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北京畫報普遍零敲碎打且散佚嚴重相反,上海畫報多有規模大且保存完好者,如《點石齋畫報》《時事報館戊申全年畫報》《圖畫日報》等。除了有大報作為依托,人力、財力較為雄厚,它們之所以“傳之久遠”,完全是因發行量大,商業化程度高,抓住機會適時重印所致。
“宣統紀元仲春出版”的《時事報館戊申全年畫報》,由時事報館編輯部編印、時事報館圖畫部繪圖、時事報館印刷部印刷,總共36冊,定價大洋四元二角。第一至第十一冊為長篇或短篇小說;第十二至第十九冊描繪鳥獸蟲魚草木,屬于圖畫范本;第二十冊為“寓意畫”;第二十一至第三十六冊為“圖畫新聞”。書前冠有《戊申全年畫報弁言》,第一段講述傳統中國的“左圖右史”,以及近代報館之“藉圖繪以傳其神而寄其趣”;第三段表決心,要向東西洋各大報館學習,“最注意于圖畫一事”;而中間一段最關鍵,除去各種裝飾性言辭,便是:“《時事報》之刊行圖畫日報也,創始于丁未冬月。……時事畫報發行迄今,三年于茲矣。……然而銷流愈廣,薈萃愈難。其間既購閱者,不無散失之虞;未購閱者,更懷殷企之意。亦有中途添購,未能補全……因自丁未十一月發刊之日起,至去冬為止,以全年畫報重付石印,刪訂成書,并為類別群分。”簡單說,1909年春,時事報館因應讀者需求,將過去一年陸續刊行的畫報結集出版。
這是重編過的畫報,但內在理路及分類原則仍屬于原刊。最值得關注的是,那十六冊“專繪各省可驚可喜可諷可勸之時事”的“圖畫新聞”。這些數量相當可觀的“圖畫”,基本從屬于“新聞”,文字簡單,繪圖也不精美,但人、時、地都很明確,可與相關史料相印證。以教育為例,下面的故事都值得仔細把玩:學堂乃新生事物,學生入學年齡沒有限制,故廣東某高等小學堂三十余人中,有十二三歲的,也有四五十歲的,“觀之令人噴飯”(《學堂奇觀》);松江青浦某女校為“以身殉學”的清如女士開追悼會,上海育賢、務本兩女校學生遠道趕來參加(《福泉女校開追悼會》);常州半園女學的學生們乘火車到無錫,先與該地女學生交流,后游惠山,順便采集植物標本(《常州半園女學旅行》);前修律大臣伍廷芳參觀天津法律學堂,并做了有關法律的專題演說(《伍大臣演說法律》);湖南瓷業學堂監督熊希齡送了九件該堂產品到武漢展出,“以便士商訂購”(《瓷業學堂呈驗出品》);山東煙臺美國梅夫人設立啞音學堂十幾年,“堂內學生數十名,不但寫作俱佳,即經書歌詞,令其誦之,音韻雖不甚清楚,卻有氣調”(《啞巴讀書》);河南省會中州女子師范學堂修業期滿,舉行考試,提學使夫人親自監考,且與學生合影留念(《河南女學堂第一學期考試》)……諸如此類有趣的故事,還可以找出許多。
篇幅所限,本文僅列以下十圖,略加點評。
先從皇上說起。因信息隔閡,加上某種禁忌,晚清畫報中極少見到當今皇帝的身影。這幅《萬幾勤奮》【圖1】,說的是七大臣如何“奉諭進講經史,凡關于裨益新政之書,摘要進講”。“萬幾”指帝王處理紛繁政務,“勤奮”則是為獲取新知識而讀書。說光緒皇帝讀書勤奮,并非空穴來風,可參見葉曉青《光緒帝最后的閱讀書目》(載《西學輸入與近代城市》159~16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
與皇上的認真學習相映成趣的,是被時人及皇上寄予很大期望的京師大學堂學生,竟有不僅不讀書,還偷吸鴉片者。據《大學堂學生之煙具》【圖2】稱,京師大學堂學生某某等“在學堂附近租房一處,為打麻雀及吸煙之地”,被內城警廳當場拿獲,收繳煙槍三支,并課以罰款。“大學堂監督聞知,已將該生等六名斥革矣。”
