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下,地方財政越來越依賴土地,導致各級地方政府的債務大都與“土地財政”掛鉤。始于20世紀80年代的土地制度改革,一直是整個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帶有中國改革過程中特有的種種曲折與艱難。
土地具有資源與資產的雙重屬性,在城鎮化過程中土地的這兩個屬性發揮的淋漓盡致,特別是其資產屬性,是城鎮化得以推進的首要因素。
體制局限
當記者問及城鎮化時,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告訴記者,他更喜歡用“城市化”的提法。我們國家一直強調“城鎮化”,是因為不要讓目光只關注大城市,我們國家有大量的農村,有農村的一些鎮,還有一些建制鎮,所以用“城鎮化”是為了提醒我們這個城市化的結構要合理,這是完全有道理的。為什么自己喜歡用城市化,僅一字之差。因為機制很重要,“城市”里面有“市”,“市場”里面有“市”,離開這個字“城鎮化”很難健康發展。城市化是要實現以市場經濟活動為基礎的空間布局。
從全世界多數國家和地區的經驗看,工業化發展起來后城市化就隨之發展起來。而且一般對于中等的發展中國家來看,城市化的指數都對比工業化指數高,也就是說,如果工業化占GDP30%,那么城市化通常在50%以上。但是中國相反,據資料統計,我們國家的工業化指數在80年代左右就達到了50%左右,工業占GDP的一半,但是1978年我們國家的城市化率僅為19%。周其仁解釋說,這是因為我們國家為實現工業化,用了一套體制,學習了蘇聯經驗,叫做“剪刀差”,“剪刀差”導致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機制不靈,國家控制一切造成高額的信息成本;第二個是導致農村的貧困,進而導致工業化走不遠。所以我們的工業指數上來了,但是整體的效益不好。
城鎮化比工業化復雜。一個工業項目定錯了或是一個廠子建錯了,與城市布局和投資的錯誤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了。要承認,城市出錯的跡象,現在已經不少。這種跡象表現為人口特別愿意去的地方,經濟聚得起來的城市,投資不足、設施不足、承載力不足。反過來,有不少地方,路修得寬寬的,樓蓋得高高的,新城遠遠的,就是沒人氣。何以至此?細究下去,還是現有的城鎮管理是高度的行政化,從城市設立、土地獲得、建設規劃、福利標準,全部靠行政審批。如果拿工業化的經驗來參照,現行的城市體制,比過去計劃經濟時代的工業體制,似乎更依賴于行政權力、行政命令和行政審批。
土地進入市場
周其仁認為,過去的體制造成我們城鎮化現在的困局。在農村農民有宅基地,有耕地,但是只能自己用,不能當商品買賣。在1988年,發生了一次重大改革,憲法修正案有一條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不能出讓、不能買賣、不能轉讓,改成為土地使用權可以轉讓。當年年底的土地管理法相應做了修訂,國有土地和農村集體土地的使用權可以依法轉讓,但是它補了一句話,具體轉讓辦法由國務院決定。兩年后國務院制定了《國有土地轉讓暫行管理辦法》,只是讓國有土地進市場,而沒有提到集體土地。于是,現在飽受輿論批評的土地財政就這么產生了。但是講句公道話,深圳要是沒有土地財政,上海浦東要沒土地財政,那是搞不起來。財政哪有那么多錢?只要土地是可以轉讓,就會有價值,就會在人們的腦子里形成價格預期。如今城市都變得漂亮了,基礎設施也基本健全了,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根源于這塊地。
但是國家的土地進入市場,農村土地不讓進市場,就會導致地方政府一手征地,一手賣地,結果就是這種制度一定會失衡,這是體制性的扭曲,改革還要更進一步。
