士女、僧道凡俗，皆可入畫。盡管我們不知道畫這些趣圖的作者姓甚名誰，但他們大多都是出自天津石頭門坎一家叫振聲的畫店，不少畫作的下面都押著這家畫店的名字，當然，畫上的也都是老天津人的所見所聞。你不必奇怪為何每一張手繪明信片看起來都像是春節(jié)貼的年畫，因為它們正出自這些年畫畫匠之手。手繪明信片是另一種寫實，因為它恰恰是那個時代中國俗眾眼中的世情世界。點滴之中流露出的，是屬于他們的笑聲。

“致140年后的你們”

明信片總要寄出去的。

在寄出明信片之前，會在地址欄詳細填上收信人姓甚名誰、家庭住址，以便郵差寄送，無論一天、兩天，還是一年、兩年，只要不被寄丟，明信片總會來到收信人的手中，看起來，它的使命已然完成，可以畫上句號了。

但，時間總有旋乾轉(zhuǎn)坤的力量，就像它會從故紙堆中喚起已經(jīng)湮沒的記憶一樣，它也可以給予這些晚清的明信片以第二次生命。拍賣和收藏讓它再次從一個人手中轉(zhuǎn)入另一個人的手中，而且這個過程也許會成為一個無窮無盡的輪回。對此時的明信片來說，人們關(guān)注的，不再是明信片正面的內(nèi)容，而是它背面豐富多彩的圖畫，凝視著它，去遙想一個多世紀前的晚清時代的場景，想象那個充滿活力和變化的時代，從中品咂時間的余味。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也許才是晚清明信片的真正命運，它的收信人，并非只是正面地址欄填寫的那個已經(jīng)被時間遺忘的名字，而是身在當下，愿意悉心凝視它所承載的歷史，并且思考其意義的發(fā)現(xiàn)者和收藏者。

所以，也許，每一張晚清明信片背后地址欄上填寫的真正收信人是：

“致140年后的你們”。

圖：

1

1863年，中國成立了上海工部局書信館，采用捐金制度，凡在華外國人向工部局書信館納捐，以后在寄遞郵件時就不必再付郵資。到1873年，書信館開始發(fā)行認捐明信片，以明信片作為郵資的憑證，這就是中國最早的明信片。這種明信片正面是紅色印刷的，除了右上角的那枚書信館的龍票和花邊尚有幾分藝術(shù)旨趣外，其它看來無甚可觀。背面更是白板一片。但正是因為背面是白板，才為以后的手繪明信片提供了馳騁想象力的空間。

2

1907年，由于中國加入萬國郵政聯(lián)盟，依照公約，國內(nèi)明信片需用綠色印制，國際明信片則用紅色，所以晚清時期印制的紅色明信片都不再適用，只得于1907年9月30日停止出售。但為了廢物利用計，故而在封面加蓋“Sold in Bulk”的字樣，低價銷售給洋行廠家，以為商業(yè)廣告之用。不料，卻由此誕生了頗具中國風(fēng)情的手繪明信片。其中，以天津石頭門坎振聲畫店繪制的手繪明信片數(shù)量最多，內(nèi)容也最為豐富，圖像更是引人之趣。這樣的明信片因為常常作為來華西方人寄贈國內(nèi)友人的禮物，所以手繪內(nèi)容大都為中國風(fēng)物人情，以符合西洋人對中國的想象——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奧茲國一樣的奇趣世界，連抬轎子的轎夫都樂茲在茲，全然感受不到轎杠壓在肩頭的酸楚；高坐大堂的大老爺也是一副為民做主的父母官模樣，這是一個出自中國人之手的西方世界中的中國神話。

3

細節(jié)，更多的細節(jié)，感謝珂羅版印刷術(shù)，使我們能夠得窺那個時代人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讓我們能在端詳這張市井明信片時真切地感受那個時代的“活法”。因為晚清時代的珂羅版明信片并不易得，所以這里展示的是一張民國時期天津鼓樓街巷的明信片，你可以看到店招上天源齋花轎的牌子，甚至可以看到鼓樓的墻壁上貼著的牙醫(yī)廣告——這就是珂羅版印刷明信片的魅力所在。當然，你也許會問最前面店招上的“六零六”是什么。答案是，和現(xiàn)在一樣，這是專治花柳病的藥膏廣告。這個答案也許會讓你在觀看現(xiàn)在街頭小廣告時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趣味。

4

千年未有之變局被凝固在明信片薄薄的紙面上，讓收信人可以感受到這個古老帝國內(nèi)部正在發(fā)生的劇變。晚清世變是這一時期明信片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主題，有時是以一種諧趣的方式，比如在這張描述庚子國變的明信片中，大清帝國的統(tǒng)治者慈禧太后穩(wěn)坐城樓之上，居高臨下睥睨那些干坐城門前，擺著一副無可奈何面孔，甚至掩面垂涕的八國聯(lián)軍。但這不過是西洋人的一種得了便宜賣乖的自嘲罷了，煌煌帝都被占領(lǐng)得如此輕易，僅僅用了幾個小時戰(zhàn)斗便宣告結(jié)束。沒有封閉的大門，只有后來英國軍隊轟開城墻后留下的一個屈辱的大洞——后來被諷刺地取名為“大英國門”。慈禧太后也沒有穩(wěn)坐城樓——她跑了，就像她四十年前做的一樣，盡管這次出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西幸”。另外，由于當時的西方人分不清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的區(qū)別，所以明信片上的慈禧太后被畫成了一位頭上插滿日式釵子身穿西洋版和服的日本老太太。

5

世變不一定都是以劇烈的方式展現(xiàn)，有時它更像是一種新鮮的氣體，彌散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就像明信片上端坐的仕女一樣，當那面巨大的西洋鏡子映著她平靜的背影時，變化就已經(jīng)從其中折射出來了，只是鏡前人尚渾然不覺，正是這些細節(jié)點滴的累積，最終改變了一個國家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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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爆發(fā)在武漢的革命徹底改變了這個國家。從此，這個國家不再選擇用冠帶袞服來表現(xiàn)自己，而選擇用戎裝西服來表達自己的意愿。這張漢陽大激戰(zhàn)的明信片正說明了這一點。而遺憾的是，這場革命遠沒有明信片上所表現(xiàn)得那樣“童話”。上海和平談判的情景也絕非明信片上的那樣溫良恭儉讓，而是夾雜著炮火和短暫沉默的唇槍舌戰(zhàn)。就在談判的過程中，隨著一個又一個省份脫離清廷，宣布“光復(fù)”，坐在左側(cè)身著滿清官服的官員手中的籌碼也越來越少，最終，他們也脫下了身上的官服，加入了對面的對手當中。一個帝國終結(jié)了——因為再沒有人愿意為一個拒絕改變的王朝辯護，這也許就是百年前的明信片給我們帶來的最終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