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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時節,我和我先生到湘西鳳凰古城旅游,在結束旅程返回長沙的路上,我們順路來到了芷江,在此之前,我對芷江并不十分了解,到了湘西才知道是可以與張家界齊名的人文景觀,因為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聯系緊密,是中國首次接受日本正式向中國軍隊投降的地方。
車子進入芷江,沿途路上的標語滲透著濃濃的抗戰文化,“烽火八年起盧溝,受降一日落芷江”,這讓我想到了年邁的父親——一名參加過受降的國民黨老兵。長久以來,父親很少提及當年赴越南接受日軍投降的經歷,踏上芷江的土地,父親年輕時的經歷一下子涌進了我的腦海,我對自己說:爸爸,我來了,我離那段歷史近了,我離當年的你近了。
懷著崇敬和復雜的心情,我踏進了受降紀念園。園門口,松柏叢中矗立著始建于1946年的受降紀念坊,是一座大理石雕砌的4柱3拱門“血”字型碑坊 ,全部由青磚砌成,上面嵌刻著國民黨軍政要員的題詞,以紀念中國軍民用鮮血換來的勝利,當地人喜歡稱它為中國的凱旋門。這座門“文革”時被毀,1995年湖南省政府在原址上按原貌重建。離紀念坊不遠,便是一排黑色的西式木結構平房,這就是當年的受降會場,至今仍保持著當年的原貌。門匾上刻著“受降堂”3個字。
從受降堂前廊望去,遠處100米左右是湖南省政府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而建的中國人民抗戰勝利受降紀念館,簡潔而莊重。
我急切地在紀念館的圖片中尋找,終于在國民黨受降戰區分布的展覽中,看到了唯一一張有些模糊的越南河內受降的照片,我急忙撥通了遠在長春的父親家里的電話:“爸爸,我找到了河內受降的照片,受降司令官是盧漢將軍。你們到過河內、順化、海防,對嗎?”電話那邊的父親清晰而緩慢地說:“還有土倫,這幾個地方我都去過。”想不到86歲的父親,對于68年前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站在芷江受降舊址,面對著模糊不清的照片,歷史的軌跡在我的腦海里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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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朱開富,出生于云南省羅平縣,村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青草堂。1943年,父親的大哥、二哥為了躲避國民黨的兵役,逃到了大山里。年僅15歲的父親被迫頂替哥哥參加了國民黨軍隊,隸屬于國民黨60軍184師。由于父親小學畢業,長相英俊且書生氣十足,連長就讓他在連隊當文書,連長王立中,是一名地下黨員,聰明本分的父親深得他的信任。日本在芷江交出了日軍在華兵力部署圖(投降的標志),并在備忘錄上簽字投降后,中國戰區分為16個受降區,父親所在的部隊由第一方面軍司令官盧漢上將領導,負責接收越南以北地區的河內、海防、順化、土倫。那時,父親的部隊正駐扎在云南蒙自。父親回憶說,一個很熱的夜晚接到命令,部隊徒步翻山越嶺幾天幾夜,進入了越南境內,再乘坐小火車來到了河內。
去年夏天,中央電視臺和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創作人員采訪父親,他們想創作一期《從國民黨60軍到共產黨50軍》的紀實節目,父親那天變得很不安,平日溫和的他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說話的聲音也提高了不少。望著父親漲紅的臉,看著他滄桑而和藹的面龐,我知道,回憶對于他來說是很艱難的。半個多世紀了,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的父親,最為懷念的是他那些犧牲的戰友,和那無數次慘烈的戰斗。從父親的敘述中,記者意外得知父親參加過越南受降,我也從他們的興奮追問中得知,我的老父親是當年參加過越南受降的國民黨老兵中目前仍健在的兩人之一。
于是采訪的重點就變成了父親對當年受降時的回憶,60多年過去了,記憶的碎片,在父親敘述中漸漸清晰。一說到受降,父親變得輕松起來,是啊,那是勝利者的驕傲,我們無法感受一個親歷者的自豪。父親說,在河內他們排接管了一個日軍的彈藥庫,河內的街道上,很多日本婦女在處理家具和衣物,準備撤離,父親用他積攢下來的軍餉,買了兩件襯衣,后來行軍時丟了,說到這兒,父親還覺得很惋惜。從河內出發,父親所在的部隊又去了土倫,又從土倫到了順化和海防,在越南近一年的時間里,父親他們看管軍械彈藥庫,組織日本家眷乘船回國,清理和看管日軍俘虜……記者問:到越南時越南人民怎么歡迎你們?父親說:“不像現在的電視上描寫的夾道歡迎,一切都很平常,只是孩子們唱著歌。”“什么歌,老首長能唱幾句嗎?”沒想到父親輕聲地哼了起來:“索拉索,在一起,在一起……”
