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李衛(wèi)國連覺也睡不著了,躺在床上,身子像極了鏊子上來回翻動的餅,反過來正過去地打滾。
網(wǎng)上曾有數(shù)羊可以促進睡眠的說法,不如試試,可羊都數(shù)到快三千了,覺還是沒睡著,干脆,睜著眼吧,李衛(wèi)國第一次覺得閉著眼不睡覺原來也是一件極不舒服的事。
夜已很深了,窗外一直叫個不停的蟲子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睜著的眼好像已經(jīng)熟悉了夜的黑,同班站第4班崗的王小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起床,摸索著穿衣服,從床頭摸腰帶,晃晃蕩蕩地出門。李衛(wèi)國感到很神奇,王小順著衣服開襟扣扣子的手指,暈暈沉沉撞上門框后齜牙咧嘴的表情,他都覺得看得清清楚楚。
李衛(wèi)國以前不這樣,曾因入睡快被戰(zhàn)友稱為“粘床倒”,有心人王小曾給他掐過表,從閉眼到打呼嚕正好2分18秒。
更神奇的是那次,輪到李衛(wèi)國站倒數(shù)第二班崗,他可能是白天和王小較勁比舉炮彈玩過火了,感到特別困乏,一覺醒來,他只記得晚上睡得不踏實,好像還站過崗。
第二天連隊集合時,他才知道自己還真站過崗,而且是睡崗,被連長盯了梢。二排長剛把人員集合好,連長郭自強就讓李衛(wèi)國站隊列前,向大家坦白。
李衛(wèi)國開始感到不好意思,心想不就昨天把號稱體能最好的王小給打敗了嘛,也用不著這么隆重地當眾表揚吧?再說,昨天PK的范圍也只是在排里,排長、班長表揚一下子就行了,這么想著李衛(wèi)國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可細一琢磨,李衛(wèi)國的眼神開始飄移。他看看連長,不對啊,連長沒有那種表揚人前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表情,反而有點像暴風雨來臨前,掛在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黑云;再看看隊列里的戰(zhàn)友,個個都是挺拔的軍姿,就連平時兩個肩膀頭子從來沒平過的炊事班采購員黃玉軍,今天瞅著好像一樣高了。當他的眼神滑到班長嚴健的臉上時,班長恨不得吃了自己的表情,讓他徹底明白了,今天的架式根本不是受表揚。
“想想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介紹一下站著睡覺的經(jīng)驗吧!”正當醒悟過來的李衛(wèi)國快速地回憶犯了什么錯誤時,連長郭自強在旁邊給了他一個提示。
“報告連長,我不知道!”
李衛(wèi)國反應很迅速,邊回答邊思索,難道是昨天站崗時站著打了會兒瞌睡讓連長發(fā)現(xiàn)了。但是連長沒明確表態(tài)前,他還是心存僥幸地充當煮熟的鴨子嘴硬。其實結果怎樣,他從連長那種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眼神中,已經(jīng)預料到了。
“李衛(wèi)國你小子能啊,站崗站著你都能睡著覺啊,還給我呼嚕呼嚕的,你就沒試著氣管出氣不順溜啊?”
連長的矜持還是沒能超過3分鐘,火苗子就開始往上躥了。
“你說你是承包‘二五’崗,還是寫5000字檢查?”
李衛(wèi)國聽著連長這些不罵人,但比罵人還難受的話,心里明白了,昨天晚上這個站覺給自己睡出“罪”來了,再不說話,還指不定連長演繹什么故事呢。
“我寫5000字檢查!”
“行啊,那我也不難為你了,念你初犯,檢查還是二、五崗的時間寫,其他時間不能耽誤訓練。二排長,部隊帶訓練場!”
于是乎,李衛(wèi)國“睡神”的雅號又在連隊傳開了,有一次,營部的老鄉(xiāng)隔著老遠就扯著嗓子喊他“睡神”,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可這幾天,不管是“睡神”還是“粘床倒”,李衛(wèi)國像打了興奮劑,愣是怎么也睡不踏實了。
原因不是別的,當兵前一直身體不好的娘,現(xiàn)在終于出了大毛病。當兵后,李衛(wèi)國堅持每星期給家里打電話,一年多來,電話那頭從娘沒事,身體還是老樣子,到娘吃點藥就好了,又到娘住住院就沒事了,可就是在昨天,父親李正林帶著哭腔說:“你娘查出得了癌,你能回來的話就回來看看吧……”
李衛(wèi)國其實心里有準備,但娘得了癌的事實,還真把他一下子打蒙了,拿在手里的電話聽筒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彈簧似的電話線又把聽筒上下彈了幾個來回,他才漸漸有了反應。他毛手毛腳地撿起話筒,使勁地貼到耳朵上,大聲地說:“你說啥,爹?俺娘怎么地了?”
