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債奴到債主

2014年春節，當即將卸任的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恭賀74萬微博粉絲春節快樂時，他收到的絕大多數回復是：馬上還錢！有博主寫道：“假如美國早點還錢給中國，中美關系就能得到改善。駱家輝同志，你為啥不撮合一下呢？”

從這種理直氣壯催促美國還錢的架勢看，似乎美國人強迫向中國借了錢，而且耍賴不還。作為債主的中國人，這回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

中國目前持有的美國國債金額達到創紀錄的1.3萬億美元，這確實不是小數。但是中國持有美國國債，是中國政府從美國債券市場購買的，是完全自主自愿的，是為了外匯的保值增值。目前為止，并不存在美國賴賬不還的事。中國購買美國國債，什么還，怎么還，有相關的協議在，按照協議辦；不想持有，也可以去債券市場交易，出售持有的美國國債，根本無需逼著美國人還錢。問題只在于，這樣理直氣壯地逼美國還錢，假設美國真的一夜之間還清，你投資美債的預期收益是不是就落空了？

回過頭來看，一百年前，中國大量舉借外債，那時候，中國是債奴。從此之后一直到現在，中國人對于外債沒有好感。這當然可以理解，因為處于負債狀況，并且受到不公正的債務的壓迫，心中窩火，相當正常。

中國歷史上的皇朝是不借債的。但是晚清時候，局勢的發展，逼迫政府要放下身段，借錢度日。但政府在很長的時間內并沒有向本國的臣民借錢，而是選擇向西方列強借錢。歷史上的王朝一向認為中國為雄踞天下中央的天朝大國，其他都是環拱在天朝大國周圍的藩屬之國，蠻夷之國。這種觀念下。中國也不可能向外國借款。晚清時候，洋人用堅船利炮告訴清政府，大清并非天下正中的天朝上國，其他國家也不是他的藩屬，大家都是平等的國家。盡管清朝非常不情愿，但是形勢逼迫它承認了這樣的事實。既然大家都是平等的國家，那么，國家向國家借錢也就沒有什么太丟人的地方。

出于籌措軍費而舉借外債，是晚清外債的起點。中國歷史上一直實行“量入為出”的財政政策，這種財政政策對于政府活動有一定的約束作用。收入約束了政府的支出沖動，一定程度上使政府亂花錢的手有所制約。但是，這種財政政策的突出弱點是它的僵硬性。在正常情況下，收多少，支多少，并保持一定的結余，是可以的，但是遇到突發事件，突然之間需要大量財政支出的時候，就無法適應形勢的變化了。在古代，最常見的需要大量花錢的突發事件就是戰爭。

為軍費的外債，是晚清最早和最常見的，但晚清外債最大的用途，是為了償還賠款，總數達到近8億兩。中日甲午戰爭失敗后，根據中日馬關條約，中國要向日本賠償2億兩白銀。清政府無力償還這筆賠款，只好向俄法、英德三次借款，總數達到3億多兩，分別為36年和45年，年利率倒是不算高，分別為4%，5%和4.5%。這樣，每年需要償還的本息達到2000萬兩，占當時清政府財政收入的25%。

晚清的外債中，用于賠款或由賠款轉化的外債，占晚清外債總額的61%。為了償還這些沉重的外債，清朝的關稅、鹽稅等財政收入都被作為擔保和抵押。

用于發展實業的借款，占晚清外債總額的29%。晚清洋務運動中，洋務派買機器、造搶跑、辦海軍、架電線、修鐵路、開煤礦，發展近現代工業。其資金除中央和地方撥款外，主要來自海關稅收和舉借外債。舉借外債用于實業建設，在戊戌變法和清末新政時期一直不間斷地進行。這其中，鐵路借款無論是舉借的次數還是借款數量，都是最大宗。從鐵路興建到1911年末清朝垮臺，依靠舉借外債建設的鐵路總里數達到5192公里，占中國自建鐵路的88.6%。當時鐵路建設依賴的基本是外資。如果不舉借外債，就不可能有中國現代化的鐵路。

