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人死如燈滅。詐尸這種事只可能在《聊齋志異》里發生。
當母親打來電話,說表哥回來了時,我的第一反應是老太太精神出問題了。表哥三個月前就死在了縣醫院,鑒于此人生前作惡多端,作為家屬,我將他的遺體捐給了醫院供實習生們解剖用,也算是一種積德吧。此時,表哥應該早已被肢解得七零八碎,幸運的話,可能有些器官在別人的身體里活動著。他整個人回來這件事顯然是不可信的。
表哥這個混蛋,我對他的死活絲毫都不關心。我關心的是母親的健康。農村人信迷信,母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才下午四點多,離天黑還早著呢。白日見鬼這種事可不能小覷。于是,我打電話給留在農村老家的大哥,讓他趕緊回去看看母親。大哥在電話里說,他正在村長家喝酒呢,沒時間。我怒了,說:到底是你喝酒重要還是媽的身體重要?大哥說:媽身體好著呢,我兩小時前才從家里出來。我說:媽說他見到表哥了,我估計她精神出了問題,要不就是中邪了。大哥滿不在乎地說:就這事兒啊?晚上我給你回電話。說完就掛了。
天還沒黑,大哥的電話就回過來了,他說:剛才我去村長家送禮去了,為了承包魚塘的事。表弟跟我一起去的。大哥嘴里的表弟就是我表哥,他比大哥小3個月。聽了大哥的話,我先是翻看了一下這天的日歷,發現不是4月1號,又使勁掐了一下自己的臉,疼。我說:大哥你又喝多了吧?大哥說:我要爭取到承包魚塘的指標呢,哪敢喝多啊?于是,他開始津津樂道地跟我講表哥的事。
表哥是中午回來的。那時候,大哥正在想請誰跟他一起去村長家呢。村長是個酒鬼,而且酒量很大,要是不把他灌醉,恐怕很難讓他簽字。大哥雖然也好酒,但酒量遠不及村長。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嚇了大哥一大跳。來人正是表哥。大哥雙腿開始打顫,哆嗦著說:表弟,這輩子可只有你對不住我的,我可沒對不起你,你可別嚇我啊!表哥讓大哥不要害怕,說他是人,不是鬼,大中午的,哪有鬼敢出來啊?大哥一聽,覺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害怕了,問道:照這么說,你沒死?表哥說:死了,又活了。縣醫院在做一項新的研究,讓死人復活。我是他們的試驗品,竟然就試驗成功了。本來醫生們說讓我辦完各種手續再回來的,他們說我已經死了,相關部門已經將我的檔案銷毀了,現在出來沒身份,是黑市人口。但我等不及,我要回來弄清楚,到底是誰將我的軀體捐給醫院的,我要好好感謝他!就這樣,大哥輕易就把我給出賣了。表哥這人,打瞎子罵啞巴扒絕戶墳半夜敲寡婦門,無惡不作。他要是知道是我將他的遺體捐給了醫院,而且其目的僅僅是為了省去安葬費的話,那還不找我拼命?可大哥卻安慰我說:沒事兒,表弟他變好了,死一回比坐回牢還調教得好。為了證明他的觀點,表哥又接著講了下面的故事。
表哥知道大哥要去村長家送禮后,主動請纓,要跟他一起去,并拍下胸脯說,讓村長簽字這事兒包在他身上,村長要是膽敢不簽,他就咬死他。表哥死前的酒量跟大哥差不多,他們兩人聯手采取車輪戰的話,灌醉村長應該不在話下,估計用不著撕咬。毫無疑問,村長見到表哥時,嚇得臉都變成了豬肝色。大哥正要解釋,表哥先開口了,他說:村長,好久不見啊!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表哥死前,村長就怕他。村長盡管是個官,但面對表哥這樣的無賴,他也只好委曲求全。一個人,一不要命二不要臉,任誰都怕。現在,這個無賴死而復生,村長自然不敢怠慢。大哥說請村長喝酒,村長一口回絕了,說:哪能讓你們請呢?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在家里喝,我請你們。大哥還想堅持請村長,表哥先開口了,說:那就麻煩你了!對了,多弄點骨頭,我好久沒吃過香噴噴的筒子骨了。就這樣,村長媳婦把家里的一只上好火腿給燉了。
據大哥說,復活后的表哥變化很大,就連飲食習慣都變了。死前,他吃什么都挑肥揀瘦,至于骨頭,他是絕對不會去啃的。可這次,他專揀骨頭啃,肉反而吃得少。而且他的牙齒好得很,手臂粗的豬后腿骨在他嘴里咔擦幾聲就變成了碎末。看得人目瞪口呆。表哥還自我解嘲地說:你們都吃啊,別光看著我啊。死了這么久了,有點缺鈣,聽說吃骨頭能補鈣呢。就這幾句話,嚇得村長媳婦躲在廚房不敢出來。嚼完骨頭,表哥開始給村長敬酒。剛端起酒杯他就說:村長,聽說村里還有承包魚塘的指標,我表哥的情況你是知道的,絕對夠格。大哥正想埋怨他說話太直,不得分寸,村長卻滿口答應,說這事兒好辦。表哥笑著說:這就對了嘛,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我開口求你,想必你也不大好意思拒絕。那就趁現在還沒喝酒,先把字簽了吧,省得別人說我們灌醉你,乘人之危,才讓你稀里糊涂簽字的。村長簽完字后,表哥得寸進尺,說:村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小華該到出嫁的歲數了吧?村長一聽打他女兒的主意,一下子變得警惕起來,說:小華這孩子,大學剛畢業,聽說在省城跟她男朋友同居呢。家門不幸啊!這樣的女子死了倒還好,活著只會讓人看笑話。哪里配得上老弟你啊?我都只當從來沒生過她。表哥狡黠一笑,說:村長你誤會了,我是死人,死人是不需要娶媳婦的。我說的是我表哥,你看他又勤快又老實,配小華剛剛好,正好可以管教管教她。村長面露難色,說:只是他們倆的年紀,不大配啊。