“不可能,你不一直說住住院就好了嗎?”
“你弄錯了吧?”
電話那端爹的哭腔直接成了哭了,其他啥話也沒說!
李衛(wèi)國的動作把幾個正在喝飲料吃雪糕的老兵嚇了一跳:“李衛(wèi)國你沒事吧?”
從電話廳走出來,李衛(wèi)國整個人像靈魂出竅了,心里那個難受勁就從來沒有過,娘這病就是個時間長短的事了,娘最心疼的就是他。去年當兵走,她拽著李衛(wèi)國的手一直步行送出了10里的山路,臨別前,娘還用那滿是老繭的手給李衛(wèi)國好好正了正戴在胸前的大紅花,蹲下身給他拍去了褲腳邊的塵土。李衛(wèi)國上了車轉過一個山崗,還能看到娘瘦弱的身軀站在路口拼命地向他招手,想著走著,李衛(wèi)國豆大的淚珠子就流了下來。
聽爹說,娘的病就是生他的時候落下的,李衛(wèi)國一聽爹提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發(fā)了狠也要有個出息,好讓娘欣慰。他倒也算爭氣,不僅身體素質(zhì)特別過硬,而且學習也很有出息,是村里少有的大學生,可大學畢業(yè)后,他不知犯了哪根神經(jīng),非說要讓人生充滿故事,放著掙錢的工作不干,要死要活地非要穿軍裝。
來到部隊,李衛(wèi)國還真就認認真真地書寫了自己的人生故事。新兵連里他被評為“隊列標兵”“內(nèi)務標兵”“學習標兵”,還當上了副班長,一下連就分到了技術含量高的炮班,又被委任到了最關鍵的崗位,年底他所在班參加實彈射擊打了個“空中開花”,讓連長郭自強在指揮所里蹦著高地大喊:“李衛(wèi)國,你小子爭氣,年底給你報請三等功,哈哈。”
這不,李衛(wèi)國當兵雖然一年多,就在第一年立了三等功,今年年初又入了黨,連隊八大員他現(xiàn)在身兼著新聞報道員、網(wǎng)絡維護員、攝影攝像員,成了連隊干部眼里的“香餑餑”。李衛(wèi)國打心眼里覺得,這個兵真沒白當,學到了知識,也長了本領。可就是沒想到,娘的身體竟然這樣了。
走在營區(qū)的小道上,李衛(wèi)國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欣賞那爭奇斗艷的鮮花和官兵們費盡心思拾掇的勵志園了,在石拱橋上,他無精打采地瞅著水里游來游去的魚,忠孝不能兩全的自我安慰也沒能讓他好過,最終他還是打起了自己的算盤。
條例規(guī)定兩年義務兵沒有假期,要想回去看看娘,只能請事假,可條例也有規(guī)定沒有特殊情況一律不允許請事假,回家,按常理基本沒戲。怎么辦?李衛(wèi)國的小算盤打著打著,也就有了主意,不行先這么辦。
“連長好,連長,我找你匯報一下思想!”
“小李啊,怎么了?心里長毛毛蟲了,讓連長給你抓抓?”
沒想到連長還挺幽默,說要給自己抓毛毛蟲,李衛(wèi)國心想,連長啊,我還真是思想上長了毛毛蟲了,我想回家看看俺娘。但李衛(wèi)國心里這么想,嘴上可沒這么說,他機靈地給連長的水杯接滿了水,就開始背起了他預演過不知道多少遍的“臺詞”。
“連長,我有個情況向你報告一下!”
