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課圖說”見文化斷層

《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以下簡稱“字課”）四卷八冊，原作石印，手寫上版的痕跡清晰可辨：每冊之中，單字之下的注音釋義小楷字體，都曾數變，或含章意，或宗顏柳，或圓熟如趙子昂，或古雅如王履吉。因為出版者本著“尊原典、奉原樣”的宗旨，影印線裝，持有者假如不挑剔每冊封面的出版者宋體字、英文題簽以及第八冊簡化漢字版權頁的白璧微瑕，幾乎可以看作一函八大冊眾妙皆備的小楷作品集，定價即使高達八百八十元之巨，僅僅摩挲圖文并茂的書頁，都物有所值。當代著名藏書家、版本學家黃裳先生曾言，不看古籍，不知中國版刻之美。黃先生那樣的古籍個人藏家，民間當然稀少，如今能擁有一函，能略窺中國“古書”形制和藝術上曾達的高度，僅這一點，收藏者和出版者能以“還原”的恭敬之心，將其“再現”于世，都可謂德政，視同復興中華文化之舉，大概也非過譽。

三十年前，有人會將深圳念做“深川”，十年前，有人將灰霾念成“灰里”，但將“霸”這個筆畫繁復的字兒，讀作“革”“月”的國人，可能一個都沒有。洪武大帝得天下的“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朱升三策，被偉大領袖改作“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作為最高指示，傳響電波，謄書墻壁，報刊更是累牘連篇批判美帝蘇修的霸權主義。以此，“霸權”“霸道”這“以力服人”之義便“獨霸”了。甚至連中國近現代學界的頂級學人，如晚清國學大師俞曲園、王觀堂、當代夏商周斷代首席專家李學勤，也對先秦文獻中的“既死霸、旁死霸、既生霸、旁生霸”聚訟不已，直到貴州大學窮畢生之力研究中國古代天文歷法的張聞玉教授，才徹底從理路上將模糊的“月相四分”，確定為夏歷每月的四個具體日子。但即使讀書人，能有幸接觸到張先生定論者，怕也百不一二吧。而在晚清的蒙學識字教材“字課”上，讀PO音的“霸”，針對十一歲以上學童的詳說如此：“普伯切，謂月始生霸然也。死霸為朔，生霸為望。假借為伯，讀必駕切，長也。故諸侯之長謂之霸。不直言伯而言霸者，謂其把握天子之政令，而迫脅諸侯也。春秋五霸，齊桓晉文宋襄秦穆楚莊也。”即使加上針對十歲以下孩子的簡說，也不超過一百字。百字之內，“霸”的兩個主要義項，清楚呈現，光緒二十七年（一九零一年）以后廣為傳布的蒙學識字課本“字課”中的常識，卻要“權威專家的傳統絕學”（張聞玉《古代天文歷法講座》封面副標題之一）來結論，由此可見，中國傳統文化在這一百多年，斷層之大，匪夷所思。

“霸”并非特例，“字課”所選三千二百九十一個常用漢字中，幾乎每一個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漢字，都呈現陌生而合情理合事實的一面。譬如“封”，“音葑，分諸侯以土曰封。封疆、封侯。”是對十歲以下孩童的簡說。對十一歲以上的學生詳說如下：“府容切。封建之制，周禮與王制不同，然皆以世守其土為義。轉注為封山封墓之封，則又謂聚土而封之也。聚者必厚，故封靡封殖之封，皆以厚為義。聚者必大，故封狐封豕之封，皆以大為義。”能“世守其土”的，秦漢以下，只能是帝國邊陲皇權薄弱之地，但隨著中原人口增殖、技術進步，那些“世守其土”者也難以為繼，此所以明清兩代要改土司統轄為流官治理了。將“封建時代”和帝制時代等同，學界的誤會還真不小。

再譬如“冤”的詳說：“于袁切。屈也。從兔從冖，兔在冖下益屈折也。引申為枉屈未申之義。古者窮民冤抑不達于上，則登肺石而呼之。今之訴冤者，于道為攬輿，于署為擊鼓，于關為扣閽。”楊乃武小白菜的奇冤能白，跟他們有充裕的上訪渠道，關系非淺。又譬如“赦”的詳說：“式夜切。赦舍也，舍其罪過也。古者幼弱老耄蠢愚非手殺人者皆赦，是為三赦。猶今時律令未滿八歲及八十歲以上，非手殺人者皆不坐是也。今國家有慶典，則有大赦。”“宥”的詳說：“于救切。釋其罪曰赦，寬其罰為宥。古律不識過失遺忘皆寬其罰，是為三宥。猶今律不審而殺人、誤刃而殺人、及閑帷薄忘有人在而投兵以中之，皆不坐死是。”我們一直以為人治的時代，依然有法可依，而這法，也還體諒人情的很。

“與夫齊者為妻”，“眾所歸往者曰王”，“仕于公曰臣，仕于家曰仆”，“自下逆鼓為琵，自上順鼓為琶”，“風而雨土為霾”，“凡途直曰街，曲曰巷”……要言不煩、分析入微，僅僅百字之內的簡捷高效，也要讓當下苦于一百四十字之限的微博作者們三思三致意的吧？

雖然因時代關系，書中所涉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知識，已經陳舊，一些名詞概念也譯法全非，但“字課”貼近當時學術前沿的追求，一百年后，依然不掩其光輝。“中國自有學校以來，第一部教科書”（胡適語），豈虛言哉！但遺憾的是，這“第一部教科書”居然如同滴水入沙，了無痕跡，這是舍家捐學的滬上富商葉澄衷先生、傾力編撰的澄衷蒙學堂首任校長劉樹屏先生的悲哀，也是中國文化的悲哀。

百科全書式而僅僅五十萬字，但愿重見天日的“字課”，能接續垂亡的傳統文化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