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爺的傳奇人生

我的曾祖母娘家有5個侄兒，號稱孟家“五虎”，大表爺因沾上匪氣，被人民政府錯殺40多年后，居然又被人民法院判處無罪，波詭云譎的一生留下了頗多懸疑。

1938年6月，蔣介石為了阻止日軍南下，爭取3個月的時間發動武漢會戰，竟不顧中原百姓的死活，下令扒開黃河花園口大堤，我的家鄉尉氏縣東半部盡成澤國。為避水災，爺爺帶領我奶奶和父親逃到老舅家的高崗上棲身。據我爺爺說，他的親表哥，論輩分也就是我的大表爺，乳名領，字松山，生得身材高大，面似淡金，性情豪爽，平生愛結交一幫江湖中人，聚眾拉桿子，打家劫舍，目標大都是百里之外的土財主。方圓幾十里內，只要提起孟松山的大號，綠林中人無人不曉，敬讓三分。大表爺喜歡養鵪鶉，涉水到河東黃泛區逮鵪鶉，剛逮住一只，網還沒收，冷丁被人從背后用槍筒抵住腦袋。好漢不吃眼前虧。大表爺眼瞅著一干人下了他的槍，將鵪鶉連網一塊搶走，氣得兩眼通紅卻不敢發作。河東是慣匪“獨槽叫驢”王道成的地盤，大表爺直闖匪窩，站在門外破口大罵。王道成聞訊提槍出來，卻不敢得罪大表爺，笑臉迎進客廳，問明情由，立馬吹哨子集合部下，讓大表爺挨個指認。活該那個小頭目倒霉，被大表爺從隊列里拉出來，當眾打20軍棍。臨走時刻，大表爺放出狠話：“啥時候到河西讓我碰上，小心活埋了你。”嚇得那小子幾年不敢過河去趕集。

大表爺愛玩槍，聽見槍聲響就像過年放鞭炮一樣興奮，光膀子提槍玩命往前沖，一丈高的院墻躍身而過，黑夜里憑感覺沖目標十打九準。國民黨軍暫編第1旅夜半渡河，旅長在水里剛喊一聲號令，大表爺在對岸揚手兩槍，旅長和侍衛當場斃命。一天夜晚，鎮上唱大戲，大舅姥爺帶著年少的表叔去看戲，遇上國民黨游擊隊的兵痞在戲場里亂竄，趁機調戲良家婦女，其中有個兵痞踩住了表叔的腳，還罵罵咧咧的。大舅姥爺剛說一句話，就被幾桿槍給圍住了。大表爺的部從聞訊趕來，將那幫兵痞暴打一頓，逐出戲場仍不解氣。夜半三更，大表爺腰插雙槍，單槍匹馬獨闖長葛縣南席鎮游擊隊司令部，悄悄放倒崗哨，潛入內宅將游擊司令的人頭給砍了。國軍75師路過縣境，大表爺帶人乘虛而入，將行軍序列的輜重部隊腰斬一截，連軍官家眷都擄掠走了。大表爺哥幾個成了氣候，人多勢眾，歸入豫東名匪曹十一帳下當手槍隊長，打日本鬼子、打中央軍，同時也騷擾新四軍和游擊隊。抗戰初期，大表爺奉命帶領手槍隊出征太康縣，把守老河口幾個月，成為日本鬼子的眼中釘肉中刺，意欲除之而后快。日本人買通當地漢奸帶路，繞道突襲老河口，手槍隊猝不及防，紛紛鉆入水中，頭頂荷葉藏身，多被鬼子打了活靶。大表爺帶少數部下殺出重圍，連夜返回本地，駐地卻被國民黨軍郭壽天的老4團占據。是夜，大表爺惱羞成怒，光膀子兩手拎槍，嘴銜一把鋼刀，帶領那幫幸存的亡命之徒直沖老4團營盤，殺得郭壽天人仰馬翻，一夜間將其驅逐出境，名聲大震。