表哥說:這有什么?我表哥不就大她十幾歲嗎?人家城里人,28歲的姑娘嫁給82歲的老頭都不奇怪呢。說完,他在村長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說:這事兒我看就這么定了,我當媒人。村長接著說:好是好,只是這女子大了,很多事由不得我啊。這不,她現在正躲在省城呢,連家都不回,我也找不著她啊。別說回家,就連個電話都不往家里打。我都不認這個女兒了。有什么事,你們去省城找到她,跟她本人談吧。表哥依然一臉的笑,說:這事兒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去把她請回來。您老啊,準備好嫁妝就行。表哥說完,將鼻子湊在村長身上聞了又聞,然后走進廚房,將村長媳婦渾身上下聞了個遍,說:這下好了,找到她問題不大了。她是你們的女兒,身上肯定有你們的氣味,我能聞得出來。
聽到這里,我不禁笑了,說:大哥,你還說你沒喝多,凈說酒話。別老想著承包什么魚塘了,你來省城吧,我幫你聯系個影視公司,給他們寫劇本,肯定能賺錢。你不寫劇本屈才了。這下大哥急了,說:我說的可都是真的!管你信不信,反正魚塘我是拿下了。我調侃道:是啊,媳婦也有了。大哥憨憨地說:這事兒就得看表弟的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小華。我懶得再跟他胡扯,說:你不是說表哥復活了嗎?你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幾句。大哥說:他回醫院去了,說是還要繼續接受治療。他說了,等拆完線就去省城辦兩件事,一是感謝你讓他復活,二是幫我找到小華。拆線?拆什么線?我問道。大哥回答說:他胸口有一條長長的疤,看上去剛縫合不久,線都還沒拆掉呢。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實在聽不下去了,直接掛了電話。
二
下班回家途中,我一直在想母親和大哥打來的奇怪電話。想來想去,得出了一個結論:大概是母親想念我了吧,所以編造這些鬼怪故事,想哄我回家。這些年一直在外漂泊,已經連續三年沒回家看望母親了,也難怪她老人家會想我,兒行千里母擔憂嘛。今年過年如論如何要抽時間回一趟老家。
回到家,剛打開門,就聽見女友珍珍慘烈的叫聲。見了我,她轉驚為怒,罵道:回來招呼都不打個,想要嚇死我呀?我這才想起,以往每次下班前都會先給他打個電話或者發個短信。干我們這行的,下班時間沒個準。我進門的時候,珍珍正在電腦前看鬼片,難怪會嚇她一跳。我盛了她熱在電飯煲里的飯菜,端著碗坐在她旁邊,陪她一起看。
影片講的是某死去多年的男子突然再次出現在小城里,并處處保護他生前的女友。同時,小城里每晚都會失蹤一個嬰兒。原來,該男子死后依然思念他的女友,于是變成了鬼怪。要想保持容顏不變,該鬼怪只能每天以嬰兒為食,否則就會魂飛魄散。我是個無神論者,自然不會覺得害怕。但其中一個畫面卻讓我心頭一怔。鬼怪與他的女友重逢了,再續前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悅,讓他暫時忘記了吃嬰兒。這晚,女友睡熟了,鬼怪的臉開始變得猙獰。他起床,然后解開睡衣紐扣。他的胸口有好記道疤痕,就像一條條碩大的蜈蚣。這是好幾天沒吃嬰兒的緣故造成的。
胸口,疤痕,難道表哥他……不可能!電影哪能當真!然而,一種超自然的恐懼感依然迫使我胡思亂想,心緒不寧。珍珍發出輕微的鼾聲時,我依然不能入睡。于是打開電腦,在百度里輸入“食嬰鬼”開始搜索。一個論壇里對食嬰鬼有詳細的記載:食嬰鬼是吸血鬼的一種,他們專門咬破嬰兒的喉嚨,然后將血吸光,就像黃鼠狼吸食雞血一樣。論壇里還說,識別人與吸血鬼的方法很多,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照鏡子,如果是人,鏡子里就會出現人的樣子,如果是吸血鬼,鏡子里則看不見倒影。另外,吸血鬼害怕日光和大蒜……看到這里,我稍微松了口氣,打電話給大哥,問他見到表哥的時候有沒有出太陽。大哥的電話關機。我只得繼續搜索,想看看最近老家那邊有沒有嬰兒丟失的新聞。乖乖,不得了,當天還真有一條丟失嬰兒的新聞。我打了個冷噤,再次進入那個論壇。上面說,防止吸血鬼迫害的唯一辦法就是把尸體從墳墓里挖出來,砍掉頭顱,用木樁從尸體的前胸穿過……或者用火把尸體燒毀。
第二天一早,我就給縣醫院打電話,詢問表哥尸體的事兒。對方說,尸體已經被肢解了,表哥的肝臟性能良好,已經移植給需要的人了,“如果你們家屬想要酬金的話,我們可以適當支付一些,但不能找病人要,畢竟我們是簽過協議的”。我說:你們別騙我!我表哥他是不是沒死?他昨天還回過家呢。接電話的女人吞吞吐吐,說不可能。我不依不饒,她沒辦法,說讓我稍等,他們主任跟我說。主任在電話里將表哥狠狠地罵了一通,說他一點都不守規矩,到處亂跑。接著他向我解釋,說我表哥確實死過了,接下來的話跟頭天大哥說的差不多,無非是些醫學研究之類的。最后,該主任反復叮囑我:這件事千萬別外傳啊!我們雖然恢復了你表哥的生命,但還有很多醫學難題需要攻關,需要進一步觀察,等一切弄好之后,我們會安排他跟家屬見面的,還會舉行新聞發布會,向世界宣告我們的醫學新成果。我說道: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將表哥的尸體捐給你們了!主任聽后說:如果你這時候獅子大開口訛我們的話,就請跟我們的律師談好了,我們可是簽過協議的。
