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曾自道:“我離開妻子既不會購物也不會應付各種電話,或者說,我這方面的能力完全在平均水平之下。”2014年元旦前夕,在北京西苑的一家咖啡館里,汪丁丁的夫人為我們點好飲品后出去辦事。由于背景有些噪雜,我們換了一個位置。當兩個小時的采訪快結束時,一直滔滔不絕闡述觀點的汪丁丁猛然說道:“咱們一定把一瓶水落在剛才那桌了。我妻子從來都是給我買一瓶圣培露,再買一瓶純凈水的。”過去一找,果然如此。于是記者想起關于這位經濟學家的一個“段子”:朋友聚會時,妻子要先給他湊好打車錢才能提前離開,否則汪丁丁不知道怎么付錢給出租車司機。
解讀汪丁丁的生活,無法繞開他的夫人,正如解讀他的經濟理論,無法繞開政治、哲學和文化。對汪丁丁而言,經濟學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存在,以此為樞紐,旁通到政治學、數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行為科學乃至宗教學,正如他最新的著作,600多頁厚的《新政治經濟學講義》所涉及的那樣。對于錯綜復雜的轉型期中國,驅動一個問題的發生與解決的,往往深藏在背后,但從表面上看,所有問題似乎都在指向一個問題——社會公平。
人生際遇背后的心靈啟蒙
汪丁丁祖籍浙江,他的外祖父母在民國時代都算是新派人物。父親是倒插門女婿,在晉察冀邊區的窯洞里跟汪丁丁的母親結了婚。1953年,汪丁丁出生在沈陽,很快就被帶到了北京。他的名字“丁丁”,出自《詩經》“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好像注定要多說話。
1969年,汪丁丁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當了知青。沒干多久,他就在一個上海知青的幫助下,從水利工地上逃跑了。在北京待了3個月后,無處可去的汪丁丁背著一袋子香腸和糖果,又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在團部“學習班”接受教育后,汪丁丁開始在廚房打雜,每天早上用一根扁擔挑4桶水,“外加十天半月追殺一頭肥豬”。
知青們最大的娛樂是下工后在宿舍里互相罵街,比誰罵得“花式”。不和諧的是一位哈爾濱知青,經常裝病不上工,在宿舍里拉小提琴。汪丁丁就在琴聲里蹭那個知青的《莎士比亞選集》看。他把那段經歷看成心靈的第一次啟蒙。
兩年后,汪丁丁請假回到北京,從此“泡著”沒有回去。他把家里的書讀了個遍,從馬列選集到世界通史,從基督教教義到希臘神話,從托爾斯泰到微積分手稿。這樣又過了三年,汪丁丁被分配到一家應用電子技術研究所當工人,被指派參加并領導“工人理論寫作組”,由此又接觸了政治經濟學說史、剩余價值理論和高等數學。也是在研究所,他認識了妻子,婚前大家都叫她“小李”,這個稱呼一直叫到今天。
汪丁丁也是“77級”。當時他的第一志愿是北大世界史專業,因為種種原因,后來轉而報考了北京師范學院(現首都師范大學)數學系。
本科四年里,汪丁丁基本不怎么上課,整天泡在圖書館里自學。除了數學外,他主要看哲學書籍,其中讀得最多的是黑格爾和羅素。黑格爾的《邏輯學》導言對他影響不小,“讓我明白了任何科學說到底都是不那么科學的,于是必須時刻注意到科學的局限性”。
20世紀80年代初,受國家領導人委托,時任社科院院長的馬洪成立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并成立了專家組,預測2000年中國社會的政治經濟狀況。已是中科院系統科學與數學研究所研究生的汪丁丁,被參與該項目的朋友拉到“就業”專題組,建數學模型。
第一次拿到計算結果時,汪丁丁目瞪口呆:按照“最優控制原理”,他預測出的就業人數每年成倍增長,幾年里從2000萬增加到4000萬。這顯然違背經濟學常識。
