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人,也該像莊稼一樣,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吧?如若不然,中國古代神話怎會有女媧摶土造人的傳說,而古希臘神話又怎會有地母蓋亞創造新人類的說法呢!
女媧和蓋亞又何嘗不是泥土的化身呢?當我置身于北京一棟蘇式建筑大樓內,感受房價節節攀升的無奈,不禁啞然失笑:從大地上長出來的人們啊,反過頭來在大地上折騰個不休,這里劃一塊地盤,那里堆幾方磚頭,搭幾個像積木似的東西,便可銷售那些叫做“房子”的商品。
俄羅斯田園詩人葉賽寧曾經吟詠:“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如果人類像莊稼那樣,一茬茬隨季節轉換而生生死死,葉賽寧所說的只不過是一茬人。其實,我們每個人如果沿著血脈之河追溯,恐怕都能追溯到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那里,以至于追溯到很久很久的從前。也許可以追溯到女媧手里那根造人的藤條,誰說那藤條上濺起的泥點就一定不是你我呢?
這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在大地上,我們真的不只是過一輩子,每個人這輩子注定要為許多人而過——為祖先,也為子孫。在這承先啟后的鏈條中,誰又敢說真正讀懂了土地呢?
能長出夢想的土地
我一直以為,土地是有表情的。千百年來,大地上發生過那么多事情,如果大地沒有表情,它該多么憋屈呀!
一個普通的漢字,譬如山谷的“谷”字,在瑞典漢學家林西莉眼里,“馬上就會想起一個人走進黃土高原溝壑里的滋味”。當它與另外一個普通的漢字“雨”字相遇之時,“谷雨”一詞便欣欣然張開了眼,催生出一個飽含遐想與期待的含義:莊稼、作物。
難怪,她要耗費8年之功,寫出《漢字王國——講述中國人和他們的漢字的故事》。
1989年,一位出生在四川,童年在香港度過,成長在臺灣的蒙古王族后裔,來到蒙古草原,尋找自己的鄉愁和父母的鄉愁,很快被這片故土原鄉融化、凝結。她動情地寫道:
在故鄉這座課堂里/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只是個遲來的旁聽生……
她,就是席慕容,蒙古族名字叫穆倫·席連勃。
比這還要早一年的1988年,一位生于北京,18歲那年趕上高考制度恢復考取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后做了教師的青年,開始寫作開放性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他對土地,有一種透入骨髓的大徹大悟——它叫任何勞動都不落空,它讓所有的勞動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純正的農民暗示我們:土地最宜養育勤勞、厚道、樸實、所求有度的人。
他,就是葦岸,本名馬建國,39歲時離開了這個世界。
講述上面三樁事并不是說,只有外國人、少數民族的人和那些英年早逝的人,才對土地擁有如此這般渾厚而細膩的感情,絕不是。我是在說,特定條件、特定因緣喚醒了人們對土地那種柔軟、細膩和渾厚的情感,她或他恰巧就捕捉到了大地的表情,而在夢中陶醉,在夢中創造,甚至在夢中永不醒來。
那是一個個色彩斑斕的夢呵。在漢學家林西莉那里,大地的表情足以讓她跨越文明的界限,而對異質文化的渴求之夢更濃了;在詩人、散文家席慕容那里,大地的表情足以讓她跨越地域的界限,而對原鄉文化的追隨之夢更深了;在詩人、散文家葦岸那里,大地的表情足以讓他跨越時空的界限,而對生命本色的探尋之夢更強烈了。
這多情的土地喲!這承載萬物、承載夢想的土地!