“你說!”連長顯得很認真,兩只有神的大眼睛已經(jīng)親切地投向了他緊張的臉,李衛(wèi)國都擔心連長會看穿他說的不是真話。
“我想請個事假,回家兩天。我是老兵了,專業(yè)訓練我都會,這個您是知道的。”李衛(wèi)國說“這個您是知道的”的時候,眼睛有意向掛在墻上的“先進連隊”牌子瞄,就是想提醒連長,你看去年咱連“空中開花”,為爭“先進連隊”我可是加了籌碼的。
“說事,別繞彎子!”連長郭自強根本不接招,直接開門見山。這倒也是李衛(wèi)國早就預想到的,連長的水平他早就領教過了,不說具體事,想蒙混過關那就是不可能。
“我想回去見對象,我當兵晚,年齡大,家里給找好了,非讓回去見見!”李衛(wèi)國說得很認真,愿望也很迫切。
“不行,你就安心訓練,你練好了多帶帶新兵,咱們今年的訓練任務不輕,你要發(fā)揮骨干作用!對象的事,讓她來連隊吧,路費我給報了,讓她來咱連隊看看,看看新時代的優(yōu)秀士兵!”
“啊……”
連長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串,讓李衛(wèi)國還真接不下去了,因為壓根他就沒想到連長會出這招。
從連部出來,李衛(wèi)國心里犯了難,當兵到連隊后,怕讓人知道自己是從山溝里走出來,怕讓人知道自己家庭困難,怕讓人知道母親有病,叫別人看不起,他一直隱瞞著自己的過去,努力地向大家展示著現(xiàn)在,如果把娘患病的實情一說出來,少不了得把過去的隱私抖摟出來,這不是光著屁股推磨轉圈丟人嗎!以后還咋在戰(zhàn)友面前抬頭。費盡心思編了個自認為可以回家的理由,沒想到讓連長兩句話給推了,聽著還很近人情。
又是一個不眠夜,李衛(wèi)國又在床板上烙了一晚上的餅,這幾天他的眼都成了熊貓眼了。回不去不得把自己難受死,夜深的時候,想想娘,李衛(wèi)國都有了私自離隊的心,幸虧關鍵時刻還是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結論就是再想想辦法。
“連長,我和家里說了您的意思,她說不方便,您知道俺老家在沂蒙山區(qū)!”說這話時,李衛(wèi)國感到好像有人在用巴掌抽自己的臉,實在沒有辦法,李衛(wèi)國不得不把家在山溝的事說出來,盡管他像是孔雀開屏后被人看到了屁股般的尷尬,但還是添油加醋地描繪起“對象”出行的艱難,想讓連長通融通融。
訓練間隙,李衛(wèi)國有意湊到了連長旁邊,用像蚊子一樣的聲音和連長說話。
“咋,來不了啊?”連長一邊檢查著訓練筆記,一邊回答著他的問題。
“對,真來不了,要不你讓我回去吧?”
“好吧,你先訓練,等操完課了,上連部研究研究!”連長說著站了起來,走向了炮位。說話聲音很輕,語調(diào)隨和,似講非講。別人甚至看不出來他和李衛(wèi)國說過話。
連長這是松口了,看來不用說老娘患病也能回家了,但仔細一咂摸,這話里好像還有話,聽連隊老兵說,只要領導一說研究,肯定辦事有戲,研究研究就是“煙酒煙酒”,看來得把好煙好酒準備好了。李衛(wèi)國的腦子算是開了竅,用手狠勁地拍了一下腦門:“傻子一個。”
當兵前就聽人家說了,新兵連里要有眼色,班長看看電燈棍,那是要吃火腿腸;班長要是讓洗洗煙灰缸,那是要抽煙;班長要是摸肚子,肯定是要方便面。關鍵時候怎么就迷糊了。
操完課,李衛(wèi)國像做賊一樣溜進了商店,拿著攢了幾個月的津貼費,在貨架邊轉了幾個來回,說句實在話,給連長送禮也讓李衛(wèi)國作難,花錢多吧,自己真舍不得;花錢少吧,還怕讓連長笑話。最后,他還是下了狠心,給連長買了兩條硬盒的玉溪煙,向老板要了個黑色的塑料袋,細心地纏了纏后揣進了寬大的迷彩服。
“小李,你過來!”剛出商店門口,竟然碰上了連長,連長還顯得有點著急:“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這里!快來。”
李衛(wèi)國緊走幾步攆上了連長,跟著連長的屁股進了連部,他邊走邊慶幸自己剛才的舉動,過一會兒找個合適的機會一定得給他。
“把門關上!”連長一進屋,就讓李衛(wèi)國把門隨手帶上。這讓李衛(wèi)國更加堅定了想法。
“連長,知道你抽煙,給您拿了兩條煙,你別嫌棄!”李衛(wèi)國隨手關門時,另一只手就把煙給掏了出來,放在了連長的辦公桌上。
“你這是干什么?拿回去!哪里買的過一會兒去給退了,李衛(wèi)國你是怎么了,還大學生士兵呢,你怎么連個實話都不敢說,咱連隊就沒出過你這號的兵!”