“當時我們能用的歷史數據不到30年,以這樣短的時間序列預測未來20年的經濟狀況,當然誤差極大。”汪丁丁說。在小組召集人的指導下,他開始研讀《資本論》等政治經濟學著作。
畢業前夕,同學們都在聯系出國,那時中科院的研究生很容易申請到美國名校的獎學金。汪丁丁對找名師寫推薦信這種事不大“感冒”,馬馬虎虎發了幾封信就不了了之。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一個人一生里會遇到無數機會,只有那些能夠引起主體興趣的機會才被把握住,追索下去,實現夢想。”
經濟研究背后的多元化學養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1985年年初,位于夏威夷的美國東西方研究中心的一位教授,主動提出給他全額獎學金。一年后,汪丁丁轉入夏威夷大學經濟系讀博。他還是喜歡整天泡在圖書館,但總能在期末考試時得到90分以上的高分。有一門課沒到這個線,他還跑去問教授,為什么給我89.5分?教授看了他幾秒說,因為這是我給過的最高分。
經濟學界信奉“名師出高徒”,喜歡強調師從關系,汪丁丁卻相信自學。那時他專門坐飛機去美國東海岸參加留美經濟學年會,“結果發現哈佛也就那么回事,和學校有名沒名沒太大關系,大家都是靠自學”。直到現在,當學生在早上8點收到汪丁丁凌晨5點發來的郵件時,他已瀏覽完當天全球開放論文庫中的所有經濟學論文。
博士畢業后,汪丁丁先后在夏威夷大學和香港大學擔任研究和教學工作。1996年回國后,他先后任教于北大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和浙大經濟學系。多年以來,汪丁丁也是半個媒體人。早年擔任《財經》雜志顧問期間,他經常跑去“義務上班”,幫著寫稿、編稿、盯付印,后半夜3點,執行主編已經累得睡著了,汪丁丁坐在一旁看書等天亮。
多元化的研究背景,讓汪丁丁對學術發展的認知更為敏感。2003年,他將自己教授的“新制度經濟學”分為兩個方向:新政治經濟學和行為經濟學,這比社會的整體認知早了好幾年。
對于汪丁丁,兩極化的聲音同時存在,批評者說他把經濟學問題復雜化,“寫的文章晦澀難懂”“走火入魔”;支持者則欽佩于他的淵博與跨學科素養,尤其是他的哲學造詣,贊他是“經濟學功底深厚的學問家”。
事實上,經濟學開枝散葉的程度的確令人驚訝,行為科學、心理學、腦科學、倫理學都被納入了研究范疇,跨學科研究方興未艾。汪丁丁的解釋是:“把大量不同立場的知識傳統,融合為總的人類知識傳統。”
汪丁丁認為,在知識社會里,短期的改革是政治,長期的改革是教育。從2008年起,在東北財經大學,他領導實踐了一項跨學科教育實驗。與應試教育和分科教育相對,汪丁丁和同事們試圖融合早期儒家教育和當代西方教育的優勢,倡導一種全新的跨學科教育。到目前為止,已經招了5年學生,共100多人。采取十年一貫制的模式,從本科一直培養到博士畢業,除了金融學、經濟學、行為心理學等20多門專業課程外,還請校外學者定期舉辦講座,講解哲學、文化等人文科學。畢業后,這些學生將全部留校,成為跨學科教育實驗的后備師資力量。
在汪丁丁看來,真正的知識分子絕不僅僅局限在專業知識的狹隘領域內,相反,他應該面向更廣闊的世界,看到比經濟基礎更高遠的上層建筑,因為“只有文化才能讓你有精神生活”。
“知識民工”背后的數學宿命
為什么過去十年里大學生們沒有成為中產階層,反而淪為知識民工?汪丁丁給記者詳細闡釋了一個應用在經濟上的數學理論:冪律。它最顯著的特征,是等級越高越不均衡。而我們所處的知識經濟時代,正符合冪律起作用的條件。
早在二戰時期,英國經濟學家卡爾多就發現,人口越多、國土越大,制造軍工產品越合算。一個導彈可以保護全歐洲,所以當英國的規模經濟擴大到全歐洲時,攤在每位納稅人身上的稅負就極大地降低了。體現在數學圖表上,就是平均成本曲線下降,邊際收益遞增,這種情況在之前的新古典經濟學理論中是不可能發生的。