土地,有時聯結著權貴之夢。
春秋時代,晉國公子重耳亡命途中,與一班隨從經過衛國,衛文公沒有以禮相待。他們從五鹿經過時,向農人討飯吃,農人給他們土塊。重耳大怒,要用鞭子打那個人。狐偃勸他說:“這是上天賞賜的土地呀!”重耳磕頭致謝,收下土塊,裝在車上,絕塵而去。再后來,古代中國皇帝把疆土封贈給公侯時,有一個儀式:皇帝站在地壇上,取起一塊泥土來,用茅草包了,遞給被封的人。
土地,有時聯結著生命之夢。
南太平洋蓬特科斯特島,兒童成人禮很特別。當地人用木頭在山頂搭建一個20多米高的塔臺,塔臺上綁一條藤編的粗繩,藤條繩長度還要大于塔臺。藍天白云下,孩子們排著隊,等待那莊嚴一刻的到來。儀式開始了,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到塔臺上,用藤條繩綁住腳腕,頭朝下跳下來。跳得恰如其分,是頭輕輕觸地而又彈跳開;跳不好,就是一命嗚呼。據說,大人們對即將下跳的孩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孩子,生死一線間,選擇權在你自己手里:使勁跳吧!”而以頭觸地,則表達叩拜之意,傳遞著答謝土地養育之恩的意味。更饒有興味的是,上個世紀70年代以后,這個儀式以蹦極運動的形式在全世界傳播開了。
也許共產主義信仰和軍人職業的緣故,在權貴之夢和生命之夢以外,我更看重與土地相關聯著的生存之夢。
“耕者有其田”的口號,在中國斷斷續續地喊了2000多年。一次又一次農民起義,卻沒能從根本上解決好這道難題。土地,成了農民祖祖輩輩可望而不可即的“圣物”。1919年7月14日,毛澤東就在《湘江評論》創刊宣言中寫道:“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中國共產黨以解決這道“千年難題”為己任,歷經千難萬險,最終把土地歸還給了農民。土地改革的時候,一位名叫郭長興的老人回憶:“分到土地的農民抱著土啊,就上墳跟父母說:‘爹呀、娘啊咱分了地了啊,多少輩子都沒地呀,咱這回有地啦!’”從革命戰爭年代到和平建設時期,再到改革開放時代,直至今天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中國共產黨一直關注農民的土地問題,總是遵循廣大農民的意志,及時出臺相應的土地政策,從“打土豪、分田地”到土地承包,從免除農業稅到允許土地流轉。
說過了這些,也許就明白了我們國家為什么要堅守18億畝耕地紅線不放手。土地固然能長出許多許多夢想,然而只有這18億畝耕地才是一切夢想的最后支撐和最后屏障。其中道理并不復雜:一旦沒有了吃的,你還能干些啥?
黑土都去哪兒了
北京郊區密云,有一塊184畝的“毒”土地。為了這塊地,她賣掉幾乎全部家當,蝸居在一間不足6平方米的小屋里。這位名叫劉玉英的農民,經商賺了些錢。2010年花1000多萬元轉租來這塊地,原本打算建大棚種植蔬菜,不曾想中“毒”的土地已不再適合種植。
這則報道,令我心中一顫:這可是關系民生的大事啊!好土都去哪兒了?
疑問之余,想到了一些與東北黑土有關的事。
上個世紀60年代3年自然災害時期,經國家統一調配,山東從東北運來大量黑土直接作肥料,一片片往地里撒。爸爸健在的時候,回憶那段支農時光,常常無限神往,滿眼盡是留戀,然后悠悠地長嘆:“捏把黑土冒油花,插根筷子也發芽!”
后來關注生態問題的我,進一步了解到:東北黑土作為珍貴的土壤資源,肥力高,最適宜農耕。而東北黑土帶是我國重要的商品糧生產基地之一,主要分布在黑龍江、吉林、遼寧和內蒙古等地,總面積約103萬平方公里,其中吉林黑土面積約占18.7萬平方公里。
在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上,曾經演繹過多少輝煌的共和國往事啊!
化劍為犁,解甲歸田。1958年,王震將軍率10萬大軍挺進北大荒,黑土地上掀起墾區大規模開發建設的高潮。54萬城市知識青年,20萬支邊青年,10多萬科技人員,三代北大荒人前赴后繼,披荊斬棘,在“插根筷子也發芽”的黑土地上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人間奇跡:他們獻給國家和人民的不僅是一個安穩天下的糧倉,還有一種永世長存的精神——北大荒精神。
半個多世紀過去,誰能想到黑土會病了呢!
報載,2011年初,水利部松遼水利委員會的調查數據顯示,黑土區坡耕地黑土層厚度已由開墾初期平均80至100厘米降到20至40厘米,以每年0.3至1厘米的侵蝕速率,如不及時治理,40至50年后大部分黑土層將流失殆盡。
這背后的數據同樣令人觸目驚心:形成1厘米厚黑土需要400年,形成1米厚黑土需要4萬年;如果以每年1厘米的速度流失,1米厚黑土流失殆盡只要短短100年光景。
黑土都去哪兒了?
大面積毀林開荒,導致疏松多孔的黑土層靠植被固土防蝕的功能喪失。水利專家說,急劇的水土流失,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已開始。以糧為綱和林區經濟不景氣,使整個東北黑土區林地面積在上個世紀后40年共計減少近480萬公頃。林地被破壞后大部分轉成坡耕地,這些漫川漫崗的坡地成了土壤侵蝕的重災區。
隨著有機肥用量減少,過度使用和不當使用化肥,導致黑土地越來越板結,退化日益嚴重。2012年初的統計顯示,我國化肥平均施用量是發達國家化肥安全施用上限的兩倍,但平均利用率僅40%左右。農業專家說, 這些化學合成物質污染了耕地、水等農業之本,還嚴重威脅到食品安全。
綜合治理盡管力度不小,但進展并不算很順利。從2008年開始,國家農業綜合開發東北黑土區水土流失重點治理工程項目啟動。到2010年,國家下達給吉林省的計劃總投資達2.28億元,3年下來共完成603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治理。農村基層干部說,在坡耕地上修建地埂植物帶、梯田等水土保持措施,要占用6%至10%左右的土地,而國家投資中并未列入占地補償的資金。
尤為可怕的是,年年增產會讓許多人覺得黑土沒出大問題。2010年歲末,東北糧食生產捷報頻傳:黑龍江糧食總產躍過千億斤大關,創歷史最好水平;吉林省也比上一年度年凈增100億斤。所有這一切導致一個直接后果,在不少人眼里,黑土退化影響糧食安全似乎是個偽命題!
