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節氣：二十四種抒情（組詩）

作者名片

軍中雨巷，本名趙宏杰，江蘇沛縣人，上世紀70年代出生。現為某集團軍后勤部直政處長，中國作協會員，“泛軍旅詩歌”倡導者。有習作散見全國百余家報刊，曾獲全軍軍旅網絡文學大賽一等獎、《解放軍報》征文一等獎、“祖國在我心中”全軍文學征文獎、第二屆“劍麻詩歌獎”等。詩集《秋天的兵器》入選江蘇省作協“壹叢書”文學工程。

大雪

首先，我得鄭重聲明

對一群士兵而言

我們引以為豪的軍旅歲月

我們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

從這個日子已真正開始

農歷11月的北方，大雪正紛紛落下

我的這些笑容質樸、表情興奮的兄弟

從五湖四海趕來，從他們故鄉積雪的街道趕來

走進風雪更深的營盤，走進一段

激情蓬勃的青春時光

冬至

冬至的存在，傳遞的僅僅只是一個信息

許多內容和表象，包括過程，都可以忽略不計

就像這個呵氣成霜的清晨

兵們一步一動，嘗試著精確到厘米和分秒

寬大的冬訓服，被風吹動

被他們臉上的汗珠、被他們體內的熱，吹動

并未感覺到冷

小寒

草地枯黃，白楊樹正落盡了葉子

遠處的天空有些蒼茫

障礙、旋梯、器械、靶臺，均是一些通人性的物什

它們嚴肅活潑、整齊列隊

等待我逐個檢閱

“95-自”躲在“三點一線”背后，興高采烈歌唱

我們的節律完全合拍，十分默契

青銅質感的痛快撞擊，比世間任何打擊樂還要美妙

大寒

深深地呼吸，呼吸一口這冷到徹骨的寒氣

抽出輕型的兵刃，攜上背包和行裝

連夜啟程，趕在黎明來臨時分準時抵達

沒有誰明了我們的來程與歸路、快樂與憂傷

我們只是一群緊身趕路的夜行人

（白氣升騰，月色籠罩四野，親人與村莊依然安睡）

立春

根據我的不太豐富的農事經驗，所謂立春

和春節、情人節應該是比較親的姐妹

雖然我笨拙得一直未能辨別出她們的大小

通常這個時候，作為士兵，我們會過得比較低調

深深地潛下身體，努力貼近大地、青草與花朵

貼近故鄉和戀人綿長的呼吸

貼近，春天第一滴清涼的水珠

那槍刺跳動的光芒，映照著我們年輕的臉龐

雨水

親愛，讓我獨自來承接——

這世間最為圣潔的精靈，最為久遠的

信仰，以及無邊無盡的苦役

讓我迎著它：盡情舞蹈，握住陽光

握住這凡俗人世美麗的圖騰

那天，我親眼遇見

日夜戍邊的人，打馬走過高原

盔甲被一場雨水打濕

驚蟄

萬物競相復蘇。許多事物開始難有預期

充滿著變數

很少有人清楚，桃花會在哪個晚上突然綻放

麥苗會在哪個早上醒來，河流會在哪個中午變胖

燕子欲蓋彌彰的情話，會陡然從哪片樹葉背面

垂直滑落

值得我們關注的還有：一枚手榴彈的瀟灑旅行

它飛速穿越前面那道山崗，異常優美的弧線

遠處傳來快活的鳴叫

春分

誰能拒絕春天長久的呼喚？

誰能對一粒種子無動于衷？

“一年之計在于春”