日本投降后,蘇軍暫時接管了東北,與此同時國共加緊了對東北戰場接收的較量。1945年9月,羅榮桓率部挺進東北,建立東北根據地。此時國民黨也加緊向東北運送兵力。1946年5月,父親所在的部隊在越南已基本完成了受降任務,奉命到中國東北接收,國民黨60軍幾千名官兵乘坐美軍軍艦,七八艘軍艦組成編隊,從越南河內出發向北航行,途中幾次遇到臺風,有些士兵病死了,尸體就被丟到海里,就這樣穿越南海、北海、到了渤海。當時,蘇軍已從日本方面接管了大連港,由于大連是商港,蘇聯方面不允許美軍軍艦停靠,最后只好停靠在大連附近的葫蘆島。到了東北,國共為爭奪東北已經開戰。父親說,一開始打得并不激烈,也就是在這里,父親跟隨王立中從事地下工作,有了后來著名的國民黨184師海城起義。回憶起義的經過,父親記得很清楚,而我也因小時候看過父親的自傳,眼前像電影回放:父親在身為共產黨員的營長的指示下,叫醒熟睡中的城門守衛,打開了城門,迎接解放軍進城。
起義后,父親被選派到位于大連的東北抗日軍政大學學習,畢業后,聽從共產黨組織的派遣,分配到哈爾濱東北軍區聯絡部。由于國民黨占領了東北各大城市,父親他們只能從大連乘船轉道朝鮮平壤,再從中朝邊境的圖們過江輾轉到哈爾濱東北軍區聯 絡部報到,加入了東北民主同盟軍第3支隊。1947年7月,父親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的起義士兵從此成為共產黨領導下的軍隊基層指揮員。
國民黨60軍在長春起義后,為了改造這支隊伍,父親根據黨組織的安排又回到了他的老部隊。因為父親和這些起義官兵曾是戰友,又一起從越南來到東北,父親用自身的經歷說服他們。父親說,除了一些當過土匪和堅決不愿意參加共產黨的少數人被遣散外,幾乎全部整編到東北人民解放軍,1948年東北人民解放軍又改編為第四野戰軍。這支基層指戰員主體幾乎全是國民黨起義官兵的部隊,就是著名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50軍。
1950年10月,父親所在的50軍奉命入朝作戰,率先占領了漢城,堅守漢江南北50天,創造了白云山阻擊戰等無數輝煌的戰績,直到1955年從朝鮮戰場勝利歸來,父親在朝鮮浴血奮戰了5年。父親至今最熟悉最愛唱的歌就是朝鮮民歌《桔梗謠》。每次回憶父親用朝語唱這首歌,我都備感親切,它幾乎是我小時候的搖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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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朝鮮回國后,父親所在的團機關駐扎在我姥姥家附近,父親當時已經任團干部處處長,英俊瀟灑且未婚。母親當時剛剛高中畢業,聰明美麗的母親引起了團政委的注意,幫助父親和母親牽了一根紅線。1955年的秋天,由政委做證婚人,母親嫁給了最可愛的人——我的父親,開始了他們長達60年相濡以沫的生活。
1959年,父親從南京總高級步兵學院指揮系畢業,試探著給家鄉的政府寫了一封信,請求幫助查找家人。自從父親被國民黨抓壯丁去了越南后,就和家里失去了聯系,得知母親還在世,父親隨即回鄉探望。我從來不敢問父親與奶奶相見時的情景,只聽說,我奶奶一直以為他的小兒子死在戰場上了,每到年節,奶奶都會為他兒子燒上一炷香。那次返鄉,是父親離家后第一次見到母親,也是最后一次……
晚年的父親格外思念云南老家,似乎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表達對他母親的懷念。回鄉已經成了他生活的動力。每當他身體不適時,姐姐和弟弟就會說:“你好好保養啊,等我們有空兒帶你回云南。”
2004年,我們全家飛到了云南,故鄉的一切都讓父親感到親切,盡管他的身體還很虛弱,但精神很好,興致勃勃地給我講當年他的故事。從昆明到羅平乘火車要4個小時,上車后,我們很疲憊,不知不覺打盹兒了,醒來時發現父親一直側身坐著,聚精會神地看著車窗外。車窗外,是一片片綠油油的快成熟的玉米。父親滿頭白發的臉龐,閃爍著一雙孩子般純凈的眼睛,動人至極。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聽父親說:“多少年了,自從離開家鄉后,再也沒見過家鄉地里的苞谷。”
如今,又過去了10年,也是這個時節,我站在受降舊址,讀懂了我的父親。芷江記載著中華民族抵御外來侵略取得的第一次完全勝利,父親的一生也是從那時起,就和民族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
受降園里,陸續涌進了一些游客,競相在紀念坊前拍照,我也拍了一張想帶回家給父親看。說實話,和許多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建筑相比,它的確太簡單、太樸素了,但它承載的卻是一個民族8年抗戰的艱辛和勝利的歡樂,他靜靜地訴說著歷史。來到芷江之前,父親對于我來說,更多的是慈愛的老人,此刻,站在受降原址,我突然覺得父親是那樣的偉大,也許很多人會淡忘那段歷史,但只要到了芷江,你就會想起,就會感動。地上的人老了,地下的人永遠年輕。他們都屬于1945年那個燦爛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