我顯然沒想過找醫院要錢,我只是在為這個世界擔憂。復活誰不好?非要復活表哥這個畜生,說畜生都便宜他了,他簡直就畜生不如。這種人活著,對于世界來說,本來就是一種災難,好不容易死了,竟然還復活了。
三
關于表哥,需要從他八歲、我六歲那年說起。那年,我姑姑和姑父在一場車禍中雙雙喪生,而我們家是表哥唯一的親人。我父母出于血濃于水的親情考慮,將他接到了我們家。母親說:不就是每天多一把米的事嗎?一把米吃不窮咱們家。總不能讓他去當小叫花子吧?母親萬萬沒想到,表哥絕不是那種一把米就知足的人。那年頭,農村的孩子放學回到家是要分擔一些家務的。表哥沒來之前,我跟大哥曾有過明確的分工:他做飯,我放牛。表哥來后,大哥主動把做飯的事讓給他,自己上山砍柴去了。然而,當我們一家子回來后卻發現,家里冷鍋冷灶的,表哥躺在床上睡大覺。叫醒后他說他不會做飯。沒辦法,只好重新分工,第二天讓他替我去放牛,我在家做飯。放牛這件事沒有任何技術含量,我們家的牛乖得很,從不亂跑,只要防止他偷吃莊稼就行。可表哥卻故意將牛放在別人家的稻田里,任由它吃秧苗,最后被人當場逮著。賠人家半畝田的莊稼且不說,牛還被毒死了。原來那片稻田頭天剛打過農藥。一頭牛啊,對一個農村家庭來說,那該是多大的損失啊!從此,父母不再要求表哥做任何事,放著讓他玩兒,玩累了就睡覺。其生活習性跟豬無異,甚至比豬還惡劣。豬雖然懶惰,但與世無爭。表哥則不然,哪怕菜里面有一點肉沫子,他都會眼明手快,據為己有。我跟他搶,沒少被他打。我年齡小,自然打不贏他,大哥雖然歲數大,膽子卻小得可憐,根本不敢跟他爭什么。每次挨打后我向母親告狀,母親都會說:那孩子沒爹沒娘,怪可憐的,你就讓著他一點吧。就這樣,我跟大哥讓了他十幾年。
表哥在學校所犯下的罪行更是罄竹難書,至于敲詐低年級學生的生活費之類的都是小事。初中時,他還強奸過女同學,而那位女同學恰好是大哥心儀的對象。那天,對方家長找到家里,要求交出流氓,否則就要報警。表哥毫不含糊,理直氣壯地站出來,說:有本事你們就報警吧。報警了就等于告訴世人,你們的女兒被我玩過了,看她以后還怎么嫁人!還有,強奸罪應該不會判死刑吧?老子總會有出來的一天。等老子出來了,高興呢,就天天強奸她,不高興就干脆殺了算了!殺一個夠本兒,殺你們全家就賺了。最后,還是我母親出面請求和解,賠了對方不少錢。那天,大哥哭得像個淚人兒,跪在那女孩子父母面前,發誓說以后要娶她。
大哥最終沒能娶上那個女孩子。表哥和大哥中考后的那個暑假里的一天,表哥興高采烈又有些神秘兮兮地找到我和大哥,說他搞到了寶貝,要跟我和大哥分享。我一眼就看出,表哥沒安好心,大哥卻老實巴交地想要知道是什么寶貝。當表哥拿出來時,大哥一眼就認出了,那是從學校化學實驗室里偷來的金屬鈉,泡在煤油瓶里面的。表哥說:化學老師說了,這玩意兒遇水會爆炸,我們炸魚去。我告訴大哥不要去,盡管我還沒學過化學,不知道那東西的威力,但我知道偷東西是要不得的。但大哥認為我是小屁孩兒,不聽我的,跟表哥走了。他們走后,我感覺右眼皮跳得厲害,這是出事的前兆。我不敢多想,跑去地里將這事兒給我父母說了。我爸當場就急了,拽著我就往河邊跑。可我們還是去晚了。我們到達河邊的時候,表哥站在岸上哈哈大笑,大哥則在河里撲騰著,周圍彌漫著陣陣水汽,就像燒開水一樣。父親跳下河,將快被燒成焦炭的大哥救了上來,自己卻再也沒有上來過。據大哥回憶,他們到達河邊后,表哥打開瓶蓋,將里面的東西連瓶子一起丟進河里,然后河水開始沸騰,接下來就聽到一聲巨響,一些魚浮了上來。表哥催促道:快下去抓魚啊!還沒等大哥脫完衣服,他就被踹進了河里。
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兒子也破了相,母親終于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報了警,表哥被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原本考上了高中的大哥,因為被嚴重燒傷而選擇了輟學。
我大學畢業那年,表哥被釋放了。據說他在監獄里立過功,減刑兩年,但我實在想不出來這種人究竟如何立功。出獄后的表哥曾回過我們村里,但沒有去過我們家。幾天后,那位曾被他強奸過的女孩子不見了。后來聽人說,她被賣到了山西,強制賣淫,有村里人在那里見過她。其中傻子吳老二的說法最生動:我不僅見過她,還玩過她,這女的屄中間有顆黑痣,難怪命犯桃花!再后來,我曾聽村里人說,那個被表哥拐賣的女孩也不是好東西,被人強奸了不說,還乖乖跟強奸犯走,強奸犯玩膩了之后就把她給賣了。
前年春節,我帶前女友美惠回來。正月初五那天,表哥一副暴發戶的派頭,人模狗樣地來我們家拜年,說是要感謝我母親的養育之恩。我們多次下逐客令,他都死皮賴臉地不肯走,還說這一走不知哪年才能再相見,一定要在家好好孝敬我母親。我們再也不相信他的鬼話,于是背著他商議,讓母親和大哥打著給我舅舅拜年的名義出去,留我和美惠在家。反正我們倆長年不在家,對家里的事情很陌生,少不了會冷落他,再說了,我們有文化,有能力跟他周旋。這一招果然見效,不出兩天,表哥就走了。這兩天里,我以多年不在家不熟悉鍋灶,不知道菜地在哪兒為由,拒不做飯,餓了就啃兩個生紅薯。表哥走后,我覺得有些愧對美惠,就讓她在家休息,我去菜園子摘兩棵白菜來給她生火做飯。我從菜園子回來,發現表哥跟美惠赤條條地在床上做愛。我氣不過,操起掃把給他們一頓狂打。美惠裹著被子嗚嗚地哭,表哥則不停向我道歉。這種畜生的行為,道歉頂個屁用!表哥見我沒有停手的意思,原形畢露,他說:表弟,你太大驚小怪了!不就是個女人嗎?你要是不解氣的話,就去睡我的女人好了,而且還好幾個呢,任你選。面對這種恬不知恥的話語,我實在無言以對。大喝了一聲“滾”,然后就癱倒在地了。表哥就趁這個空檔溜走了。美惠哭著說,她也不知道表哥是怎么進來的,她只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然后就感到渾身燥熱、四肢發軟……
