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卡夫卡的藝術真實觀

摘 要：卡夫卡的作品看似夸張、怪異，實則真實可信，這一切都源于他獨特的藝術真實觀?？ǚ蚩ǖ奈幕錾砗蛯懽鞣绞經Q定了他的美學觀，反對復制和再現現實生活，他獨辟蹊徑，用不一樣的眼光看世界。變形、動物題材和細節真實是卡夫卡表現藝術真實的主要途徑，而隱藏在荒誕、怪異、夸張的表象之下的才是最大的真實。

關鍵詞：卡夫卡；藝術真實；變形；動物題材；細節描寫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26-0161-02

文學作品的基本特點是用形象反映社會生活。任何作品都有社會生活真實面的反映，而任何作家在創作其作品時，一定有著各自不同的藝術真實觀來支撐其作品。換句話說“任何文學作品的真實都是寫作者對世界、生活以及人自身的感悟和體驗的藝術表達?！盵1]157隨著時間、地點、時代以及所處社會環境的不同，文學的真實觀必然會發生相應的改變。在本文中，我們將目光投向有著“現代主義文學之父”之稱的卡夫卡，試圖尋找他作品荒誕、怪異、夸張、晦澀難懂等等表象背后所隱含的真實性。

一、卡夫卡的藝術真實觀

一個作家的人格特征往往決定著他的審美價值取向，卡夫卡也不例外。猶太人身份、內向孤獨、敏感怯弱的性格，加之威嚴的父親帶給他的童年陰影等等因素，使得卡夫卡的作品從構思、寫作到最后完成都呈現出與其他作家完全不同的特點。他的創作可以說完全是一個個人化寫作的過程，他的寫作，不是為了出名，不是為了謀利，更不是為了嘩眾取寵。他只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找到了一條自我排解、自我救贖的方法或者是出口。因而在每一個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晚上，他可以醉心寫作，直面最真實又最矛盾的自己。所有這些決定了卡夫卡的文學價值取向，某種意義上講，他的作品是最真實的——最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和他自己的真實狀況。

卡夫卡被尊為“現代主義小說的鼻祖”，說明他的創作是具有現代主義特點的，這些從他的作品中可以一目了然，“卡夫卡不是像近代作家那樣按照現實的本來面目來反映現實，而是對現實進行了一種系統而徹底的變形，以致我們在作品中所看到的就是一些在現實當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盵1]151然而卡夫卡又是最不尋常的，他用最極端的方式表現最平常的真實。他從“主觀表現”出發，反對再現，他認為心理現實是溝通物我以及外界與心理所產生的東西，只有直覺才能準確把握它，外部世界呈現給我們的只是一種幻象，所以文學的真實性必須建立在人的主觀感覺之上，文學的目的就是表現個人的內心世界。他說：“沒有什么比照片更使您迷惑的了”，“影片是鐵制的窗板”[2]249?？ǚ蚩ㄍ黄屏爽F實與表象的范圍，打破了藝術和真實的界限。他認為，要承認現實表面的真實性，就是承認傳統道德觀念與價值標準的合理性，而現實已經變得混論不堪。世界都是由謊言構成的，所以，復制和再現這個世界已經毫無意義，要表現現實的真實，就需要給人另一副眼光，這樣才能窺見現實表面之下的真實。

于是，卡夫卡用變形、荒誕、象征等現代派手法，使作品呈現出一種艱澀難懂、無法捉摸的藝術氛圍。實則，在這些特殊的表象之下，他呈現給世人的是一個真實的生存狀態和現實世界。他筆下的《變形記》、《城堡》、《法的門》、《饑餓藝術家》等等都是卡夫卡藝術真實觀的集中體現：活生生的人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只大甲蟲，但是它依然能夠思考；“城堡”不再是一個具體的建筑物，成為一座遙不可及的虛幻影像；主人公窮其一生只為進入的大門原來只是為他一人而開；饑餓藝術家用死亡為代價只為得到觀眾的認同和實現自己的藝術追求……很明顯，這些故事都是對生活真實的藝術變形。

卡夫卡的作品看似荒誕夸張，晦澀難懂，但透過這些怪誕離奇的表象，我們發現，它不是原有世界的重復和復制，而是由這些離奇的情節編織出來的一個真實世界。這個真實世界的編織過程關乎個人的經歷、情感以及思考。這是卡夫卡藝術世界的獨特之處和魅力所在，他用虛構的表象幻化出另一種文學真實。

