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壺無醪醴

據說朱元璋奪取江山后，擔心有一天自己的江山也要為外人所奪，于是讓劉伯溫遍訪天下，凡有帝王之氣的地方，務必斷其“龍脈”。一個怪異的僧人來到宜興丁山蜀山一帶的村落，高呼：“賣富貴！”村人紛紛嗤笑他。僧人不以為怪，又高呼“貴不欲買，買富如何？”僧人指點說黃龍山中蘊藏有一種使人受用不盡的富貴土。村人果然掘得一種五色彩泥，像錦繡一般燦爛。丁蜀山村的村民都來挖掘這山間的富貴土，開始燒造最早的紫砂壺。就這樣，紫砂陶藝慢慢形成了。劉伯溫就用這樣一個“局”，讓宜興人因挖掘紫砂而自斷了龍脈。

1976年在宜興丁蜀鎮蠡墅羊角山的考古中，發現了宋代紫砂古窯址和早期紫砂器殘片及器皿，佐證了北宋中葉時已經開始紫砂生產。而紫砂成為一門真正的手藝，進入文人的視野，則始于明代，歷明、清，紫砂成為一門真正的藝術。有關紫砂的最早文獻資料，一般公認是北宋仁宗時進士梅堯臣《宛陵簿集》中的兩句詩：“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詩中的“紫泥新品”被認為是紫砂的最早記錄。

可見當時他們的生活中已經用紫砂壺在飲茶。其實梅堯臣還在一首詩中敘說他的生活：那幾年他專門住在城東比較偏僻清靜的地方，忽然有一天他的好朋友、應天府的知府歐陽修來看他，僮仆很少見過這么大的官，驚慌失措地稟報。他們談笑風生，歐陽修問現在吃飯怎么樣，梅堯臣回答無非還是以稀飯為主；又問最近又寫什么詩文了嗎，回答無非還是寫一些塵俗之事。梅堯臣說，你看我的院子里隨便栽了點野菜，也不適合你這么高級的人吃，我這壺里也沒有酒，不堪招待你的探望，我就喜歡事少一點，這似乎和這世道不大合拍，倒不是我驕傲，顯得自己多么與眾不同，只是心里喜歡清靜罷了。（我居城東隅，地僻車馬少。忽聞大尹來，僮仆若驚鳥。……我壺無醪醴，不能犒介紹。乃喜百事稀，來此與世矯。固非傲不往，心實壓擾擾。）這首《永叔內翰見過》穿越近千年的時光，在我的內心引起巨大的共鳴。其中“我壺無醪醴”一句，我的理解是“我的壺不是用來盛酒的”，因此“不能犒介紹”。因為當時相見，尤其是文人相聚必以酒相待。那他的壺是用來盛什么的呢？當然是茶。梅堯臣作為譽滿天下的名士，不同流俗，以茶代酒，大概那時候在士人之間也漸漸開始茶以待酒了。南宋詩人杜耒就有“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的描述。更有歐陽修贈給梅堯臣的詩為佐：“喜共紫甌吟且酌，羨君蕭灑有余清。”（《和梅公儀嘗茶》）其中的“紫甌”也被普遍認為是紫砂器。

談這些詩句無意考據紫砂的記載，只是有感于梅堯臣的生活態度。同樣這一本書，也無意去談紫砂的工藝，只是記錄一點紫砂藝術帶來的生活情趣而已。

從接觸紫砂至今已近10年。一個人在他人生盛年、事業的打拼階段，難得會有一段空閑的時間，我竟幸運地有這么一兩年的時間。更為難得的，是我一個朋友紹爽竟也同樣有這么一段時間。于是，我們在近兩年的時間里幾乎天天泡在一起喝茶。我們找了一套房子，陽光充沛，里邊掛滿了我收藏的書畫，擺滿了他收藏的紫砂壺，經常有各界的朋友來喝茶小聚，我們就整天天南海北地神侃，談論最多的，是藝術和收藏，評點畫作，有的會興之所至涂抹幾筆。我素來傾心于書畫收藏，對紫砂并沒什么涉獵和認識，而紹爽在那段時間癡迷于紫砂壺的收藏。天天在一起，聽得多了，見得多了，喝茶漸有心得了，竟對紫砂生出興趣來。而他本就家藏書畫頗豐，久了就深入到書畫領域中。幾年之后，他又回到這個城市，朋友們都說，當初是他聽我講書畫，我聽他講紫砂，后來竟反過來了。偶爾的閑暇時光，讓我們的人生變得更加豐富有趣。這時候，我們已經沒有了一個喝茶的地方。但那個陽光充沛的房子成為我人生中最明亮的記憶。人生中無論順逆，于奮斗中都不要丟棄那些彌足珍貴的閑情逸致，有閑情即有閑暇，又何必是一段無所事事的光陰呢？

數年匆匆，對紫砂的感悟日深，深以為然，其趣之外更有對泥土的親近，對自然的親近。以余光中先生《宜興茶壺》中的詩句作結：壺身在我的掌中轉動/我的指紋疊上陶匠的指紋/疊上雕者的手印/贈者的掌溫/像伸過手去/跟后土上面她所有的孩子一起握手/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最香的茶葉是舊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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