隨著科技的發展,收益遞增的情況不再限于戰時國防工業。進入以互聯網為代表的知識經濟時代后,收益遞增經濟學派上了更多用場。
“現代經濟是知識經濟。我知道2乘2等于4,教給你也不會影響我運用它。但是,我們各自用這個知識生產產品時,就會產生強烈的競爭關系。競爭的結果,是由掌握最新、最先進知識的人決定的。”汪丁丁說。在這種情況下,要么用舊知識生產產品,要么通過和別人交換信息生產新知識。“后者需要時間,但一旦你獲得新知識,新產品的利潤就全歸你了,這就是知識經濟時代的競爭。”
根據這個理論,每一個新加入的社會成員,都希望和那些已經有很多人際關系的人建立聯系,因為能得到更多的新知識。知識經濟是一個“越多——越多”的模式,于是在社會網絡的頂層會出現這種情況:朋友越多,知識也越多。這樣,一個冪律的基本機制就形成了。
汪丁丁認為,在這個機制作用下,龐大的中產階級將不復存在,因為那是完全自由競爭的社會里特有的現象,也是知識經濟之前歐美社會的發展模式,即棗核形社會結構。
“頂層一小撮,中間龐大的中產階級,底層一小撮。這個圖形已經不是今天人類社會的標準圖形了。今天社會的標準圖形是一個金字塔,因為冪律就是金字塔形的。”汪丁丁說。顯然,這是一種極端不平等的分布。
今天,人們的收入水平不再由完全競爭的市場價格決定,而是由知識的收益遞增性決定。正如維基百科的詞條點擊量一樣,汪丁丁的課題組所做的調查顯示,單位時間內99%的點擊量經常集中在一個詞條上,剩下的1%分散在其他幾百萬個詞條上。
“財富越集中,越能帶來更多的財富。在這種情況下,中產階級必然會瓦解,走向兩極化。”在汪丁丁看來,中國的白領們本來就沒有機會成為中產階級,除非他們能往上走,成為冪律金字塔的頂點。
在最早進入知識經濟的美國,2011年“占領華爾街”運動發生時,諾貝爾獎得主、信息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提供過一個數據:不到1%的社會人口占有99%的財富。而最后的調查結果顯示,是不到1‰的人口占有99%以上的財富。斯蒂格利茨公開表示,“占領華爾街”源于社會不公。
貧富差距背后的文化心理
2013年1月,國家統計局首次公布了中國的基尼系數——0.474(2012年)。而根據汪丁丁主編的《新政治經濟學評論》刊發的報告,海外機構對19個中國省份的調查顯示,基尼系數是0.61,全世界最高。即使考慮到中國富裕人群的權重沒有海外估計的那么高,把權系數降下來,基尼系數仍然高達0.55。
“在棗核形結構的社會中,標準的基尼系數是0.33,這樣能保證縱向的社會流動性。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人,能很快上升到高層,成為大亨,甚至總統。當一個人生活在縱向流動性很高的社會里時,他所能承受的不平等程度是很高的。因為他相信人人都有機會升到頂層,所以不會眼紅別人致富。但是,如果縱向流動性被堵塞了,富人家族永遠富下去,人們對不平等程度的承受力就會非常低,嫉妒心、紅眼病泛濫。”汪丁丁說。
在社會縱向流動性足夠強的情況下,基尼系數可以很高,社會不會瓦解,經濟還可以增長,0.33可以變成0.61,甚至更高。但汪丁丁認為,事實上,中國的社會縱向流動性并不高,而中國社會之所以仍然保持穩定,是因為“中國人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特殊主義情結”。
據汪丁丁介紹,在20世紀80年代,有海外學者在中國做過一次文化調查,指出了中國人過于強烈的特殊主義情結。
“這種文化心理是,即使覺得社會不平等,但我認識誰誰誰,他又認識誰誰誰,最后我就能通過特殊的渠道,或多或少地得到物質上或心理上的改善。”汪丁丁說,美國人、歐洲人也有特殊主義情結,但沒有中國人這么嚴重,這讓他們不好意思通過特殊渠道獲得好處。“即使認識美國總統,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去要東西。但中國人絕對好意思,他還會把大門敞開,把關系亮給別人看。”