在春天，我必須掌劍為犁，向每一位勤勞的農人學起

虔誠地種下糧食、蔬菜，和詩歌

預置好一整年的生計與收成

清明

2006年的清明，營盤一片明媚

未見紛紛的細雨

遠去的英烈和故事鮮活如初

與老家堂屋坐北朝南的先人一道

被士兵的目光，一一灼熱

奔襲，或者沖鋒

均不敢發出太大聲響，竭力將腳步

放至最輕

谷雨

天下糧倉，包藏了太多大心事、小寂寞。

穿過一株海棠花的酡紅

四月——我最后的妹妹，踏歌而來

她的熱情，燃燒了整個山坡。山坡之下

油菜遍地流金

青年壯士舞動青鋒劍，姿態華美、行云流水，正漸入佳境

莊稼和骨骼瘋狂生長

拔節之聲，一陣急似一陣

立夏

一整隊的士兵，站在雨水和陽光充足的地方

站在夏天的刀鋒之上，

抬頭望天，捕捉云層之外一只大鳥的蹤跡

再低頭看地，快速的匍匐，然后躍進

——始終目標明確，意志篤定。

等陽光完全暗下來，山風吹得涼爽

兄弟，讓咱們在這片操場，背靠槍支，席地而坐

靜靜地喝點酒，或者說說女孩子，或者

看看大月亮

小滿

麥類的籽粒日益飽滿

期待已久的一場大雨姍姍來遲

連旗風樣展開，番號此起彼伏，肌肉

一天天賁張。大家已經收拾妥當

準備投入一場激烈的搏殺

空氣漸呈膠著狀態，僵持而不下

生為軍人，面對挑戰我們別無選擇。戰斗

一觸即發

芒種

有時，我們與鄉親們的生活何其相似！——

當他們揮動鐮刀，心滿意足地收割

全年第一個波次的勞動果實

我們這些年少離鄉、馬革裹尸的人

動作熟練地拿起長短不一、形體各異的

兵器，相互比試著更準、更強、更快。

石光電火樣出擊，看誰能一劍封喉

十八般武藝，單兵或者群體，輪番過招，一一決出高下

亞軍——被無情擋在門外。

士兵們的榮譽

像大豆、小麥一樣珍貴

夏至

雷聲隆起。一些語言和鋼鐵，驟然升溫、發燙

是誰還在大雨中不停奔跑？

是誰在漫長的白晝持久站立？

原野無比寬闊，直抵天邊。太陽離我很近

秧苗離我很近，火焰離我很近，詩歌離我很近

美麗的妻子和孩子們

離我很近

小暑

嘗試從一根藤蔓的側面，慢慢進入

小暑，她刀子一樣的目光

就這樣與我熱情對視，充滿著浪漫情調

由霽光初綻的輕靈之晨，至中午陽光酣暢地穿透

或者暮色四合時分，最后一塊云彩飛速倒退

無名的昆蟲，在槍口與準星之間輕盈起舞

情人一般的小暑，一直小鳥依人，陪在我左右

（她如此執著，讓人無法拒絕）

在夏天，我們的感情一天天加深

大暑

成群結隊的士兵，被海水與汗水沖刷

青春，洗得發亮

深深地潛下，他們的黑脊梁

泅渡抑或搶攤

都是戰斗力生成的絕佳方式

立秋

蟬的鳴叫，看似浮華的表演

沒有誰會真正念及它們內心隱秘的傷痛

生死攸關之間

決定勝敗的因素，往往只是一瞬

大隊人馬，走在季節邊緣，不小心踏進

秋天。踢碎——整條河流的燥熱和無數蒿草

空洞的倒影

蹄聲嘚嘚，飛奔而去

處暑

在一個沙盤推演的下午，我突然發現太陽

正在被一種不明物質——輕輕閹割，

盡管它的外表依然強悍，但閃爍不定的言辭

已泄露它身體的虛空和不確實

風從陽光背后吹來。一把有著嚴重嫌疑的手術刀

悄無聲息地肢解與削弱

在時間以外，大片樹蔭重新集結或逃散

那些假想之敵，紛紛潰決

白露

明月高懸。大地夢一樣打開

一只鷹輾轉騰挪，變換著飛翔姿式，不知疲倦地展示

失傳已久的絕頂武功

俯仰秦時邊關，那些鼓鋏嘶鳴

一遍遍響得真切

將軍穩坐中軍帳，氣定神閑，運籌帷幄

露從今夜，突然白了起來

秋分

我不能掩飾自己，對秋天近乎赤裸的偏愛

沙場秋點兵，多么富有激情的畫面

任何蹩腳的形容和修飾，在它面前，都顯得相形見絀

炮管——這秋天的手臂，整齊抬起，指向相當明確

非常粗野地轟鳴和怒吼。渾身上下

散發著雄性氣息，不可抗拒的力。那揮發到極致的大美

濃烈到幾乎使人窒息

（在和平時期，我們用這種方式還原戰爭、抵制殺戮）

當硝煙散去，有人從江東趕來

捎回家鄉正在豐收的消息

寒露

蟲鳴稀落，星光一般短促

懷才不遇的人，

期待一場蓄謀已久的兵變

不便言說的意念，只可神會

請快速落下：痛快淋漓的一陣

寒露。讓蘆葦的長發，一夜變白

讓我們3000公里的小小愛情

一夜變白——

比天還要久，比地更要厚

霜降

青草安靜地老去。許多微小的事物，準備著冬眠

冰霜布滿了弓刀和吳鉤

我不能坐視它們沉淪。這些我終日廝守的老伙計

將穿過深秋一天冷似一天的嚴酷封鎖

重新排兵布陣、破匣而歌

尋覓新的戰機和斬獲

立冬

進入冬天，躍入我視野的普通鏡像：

一位老兵，緩緩地彎下腰來

試圖揀拾那些濕淋淋的傷感，揀拾

曾經散落一地的彈片和記憶

它們深深嵌入山體

早已蹤跡全無

如同，一切未從發生。或者說是

從未結束

小雪

哦小雪，小雪已經來臨

親愛的戰友啊，我不知道

那漫天飛舞的雪花

飄著的是誰和誰的淚水

我也不知道，來年站臺上的琴弦

一遍遍流淌的又會是誰和誰的青春

我只知道，小雪距大雪如此之近

標示著兵營又一次新的輪回

寫作手記

泛軍旅詩歌寫作：孤獨者的修行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長久以來，每當我一本正經地思考軍旅詩歌到底是什么，究竟該怎么寫等一些貌似深沉而宏大的問題時，相信上帝一定是在偷偷笑著的。不，他一定是明目張膽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

而我卻并不知曉這一切。或者說，即便知道了，卻始終被一股急于敘說的沖動和一些莫名其妙、紛至沓來的小念頭、小想法所左右，只管一根筋地往前沖。

為了盡快擺脫這些小念頭、小想法毫無節制的挑釁、糾纏，我先后艱難而痛快地分娩下了《軍營節氣：二十四種抒情》《六字心訣》《讀詞筆記》《營盤暢想曲》《將軍令》等百余首長相詭異、胖瘦不一的詩歌。這是一群剛剛蹣跚學步就野性難馴，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幻想丟掉大人的牽引、一路撒歡奔跑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自己愛。我給它們起了一個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名字：“泛軍旅詩歌”。一個只屬于我的名字，一群只屬于我的孩子。這些，與學術無關，與流派無關，與爭論無關。

而我親愛的朋友，假如有一天你也偶然遇見了這些零亂無序、不倫不類的物質，如果它們恰好輕輕觸動了你或柔軟或堅硬的內心，那么，就請像我一樣，也輕松隨意地叫下它們的乳名——“泛軍旅詩歌”吧！

如果它們的怪模怪樣讓你一時不知所向、如墜云霧。我也不會太過失望。只能悄悄說一聲：抱歉。

然后，繼續努力。盡量寫出你喜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