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疾病因其獨特的隱喻意義被作家青睞,當代許多文學作品都不乏它的身影。張楚的《野象小姐》和盛可以的《彌留之際》就截取了兩個和疾病有關的橫斷面,來表現現代社會與生活本身的“疾病”以及人們在其影響下的生命狀態,從而引發了關于自我治愈和愛的人生哲學的思考。
關鍵詞:疾病;現代社會;生活;自我治愈;愛
中圖分類號:I24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6-0165-02
《人民文學》2014年第1期刊載了兩部短篇小說,分別是張楚的《野象小姐》(以下簡稱《野》)和盛可以的《彌留之際》(以下簡稱《彌》)。巧合的是,這兩篇均出于70后作家的作品,不約而同都以疾病為線索,串聯了主人公患病后的生活變故和心理變遷。本文就試圖以疾病為切入點,通過分析這兩個作品在文本內容、隱喻意蘊、疾病書寫等方面的差異,來解讀它們的內在聯系和共同指向,即關于如何應對“疾病”的思考。
一、小說《野》和《彌》的主人公都患有疾病
從經典的敘事序列(即平衡—破壞平衡—新的平衡)來看,疾病就是打破原先平衡引發新狀況的關鍵因素。正如波蘭特所說:“疾病在文學中的功用往往作為比喻(象征),用以說明一個人和他周圍世界的關系變得特殊了。生活的進程對他來說不再是老樣子了,不再是正常的和理所當然的了。”[1]《野》中的“我”原本家庭幸福、事業有成,但突如其來的乳腺癌讓“我”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面對被迫切除的乳房,“我”難過失落、惴惴不安,而丈夫的背叛則給了“我”更沉重的打擊。《彌》中的劉一心本是一個工作穩定、和女友相處和諧的普通男性,但飛蚊癥的悄然到來卻徹底改變了一切。他先后在和上司、女友的爭執中,甩了對方兩巴掌,這種幻覺下的情不自禁使他的工作和生活開始面臨著重重危機。
《野》延續了張楚一貫的溫情風格,將“我”患病后的遭遇娓娓道來。丈夫一直悉心陪伴,自知犯錯更是小心翼翼地討好,他的舉動讓“我”慢慢釋懷。不同于癌癥患者常見的落魄和暴躁,同病房的病友們堅強可愛、充滿活力,給了“我”更多的信心和安慰。而更幸運的是野象的出現。笨拙的她在得到我們病房尤其是“我”的幫助后,和我們格外親近,陪我們閑聊,給我們帶自己做的吃食。她快樂的模樣背后是苦難的命運:未婚先育,獨自照顧患有腦癱的兒子。身處逆境,她依舊能堅強樂觀地面對。這樣的生活姿態讓“我”震撼,更讓“我”重拾了對生活的勇氣。
《彌》則沒有這樣好運了。劉一心患病后,同事們紛紛表示同情,但都不敢過于接近他,之前總是欺負他的副院長也表現出難得的仁慈。然而,這些變化卻更像是對重病不祥之人的畏懼而非同情,以至于劉一心說:“大家對我過于友善,使我感覺自己仿佛彌留之際。”[2]而以飛蚊癥為擋箭牌的耳光帶來的“隱隱的愉悅”讓他竊喜,并且放棄吃藥。女友發現后,質問他是不是為了保持扇她的權利。她覺得劉一心選擇自己,只是因為想找個人照顧他和他的狗“煤球”,于是離開。孤獨的劉一心在女友和“煤球”死后更加頹廢。他蜷縮在自己的畫里,任由眼疾惡化,直至失明。《彌》自始至終都充斥著壓抑的氛圍,結尾處更顯得沉重,這和作者一貫的冷峻風格也有關系。“盛可以的小說鋒利有力,她對生活的解剖幾乎達到了一種令人心驚的地步。她拒絕了所有的溫情脈脈,單刀直入地將事物的本質抖落給你看。”[3]
二、兩種疾病的象征意義
從兩種疾病的象征意義來看,《野》中的乳腺癌是個人的生理現象,是卑微瑣碎的生活中的挫折,是普通人生活的“疾病”的隱喻;而《彌》中的飛蚊癥,中醫認為該癥多由“悲憂郁怒”的情緒引起。劉一心在工作中總是被上司壓迫,必須時刻卑躬屈膝;同居的女友只是他覺得可以與之共處的合格對象,而無任何感情的積淀。所以,他是一個沒有尊嚴沒有愛情的可憐可悲之人。會造成這種結果,除了有他自身的原因,更多的是社會因素。快節奏的物質化的社會生活給處在其中的人們帶來的是巨大的心理壓力和逐漸冷漠的人情關系。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把飛蚊癥看成是一種社會心理現象,是一種普遍性的社會“疾病”的隱喻。
