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謠言是當今我國社會的敏感詞匯,人們往往認定其為“虛假信息”且“影響惡劣”。以我國古代流傳的諸多謠言為研究對象,通過對其歷史淵源和傳播過程的考察,揭示謠言的真實面貌。謠言并不一味是邪惡的洪水猛獸,雖然其破壞性很嚴重,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可借鑒的成分。
關鍵詞:謠言;真實性;歷史淵源;傳播過程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4)14-0115-02
謠言,在我國現代漢語中往往被定義為“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捏造的消息”[1];“沒有事實根據的消息”[2];還有歷史學者在其謠言研究的基礎上將謠言定義為“徹頭徹尾的假消息,憑空捏造,毫無根據”,“構成因素中沒有一點真實性的條件”[3]。
與此同時,又有一些學者呈現出另一種態度。西方心理學派通過對大量謠言及其傳播過程的研究,也直言不諱地給出了警示:“我們已經證明這種負面觀點是站不住腳的。一方面,它把謠言的理解引上了一條死胡同……另一方面,這一感念似乎是由一心想教訓人和教條的想法所驅使。”[4]歐美經典謠言心理學著作認為,在傳播過程中任何謠言都可能包含著某些真實的信息[5]。我國謠言研究先驅陳雪屏先生曾寫道:“謠言與其他一切語言文字的報告或陳述,如新聞、傳說、歷史等是可以想通的。”如果以“無根之言”、“傳聞之未實者”來界定謠言,則這樣的言論“在新聞、供詞、傳說、宣稱與歷史中無不存在”[6]。
將上述兩種關于謠言的看法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分歧所在,即謠言中的真實性問題。在我國大多數人眼中,謠言是假的,因此對于謠言的評價大多是消極的,杜絕謠言、打擊謠言、遏制謠言是人們的共識。而以西方心理學派為代表的另外一派學者認為,謠言并不是絕對“假”的,謠言及其傳播過程中都含有真實、有價值的成分,所以人們對謠言應持中性態度。
一、謠言的歷史淵源
(一)歌謠
謠言中的“謠”在最早先秦秦漢文獻中本指民間流傳的歌謠。“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7],即配上樂曲的韻語是“歌”,不配樂曲的韻語是“謠”。“謠言”一詞最早出現在范曄《后漢書·杜詩傳贊》中——“詩守南楚,民作謠言”。這里的謠言指的是一種民間即興、自由創作的非官方歌謠,有時也稱“風謠”。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大量改編自周代民眾的即興謠言詠頌。而史載是漢武帝正式設立了采風謠制度——樂府采詩。
由于民間歌謠是韻文,通俗易記,在文字并不普及的古代社會,不但很容易不脛而走、廣為傳唱,而且具有重大的社會影響。首先,歌謠是當時人們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人經常用歌謠來表達心情心聲,“心之憂矣,我歌且謠”[7]便是真實寫照。其次,民間歌謠具有反映民意的政治功能。有些歌謠反映了人們對特定政治人物或政治現象的反應,如子產(?—公元前522)執政,整頓鄭國田制,令占田過制者的利益受損,輿人誦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7]另外,一些歌謠還有教化作用,《尚書》載大禹所授善政之道,要“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7]正是因為歌詠是真情流露,感性的力量使教化具有極強的說服力和感染力,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勸服效果。
(二)謠諑