二、從變形、動物題材角度看卡夫卡的真實觀

文學作品是作家對人生、社會、環境的觀察、體驗、思考和想象的產物，它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家的真實感受和其想要表達的真相，卡夫卡的作品尤其如此?？ǚ蚩ǖ乃囆g世界里有一個奇幻的“動物王國”，他尤其“鐘情”于那些生活中渺小的、卑微的小動物，從它們驚恐不安、倉皇失措的目光中投射出最真實的世界?？ǚ蚩üP下的人物都是弱者，他們善良真誠，但他們被“拋入世界”，所以更多的時候卡夫卡選擇讓他們變形，更多的是變成小動物。“人為了得到拯救就必須躺倒小動物下面，直立是人優越于動物的權利，但是正是由于他那一目了然的位置，人被暴露在外，看得見，成為目的物，因為這種權利同時也是罪過。只有躺在地上，兀鷹下面，才能看見星星，看見那使一個人免于人的權利之恐懼的星星?！盵3]卡夫卡筆下的小動物不僅扮演著清醒的旁觀者，更重要的是，他從動物身上發現了比人類更本真的存在，這些動物沒有經過人類文明的浸染，通過它們來觀察人類世界，會更容易取得“陌生化效果”[4]，“而變形則深刻反映了人的異化”[5]，反映了現代社會條件下人的存在的真實狀況。

研究卡夫卡變形、動物題材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的當屬《變形記》。主人公本來就是個小人物，他是一個推銷員，為著微薄的薪水受盡老板的差遣、同事的冷漠和家人的數落。這本是一個平常無奇的故事，說它反應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的觀念也好，說它表現了人與人之間關系因金錢而疏離也罷。但是卡夫卡不會簡單地“復制和再現這個世界”，他要做的是“撕裂和重組”，于是他干脆讓主人公一覺醒來變成了一個大甲蟲。但與其他的科幻神話故事不同，主人公僅僅是外形變成了甲蟲，他依然具有人的能力，他能聽見人們說話，能看見人們的動作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依然和變形之前一樣可以思考。這就賦予了這個故事離奇變形之外別樣的真實。透過主人公格里高爾的眼睛、耳朵和思維，我們能清楚地看到最真實的社會關系、家庭關系隨著一個人失去勞動能力所發生的質的變化。一個人變成甲蟲比他生病或者殘疾更能揭露社會和人性的黑暗和冷漠?！蹲冃斡洝肥亲钫鎸嵉娜俗冃纬蔀椴豢伤甲h的大甲蟲，但是帶給人的卻是最劇烈的沖擊。卡夫卡就是用這樣最奇特最極端的方式為我們呈現一個最客觀、最真實的世界。

再來看另一個動物題材的作品《地洞》。地洞的主人公是一個不知名的鼠類動物，它同樣弱小、卑微，卡夫卡同樣賦予它人的功能特性，它能思考、能謀劃，更重要的是，它的身上有著同人一樣的孤獨和恐懼。這個小動物不斷挖掘、規劃，它的目的是要建造一個能給它帶來安全感的處所，然而結果卻是，這個挖掘的過程使它更加惶恐不安，究其原因，是它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安全感。所以無論這個地洞如何深邃隱秘，終究無法帶給小動物最需要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很多學者研究，說《地洞》這個不知名的小動物其實是人自己，或者說是卡夫卡自己，至少部分是卡夫卡自己?？ǚ蚩ㄕ怯眠@些地下小動物的迷亂和恐懼，真實生動地再現了如他一般弱小的人物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上生存的生動情景。德國學者埃姆里希說：“在后期小說《地洞》中，卡夫卡有關所有動物生存的主題，即人的真實‘自我’問題，得到了最徹底的深入反思和生動刻畫?！盵6]158與《變形記》人變成動物不同，《地洞》更像是動物“變成人”，一個不知名的小動物不斷掙扎、思考、謀劃，企圖通過這些抗爭得到哪怕一刻的安寧，然而越是抗爭，孤獨和恐懼就越是強烈，以至于惶惶不可終日。這種對卑微小動物驚慌失措、恐懼不安的描寫比直接寫人來得更真實、更深刻，使人如臨其境。