戰亂歲月，豫東慣匪曹十一部稱霸一方，有槍就是草頭王，遂成為日本人和國民黨拉攏招安的對象。日軍率先誘降了該部，任命曹十一為偽縣長。此后，屯軍河南的國民黨將領湯恩伯委任曹十一為“豫東保安第9旅”少將旅長，大表爺和侄兒孟繁軍同時晉升校官軍銜。蔣介石的得意門生、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胡宗南坐鎮古城西安，亦對這股勢力虎視眈眈，以收編為名，下令該部赴西安接受整訓，將人槍悉數扣押。新四軍鄂豫皖軍區第28團團長何杰山單刀赴宴會，直接到大表爺家登門拜訪，二人大碗喝酒，一見如故，遂結拜為盟，約好該部收編事宜，讓大表爺原班人馬“身在曹營”，暗中策應新四軍外線作戰。當晚，何團長辭別大表爺，步行幾公里趕到我家，此時黃河口已被堵住，變為幾股潺潺河流。我爺爺怕夜晚旅途不安全，再三挽留何團長住下，他卻急于歸隊，著便裝帶領一名警衛，連夜東進扶溝縣境游擊區。何團長因體胖行動遲緩，途經吉鴻昌將軍老家呂潭鎮，不幸遭國民黨暗探攔截，被俘就義，導致收編擱淺。大表爺與新四軍聯系的唯一線索中斷，繼續跟隨曹部四處流竄，被新四軍71團和28團圍困于城南一村寨內，死傷大半。危急關頭，大表爺將戰馬打驚，趁機拽著馬尾巴從北門的彈雨中沖出重圍，僥幸逃過一劫。大表爺搜羅舊部，投靠開封國民黨守軍，出任手槍隊隊長，負責把守中國四大名鎮之一的朱仙鎮。

1948年春季，粟裕將軍指揮人民解放軍華野部隊解放開封古城，揮師南下朱仙鎮，大表爺陣前率部繳械投誠。部從被集中到商丘整訓，隨后編入華野戰斗序列，參加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大表爺因身體有病，加之思戀故土，臨時請假歸鄉調養。這期間，恰遇區部召開群眾大會，區長聽說大表爺多年為匪，不問情由，當即派民兵將其從家中抓去，押到臺子上開會公審。區長沖臺子下的群眾高喊：

“孟松山該不該殺？”

人們面面相覷，默不作聲。這時候，參加會議的積極分子隨聲附和說：“該殺！”

區長一句話就將大表爺判了死刑，當即用毛筆書寫一紙布告，拉到南門外就地處決了。

此后幾十年間，隨著土地改革、剿匪反霸、鎮壓反革命，以及十年“文革”，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大表爺被錯殺一事，始終無人敢提，家屬頭戴壞分子帽子，更不敢說一個不字。久而久之，大表爺這個亂世草莽的影子就像路邊冬天霜打冰封的野草一般，慢慢就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上世紀80年代，在全國平反冤假錯案的工作中，不知道何人從法院的舊卷中翻出了當年槍斃大表爺時的那張布告，按照國家相關政策，開封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缺席判決，判處大表爺孟松山無罪。隨后，武漢軍區群工部重新給大表爺頒發了《國民黨起義投誠人員證明書》，由縣委對臺灣事務辦公室主任親自送進家中。這一年，90歲高齡的大表奶早已哭瞎了雙眼，雖然看不見那張遲到的判決書和證明書，兩只手使勁兒將證件緊握在胸前，抑制不住痛哭失聲……

多年后，表叔向我提及這些舊事，說當年跟大表爺一塊投誠的排長，隨大軍南下征戰，功成名就，建國后當上了地區專員。聞聽此言，我心緒難平，不禁在想，假如爺爺當晚能夠留宿何團長免遭劫難，大表爺肯定會歸順新四軍走上革命道路。退一步講，假如大表爺投誠后及時帶隊赴指定地點參加整訓，編入人民解放軍戰斗序列，帶兵上陣殺敵，也定然會忠勇效命，再立新功的。可想歸想，這個世界上的 “假如”太多了，壓根就難以變成現實。

好在歷史最終蓋棺定論，大表爺這個亂世草莽的匪名已除，不辱祖先，若九泉有知，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