我國現代具有貶義色彩的謠言定義是由上述“民間歌謠”的意義引申而來,具體可以追溯到屈原的《離騷》:“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這里的“謠諑”即指沒有事實根據的、刻意捏造的信息,與我國現代漢語中的釋義一致。之后,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極權統治下,“暗箱政治”導致人們沒有正常的信息通道求真,那些“沒有事實根據”的謠言便不斷涌現。但是,即便是這類性質的謠言,我國古代也并沒有一味排斥,很多朝代將此作為一種輿論工具,“蓋謠諺之興,由于輿誦”[8]。據《后漢書·蔡邕傳》中《漢官儀》載,東漢時有“三公謠言奏事”制度,“三公聽采長史臧否,人所疾苦。還,條奏之,是為舉謠言也。”——三公或御史根據風聞的謠言內容上奏皇上,列舉出皇帝或大臣的過失以及民眾的憂慮抱怨;帝王則根據百姓謠言所表達的意見作為評價政府和官員政績的重要指標。《三國志·魏武帝紀》裴松之注所引《魏書》也有記載:“靈帝詔書,赦三府舉奏州縣政理無效、民為謠言者免罷之。”[8]。到兩晉時期,“舉謠言”這種輿論監督演變為“臺諫風聞奏事”制度,監察官員據謠言傳聞奏事,可以不究其實,也無須透露檢舉人的姓名身份。
從上述對謠言歷史淵源的考究來看,謠言一開始是以歌謠的形式存在的,其不但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的”,還有很積極的社會意義。而與現代謠言意義一致的、具有貶義色彩的“謠諑”,是之后至少二百多年才出現的。雖然“謠諑”更具有貶義色彩,但也并非一無是處,在一定歷史時期它是一種有效的輿論監督工具,能夠幫助官方體察民情、治理朝政。
二、謠言的傳播過程
(一)謠言的產生
第一種基于客觀事實產生的“即興新聞”,指的是內容來源于真實發生的事情,只是由于周圍特定環境所迫,或是傳播者在事實傳播中基于自己的認識添加了自己的觀點與評論,而導致片面或不實傳播的謠言。換句話說,這類“謠諑”屬于“客觀內容真,但主觀表達失真”的類型,且這類“謠諑”的制造者多數并無惡劣的害人動機。如《戰國策》中記錄的“曾參殺人”事件,孔子徒弟曾參并未殺人,但很多人告訴他母親“你兒子殺人了”、“官差正在審問”、“官員在抓你的路上了”;母親最后信以為真,但事實是殺人的是另一個“曾參”。在這個謠言事件中,事實真相確實是“真參殺人”,只不過此“真參”非彼“曾參”;人們出于情況特殊、緊迫而未加核實就將信息告訴其母親,而且為了說服其母親趕緊采取安全措施而添油加醋;在整個過程中,人們完全出于好意,并非有意制造謠言。由此可見,“即興新聞”式的謠言是造謠者的“無心為之”,而客觀環境的因素和人類注意、記憶、想象、表達等方面的本能限制,決定了大多數所謂的造謠者是無可指責的。
第二種基于主觀情感的“事件制造”,其內容本身沒有直接的事實依據,是傳播者的基于主觀感受的妄想和猜測。這類謠言基于造謠者特殊心理需求產生,是一種托言申訴的手段。有的是為了說服眾人以實現特定目的,如陳勝、吳廣起義前,以魚、狐貍為傳播中介,造謠“大楚興,陳勝王”;張角黃巾起義時大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宋真宗為雪“檀淵之盟”之恥,欲封禪泰山,為得到民眾支持,特意制造“天書”,散布“受命于天”的謠言;南宋末年文天祥被蒙古人抓后,讀書人王炎午造謠“文天祥已死”以激勵人民抗元之心。有的是為了排除異己,如楚漢之爭時,劉邦為突圍滎陽,派陳平散布謠言,間離項羽與忠臣鐘離昧、范增的關系;北宋時期,有人造謠誹謗大將狄青為妖孽,以致狄青被罷官、監視,最終“疑驚終日”,年僅49歲。這類“謠諑”光從表面看,是無中生有,有的還十分可恨。但透過謠言,我們會發現那些真實的特殊的心理需求——或是出于期望,或是出于攻擊,或是出于不安、恐慌等。可以說,這類謠言能間接反映潛在的心理真實。
(二)謠言的擴散
