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調·江南憶

在西塘

在西塘，隨處可見阿婆在路邊賣水紅菱。有生的，也有大鍋里燉著煮熟了的。

菱角在我家鄉是個稀罕物。從前只吃過烏菱，煮熟后肉質厚實，又面又糯。但我惱它殼硬角尖，吃不下幾只自己就心煩意亂起來。

紅菱更脆嫩，甜中微澀，吃到嘴里就是一泡清水。

本來只是買個意境，后來簡直上了癮，隨意走到哪個橋墩河階就坐下來邊剝邊吃起來，只污得指尖紫紅。

在西塘，可以買到的還有：手工做的布藝首飾，我當場就戴上了；各色棉布花裙，我一家家店試過來，忙著從這一襲濃翠長裙跳進那一件桃花短襖里；繡花鞋，來到西塘的姑娘們都腳踩一雙；花布面牛皮紙的筆記簿，眼花繚亂地挑好幾本，掌柜用根麻繩兒捆將起來給我；兩只筷子攪啊攪的麥芽糖，我笨手笨腳，糖絲兒一路滴淌兒，只得用嘴去接，連賣酸梅湯的小姑娘也忍不住要教我：要快，要使勁兒攪哇！

在西塘，游客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走著走著就像在這兒活過了幾百年：眼前這條煙雨長廊，這家火柴小店，兜兜轉轉又再會它，恍兮惚兮竟似故夢般稔熟。西塘雖小，五臟俱全：搭戲臺，建祠堂，有酒館飯店手工鋪頭，亦有本地人家端著飯碗在自家門檻上嘮家常。有游客往來如織，亦有放學歸家的小學生邊走邊甩著溜溜球。還有許多發呆打盹的家貓，隨你拍照，但從不屑于嗟游客之投食。

在西塘，務必請投宿。且不說推窗就是胥塘河的閣樓大房，且不說店家臨河設好的藤椅和茶具，光為那雕花的明式木床就值得住上一宿。棕繃床墊，老式蚊帳，蠟染藍花布被面……人躺在上面就像一出戲，布景行頭皆備，生旦凈末丑只等你來入夢。閑來無事倚窗，一帶兒的粉墻黛瓦，一水兒的微波搖曳，仿佛隨時都能任你連軸卷走。常有貓從窗前的屋檐上無聲走過，我看它，它也回看我。

入夜后，有賣唱的鄉民提一架胡琴出來溜達，遇到相投的客人，就用鄉村野調唱上一曲兒茉莉花。有婦人臨河而坐，面前擺一大筐手折的蠟紙許愿燈。隨手買來放于河內，小小一朵的玲瓏蓮花順流而下，放燈人于岸上目送一小段也就各自走開了——一燃一放間已是最大的緣分，接下來沉浮各有定數了。

晚風微薰，店家沿河支一溜兒桌椅，就成了露天酒肆。遠遠看去簡直危險，凳腳離河只余三寸，無邊無欄顫顫巍巍的，但都搶著坐。溫上一壺酒，叫兩碟醬爆螺絲，看兩岸燈火波光相映紅——尤其是從醉眼中看去，水里那個世界似乎更叫人神往。然河中常有游船過，槳櫓聲中打碎一河燈影。船上岸畔近得互相一伸手都能觸著指尖，互為風景又融成一體。

夜涼思歸，回旅館路上，我又在送子來鳳橋頭買下一枚小小口琴。只得拇指大小，墜在根細細銀鏈上。一路不著調的嗚啦嗚啦吹回去，直吵得同行人哭笑不得。太小，它只有三個氣孔、七個音階，可那個賣口琴的人明明能把它吹得那么悠揚婉轉。

在西塘，還是得起早。像是人在半睡半醒間的靈魂逃逸出竅，此時的西塘被剝盡衣衫，露出柔軟內核來。沒有那些個燈火酒旗，沒有游人，店鋪也只敞著半爿門。倒有早起的老板娘守著口小泥爐，燉一鍋噴噴香的荷葉扎肉。天是微黯的湖水藍，河是蟹殼青，臨河后院的滿架薔薇抖擻去一身露水，打個呵欠——它醒得倒早。遠遠的能聽見浣衣聲，整條河都因此微微震動，但你分辨不出來是在哪兒，西塘妙就妙在對自身之美的全無意識。