上至朝廷,下及民間,談到“開啟民智”,晚清社會的最大共識是興辦新式學堂。可惜辦學經費有限,且面臨官員的層層盤剝。這幅《官學沖突》【圖3】,說的就是這種事。湖北某縣令挪用“高等學堂公款”,還將不服氣的堂長抓起來嚴刑拷打,并遣散全部學生。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起社會公憤。
也有好的消息,比如,被譽為“有關學界大事”的學部藏書樓的建設。“是樓建筑,皆仿西式,儲書之處分上下兩層,上藏中文圖書,下藏西文典籍。現復咨行外部,轉咨各國欽使,擬購采西書多種,以充鄴架云。”(《學部藏書樓告成》【圖4】)。
更讓人欣喜的是,佛教界也不甘落后,如《改辦釋氏專科學堂》【圖5】所稱:“改良揚州普通僧學堂,僧界幾番提議,未有頭緒。現江南各叢林僧人,組織江蘇僧學教育總會,擬定章程,稟請江督立案,現奉批準。章程內載有設立釋氏專科學堂一條,注重釋學,外加國文等課一二門。故現已決定將普通僧學堂,照此條改辦釋氏專科學堂矣。”至于《僧教育會開成立大會》【圖6】,講述的是寧波成立僧教育會,士紳及學界到者一百余人,僧界到者二百余人,“會長敬安宣開幕辭”,而后進行各種演說。關于近代名僧敬安(1851—1912,字寄禪,號八指頭陀)的生平及詩文,我在《工詩未必非高僧——關于寄禪》(《當年游俠人》4~14頁,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中有描述,可參閱。
在晚清畫報語境中,“辦學”是好事,“演戲”則不見得。不是說有“小說界革命”嗎,那可是包含戲劇創作及演出的,為何畫報中那么鄙視舞臺呢?看多了畫報中的戲臺故事,終于明白,主要不是演出內容“誨淫誨盜”,而是此娛樂場所刺激欲望,容易滋事。如《巡防隊大鬧戲園》、《鄉民因演劇互斗》、《演戲焚斃人命》等,全都與演出內容及效果無關。就以這幅《封禁文明茶園之原因》【圖7】為例:
京師文明戲園,某日有某邸二公子,入內觀劇,見樓上有名校書洪蘭舫,悅之,始議價買,不成,遽用強硬手段,糾人搶去。事為民政部所聞,因將該園發封,以弭后患云。按:文明劇場,竟施以野蠻手段,則咎在野蠻,而不在文明。何以野蠻則置身事外,文明則反遭波累?公子與校書,固強系情絲;民政部與公子,亦善徇情面。
文中“茶園”、“戲園”、“劇場”混用,那是因民國以前北京的戲劇演出普遍是在茶園中進行的,來客付的是茶資,而不是戲價。作者批評民政部不懂風雅,而民政部關心的則是社會治安。因此,城樓失火,殃及池魚。
與描寫風俗、教育、娛樂、宗教活動的畫面相比,《戊申全年畫報弁言》中談論政治的,大都不怎么精彩。值得表彰的是有關秋瑾的三圖。自吳芝瑛、徐寄塵不顧官府禁令,義葬秋瑾于西湖,此后的故事跌宕起伏。《擬設秋社》【圖8】講的是“設立秋社,專為秋女士每年修理墳墓,經辦祭事”;《憑吊女俠》【圖9】則稱一老一少前來祭拜并題詩,于是畫報作者批注:“人謂貴福為秋女士之仇人,吾謂貴福為秋女士之知己。獄經鍛煉而成,名藉折磨而著。夫君子所重于沒世者,惟名耳。女士有知,可無憾矣。”因不斷有人前來祭拜或攝影,鄉紳們“極力運動政府,必將秋墓鏟平而后已”。可那時的官府,權威性大打折扣,深怕引起輿論嘩然,故左右為難,最終“密囑秋之家族某太守,由東三省回杭,稟請遷葬”。《秋瑾墓》【圖10】說得沒錯,1908年12月,秋瑾靈柩確實被遷往山陰原籍暫厝。可接下來的故事更為曲折:1909年,因丈夫王廷鈞在湘潭病故,秋瑾的靈柩被遷往湖南;1913年,秋瑾罹難6周年紀念日,其靈柩第二次安葬在西湖西泠橋畔;1965年1月,因浙江杭州開展“清理西湖風景區墳墓碑塔運動”,秋瑾墓被平毀;198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有關方面又將烈士遺骨遷回西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