《野》中的五個女性都遭受著生活的磨難,但又都是充滿希望的形象。安姐冷靜自持,對身邊人照顧體貼;華妃性格開朗,即使頭發掉光,也要用假發和各種配飾來裝扮自己;翠翠出場不多,總是一副和丈夫膩膩歪歪的甜蜜模樣。而野象,在她笨拙普通的表象下隱藏的是一個快樂自由的充滿愛的靈魂。至于“我”,則是為野象的堅強樂觀動容,病好出院后,原諒了丈夫曾經的背叛,回到了原先的生活軌道。所以,在《野》中,所有人都懷著希望在生活,她們的生活也必然充滿希望。而《彌》則充斥了非正常死亡所帶來的絕望。江晚霞并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她的遭遇也只得些只言片語,卻可以讓我們拼湊出一個女人悲苦一生的圖景:懷孕,被前男友拋棄,流產,得癌,失去一條陪伴多年的狗,真心對待的劉一心讓她遍體鱗傷,最后凄涼地死去。而劉一心的狗“煤球”也沒能逃脫死亡。剩下的劉一心面對著冷漠的周遭,只能在不停地作畫中尋找些許安慰。所以,這三個形象都是沒有希望的意象。
究其本質,《野》的希望和《彌》的絕望是情感充盈與缺失的對立。在《野》中,安姐和兒子的親情之愛,華妃對學生們的思念之愛,翠翠和臭腳的夫妻之愛,“我”和寧蒙的相伴關懷之愛,還有野象為了兒子“什么苦都吃過”的無私堅定的愛。正是這些愛,讓她們在面對生活的“疾病”時,能不被打倒。乳腺癌所代表的生活“疾病”,是尋常的、普遍的、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張楚則通過野象教給了我們一個如何應對它的秘訣,即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這是飽含溫情的勸誡。其根源還是充滿愛的心靈,它讓我們在面對生活“疾病”時,具有自我治愈的能力,能拯救自己,拯救生活。而在《彌》中,江晚霞死于“犯病虛弱”,但劉一心卻說她是“死于心碎”,這也正說明她的死因是對愛求而不得的絕望。而劉一心,缺少了江晚霞和“煤球”的陪伴,只能在沒有愛和拯救的絕望中茍延殘喘,徘徊在“彌留之際”。這些情感的缺失,在盛可以看來,是社會“疾病”的產物。這種疾病壓迫著身處其中的個體,使他們扭曲。而能夠宣泄他們的不滿、痛恨等積壓已久的負面情緒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躲在飛蚊癥護航下的痛快耳光,所以,這種發泄帶來的“隱隱的愉悅”才會讓人上癮。可悲的是,即使是這微薄的反抗帶來的些微愉悅感,在江晚霞離開后也漸漸消失了。作者通過劉一心最后也走不出困境的精神病態,批判這樣一個充滿病氣因子的環境殺人于無形的可怕以及人們對此無力抵抗的深深絕望。《彌》中飛蚊癥的隱喻“顯示出個體與社會之間一種深刻的失調,它和人性的異化以及苦難的悲愴聯系在一起,都是指向社會的壓抑與焦慮的偏執,使對某種社會腐敗或不公正的指控顯得活靈活現。”[4]
三、當代小說中的疾病身影
在當代的很多小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疾病的身影。20世紀的《穆斯林的葬禮》中新月的心臟病,《活著》中鳳霞的啞疾和難產、家珍的軟骨病,近兩年的《認罪書》中梅好的精神病、梁安的白血病、金金的肺癌,《蠱鎮》中細崽的衰老癥。大量的文學作品中都存在著疾病的意象,以至于有評論者說:“疾病,仍舊是這個時代的主題。”
這句評論使我們不禁聯想到我國五四時期的文學。譚光輝在對其進行研究后,指出:“五四小說是中國小說史上疾病隱喻內涵最為豐富、涉及面最為廣泛、表現最為復雜的小說。”[5]182而中國當代文學又與現代文學一脈相承,延續了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傳統。在疾病隱喻的書寫方面,當代小說也可以窺到五四小說的影子。