這種情結讓汪丁丁覺得非常可怕。“事實上,在民主社會里,很多經濟問題說到底是政治問題,經濟改革最終是政治改革。貧富差距是一個經濟問題,也可以說是社會心理、文化傳統的問題,但這些都與政治制度密不可分。”
正義訴求背后的精神生活
“人們的生活世界可劃分為三個維度——物質生活、社會生活、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不發達階段,大眾在社會生活上的正義訴求不能轉化為精神生活上的自我滿足。”汪丁丁在《論中國社會基本問題》中寫道。
轉型期社會的特征,是變動與傳統的持續沖突。汪丁丁認為,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結構最顯著的變動,就是社會網絡結構的擴展。大眾對“公平”的迫切需求,是今天的人們共同求解的問題。
他認為,在從物質生活到社會生活的層面里,政治體制改革是滿足正義訴求的基本途徑,而改革的基本方向就是消除或緩解權力的冪律分布。改革應該致力于消除全民焦慮和社會困惑。
但還有更深層面的訴求需要滿足。在汪丁丁看來,正義訴求只是中國社會基本問題的初級形態,而高級形態則在于中國人的精神生活。
“印度也經歷著物質生活和社會生活方式的劇變,其貧富差距的程度絲毫不亞于中國,但當今中國人強烈的正義訴求,在印度人那里卻并不存在。觀察者們早已指出,印度人和中國人在精神生活的維度上,表現出最顯著的差異。普通印度人有追求心性自由的傳統,或許這種文化在中國的缺失,是造成上述差異的原因。”
汪丁丁認為,中國人要獲取精神世界的滿足還有漫長的路要走。在他看來,從古至今,中國文化傳統里的心性自由是逐漸消失的。“從信仰自由到獲得信仰,是一個漫長的時期,或許要數百年,或許永遠無法獲得。”他理想的狀態是,有一天,中國人的幸福感不需要向外訴求,而是與精神的自足相伴隨。
對于現代的“精神危機”,汪丁丁坦言,自己“也沒有什么能拿出來的辦法”。但在東財的教育實驗里,他提出一個思路,就是借鑒宋明時代的“為己之學”。
“今人之學是為人之學,為文憑、為老板、為生活,都是為他人所學。而為己之學是解決心靈問題、人生問題的。你想解決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之間的沖突,就要做到不外求,而通過為己之學習得的,就是自足。”
經濟學家背后的社會責任
采訪快要結束時,汪丁丁談到中國知識分子的責任問題。他曾經在文章里批評:“在西方,知識分子履行社會批判的職能。而在中國,這個群體完全消失了。”
在他看來,中國沒有真正的知識分子。“余英時把現在這些知識分子叫作專業型技術知識分子,有知識沒文化,不承擔中國古代社會‘士’的責任。”
20世紀90年代,北京知識界經常有一些私人沙龍。大家討論過一個問題:經濟學家要不要談道德?樊綱認為經濟學家應該服從自己的分工,只談經濟就好。汪丁丁反對。
“轉型期的中國,經濟學家的話語權遠遠超過其他領域的學者。如果在美國倒是可以,因為美國經濟學家沒有什么話語權,法學家、政治學家、哲學家,哪個領域的話語權都比經濟學家大。但在中國不行,因為發展是硬道理,只有經濟學家說話有人聽,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說話沒人聽的,你不說道德,你把這個事交給誰去?你在中國,你得負責任。”
對于汪丁丁來說,出世與入世,實踐與理論,突破與回歸,都還有很多可能。或許學者對于真理的追求,正如數學上的漸近線一樣,無限接近坐標軸,卻始終無法抵達,永無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