在我國古代,很多謠言與“鬼神”、“上天”有關,這正與我國歷史上人們愿意相信神靈、相信老天的傳統相一致。我們可以從秦始皇對兩則謠言“今年祖龍死”和“始皇死而地分”的截然不同的態度,看出當時“鬼神”、“上天”的力量——“今年祖龍死”刻在秦始皇遺失多年、久尋未得的玉璧上,秦始皇認為能找到此玉的必定不是人,而是鬼神;秦始皇信鬼神,所以認為“今年祖龍死”是上天的旨意,進而采取了溫和的態度。“始皇死而地分”刻在普通石頭上,秦始皇認定是凡人所為,所以下令殺掉石頭旁邊所有居住者。中國古代社會中正是由于人們信神靈、信蒼天,所以直接導致了此類謠言的大肆傳播。
但中國古代謠言的內容并不只是與鬼神有關,所以謠言傳播的原因并非如此簡單。“周公恐懼流言日”謠言事件中,周公因輔佐武王和成王,而遭管叔嫉恨,管叔在國內散布謠言“周公將要對小孩(成王)不利”,不久滿城皆知,連朝中的老臣太公、召公都信以為真,還找周公問話;周公又是寫詩、又是哭泣發誓,終于打動了太公、召公,但天下百姓還是不相信周公的大公無私,謠言繼續在傳。雖然周公忠誠勤勉的事實不容辯駁,但傳謠者之間人與人的“相互信任”反而推動了謠言的擴散——人們與自己信任的人相處,也因此信任這些人傳播的信息;人們一般也很少去核實所收到信息的真偽,因為大家相信別人已經核實過。所以,人類社會的建立基礎“信任原則”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謠言的傳播。
另外,中國古代政治的“暗箱操作”和百姓對政治內幕的“無緣得見”,使得人們沒有正常的信息通道求真,于是只能暗辟通道以尋真相,時政類謠言趁此機會便大肆蔓延。這些謠言多數具有新鮮、夸張、反常的成分,非常能迎合了人們基于本能的窺私、求異心理,以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防備心理,因而這些謠言的傳播速度很快,傳播范圍很廣。如雍正時期,曾經散布雍正“十大罪狀”謠言。
(三)謠言的終結
在中國古代歷史中,謠言的最終命運有三種情況:一是謠言被證“實”,二是謠言被證“否”,三是辟謠未果、真假難辨。謠言被證“實”,即謠言就是事實,上文說到謠言是我國古代流傳較廣的輿論監督手段便是由于如此——正因為官方意識到謠言反映了很多真實的問題,所以才正式設立“舉謠言”制度來保護謠言。謠言被證“否”,即謠言最終被拆穿,主要是通過事件發展,由歷史自己證明其虛假偽善。如“周公恐懼流言日”事件,天下人民對周公的猜忌直到管叔自己造反被捉而止。雍正“十大罪狀”的謠言屬于第三類,雖然雍正花了大量心思,既一反常態不殺造謠者、讓其自己來糾正謠言,又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在全國范圍內消除負面影響,但一切都是欲蓋彌彰。
從謠言的最終結局來看,首先,事實終究是事實,真相終究大白天下。而在這過程中,最重要的不是是否辟謠或者辟謠行為的攻勢與強度,而是原先所謂“謠言”或辟謠信息中的“事實”成分。所以,當謠言出現和傳播以后,控制其影響、制止其傳播的最佳手段不是針鋒相對、氣勢洶洶的辯論和聲討,而是讓事實說話,經過事實的考驗,該揭穿的謠言終究會被揭穿,該消亡的謠言終究會消亡。
其次,既然經過歷史的發展與事實的考驗,謠言最終被證明有真有假,而在現今我們尚且找不到更合適的詞匯和概念來界定各種不同結局的謠言,那么從一開始就將謠言定性為“真”或“假”,就顯得不合適。因此,對于謠言的定性,一概論處為“真”或“假”是武斷的,完全用否定的眼光來對待也是片面的。
三、總結
根據以上對于我國古代謠言的考察,我們可以發現,謠言并非徹頭徹尾的“假”,而是于處處流露“真”的痕跡;造謠、傳謠也不都是罪不可赦,在其“惡”的背后也有其必然的社會和心理因素。當然,謠言的破壞性也不可否認,歷史上的不少謠言同樣破壞了人類和諧、制造了冤假錯案、引起了社會動亂、造成了國破家亡。我們重新審視歷史,不是為謠言開脫,只是更客觀地還原謠言真相,在看似“絕對的謬誤”中尋找“相對的真理”,然后幫助人們以積極的心態來對待謠言,既尊重謠言的傳播規律,又準確地評估其作用及問題,從而探尋到應對謠言的有效途徑,最終實現社會和諧與社會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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