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畫報”之十二《民呼日報圖畫》

清末多奇人，日后成為“黨國要人”、“當代草圣”的于右任（1879-1964），便是其中之一。1907年起，于先后在上海創辦《神州日報》及“三民”系列報紙——“民呼”、“民吁”、“民立”，因其不屈不撓，屢敗屢戰，在業界聲名顯赫。論及此，后人多以《民立報》為代表，因其存在時間最長，影響也最大。其實，1909年5月15日創辦于上海租界的《民呼日報》同樣值得關注。以“大聲疾呼，為民請命”相號召，《民呼日報》創辦不久就遭當局嫉恨，于右任因此被關押一月零七天，再逐出租界。因此，《民呼日版》實際上只存在了92天。對于如此短命的報紙所附送的“畫刊”，我充滿好奇。

晚清報紙為了招徠顧客，實現長遠的商業利益，喜歡給訂戶附贈禮品，“畫報單頁”便是其中之一。阿英《晚清文藝報刊述略》（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稱，因《新聞報》之提倡（1893），日后各大報也都喜歡逐日派送畫報單頁，這直接促成了諷刺畫的興起。“一般言之，日報附送畫報單張時期，在中國畫報史中，最特出的一點，也就是伴著當時腐敗政治而興起的一種新繪畫，即所謂‘政治諷刺畫’，此為前期畫報所絕無者。”（97頁）

收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1年）第六冊的《民呼日報圖畫》，沒有單獨發表的日期，明顯是報社的集印本。這是當年的通例，也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些單張的畫頁保存下來。這600頁的畫刊，涉及當時中國的政治、時事、娛樂、教育等社會生活，且有若干配插畫的連載小說（如《龍宮使者》《馬嵬新恨》），主要畫師為現代漫畫史上的重要人物張聿光（1885—1968）、錢病鶴（1879—1944）。至于詩僧蘇曼殊（1884—1918），只能說是“友情出演”。

選擇“無端狂笑無端哭”的詩僧作為《民呼日報圖畫》的“嘉賓”，實在是奇妙之舉。沒辦法判斷這是不是于右任的主意，但他確實曾在《獨樹齋筆記》中表彰蘇曼殊的舉措風雅、言語精絕（參見《蘇曼殊全集》第五冊249頁，上海：北新書局，1928年）。《民呼日報》前后所刊三幅蘇曼殊畫作中，我最喜歡的是意境高遠的《甲辰，由暹羅之錫蘭，見崦嵫落日……》【圖1】。這幅留別畫及其題跋文字，我很熟悉，三十年前迷戀“行云流水一孤僧”，熟讀《蘇曼殊全集》，一下子就能翻到——畫跋載第一冊140頁，畫作見第二冊49頁。無論畫作還是畫跋，《蘇曼殊全集》均未注明出處，偶然在此重逢，還是頗為欣喜。

錢病鶴所畫《京師貢院》【圖2】，除了畫題，沒有任何說明文字，但感覺上頗為凄清。那是因為，1905年起，清廷廢除科舉取士制度，這貢院的冷落與蕭索可想而知。跟廢科舉相聯系的，便是開學堂。別的畫報著力表揚新式學堂如何蒸蒸日上，《民呼日報圖畫》卻更傾向于揭短。嘲笑留學生剛在東京吶喊，一轉眼又在上海狎妓，這樣的故事太老套了，實在缺乏“新聞性”。還是下面這兩幅人物造型有趣：錢病鶴的《誰是妓女，誰是學生》【圖3】，以及張聿光的《看看男女學生時髦裝式》【圖4】，不用說，這都是在嘲諷其時方興未艾的“新學”。這在今人看來，屬于“政治不正確”。其實，如此描寫，大轉型時代那種“泥沙俱下”的文化氛圍，方才顯得真實可信。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香港：大華出版社，1971年）中有一節“女學生素描”，稱自己在上海城東女學教書時，某日某教員被邀赴宴，發現坐在對面的小姐很像自己國文課上的漂亮女生。負責請客叫局的商人還特地介紹：“她還是一位女學生哩”，弄得雙方都很狼狽（342—343頁）。

可是，嘲笑無權無勢的女學生不算什么本事，這只是整個社會風氣的縮影。而且，“誰是妓女，誰是學生”這樣的追問，潛藏著某種欲望，也隱含了畫家對于讀者興趣的逢迎。要說憤世嫉俗，還屬病鶴的《請鐘馗先生看看百奇千怪之現象，如是，鬼世界耶？人世界耶？》【圖5】。這叩問很有力，也很尖銳，可翻閱晚清報刊，大凡需要詛咒世間亂象時，總喜歡恭請鐘馗出場——鐘馗兄未免太累了。

相對來說，醒俗生的《民不聊生，呼吁無門》【圖6】更為實在。用圖解的方式，羅列中國之所以民不聊生的十大弊端：政府之壓制、官吏之搜括、兵匪之騷擾、天災之流行、劣差蠹役之勒索、大吏之漠視、州縣之蒙蔽、紳董之避嫌、九重之閡隔、主持言論之畏葸。這最后一個弊端最值得關注——那位扛著大筆的報人，面對眼前諸多民生疾苦，深感無能為力，只好背過身來準備開溜。晚清報刊上罵洋人、罵政府的很多，極少報人能反躬自省，將自家的懦弱作為批判對象的。讀書人本就應該剛毅，有骨氣，就像《民呼日報》被查禁了，不還有《民吁日報》繼之而起嗎？據說于右任起報名很有講究：“先生之改呼為吁，乃暗示人民的眼睛被挖掉了”（參見劉延濤編《右任年譜》4頁上，見臺北正中書局1963年版《右任詩文集》第三冊）。

最能體現晚清報人的不屈與堅持的，莫過于遍布各畫報的“政治諷刺畫”。畢克官的《中國漫畫史話》（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及《中國漫畫史》（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在評論漫畫家錢病鶴時，都舉《各國聯合龍燈大會》為例【圖7】。這幅漫畫初刊《民呼日報圖畫》，一百年后看依舊很有味道。是在舞龍燈，不過舞的是“火車形狀”的龍燈而已。手舉龍珠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清朝官員，后面跟著翩然起舞的則是六位東西洋玩家，每人舉一節車頭或車廂，表示其利益與興趣所在。參與游戲者一臉歡愉，而當時及后世的觀賞者卻很可能看得驚心動魄。因為，稍為熟悉近代史的人都知道，列強之瓜分中國，掠奪鐵路建筑權和礦山開采權是最為明顯的表征。而清末的路權運動風起云涌，甚至左右著整個政局的發展。比起鐘馗斬鬼那樣的傳統意象，如此近乎寫實而又充滿戲謔的筆墨，無疑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