《彌》中的劉一心,似乎和魯迅筆下的阿Q有著某些相似之處。疾病本是一種生理缺陷,但飛蚊癥在他看來卻更像一種恩賜,可以無顧忌地扇人耳光,還可以令別人主動與自己保持著顯示恭敬的距離。這有點類似于阿Q視自己頭上的癩瘡疤為別人不配擁有的榮耀,是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問題且將其盡力粉飾的體現。另外,在《阿Q正傳》中,所有人都沒有想過該怎樣去醫治癩瘡疤,其他人是無關自身便置身事外,還將其視為消遣,而阿Q又以此為榮,一直極力捍衛。《彌》中也是一樣,劉一心始終也沒有積極治療,即使是去醫院診斷,也只是出于女友的逼迫和想要獲得“耳光合格證”的意圖,治病的藥物也被他偷偷扔掉。周圍的同事也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的病情。所以弗蘭克爾說:“可怕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人們對疾病的理解和態度。”[6]這不僅指健康人對患病者的看法,還啟示病人也需要正確看待自己的疾病。阿Q因為過分維護癩瘡疤招致更多的打罵欺侮,慢慢走向人格分裂;劉一心也因為扔藥和女友分手,陷入困境。這種由盲目性導致的悲劇,在揭露世態炎涼的同時也批判了社會人的不自知的荒唐狀態。所以,《彌》中的疾病是一種社會隱喻,以劉一心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病態指向了社會的病態,以他精神上的迷惘指向了社會對個體的壓迫,人情關系的冷漠以及社會人主體精神的喪失。《野》則有冰心小說中“愛的哲學”的痕跡。在冰心那里,“愛”是醫治精神疾病的良藥,她的作品試圖用愛來調和一切矛盾,消除一切痛苦,從而解決人生問題乃至社會問題。野象就是愛的化身,她的人生哲學不僅使她自己樂觀地活著,也拯救了生理和心理遭受雙重創傷的“我”。在《野》中,我們看到了“愛的哲學”的影像:“疾病、苦痛、煩悶本身就是生命的組成部分,不必為此而憂心。只要自己心中有愛,便有了言說生命的基礎,剩下的就是‘腳踏實地’地活著。”[5]207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野》和《彌》中的疾病分別指向了生活本身的卑微瑣碎和現代社會給人的傷害,而生活和社會又構成了一個具有社會性的個體存在的兩個維度,所以我們一直處于一個背負著這兩種“疾病”或輕或重的騷擾的生存狀態。作為個體,我們看似被動,但實際上還是可以掌握主動權的。《野》和《彌》就通過兩個帶有我們大多數人身影的普通人的遭遇,來揭示了這個關鍵所在,即你是否具有自我治愈的能力,是否能用愛關照你的生活,闡釋你的生命。《彌》中的劉一心因失愛而深陷“彌留”的深潭,而《野》中的“我”則是被愛感召,回歸了生活的平淡。所以,不管是生活本身的磨難還是社會壓力對人精神的摧殘,只要愛存在,生命就會不息。
參考文獻:
[1][德]維拉·波蘭特.比較文學研究的幾個方面——文學與疾病[C]//文藝美學論叢,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226.
[2]盛可以.彌留之際[J].人民文學,2014(1).
[3]2011年人民文學“未來文學大家Top20”授獎詞[EB/OL].http://baike.baidu.com/link?url=gRhGKw9uKwMP0PZsopal-
O78Qnsc-mmkZgjxJmmdyy9Do3wPmzelYQ74jHkChkJSu,2014-04-20.
[4]孫雯波,胡凱.疾病的隱喻與疾病道德化[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0(6).
[5]譚光輝.癥狀的癥狀:疾病隱喻與中國現代小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6]劉翔平.尋找生命的意義:弗蘭克爾的意義治療學說[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