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阮歸德(音譯)說。按他的說法,在越南,你永遠都沒辦法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個月前,市政當局關掉了他的畫廊Tadioto。同時被關的還有同在第九區的60多家工作室、畫廊、專賣店、餐廳和夜店。誰也不知道這是因為政治因素還是某個官僚的想法,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第九區本來是河內南端一個廢棄的制藥廠。2013年5月,一個叫“畫苑”的藝術家組織來到了這里,同期到來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藝術界先鋒,比如另類劇院“Dom Dom”和Tadioto這樣的畫廊。10月份,第九區已經成了河內最重要的藝術區,充溢著世界各地的行為藝術家和電子音樂家,同性戀藝術家們也來舉辦展覽,甚至有人朗誦海外越南作家的作品。在當地人看來,這個地方遲早會成為像北京“798”一樣的熱門藝術區。盡管比“798”小得多,但第九區充滿了熱情和能量,各式各樣的時尚人士都混跡于此,到處是徹夜開放的俱樂部和餐廳。在一家叫BarHaiku的即時面店的墻上,還寫著“女同志們,請不要在這里接吻,多謝”的字樣。

阮歸德青年時代就離開了越南,長期生活在法國和英國,還在舊金山的一家公共電臺當過主持人,最后于6年前回到了越南。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第九區的大都市氛圍完全不需要適應。但還有很多越南人從來沒見識過這種東西。“這在河內是個新現象”,28歲的藝術家方林(音譯)說。
“這里都是些后共產主義的破舊建筑,太棒了。”芝加哥藝術學院的越南當代藝術專家諾拉·泰勒說,“還有這一代年輕的藝術家在這里玩兒文身,搞基,跟西方世界接觸。他們有了酷的空間。”
結果這一切都在圣誕夜戛然而止了。當地警察封鎖了該區的入口,趕走沿路而來的摩托車,在墻上貼上巨大的告示,宣布這里因為“安全隱患”而被關閉了。官方的理由是11月18日的火災,當時在某家新夜店的建筑工地上出現了焊接事故,6名工人死亡。
越南建筑工地的安全標準一直都松弛至極,即使是在人群密集的場所發生了火災,政府也很少有激烈反應。第九區幕后的企業家們于是團結了起來,雇了律師,想要弄清楚這一切的真正原因。
有些人認為,第九區被關閉主要是出于政治因素。這里是河內最大的獨立藝術區,政府和企業都說了不算。有些機構還表達了對政治腐敗和經濟困難的不滿,并表現出了反華民族主義思潮,這些都尤其讓政府感到不安。阮先生說,警察已經警告過他,不要在他的地盤上出現“顛覆內容”。事實上,藝術商人要依法辦事已經很難了,因為在政府的規定下,所有的獨立文化活動都處在了半違法的灰色地帶。阮先生的Tadioto畫廊是以設計工作室的名義注冊的,雖然店里也舉辦其他活動,但在打擊夜生活的法令下,要得到酒吧執照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注冊成畫廊和劇場的話,阮先生就必須把每一次演出中的每一條言論都提前上報給文化部的審查機關。“畫苑”也自稱是個設計工作室,以前他們還有藝術展覽的執照,但搞了一次裸體行為藝術展之后就被吊銷了。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一般都得到警察的默認,不然文化生活就死光了。播放獨立電影的影院叫“影迷會”,音樂推廣機構叫“樂迷會”,依此類推。
第九區被關閉的原因實際上非常無聊,經濟因素占的比重可能要比政治因素更大一些。第九區雇用的律師很快發現,管理該區的地產管理公司的權限到3月就到期了,而第九區的老板們跟他們簽了3年的合同。到時候,開發該區地產的權利將落到海洋銀行手里,后者是一家崛起不久的私人銀行。海洋銀行準備在第九區建立大型居民樓,所以資本家們認為,銀行擔心藝術區的成功會讓拆遷變得非常困難。海洋銀行的首席執行官是越南證券交易所的第八大富豪。第九區的資本家也算是人脈廣泛,但沒人能直接和這樣的大人物攀上關系。
通過第九區的遭遇,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思考越南的方式。道格拉斯·諾斯曾說,西歐、北美和日本這樣的富裕地區已經進化出了一種“開放秩序”,實現了透明而普世的政治經濟權利;其他國家則還處在“限制秩序”中。在這種秩序下,國家通過制造經濟租金并在掌權者之間進行分配來維持和平。過去十年來,政府對河內地產市場的操縱正是這類租金的主要來源。從這個視角來看,指望政府為了文化發展而放過第九區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在越南,地產開發權、進出口壟斷權和銀行執照是政府激勵商人效忠的主要工具。在效忠政府的特殊利益集團和年輕藝術家之間,誰會冒著前者不滿的風險去照顧后者呢?
第九區到底是什么?是商業合同上的設計工作室和飯館,還是文化人眼中與流亡群體關系密切的地下藝術圣地?在越南的政治文化里,它要么兩者都是,要么兩者都不是,否則就沒有生存空間。在第九區之間,Tadioto已經被關過兩次。阮先生說,他現在已經開始找新地方重新開張了。這位背景復雜的生意人說,他唯一的生存策略,就是竭力避免扎根在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