晚清外債中，有一部分是用于行政經費，總共有59筆，總額4099萬兩。

考察晚清外債來龍去脈，可以得出結論，外債不是問題，用于什么才是真正的問題，公債一般分為建設公債和非建設型公債。外債是公債的一種，當然也可以做這樣的區分。建設型公債有“自償能力”，也稱為再生產公債，它可以彌補建設資金的不足，可以創造更大的財富。比如舉債修建鐵路，可以通過運營收入償還債務。非建設性公債也叫“笨重公債”，它完全是一種消耗，不會創造任何財富，只是對財富的浪費和消耗。晚清巨額外債中，用于軍費、賠款和行政經費的占70%以上，只有30%不到的用于興辦實業。從結構來說，晚清外債大部分很難造福人民，它徒然增加人民負擔。

相對于用于軍費和賠款的巨額外債，用于實業的外債在晚清外債中的占比不到三分之一。不過與完全虛耗性質的賠款和軍費相比，實業外債是自償性的，是可以產生社會經濟效益的。對于修建鐵路，晚清保守人士一向堅執反對意見，認為鐵路于中國有百害而無一利。1876年英國人修建的吳淞鐵路就在當地商民反對下，政府以28萬兩白銀贖回后，將機車沉入江中。 至于舉借外債修鐵路，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只是在甲午戰敗后，洋務派認為戰敗的重要原因是中國交通不便，通訊不發達，軍隊征調遲緩。于是決心力行實政，興建鐵路。但修路需要巨額投資，政府財政陷入困局，無力投資，民間也是財力不足，而且人們對于投資鐵路仍存觀望態度。在此情況下，舉借外債就成為修建鐵路的唯一選擇。晚清興辦實業舉借的外債，在利率上是相當較低的。當時中國錢莊的利率一般在9%—20%，高利貸利率在24%—30%。而在華外資銀行的利率一般在4%—8%。舉借外債興辦實業顯然不但可以解決資本不足問題，而且由于低利率還可以降低融進成本，減輕償債壓力。外債對于晚清實業的發展，起了很好的作用。

顯然，晚清外債中，用于賠款的外債對中國人民是極大的負擔，但用于實業的外債則起了較好的作用。但吊詭的人，對于巨額的賠款外債，國人并無什么看法，甚至在清末還有一個聲勢浩大的“籌還國債”運動，一些紳商建議每人每戶籌集若干銀子，一鼓作氣將巨額賠款一次還清，為國分憂。一些紳商就此作為臣民的義務來進行宣傳。但對于興辦實業的外債，國人長期以來卻持嚴厲的批評態度，認為次這是西方資本主義控制中國經濟命脈，進行經濟侵略的手段，是帝國主義國家實行經濟和政治掠奪和侵略的主要形式之一，說一部中國外債史，就是一部帝國主義的侵華史。直到今天的教科書仍然是這么寫的。顯然，這種觀點是極不公允的。這體現了作為債奴的中國人的真實心態。

經過一百年的世事變遷，今天，中國一舉扭轉當年的背負巨額外債的債奴狀態，今天，中國差不多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債主，持有的美國國債相當于中國全年財政收入的一半。但奇怪的是，當年外國人借錢給中國，國人至今認為那是為了奴役中國人。而今，我們借錢給美國人，不少國人同樣認為這事美國人陰謀奴役中國，認為美國欠中國的錢不還，是美帝國主義控制中國政治，掠奪中國財富，亡我之心不死的罪惡勾當。于是就有理直氣壯地要求美國人立即還錢的事情。

一百年來，中國人完成了從債奴到債主的轉變。但從心態上來說，似乎沒有因此而變得更為自信成熟，反而橫生出一種夾雜著小家子氣的愚蠢傲慢的黃世仁式的土豪心態。中國持有美國國債，那是一種契約。只要美方不違約，中國坐收利息就行。你理直氣壯地逼人提前還錢只能破壞契約，毀損自己的利益，一點沒有真正的債主大國應有的雍容華貴氣質。

（作者系財經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