“家庭有困難不是缺點,家在山溝溝里也不是毛病,母親有病更要如實說,看你平時干工作挺順眼,就是這事你辦得讓我們很不理解。”
“連長,我……”
“還我什么,我都知道了,本來就想今天訓練完了,好好和你談談!”
“連長,我……”
“行了,你們班長和我說了,說你這幾天睡覺不踏實,吃飯也不多,整天拉著個驢臉!肯定有事!”原來,班長嚴健已經(jīng)找過連長。
“你們班的王小也和指導員說了,他要給你捐錢,問問咋捐。”
“王小?”
“對,就是他!”這小子太不夠意思了,早知道那天就不應該和他商量,王小是李衛(wèi)國一個車皮拉過來的老鄉(xiāng),遇到難事李衛(wèi)國經(jīng)常和他一起拿個主意,沒想到這小子這次出賣朋友。
“小李,你的表現(xiàn)連隊黨支部很滿意,早就把你當成骨干培養(yǎng)了,你將來可要給咱‘先進連隊’當頂梁柱的!你有困難,大家心里都記掛著呢!”
“連長,我……”
“別我、我、我的了,和個娘們似的,不像咱‘先進連隊’的優(yōu)秀士兵。指導員其實也知道你的情況了,電話廳的老板早就告訴了他,說你那天淚珠子掉得可不少。我們商量了,明天給你打事假報告,今天晚上按照大家的意愿組織個愛心捐款,你把錢捎回去給咱們娘治病。”連長把連隊黨支部的打算和盤托出,李衛(wèi)國聽著聽著,心里酸酸的,眼里水汪汪的。
“連長,我知道錯了,我不該不說實話,我是擔心大家看不起我,沒想到戰(zhàn)友們不但沒有這樣,還要給我娘捐錢治病,我,我,我……”李衛(wèi)國再也忍不住了,他看到身邊戰(zhàn)友對他無私的愛,再想想身患重病的娘,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被深深地刺痛了,他失聲痛哭起來。
連長向前一步抱住了李衛(wèi)國,一雙有力的大手使勁地拍打著他的肩膀。
“小李,連隊就是咱的家,家里人有困難,誰也得搭把手共渡難關,你別傷心,有連隊在,有戰(zhàn)友們在,困難一定會過去的,回去好好陪著老人看病,不行就接到咱駐地來,大家伙兒都能使上勁,至少可以倒著班陪老人說說話。”
不知什么時候,連部的窗外已經(jīng)站滿了兵,他們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李衛(wèi)國,李衛(wèi)國看到班長嚴健、戰(zhàn)友王小,還有指導員他們把手拉到了一起,慢慢展開,一個人挨著一個人,慢慢地,一個大大的愛心被戰(zhàn)友們用身體畫出,最后的影像讓李衛(wèi)國感動得心都難受,他被濃濃的戰(zhàn)友情包圍了。
“指導員,咱們開始捐款吧?”不知道誰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靜,使勁地喊了一嗓子。
俱樂部里,大家你五十、他一百地把錢投進了捐款箱。
“連隊就是我的家,我李衛(wèi)國一定當個優(yōu)秀的士兵!”李衛(wèi)國向全連官兵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深深地鞠躬。
夜又深了,李衛(wèi)國仍然沒有睡著,因為明天他就可以回家看望娘了,這個事假讓李衛(wèi)國經(jīng)歷了艱難的心路歷程,也收獲了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戰(zhàn)友情誼。
窗外,一輪明月掛在空中,繁星密布的夜空顯得那樣靜謐壯美,看著這美麗的夜景,李衛(wèi)國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奏響了一如往常的呼嚕聲。
作者名片
崔炯臣,歷任戰(zhàn)士、學員、排長、團宣傳干事、連指導員、師新聞干事、團組織股長,現(xiàn)為山東省昌樂縣人武部政工科干事,先后發(fā)表各類作品4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