不是不報,時辰未到。表哥的惡行遭到了應有的報應。那天,表哥再次回到家鄉,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輛野狼牌250馬力的摩托車。他取下消聲管,在縣城里飆車,結果撞上了一輛滿載鋼管的卡車,一根從車斗里伸出的長鋼管從他的心臟部位插了進去,烤肉一般將他掛了起來。表哥死后,我本不想回去處理后事。母親不知道美惠的事,勸我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好歹表兄弟一場,回去看看也好。我明白母親話里的意思,她讓我回去處理后事是做給村里人看的,告訴大家我們家如何以德報怨,以此來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表哥的存在,讓我們家在村里受盡了冷落。回到家后,我本想隨便買一口薄板棺材將表哥埋了算了,也算是做到仁至義盡了。就在這時候,那位主任找到我,問我愿不愿意將表哥的尸體捐贈給他們。他說,表哥死時正當壯年,除了心臟外,其它器官均完好無損,正好供實習生們進行解剖,有助于他們進一步了解人體的構造。他還提出,如果我們愿意的話,他跟院方協商,免除表哥的手術費。我想都沒想,一口答應了。表哥這種人,我恨不能誅之而后快,哪怕為他花一分錢我都心疼,更何況手續費和棺材錢遠不止一分。這下好了,我終于跟這個人脫離關系了。我只是沒想到,這樣一個惡棍死后竟然還能為祖國的醫學事業做貢獻。
四
表哥復活這件事之于我,無疑是個噩耗。大哥說過,表哥要找將他的尸體捐贈給醫院的人“報恩”,而大哥輕易就出賣了我。我意識到,以表哥的心胸,他是不會放過我的。所謂的報恩,不過是恩將仇報罷了。誠如表哥自己所說,他是死過一回的人,不在乎再死一次,而我則不一樣,我要跟他斗無疑是以卵擊石。
在電話里,我反復叮囑母親和大哥,千萬別將我的住址告訴表哥。為了安全起見,我搬了一次家,又換了電話號碼,就連母親和大哥都沒告訴過。可他還是找到我了。
表哥登門的時候,正下著雷陣雨,天昏地暗,大有一種風雨壓城城欲摧的架勢。我正要勸珍珍別看鬼片了,電閃雷鳴的,小心電腦被劈壞了。就在這時候,我們聽見了敲門聲。我去敲門,珍珍躲在我身后,戰戰兢兢地。打開門的一剎那,一條巨大的閃電劃過天邊,把來人的臉照得白亮白亮的。其實,即便沒有那道閃電,我也能辨別得出來,那是表哥的那張死人臉。表哥落湯雞一樣站在門口,渾身上下瑟瑟發抖,上下牙齒互相撞擊著,咔咔地響。
進屋后,珍珍讓他去沖個熱水澡,并說給他熬一碗姜湯。表哥說不必了,隨便擦擦就行了。珍珍還要堅持,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問表哥是怎么找到我這里的。表哥說他是從醫院逃出來的,他急著幫大哥找小華,就來到了省城,誰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嗅到了我的氣味,于是就沿著氣味找到了這里。他說:要是這雨早下哪怕五分鐘,我就找不著你了,雷電容易產生臭氧,臭氧會淹沒你的氣味,再加上雨水的沖洗,線索就斷了。我說:是嗎?我記得你不屬狗啊。這時,表哥默默地低下頭,一言不發。我開門見山,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找我,報恩嘛。說實話,當初我的確想過把你埋了,但后來想想,埋了多沒意思啊,無非是爛在土里,還浪費寶貴的土地資源。把你捐給醫院,還能為醫學進步做貢獻呢。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應該也會同意我的做法的。表哥不停地點頭,說:是的,如果不是你把我捐給醫院,我也不會復活。你讓我獲得了重生!我想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仆,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完了,這個無賴賴上我了。我說:咱們是表兄弟,哪來的主仆之分?你來我這里,我很高興,只是我這里的住宿條件太差,只怕委屈了表哥你。總共就一室一廳,我跟珍珍睡了臥室,你睡哪兒啊?表哥說:你太見外了!狗不嫌家貧,這道理我懂。你跟弟媳睡臥室,我就在客廳睡。我說:客廳里連個沙發都沒有,你怎么睡啊?他說:沒事兒,隨便弄幾件破衣服墊在地板上就行,我身體好著呢!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好把事做得太絕,也就只好依他了。就這樣,表就賴在我家里不走了。
當晚,我悄悄跟珍珍商量,讓她去朋友家住幾天,等我送走了這個瘟神再去接她。美惠的事是前車之鑒,我可不想重蹈覆轍。當然,關于美惠,還有表哥的事,是決不能對珍珍說的。
