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君匋先生長公子大緒兄的推介,我有幸被邀參加浙江海寧錢君匋藝術研究館建館15周年藝術研討會,忝陪末座。
1997年深秋,我在《浙江日報》上刊發了一則文藝通訊《故鄉傳來喜訊》,文中敘述,10月24日,海寧錢君匋藝術研究館主體工程落成,金石書畫藝術家、收藏家錢君匋先生從晚年所藏書畫、文物和自己的佳作中精選出1000件,捐獻給故鄉海寧。我著該文是為君匋先生的捐贈義舉所感動。
當天晚上,我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節目中看到這一盛況時,又想起了1985年君匋先生將4083件家藏書畫、文物和自己的作品捐給他的出生地桐鄉,桐鄉為此興建了君匋藝術院。我曾兩次去君匋藝術院參觀,并寫下散文《玉壺冰心錢君匋》,在《光明日報》介紹。
桐鄉君匋藝術院于1987年11月9日正式開放。海寧錢君匋藝術研究館于1998年8月9日正式開放。兩地都與君匋先生有親緣。君匋先生祖籍海寧路仲鎮(現并入斜橋鎮),1907年2月(丙午年除夕夜)出生在毗鄰的桐鄉屠甸鎮。君匋先生從小喜刻畫,稍長習刻畫,1927年到上海開明書店任編輯,從此開始了長達70余年的藝術生涯。現在,兩地都收藏有君匋先生的“家珍”:書畫印獨領風騷,詩文樂譽滿遐邇,刀筆毫各臻其美,精氣神兼而有之。
君匋先生萌發捐贈的想法,是在1985年。他說:“……80歲,已走到人生的最后階段,不得不考慮到身后的事了……如果照平常的處理分給兒孫,我能監護的不過三代而已;而延續下去,他們對這些文物所持的態度如何不得而知,也許吃盡賣光;而我千辛萬苦收集珍護下來的文物,聚則不易,散則極快,不如把這些文物一股腦兒如數捐獻給故鄉。由故鄉建立機構來永遠珍護下去,永不分散,這不是一件很放心的事嗎?”君匋先生這樣做的目的是:藏品公開,讓后學者觀摩研究,同時也希望有更多的藏家“一己為大公”,把民族的文化遺產好好地保存在更穩妥的地方。在首次捐贈桐鄉之后,君匋先生又將之后12年中收藏和創作的1000件精致藝術品捐給了海寧。
其實,君匋先生最初的捐贈在1972年。那年年初,他將魯迅先生于1928年7月17日寫給他的信,捐給了上海魯迅紀念館。
1998年初,上海魯迅紀念館擬建“朝花文庫·錢君匋專庫”,君匋先生表示支持,還欣然接受館方建議,準備書錄魯迅先生的有關舊體詩、文摘,以及重新描繪他曾給魯迅書籍設計的封面。可是不幸,君匋先生于同年8月2日病逝,這一計劃擱淺。后來,大緒兄出面,捐給上海魯迅紀念館字畫20幅,圖書420余冊,書信170余封,照片、資料等千余件,家具、文房四寶等實物34件,作為建立“朝花文庫·錢君匋專庫”之用。
我曾兩次參觀桐鄉的君匋藝術院。君匋先生所捐藏品中,有17件是國家一級文物。藝術院主任沈伯鴻先生指著一幅張大千設色山水畫,說:“這幅畫現在(1994年)的拍賣價,抵得上建造—座君匋藝術院,還綽綽有余。”沈先生介紹,君匋先生共捐獻吳昌碩刻的印章152方,其中60方到日本展覽,每方的保險金高達45萬美元。沈先生又次第講解指點了文徵明、陳洪綬、吳昌碩、齊白石、于右任、張大千、徐悲鴻、朱屺瞻、潘天壽、唐云等古今名家的書畫作品。這使我真正曉得什么叫大飽眼福和大開眼界,也使我對君匋先生的捐贈義舉愈發敬佩。
