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黃銅鎖

劉蘭蘭

那把鎖，那臺柜，是他們倆久遠卻不褪色的羅曼蒂克。

開鎖記

前幾天，我休假回家看母親，剛進家門，看見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搬到床上，弓著身子正從柜里翻找著什么。看到我回來了，母親便一屁股坐在亂糟糟的衣服上，嘴里咕噥著：“人老了記性真差，我忘了把鑰匙放哪兒了……”

看著母親一臉的委屈，我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70多歲的母親越來越像個小孩，生活里任何一點小小的不如意都會讓她惆悵萬千，于是我跟她打趣道：“實在找不到，就把鎖撬了，換把新鎖。”

母親聽完一下急了：“千萬不能撬啊！”說著居然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衣柜前，把那把黃銅鎖攥在手心里，緊張地看著我。那布滿老年斑的手和銹跡斑斑的黃銅鎖互相映襯著，讓我突然想起了那些滄桑的過往歲月。

從我記事起，家里的那扇衣柜門上就掛著一把古舊的黃銅鎖，鑰匙被母親藏在我們姐弟三個看不見的地方。

我們的童年時代物資匱乏，我和兩個姐姐不止一起私下里偷偷討論，并且一致認為那里肯定鎖著很多好吃的，那柜子是我們這群貪吃鬼最熱切的惦念。

我曾經無數次跟母親撒嬌，希望她能開下鎖，讓我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滿足我的口欲，也滿足我的好奇心。可是在任何事情上都遷就我的母親，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不肯讓步，無論我如何哭鬧，她都照常忙著手里的活兒不理我。兩個姐姐見我的撒嬌都不起作用，自然也就斷了開鎖覓食的念想。于是，這把鎖就這樣在我的記憶里落了灰，逐漸被淡忘了。幾十年了，如果不是母親丟了鑰匙，我根本不會想起。

為了安撫母親，我告訴她自己有個很會開鎖的朋友可以來幫忙。隨后悄悄找了開鎖師傅，并叮囑他仔細小心。

開鎖的時候，母親在一旁拘謹地站著，隨著開鎖師傅的動作屏氣凝神，直到鎖被安全打開，并重新配出幾把嶄新的鑰匙。趁著母親拿新鑰匙試鎖的工夫，我干凈利索地微信轉給師傅100元錢—遠遠高出這把鎖本身的價格，但用這區區百元換得母親心安，也是值當的。

瘋姑娘和外地人

母親用新鑰匙打開了黃銅鎖，從柜中取出一個用手絹包裹著的物件，隨著手絹一層層打開，露出了里面的一沓照片。

母親取出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張她和父親的合照，照片上的母親扎著粗粗的辮子，眼含羞澀，靜靜地靠在父親的肩膀上。照片里的他們不過20多歲，而身邊70多歲的母親早已滿頭華發，我心里突然很是酸澀。

母親告訴我，她人生第一張照片，就是和父親的這張結婚照。

當年，母親因為父母早亡被寄養在叔叔家里，雖然叔叔待她不錯，可嬸嬸卻不容她。叔叔家里孩子多，大孩小孩都欺負她，村里的孩子也不待見她，稍微長大一點，她便學會了反抗，和那些欺負她的孩子們打成一團。直到長成大姑娘后，還是會和別人打架，村里人暗地里都覺得她是個瘋子，一直沒有人上門求親。

父親是個外地工人，被派到這個貧寒的小山村，有一天忙完工作在田間遛彎，正巧看到一個20多歲的姑娘和別人打架，甚是好奇。他把兩個打成一團的人拉開后，開玩笑地問母親打架的原因。母親向父親訴說了自己的悲慘身世，出于同情，那段日子，父親對她照顧有加，總是送吃的和用的給她。后來，父親被調回單位，母親心里頗為失落，村里人愈發詆毀和嘲笑她。

就在母親以為自己要在別人的鄙視中過完一生的時候，父親突然回來向她提親，面對他期盼的眼神，她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說起這些事的時候，母親的眼里閃著光，仿佛回到了那個年紀，心愛的人跨越了世俗和偏見，解救她于貧苦之中，將她從落魄不堪的泥潭里拉出來。和父親結婚后，雖然生活依舊清貧，可是父親對她的愛和尊重，彌補了前20年里生活對她所有的虧欠。此后，母親再也沒有和別人吵過、打過，每天都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母親拿出的第二張照片，是父親和一個漂亮女人的合影。在我疑惑的眼神里，母親得意地說：“你爸還演過一部電影呢！這是殺青后，你爸和女主角的合影。當年有個導演在漢中拍攝，說是要找幾個群演，你爸因為長得帥被相中了，演了個行腳商人的角色，還有挺多鏡頭。演完以后，他就和女主角拍了這張照片。”

“我爸居然這么帥？還有機會當演員呢？”我跟我媽開了個玩笑，我媽這位70多歲的老太太一臉傲嬌：“電影拍完好一段時間，出門都有人喊他大明星！”母親笑得滿臉褶子，我仿佛穿越時光，看到她年輕的時候，正一臉崇拜地看著父親，金黃的陽光下，是一份最純凈、最真摯的情感。

黃銅鎖和銀元寶

第三張照片，是十幾年前父親和母親補拍的一張婚紗照。

照片上，父親頭發花白卻精神抖擻，母親的臉上是少女般羞澀的笑容。記得當年我拍完婚紗照后，父親看了看，便提出要和母親補拍婚紗照。母親堅決不同意，為了貼補三個孩子結婚，家里已經沒有多余的錢去支撐父親這個看似“奢侈”的愿望了。

之后幾個月，這件事沒人再提。其實父親不死心，他覺得自己和母親沒有趕上最好的時代，他還是想盡己所能地給母親創造幸福。一天，他拉著母親去了照相館，提前問照相館的老板能不能拍一張簡單的結婚照，哪怕照片小點，也算是讓母親趕個潮流、浪漫一回。照相館老板聽后感動極了，幫他們拍下了這張照片，只收了個膠卷費。

于是，就有了這張珍貴的婚紗照。母親一直將照片珍藏著，壓在柜子的最底層，在父親離世之后的日子里，她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再放回去。

那張婚紗照拍完不久，父親就因為肺心病住院了，醫生接連下了多次病危通知書，父親虛弱地倚在床頭，母親不眠不休地照顧他，端水喂藥從不假手于人。父親病了兩年，母親就盡心盡力地照顧了兩年。兩年間，母親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父親半夜咯痰，母親總是第一個醒來替他拍背順氣，給他端來溫水。所以父親走后，母親雖然難過，卻并不遺憾。

母親的手從照片上父親的臉上摩挲過，顫顫巍巍地用幾條舊手絹將照片層層包裹好，放在衣柜的最底層，落上一把黃銅鎖。

她用手撫著那把黃銅鎖，緩緩開口：“你爸曾經用這把鎖騙了我。50年前，那會兒多窮啊！窮到日子過不下去，連吃飯都成問題，我抱著剛出生的你姐愁得睡不著覺，你爸告訴我，柜子里鎖著銀元寶，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開柜子，我這才信以為真，努力熬過了最難的日子。”

“后來才知道，哪有什么銀元寶，不過是你爸無奈想出來的法子，他自己天天著急上火，卻給了我最大的希望。”話鋒一轉，母親的語氣里滿是遺憾，“可惜啊，這輩子太短，總覺得還沒過幾天就已經老了。不過還好，這輩子啊，遇到你爸，生了你們，我這一生也算值了！”

父母之間的感情，不轟轟烈烈，沒有海誓山盟，卻足以溫暖彼此的一生。他們的羅曼蒂克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弭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