第二天下班后,我約了一幫同事出去喝酒,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家。早上出門時我已經檢查過了,家里連半棵蔥、一粒米都沒有。小樣,我讓你賴著不走,餓死你!反正珍珍被安置去了一個朋友家,我看你怎么報復我,怎么給我戴綠帽子。回到樓下,我刻意往家里看了看,黑燈瞎火的,想必表哥餓不住,走了,或者睡覺了,據說動物冬眠時可以大大減少體內熱量的流失。我打開門,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鼻而來,表哥見我進來,從那堆舊衣服上站起來,沖著我傻笑。我問他為什么不開燈,他說沒必要,反正不開燈他也能看見。我又問他哪來的米和菜,他說他從醫院里逃出來時偷了點錢還沒花完,拿去買米買菜了。嚯,死過一回還改不掉偷雞摸狗的臭毛病。表哥解釋說,他也不想偷東西,可是從縣醫院到省城幾百公里,沒錢可不行。我揭開鍋蓋,發現里面的飯菜沒動過。于是問他,既然飯菜都做好了,為什么不吃?他回答說:你還沒回來,我怎么能先吃呢?我冷笑,心想:你那點小伎倆想瞞我?該不會在飯菜里做過手腳吧?鬼才相信你那么好心呢!我說:我吃過飯了,你自己吃吧。他像死囚獲得大赦一樣,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試探性地問道:真的嗎?那我就吃了啊。說著,口水就淌了下來,接著就是一陣狼吞虎咽。那吃相,仿佛上輩子是個餓死鬼一般。
我很想知道表哥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但礙于面子,又不好直接問。暫且觀察著吧。我告訴他我喝高了,要休息了。表哥聽后,立馬放下碗,替我打開煤氣熱水器閥門,說是放水給我洗澡。我說我太困,今天不洗澡了。于是,他又給我端來一盆熱水,讓我洗腳,并說腳是一定要洗的,睡前洗個熱水腳,對身體有利。殷勤得讓我難以置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倒要看看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那天夜里,我被客廳里窸窸窣窣的聲音弄醒了好幾次,終于忍無可忍,開門出來看。只見表哥守在大門口,耳朵貼著門板,像是在偷聽什么。見我出來,他朝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我說:你到底搞什么鬼?半夜三更的,還讓不讓人睡?表哥馬上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不停地請我原諒他打攪了我的睡眠。我讓他起來說話,并回答我為什么鬼鬼祟祟地。他說他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擔心有賊。我說賊你個頭!我們家住二樓,這棟樓只有七層,沒有電梯,難道樓上的回家都要向你匯報嗎?表哥聽后,面帶委屈地回到客廳里的舊衣服堆里,蜷縮著身子,半閉著眼睛,一聲不響地睡下了。
回到臥室,我感覺這事兒越來越奇怪。猛然間想起了衣柜里的存折。打開衣柜一看,謝天謝地,存折還在。我開始琢磨,明天把家里全部值錢的東西都拿去辦公室鎖起來。這時,傳來了表哥的話:存折在衣柜右側從下往上第三件衣服和第四件衣服之間,不用再藏了,放那兒挺好的。我打開門,問他怎么知道的?是不是進過我的臥室?表哥說他根本沒進過臥室,他是聞出來的。他還說:如果我要監守自盜的話,今天一整天時間,有的是機會。我賠笑道:我可從來沒懷疑過你!我只是很好奇,你怎么會有這樣的特異功能呢?表哥說:如果你像我一樣,也死上一回,估計你也能擁有。具體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活過來之后就這樣了。
我懶得聽他胡扯,徑自睡覺去了。
早上起床時我才發現,客廳較之往日干凈了許多,餐桌上了擺滿了豐盛的早餐。這種事情,珍珍在的時候從來就沒發生過,從來都是我拖地,我給她準備早餐。表哥一臉討好地請我用餐。我說讓他一起吃,他卻說使不得,應該我吃完他再吃我吃剩下的。我依然擔心食物里有貓膩,就說:你有毛病吧?你又不是狗,為什么要吃我吃剩的呢?表哥說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覺得應該這樣才合適。這時,我改用命令的口吻,讓他跟我一起吃,并將所有的食物——蛋糕、牛奶和蔬菜一分為二,一人一半。我見他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沒嘗過的東西,我堅決不先吃。
出門前,表哥突然攔住我,說他想出去走走,請我批準。我說,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出去做什么?他說他答應過大哥,要幫他找到小華。我想了想,由著他折騰吧,省城那么大,找一個無疑是大海撈針。但轉念一想,還是不放心,擔心他出去偷東西。于是對他說:表哥你剛活過來,身體還虛弱,城里污染嚴重,要是弄不好又死了怎么辦?你昨天買的米和菜夠咱倆吃一個星期的,沒必要出去,你就在家養養身體好了。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表哥聽完后,眼里竟然含著淚花。在我的印象中,表哥以前從來沒哭過。
為了證明我上班期間,表哥到底有沒有溜出去過,我特意在門外貼了一張自制的封條。事實證明,表哥的確沒出去過,而且連續好幾天都沒出去過。
五
周末了,珍珍該回來了。幾天不見,我挺想她的。表哥在,很多事多有不便。
一大早,我就對表哥說:你不是想去找小華嗎?今天周末,女孩子大都喜歡逛街,說不定你能找著她呢。表哥聽后,二話沒說就躥了出去。
珍珍還沒到,我竟然接到了縣醫院那位主任的電話,他問我表哥是不是躲在我這里的。我說沒有,他死后我就沒再見過他,也不相信死人還能復活。主任說,如果我見到了表哥盡快跟他聯系,他們等著開新聞發布會呢。
我試探著問:這么說,我表哥他真的復活了?