然而,在有經驗的過來人眼中,已經變薄的黑土也已經中“毒”了。 今年春節前后,我在沈陽軍區部隊采訪,與地方干部群眾交流,不少人無意中感嘆:“如今農作物味道都變了,黃豆不那么香了,就連豆粕質量也差了!”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人抱怨地里種出來的東西不好吃了。是我們的嘴變饞了,還是口味變刁了?都不是!罪魁禍首是人們急功近利,對耕地保護不當,土壤結構變得越來越差了!
聯想劉玉英們生態維權的尷尬遭遇。我們每一個人是否該捫心自問:
黑土都去哪兒了?好土都去哪兒了?
卑微的泥土最高貴
土,無疑是卑微的,任誰都可以踩它一腳。
低到不能再低,便是高了。
有一年,蒙古族作家鮑爾吉·原野到俄聯邦圖瓦共和國首都克孜勒。市中心廣場,中央立一座亭子,置一個大轉經筒,高過人,兩米寬。在這個全民信仰喇嘛教的國家,克孜勒市民每天一大早都要來轉轉經筒。那天,人群散去的時候,原野碰見一位老漢,手拿馬鬃小刷子和一個藍布袋,拂掃經筒地上的浮土,歸小堆,捧進袋里。
第二天,在老漢家中,原野看到一排小佛像。語言不通,老漢借手語表示,它們用掃來的土燒制而成,這些佛像將放到各地廟里。老漢特意送給原野一尊佛像,叮囑他一定放在中國的寺院里。
以腳下土燒制佛像,有些不敬吧?回國后,原野適逢機緣,當面請教一位大德。大德連連說:“好。佛向八方去,人自四面來。土最卑下,腳下的土更卑微。人的心念就在腳下,土帶著各種人的心念,如今燒成佛像,土和心都安靜了。甘于卑下,正是佛教的真義。”
看到這里,我驀然想起星云大師一句很經典的話:欲做佛門龍象,先當眾生牛馬。
可不是嘛。
人勤地不懶,卑微的泥土最富生機。只要好好待它,幾乎什么都能從地里長出來。土里能長出嫩芽小草,也能長出參天大樹;能長出五谷雜糧,也能長出蔬菜水果。青黃不接或者災荒年份,地里實在長不出東西來的時候,觀音土可堪充饑。只要吃的量不大,就能活命。古代皇帝祭天用泥土,只不過是五色土,青、白、黑、紅、黃分別代表東、西、南、北、中,且土質有別,傳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可在孩子們的眼里,一切再簡單不過,泥土就是泥土,是可以用來親近的,可以挖、可以爬、可以滾。
卑微的泥土最博大。哪怕還有一點地力,就能忍受人類的胡作非為,繼續做貢獻。依賴它的人反過頭來糟蹋它,把毒物、廢料埋入泥土,即便傷痕累累,它依然無怨。事實上,由于片面追求糧食產量的增加,土壤環境業已遭受嚴重破壞。權威統計顯示,我國不少地區農田中有機質含量,已經從新中國成立前的50%至70%降低到1%的地步了。然而,泥土仍然頑強地進行著自我修復,供養一切生靈——允許一切植物、動物包括高級動物人類,在自己懷里活動、成長甚至放肆地撒野。
“相隔倍覺離亂苦,近鄉更知故土甜。”卑微的泥土最能寄情。還記得那位叫高秉涵的山東菏澤老兵嗎?他頻繁往返于兩岸之間,先后把上百名老兵的骨灰從臺灣送回老家,了卻他們“回家”的遺愿。1981年,高秉涵一位叫卞永蘭的學姐移民阿根廷后回鄉探親,返程途中專程繞道臺灣,給臺灣同鄉帶了一大箱家鄉的土特產和泥土。一家一個燒餅,3個耿餅,山楂和紅棗各5粒,一調羹泥土。高秉涵把一半土珍藏在銀行的保險箱里,另一半則分7次摻在茶水中喝了,每一次都是含在嘴里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卑微的泥土最高貴。泥土給了人類這許多,人又該為泥土做些什么?
今年春節,與妻子一起回山東老家,看望二爺爺家的大伯。走在冬季硬硬的田埂上,大伯悠悠地說:“大冬天的,這地兒也該睡一覺,歇息一下筋骨了!”大伯眼神中充滿了慈祥與期待。他這句話,讓我遙想起古代的輪耕法,進而暗自感慨:而今,哪個鄉村還會顧及土地的感受,讓它歇一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