“當然,如果把農民土地入市的口子一下子放得很大,財政就會出現危機,所以要怎么改,還要細分。我大體贊成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方針,即逐步收縮征地規模,農民的土地房屋除了國家政策范圍之外的部分都可以進入市場。進入市場也不是絕對自由,要有規劃,有條例,國有土地也服從這些條例。國有土地和農村土地都可以交易,在同一個市場上進行價格發行。雖然從地方的實踐看,意見分歧比較大。但是我個人看是走得通,因為就上海為例,由于上海地價升最快,土地問題非常尖銳。城市擴大,地從哪里來,農村有大量的宅基地,先做規劃,建設設施完善的新村,然后把老房拆掉,搬到新房,把結余出來的面積拿來,到城市好的位置讓其落下去,進行拆舊建新。”周其仁說道。
隨后,2008年四川成都在這個基礎上又加了一個環節,即確權。現在連續兩個中央一號文件都規定,農村土地全部要搞確權,要搞清楚是誰的房子是誰的地,把歷史遺留問題弄清楚,然后公示,沒有意見縣級人民政府正式發證,有了權證就會受到法律的保護。
實踐表明,確權加流轉,才能實現同地同價,一哄而上的土地流轉,有可能歪曲改革,使改革背上黑鍋。成都以確權為先導的做法,消除了土地制度改革的系統性風險,為改革加上了一道保險閥。這也讓我們認識到:要保護農民利益,首先要讓他們的資產具有清楚的權屬界定,并且得到普遍的合法表達。
改革開放的歷程說明了清楚確權的重要性:20世紀80年代早期的農村聯產承包,將種地權還給農民,解決了農村的溫飽問題;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我們將農產品的銷售權還給農民,廢除統購統銷制,結束了中國農副產品多年來供不應求的歷史;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城市居民住房制度改革,單位福利分房制結束,實行房改房,還權于民,從而創造出城市房地產業,改善了城鎮居民的住房條件,也為保障性住房建設提供了經濟基礎。這些歷史都表明,保護農民利益的關鍵是確立農民的權利。
在這個方面,成都的經驗具有普遍意義。我們在都江堰看到一幅標語:“確權是基礎,流轉是核心,配套是保障”,真正要釋放土地級差收入的潛力,這三句話足矣。都江堰的柳街鎮最早進行了確權實驗,激發了農民巨大的參與熱情。周其仁曾詢問農民,對于自己居住的房屋和自己耕種的土地,為什么一定要獲取產權證?得到的回答是,產權證可以降低農民保護自己財產的成本,而且有利于資源的流轉,例如在外打工的農民,有了故鄉房屋的產權證,就可以靈敏地捕捉房屋出租的機會,獲得更大的經濟利益。
尋找平衡點
眾所周知,土地資源具有空間上的唯一性。同一塊土地,放在城市便不能用于種地,用來建工廠便不能用來蓋酒店。由于利益矛盾與理念的雙重糾葛,人們在土地問題上往往抱有對立的想法,這也是改革土地制度的困難所在。成都給我們的啟發是,面對再大的困難,也要盡最大努力尋找新的平衡點。比如耕地和建設用地,二者之間當然有矛盾,但成都的經驗表明,二者之間也有統一。農業的落后有很多原因,重要原因之一是城市遠不夠發達,既沒有足夠的需求,也無從對農業提供現代技術、資金等投入。成都堅持尋找新的平衡點,在城鄉統籌的方略下,既通過保護耕地直接保護農業,又充分利用城鄉建設用地發展工業和城市,最終間接刺激農業,從而找到新的平衡點。
周其仁說:“我們希望成都能將一些現在已經被證明是成功的做法,成片地普遍地做開來。改革的歷史經驗表明,在點和線上管用的,并不代表最終管用,只有像當年的包產到戶一樣,在大面上行得通,才算真正行得通。另外,改革現行土地制度,勢必要涉及一些敏感環節。中國的城市化嚴重滯后,空間資源面臨大規模的重新配置,在這個過程中,如何保證耕地總量不減少,質量有提高,又不阻礙城市化、工業化的發展,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要解決這些問題,唯一的出路是設立改革實驗區,大膽實驗,經過實踐和評估,再得出適用于全國的結論。”
成都的實踐已經揭開了“土地資源經轉讓而提升收入流”這一經濟邏輯的神秘面紗。實踐的效果使成都的改革者和群眾相信,在普遍確權的基礎上,建設一個公開、公正流轉的土地市場,就能夠釋放儲存在農村資源存量里的收入存量。在普遍的資源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基礎上發展合法轉讓權,是資源或資產經由流轉實現最高收入流的關鍵,也是資源或資產轉化為資本的秘密。成都的改革實踐為全國提供了許多新鮮的經驗,也揭示了繼續改革所面臨的一些巨大挑戰,值得進一步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