主任回答道:那還能有假?這么大的事情,我敢開玩笑嗎?
這事聽起來驚世駭俗。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讓他復活的呢?
這個啊?無可奉告!在專利申請成功前,我們是不會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的。
……
任我死纏亂打,主任就是不肯說出表哥復活的真相。不說算了!我又不是學醫的,說了我也未必聽得懂。只是表哥復活后心性大變,讓我感到好奇。
下午了,珍珍還沒回來,打她電話關機,給那位朋友打電話,她說珍珍中午就出門了。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珍珍、表哥、美惠,天啦!情急之下,我只好報警。警察說,一個成年人,電話關機幾個小時,這事兒不歸他們管。于是,我只好托電視臺的朋友發一則尋人啟事。本來我想發兩則的,可是表哥現在的檔案是個死人,而且死了快半年了,就算是尋尸啟示,也早已失去了時效性。
后來的事證明,我的預感是錯誤的。夜里九點多,珍珍回來了。一進門,她就怨我大驚小怪:“不就是逛個街嗎?還用得著上電視臺登尋人啟事?還怕我跟別的男人跑了不成?”我自知理虧,只能道歉,總不能把表哥的事告訴她吧?告訴了她也不會相信。珍珍氣消了之后,我死乞白賴地要跟她做愛。做完后,珍珍收拾好換洗的衣服,又出去了。
珍珍出門時,跟表哥撞了個滿懷,然后就沖著表哥破口大罵。表哥也不還嘴,灰溜溜地進屋,蜷在舊衣服堆了,一臉的沮喪,看上去怪可憐的。我忍不住安慰他,說珍珍脾氣是不太好,讓他別往心里去。表哥有氣無力地說,跟珍珍無關,是小華惹他生氣了。
原來,表哥循著氣味,終于在一家夜總會找到了小華,她在里面跳脫衣舞。跳完脫衣舞,她又跟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去了酒店開房。
她就是只雞!表哥氣咻咻地說。說完,他左右開弓,不停地抽自己耳光,還反反復復說自己是畜生。聲淚俱下,如喪考妣。
表哥說:如果我死前不那么混蛋,表哥就不會討不到老婆,我復活后也不會要求村長把小華嫁給他。小華這種爛貨,哪里配得上表哥啊?我坐牢前,小華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你說他咋會變成這樣呢?
表哥所說的有關小華的事情,我幾個月前就知道了。我曾親眼目睹過她跳脫衣舞,她還因此給我塞了一包錢,讓我別告訴村長。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村長,她可以跟我做任何事。我沒跟她做任何事,但收下了錢,算是封口費。
盡管我對表哥依然懷有戒心,但也不能讓他將自己打死在我屋里啊。我勸他說:你不用自責了,我大哥他從來就想過要娶小華。當初讓你找小華,只是想嚇唬一下村長,誰讓他在村里橫行霸道呢?
表哥這才停止了抽打和哭泣。他說:我這輩子虧欠表哥的太多了,欠他一副美男子的容顏,還欠他一個老婆……既然容貌我無法彌補,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他找個老婆!
我說: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我大哥他寬宏大量,從來就沒記恨過你。
這時,表哥深深地吸了兩下鼻子,似乎有所發現,然后瞪大眼睛望著我。我說你有什么話就說吧,別憋著。表哥說他確實有話要對我說,只是不知道當不當講。我說但說無妨。
你有沒有發現表弟媳她有什么不對勁?
我想說,這還不都因你而起?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我說:沒什么不對勁啊。
不對!我聞出她身上有男人的氣息。
你這不是廢話嗎?難道我不是男人?
我知道你們剛做過愛。我是說,她身上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我突然眼冒金星,頭大如斗。去你媽的!我狠狠地踹了表哥一腳。他沒有還手,而是蹲在角落里,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等待家長的原諒。
后來的幾天里,我都在琢磨表哥的話。翻來覆去地想,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死了一回的表哥確實脫胎換骨了,而且有著過人的本領,那就是他的嗅覺。他能從茫茫人海中嗅出我和小華,嗅出珍珍身上的異味應該也沒問題。這些年來,因為工作的原因,每天早出晚歸,珍珍在家都做了些什么我一無所知,沒少冷落她,想想覺得有些愧疚。愧疚之余,又難免有些擔憂,二十七八的女人,正如狼似虎,身邊沒個男人,想不出軌都難。
我實在不想懷疑珍珍,盡管這之前就有朋友勸過我,讓珍珍去找份工作,別整天宅在家里,但我從來沒把宅女跟出軌聯系起來想過。復活后的表哥盡管不再喪盡天良,卻變得不諳世事。我如此地心煩意亂,他卻不厭其煩地向我保證他所說的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假就讓他繼續去死。他說:你跟表弟媳之間的感情我不管,但我決不能容忍別人給你戴綠帽子。我沒好氣地說:是嗎?你不也給我戴過嗎?我話音剛落,表哥就沖進了廚房,操起一把菜刀,然后解褲子。我問他干嘛,他說:既然你在意這件事,就說明我不可饒恕。我要自宮,以此贖罪。我阻止了他,說:你再給我添亂就滾出去!見我真生氣了,他這才放下菜刀,不聲不響地走到我面前,說:我看這樣好了,我這根棒棒就寄存在你這里,你什么時候想取了說一聲,不勞你動手!我說:你不是嗅覺靈敏嗎?我想什么,難道你沒嗅出來?表哥這時變得拘謹,說:當然嗅出來了,還想出了對策,只是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我說:你已經講得夠多了,難道還有什么不當講的嗎?他說:你發誓不踢我我就講。
其實,表哥所說的也不是什么能讓我走出困境的錦囊妙計,但捉奸捉雙這個詞確實有道理。他還說,他已經嗅出了珍珍偷情的那家酒店和那個老男人的味道,他能輕易從千萬人中將他識別出來。
又一個周末,我跟表哥一起,按照原計劃在那家酒店對街的咖啡屋守株待兔。我記得那天刮著猛烈的西北風,表哥說珍珍他們正順風而來,距離酒店大約還有三公里。我在心里無數遍地告訴自己,表哥的嗅覺出了問題,珍珍怎么會是那樣的人呢?
