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書家

中國書法本乎日用，及其進于藝術，則神乎其技，莫測高深 。中國書法的境界正是古人所謂 “極高明而道中庸”，所以自古及今，凡讀書的都能寫字，但精于書法，名標青史的，卻寥若晨星。一家出幾個學者不難，一家有幾個書法家卻罕見，而父子連著出的就更少，比較有名的大概只有晉之二王（羲之、獻之），宋之二米（芾、友仁），明之二文（徵明、彭）。

男子如此，女人就更不要說了，中國傳統社會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女書法家除了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以外，我們幾乎說不出第二個。

但是現在居然有一對母女書法家連袂而來，真是不能不令我們大為稱奇，大聲喝彩。

我說的是張秀和張白渺，就是我們這個展覽會的主角。

二張并非古人，而是我們同時代的人，張秀生于1962年，今年52歲，張白渺生于1989年，今年25歲，是張秀的女兒。張秀得名甚早，獲獎無數，十八歲起即為湖北名勝屈原祠、黃鶴樓、武當山、東湖書寫碑文，今刻石尚在。白渺不愧乃母，且欲過之，不僅書法屢屢得獎，還得過作文獎、劇本獎。年僅二旬，其前途豈可限量？

我因為多年不在內地，所以認識張氏母女的時間并不長，但她們的作品卻一再讓我驚艷。張秀的大楷出顏入歐，自成一體，法度謹嚴，莊重古雅；其小楷則在森嚴規矩之中參以從容紆徐之氣，尤其令人愛不釋手，愈看愈覺其佳。時評每以“秀”或“娟秀”許張秀，張秀本人也以“秀本色”自題其書冊，這當然不錯。但我卻以為，“秀”或“娟秀”不能盡張秀書法之美，甚至也不是張秀書法最突出的特色。張秀的書法好就好在她不是僅從娟秀的角度去努力，而是把自己的書法建立在嚴謹的規矩和深厚的功力上。所以她的書法并沒有明顯的閨秀風格，倒有一種清剛磅礴之勢，不像吳儂嬌女，而像河朔俠女，多剛烈之氣，少柔媚之姿。這不是缺點，恰恰是優點。特別在今天，在根底淺薄又偏喜故作姿態、浮躁近利以搞怪冒充創新的風氣甚囂塵上的當代中國書壇上，尤其值得大加稱贊和大力提倡。張秀由于楷書的功底深厚，所以寫起行書來也特別耐看，偶然參以碑刻的韻味，就更值得玩賞。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張秀的書法作品，不僅通篇看很美、很耐看，而且每個字都很美、都耐看，每一筆也都很美、也都耐看。時下有些書家甚至名氣不小的書家，往往一幅作品通篇看似乎很有氣勢，布局無可挑剔，但如果把每一個字抽離出來看，毛病就立刻露出來了，或結構不佳，或筆力不濟，或有疵可摘，如果把每一筆挑出來仔細研究，那問題就更多。要做到筆筆佳，字字佳，通篇佳，如張秀這樣，實在是太少了。

白渺很幸運，父親是教授，母親是書法家，從他們那里得到良好的基因，又從小在熱愛藝術的家庭氛圍中長大，特別在中國書法上受到母親的嚴格要求和手把手的指點。據張秀告訴我，白渺從小學開始每天中午都要練半小時的字，母親親自批改。直到上了大學和研究所，仍然勤練不輟，把作品發到媽媽的手機上，聽取媽媽的意見。張秀還親自帶她拜訪其他書法名家，參觀各種書法展覽，參加各種書法比賽。白渺在母親這樣的指教熏陶下成長起來，所以年紀輕輕，就已經有大家的風范。我看白渺的作品，大楷大抵還在母親的光影之下，但小楷卻骎骎乎欲駕母親而上之。特別是有一股從容自信之氣，彌漫在字里行間。相較于張秀的內斂，白渺略顯放達，雖然有些稚嫩，卻具備著另創一種風格的潛力。白渺曾經送給我一幅扇面，寫的是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我以為比她母親同一個內容的作品還略高一籌。假以時日，白渺超過母親成為跨灶之馬，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看張秀張白渺的書法，還有一項額外的享受，就是她們書寫的內容的與眾不同之處。除了我們在一般書展上能夠看到的，還有我們在一般書展上看不到的，那就是她們母女家人之間的魚雁往返、情愫交流。一個現代知識人的家庭，卻又彌漫著一股傳統書香人家的風雅好學、溫馨互勵的氛圍，實在令人欣羨，令人激賞。

張氏母女要在臺灣辦這個書展，知道我在臺灣教過十八年書，又喜歡書法，便讓我寫幾句話，我欣然應之，于是有了這篇小文，聊為觀者作先導之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