烏鎮迷巷

烏鎮是闕好詞，只是輾轉過太多只手。像人人都會唱的那首老童謠，但人人唱出來都變了調。

這千年古鎮早不是茅盾夢回的那個桑竹江南。如今的烏鎮，盛名在外，游人如織，攪得鎮上人家也荒了漁耕，忙著開飯店、造旅店、蹬三輪。烏鎮景區有東西柵之分，東柵是活著的古鎮人家，西柵則是故事新編，是在原來的古鎮架子上，生生硬扎出個簇簇新的燈籠出來。

京杭大運河自西向東拐了個彎，西柵便安然于運河臂彎處。其原是烏鎮最悠久蘊藉的一段，但為了打造純粹景觀重鎮，老居民遷出去了，新布景搭起來了，一磚一瓦、一花一木、一燈一柵，無不仿照著每個人心中最純粹的那個江南夢境來造。然而捕夢本身就是一個悖論，這一卷憑空里造出的詩禮江南，因為抽離了煙火氣，空剩下華麗辭藻，而讀不出深意。

歷史被偷換成了贗史，或者這樣倒多了一點天馬行空的編排空間。兼之它還以那巨資打造的燈火闌珊夜景為宣傳名目，倒是最宜夢游。吃過夜晚后的六點鐘，一船人晃晃悠悠的就擺渡進去了。水路不長，但卻有種時空偷換的引渡之感，從此岸登彼岸后，猛然得見深巷微雨，燈火迷離，真如蹈夢境。

落雨夜，游人寥落。同行的竹子又特別膽大，單領著我往無人處鉆。沿著窄巷摸入后墻，夜鳥從屋檐下驚起。雖是處處張燈點燭，卻都往那幽深處照去，直照得幽黃荒誕。繞不完的回廊，穿不盡的小巷，夢里套著夢，人陷在里面，無端端便出了一身冷汗。像迷入荒淫艷異的巨大后宮，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明明歌舞未完，突然就斷了一切人跡和聲氣，空冷了一樹芭蕉。

夜愈深而雨更涼，我們躲進路邊酒肆，點兩碗濃濃的雞蛋醪糟，一碟五香豆干。醪糟是自家釀的，酒香特別濃烈，猛啜一口直叫人發愣，但這口熱氣沖到胃里，直暖得身子里點起了一路小明燈。

而隔水對岸有燈驟然亮起，原來是個戲臺，老媼與婦人一扭一扭唱起桐鄉花鼓戲，不是家國愁亦非艷情曲，只是鄉野俗夫的雜聞樂事。或者張愛玲筆下的蹦蹦戲也正是如此？原始而夷然地唱下去，甚至連觀眾都不需要。竹子素有豪氣，此情此景，更是幾乎要拍著桌子叫起好來。

游遍西柵之后，夜宿于東柵的水上人家。開家庭旅館的老阿姨早已在巷頭迎我們，一路領著我們回去，穿過條條深窄細巷，只得一點兒微弱的手電光在老石板上晃——不似投店，倒像歸家。第二日醒來才發現窗下是河，臨窗梳頭的時候，滿載游客的蓬船就從窗下過。游人興奮的沖我們揮起手來，倒是被錯認為水鄉姑娘了么？

即使落雨，東柵依舊熙熙攘攘。老爺爺穿齊整的藍布中山裝，在自家門口看著一撥撥游客，以接受參觀的姿態朝我們微笑揮手，逗得竹子哈哈大笑。真有一千年了么？這些屋子們可還在生長吶，咯吱咯吱的，在細雨里拔節。我們躲進無人處的深巷，坐在誰人家的門口。泥濘的單車還倒在一邊，一塊小小的田剛剛收割過。竹子突然像個犯擰的孩子，不再愿意講話。而我莫名其妙地唱起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