現在我承認,我根本不具備識別人的能力。表哥讓我感到越來越陌生,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女友珍珍,我也不再感到熟悉。一杯咖啡還沒喝完,表哥的鼻孔就呼呼地吸氣,然后叫我別喝了,目標出現了。我東張西望了半天,并沒有看見珍珍。表哥說,他們就在正駛進停車場的那輛本田車里面。表哥拉著我的手往酒店里走的時候,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我弄不清楚死過的究竟是表哥還是我。
進了酒店后,表哥說先在大堂里抽支煙再上去,他們已經進房間了。我說:那還不趕緊?非得讓事情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嗎?表哥說他嗅出那男的正在洗澡,女的還沒脫衣服,捉奸捉雙,等他們上床了再沖進去不遲。
不得不承認,復活后的表哥的確有著過人的天賦。看見珍珍跟一個大屁股中年男子像蛇一樣纏在一起的時候,我只感到天旋地轉,除此以外,一無所知,似乎時間在那一霎那停止了。知道表哥大聲問我要不要弄死他的時候,我才注意到,表哥正齜牙列嘴、虎視眈眈地望著那男的。我大喝一聲:打!打死這對狗男女!表哥一個箭步沖上去,對著那男的拳打腳踢。男子多次求饒無果后,便開始還手。這時候,表哥就處于下風了。我記得表哥死前打架特在行,此時卻吃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虧。表哥一反常態,像老虎一樣四肢著地,然后后腳一蹬,撲向男子,死死地咬住他的右腳肚子。無論男子如何踢打,表哥就是不松口,鮮血順著他的嘴角往地毯上滴。男子很快就放棄了掙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當打架變成了咬架,我感到一切都沒意義了。我沖著珍珍吼道:以后你再也不用回家了。然后就領著表哥下樓去了。
六
死而復活的表哥不再為非作歹、傷天害理,卻一如既往地讓人生厭。死前的他毀掉了我的初戀,現在他又讓我的第二段戀情化為泡影。如果表哥沒有復活的話,那么,我就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珍珍出軌的事情,我會開開心心地上下班,然后跟她組建其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我連結婚戒指都買好了。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瞎逛,省城里的霓虹迷得我的雙眼辨不出方向。表哥僅僅地跟在我的后面,一聲不吱。我說: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表哥在原地站立了數秒鐘后又跟了上來,于是,我像瘋狗一樣使勁踹他。我每踹一次,他就往后跑出幾米遠,等我轉過身,他又跟了上來。如此反復。我實在沒轍了,就哀求他別跟著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他說他擔心我出事兒,不放心。我反駁道:你有那么聽話嗎?如果你真聽話,我讓你打死那對狗男女,你怎么只盯著男的打?而且還打不贏,只會咬,耍小孩子的卑劣手段。表哥辯解說:你是讓我打死那對狗男女啊。狗男女,先男后女,男的都還沒打死,我怎么能打女的呢?那不是違抗了你的命令嗎?至于咬,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我復活后就明顯感覺到咬人比打人容易。
面對表哥死皮賴臉的舉動,我無計可施,他愛跟就跟著吧。我蹩進一間酒吧,要了一件啤酒,不跟表哥說話,也不招呼他一起喝。表哥像保鏢一樣站在我身后。這時,一個貴婦人模樣的中年女人牽著一條寵物狗進來了,就坐在我左邊的第三桌。我聽見表哥的鼻孔又在呼呼地吸氣,像是在尋找某種有毒氣體一樣。我知道他站不住了,就說:想泡妞就去唄。只是你口味太重,怎么著也得找個年輕一點的吧?表哥小聲地說了句:她本來就不老嘛。說完,就朝貴婦人走去。
表哥到了貴婦人的桌邊,并沒有正眼看過貴婦人,而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條狗看。見貴婦人沒有反應,他索性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將貴婦人的夠從頭到尾嗅了個遍,最后停留在狗的屁股出不停地嗅。那條狗吃驚不小,不住地往主人身后躲,并發出叫聲,向主人求助。酒吧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表哥的凡常行為,貴婦人也不例外,她說了句俏皮話,引起了哄堂大笑。她說:您就省省吧,她不會喜歡你的,她是同性戀。
我不知道在全科動物群體中有沒有同性戀的情況,但酒吧里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讓我覺得很沒面子。我走過去,先向貴婦人道了個歉,然后揪起表哥的耳朵,提著往外走。
結完帳,剛走出酒吧門口,表哥的鼻孔又開始吸氣了。突然他掙脫我的手,耳朵貼著地面,說:快跑!三點鐘方向,500米,有殺氣。我今天丟人都丟到姥姥家去了,自然沒好脾氣。狠狠地將表哥踹倒在地后,我故意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朝三點鐘方向走去。表哥抱我的腳想要阻止我前行,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拖著他走,舉步維艱。