三、從細節描寫看卡夫卡的真實觀

通常的理解下，卡夫卡的小說似乎是荒誕的代名詞，它們情節夸張，內容荒謬。但是，卡夫卡小說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是，無論它的事件內容有多荒誕，但這些故事發生的地點、環境以及人物的日常生活等等細節都是真實可信的。小說發生的情節都是荒誕夸張的，主人公都有著離奇怪異的遭遇，但他們卻又都是生活在現實社會的人，他們有最基本的人際交往，有凡人的衣食住行，因此，一切荒誕怪異又顯得如此真實。這一切都得益于卡夫卡真實、細膩而又略顯另類的細節描寫。

《變形記》中，主人公一覺醒來居然變成了巨型甲蟲，他甚至不能自如地活動，一旦四腳朝天就很難再翻過來，但是他依然能像從前那樣聽見人說話，能察言觀色，更重要的是他還能思考。故事情節隨著他變成甲蟲這個事實后家人、同事以及房客的態度的變化而不斷向前推進。家人由最初的驚恐、擔憂，到后來的接受、麻木，直至最后的厭煩、拋棄，這一系列變化伴隨著家庭瑣事和生活細節發生，讀來真切自然。在這些細節描寫中，給人印象最深的不再是人變成甲蟲這一荒誕情節，而是家庭成員在遭遇這一變故后，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和無情。這樣的真實感受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更帶給人心酸無奈的心靈沖擊。

《城堡》中土地測量員K為了取得城堡的居住權可謂想盡各種辦法。按照常理，在一個地方取得居住權，只要“照章辦事”，按著人家的要求一步步履行各項手續，也不是什么難事。但《城堡》的荒誕就在于，這樣一個本來不算太難的要求卻需要主人公兜兜轉轉一輩子，城堡近在咫尺，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如何想盡各種辦法，甚至可以把城堡主人的情婦勾引來睡覺，可是在村子里落戶這個小小的要求到死都無法實現。但K在達到目的之前每一步所走的路卻又是真實的，正常的，《城堡》“畫面之大為17世紀以來的小說所僅見。心理探索的深刻性與徹底性堪與普魯斯特媲美。他賦予這種關系以靈活多變的形式，各階段具體化為形象、場景和情境，而這一切都具備令人信服的現實性?！盵7]50卡夫卡正是用對細節的真實細致的描摹，加之他“撕裂重組”后的荒誕怪異的現象，兩相映襯，將他所要表達的主題和觀念表現得淋漓盡致。盧卡契也曾評論卡夫卡這一特點：“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最不真實的事情，由于細節所誘發的真實力量而顯得實有其事。必須明白，沒有這種恰恰在次要細節中顯現的現實主義的‘比比皆是’，則對我們總體存在中所產生的魔幻的不斷召喚，就會把夢魘降低為一種牧師的說教。所以卡夫卡作品的整體上的荒謬和荒誕是以細節描寫的現實主義基礎為前提的。”[8]由此可見，細節描寫是卡夫卡實現藝術真實的重要手段。

顯然，如果按照傳統現實主義或表現主義作家來定義卡夫卡是不全面的，如果評價卡夫卡的作品是荒誕怪異的代名詞也是有失偏頗的?？ǚ蚩ǖ牟恍嘀幵谟谒紫仁且粋€表現主義者，然后他又選擇性地借鑒了現實主義文學觀念，最后完全跳出了“復制”、“再現”世界的框架，他用自己的極端方式對社會生活進行撕裂和重組，帶給人耳目一新的視覺感受和激蕩靈魂的生命體驗。他巧妙地處理了藝術真實與虛構的關系，用他獨有的方式在無所顧忌的荒誕夸張、怪誕離奇之下顯示出力透紙背的真實。荒誕、夸張、離奇、悖論只是卡夫卡用來表達他的文學想象的工具，而這些表象下面的真實才是卡夫卡文學冰山上真正的雪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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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雅諾赫.卡夫卡談話錄[C]//卡夫卡散文.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

[3]葉廷芳.論卡夫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葉廷芳.現代藝術的探險者[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

[5]錢滿素.卡夫卡和異化[C]//外國文學研究輯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

[6]瓦爾特·比梅爾.當代藝術的哲學分析[M].孫周興，李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7]埃德溫·繆爾.弗蘭茲·卡夫卡[C]//葉廷芳.論卡夫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8]盧卡契.批判現實主義的現實意義[J].外國文學動態，19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