君匋先生多才多藝,是一位集書、詩、畫、印、音樂、文學于一身的藝術大家。1928年,年僅22歲的君匋先生就以“錢封面”的美名在上海出版界走紅,先后為魯迅、葉圣陶、豐子愷、巴金、郁達夫、陳望道等著名作家的作品設計封面。他是出了名的創作勤奮者,出版有詩集、散文集、歌曲集、書畫篆刻集及美術專著數十種,用“著作等身”來形容,并不夸張。
我曾在君匋先生家里看他作畫。大約兩個半鐘頭,他竟一口氣畫了7幅花卉條幅。師母對我說:“他是個‘木陀’(傻子),只曉得畫畫寫字,不曉得休息。”先生聽了,憨厚地笑笑,算是回答夫人的埋怨嗔怪。君匋先生給自己刻過一方閑章“閑工夫”,邊款云:“事藝需閑工夫,余終歲碌碌無游日。見袖手之徒輒羨之。惜彼輩浪擲大好工夫,豈不可悲。”這方朱文篆印刻于1948年,距離君匋先生逝世整整五十個年頭。在這期間,他惜時如金,不少作品是用“閑工夫”完成的。1960年,他為潘天壽先生作“未能陳言務去”閑章,邊款云:“庚子冬至前三日嚴寒,君匋呵凍并記。”同年,他又為潘先生刻名章,邊款云:“犧牲午睡為天壽兄作。”他曾為毛澤東主席刻名章,邊款云:“1949年11月3日赴京倚裝作。”由上幾例可見,君匋先生用“閑工夫”已經到了見縫插針的地步,令人感慨。
君匋先生做事認真,一絲不茍。1995年10月初,同學舊友高健行兄送我一套徐菊庵先生于20世紀40年代后期畫贈君匋先生的《金陵十二釵》冊頁影印件,并附故鄉海寧書畫名家蔣孝游先生、許安康先生近年的各一題記。我將其拍成照片,寄君匋先生過目。10月28日,君匋先生復信說:“前寄來徐菊庵題記兩則,已經拜讀。其中所談,類多猜測。今將此冊由來簡述一過,不知以為如何耳。”(君匋先生另紙毛筆書寫“簡述”如下:此冊為老友徐菊庵先生贈予余者。余得此冊即四出請海上十二名家對題。后捐藏于君匋藝術院。一九八九年由上海市印七廠假得影印掛歷,旋為莊月江先生所得,屬為題記。因將經過簡述如上。乙亥秋九月錢君匋年九十于抱華精舍)
1998年5月7日,我去上海辦事,上午十點光景抽空到君匋先生府上拜訪,恰逢海寧派人派車來接他去海寧參加錢君匋藝術研究館揭幕式。客廳里人很多,我獨自坐在一隅。君匋先生走下樓梯,即奔我而來,說“讓你久等了”,接著問我是否也去海寧。君匋先生說:“你若去,同車去好了。”我答應下午辦完事、乘夜車到硤石。
第二天下午,我和高健行兄去西山腳下的錢君匋藝術研究館。館內展品已基本布置就緒。不久,工作人員推著君匋先生的輪椅來到了展廳。君匋先生見我,點頭示意。想不到這竟是我和君匋先生的最后一面!
當天晚上,我回到衢州,草就《海寧錢君匋藝術研究館開館》的簡訊。10日,《衢州日報》《杭州日報》刊出;稍后,《寧波日報》等其他地市兄弟報也予以刊發。我相信,大家都為君匋先生的捐贈精神感動。
君匋先生活到93歲,駕鶴西去,沒帶走一絲紙屑,卻留下桐鄉君匋藝術院、海寧錢君匋藝術研究館、上海魯迅紀念館“朝花文庫·錢君匋專庫”,以及出生地屠甸鎮錢君匋故居。君匋先生逝世后,師母按照先生的生前愿望,將六大冊線裝函套的裝幀設計圖,無償捐給了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
捐贈以供世人接受藝術、欣賞藝術、研究藝術,君匋先生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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