表哥的哭聲很凄厲,跟呼嘯的西北風一樣。我拖著他走進距離酒吧50米不到的地方,前面有十幾個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他們個個都戴著墨鏡、手里握著明晃晃的砍刀。表哥一下子站了起來,一副忠心護主的派頭。我被這場面嚇得酒都醒了,卻佯裝鎮定。那幫人為首的沖著我說:姓馬的,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撒野到韓總頭上去了。我說:誰是韓總?你們搞錯了吧?那人說:別裝了!我也知道韓總睡了你的女人不對,但兄弟我就是吃這碗飯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對不住了,兄弟。說完,他大手一揮,后面的人閃電般向我沖來。我猝不及防,自然沒少挨打。表哥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并跟那幫人周旋。突然,一把泛著寒光的刀向我的胸口刺來,我躲閃不及。就在這時候,表哥跳了出來。那把刀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胸口。那幫人見此情景,一哄而散。倒在血泊中的表哥只說了一句話,就昏迷過去了。表哥說:狗日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新手,刀是用來砍的,不是用來捅的。
情急之中,我竟然想起了縣醫院的那位主任。我在電話中慌亂地將表哥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他說:趕緊叫救護車,我會跟當地醫院聯系的,讓他們將表哥的軀體冷凍起來。
七
表哥的遺體再次回到了縣醫院。主任趕到省城前,表哥就已經斷了氣。臨走時,主任對我說:說不定還有救。還好刺到的地方是心臟,跟上次的位置只偏了半公分。要不然,他死不足惜,可惜了我的最新研究成果。
表哥走后,我的生活一團糟。公安機關的人每天找我協助調查都是小事,表哥這次是因我而死,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如果說表哥以前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那他已經死了,復活后的表哥早已脫胎換骨、換了個人似的,不應該再次接受死亡的考驗。
一晃大半年過去了。沒有表哥和女友的日子,我的生活多有不便。就說吃飯吧,表哥在的時候,根本不需要我操心,每天都吃現成的;表哥不在女友在的時候,每天都是我做飯,但心里舒坦。現在,即便做了飯,也不知道做給誰吃。
秋風掃落葉的時候,我不再抱任何希望了。表哥鐵定沒救了,充滿勃勃生機的春天尚且沒能喚回他,更何況這蕭索的季節呢?我只是有些納悶,為什么這次縣醫院沒通知家屬去認領尸體呢?大概又被他們拿去做什么試驗了吧,那份協議是具有法律效益的。
入冬的時候,我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反正表哥已經死過一次了,第二次死的其實是個死人,沒有人會追求我的責任。可這時,表哥竟然又回來了。這次他不是從縣醫院逃出來的,而是那位主任護送來的。主任說:你表哥太想念你,已經試圖逃跑尋找你多次了。被抓回來后他揚言要絕食。我們沒辦法,只好送過來了。說完,他塞給我一包錢,反復叮囑我照顧好表哥,千萬別讓他再出事兒:“你只管讓他吃好喝好就行,除此之外,他想出事兒都難。”見我的居住條件不算太好,主任又自作主張,給我重新租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帶全套家具。
起先,我沒弄明白主任話里的意思。什么叫吃好喝好就不會出事兒?把表哥說得跟豬似的。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主任的話還真有道理。豈止是有道理,簡直就是入木三分。
有了新的住房,我也就不太好意思讓表哥繼續睡舊衣服堆了。兩個臥室,一人一間,剛好。由于我對表哥抱有歉意,所以我將那間采光好的大臥室讓給了他。表哥也不推辭,推門進入,倒頭便睡,連門都懶得關。他大概很久沒好好休息過了吧。
第二天早上,表哥還沒醒。我做好早餐,想讓他起床吃了再睡,卻發現昨晚幫他關門時不注意按下了門釘,門給反鎖上了。敲了幾聲沒反應,我也就不再堅持了。讓他再睡一會兒吧。我把早餐給他熱著就上班去了。
下班回到家我發現,餐桌上杯盤狼藉,灶上卻沒有任何煙火氣息。顯然,表哥起來過,吃完了剩下的東西,卻沒有自己生火做飯。也就是說,這一天他就只吃了一頓。此時,他的房門開著的,他還在床上睡著,鼾聲雷響。走到他的房門前,一股尿騷味撲鼻而來。我掀開他的被子,發現濕了一半,表哥就睡在干的那一半,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看來,表哥的情況很糟糕,小便失禁卻不自知。我將他搖醒時,他滿臉的不樂意。我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做飯吃,他懶懶地說了聲懶得做,說完繼續睡,連身都沒翻一個。這讓我想起了表哥第一次死前,那時候那從來都不做飯。難道第二次復活的表哥回復了第一次死前的狀況?我有些不安起來。
我打電話給主任,將表哥的情況向他匯報,他回答說:只要他活著就行,至于怎么個活法不重要。你的任務就是,在新聞發布會召開前,千萬別讓他死掉。其余一概不用管。錢不夠用就說一聲,我們會給你打過去的。
錢明顯不夠用。表哥的情況每況愈下。他不僅不做任何家務,連廁所都不肯上,無論是小便還是大便,他都在房間內解決。不出三天,那間明亮的臥室就變得烏煙瘴氣、臭不可聞。有一天,我出門時故意沒給他留飯菜,等我回來時發現,表哥竟然將家里的生米胡亂吃了幾把,然后又昏昏睡去。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我必須給他請個保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
保姆是個50多歲手腳還算麻利的農村老太太,一臉的皺紋。見到表哥的情況,她的皺紋變得更深,說要我加工錢,否則就不干。她說:這哪里是照顧人啊?簡直就是喂豬和打掃豬圈。沒辦法,我只得找主任要錢。主任回答說:要錢沒問題,只是要過些時日,我們支出科研經費可是要上報的,否則誰也不敢私自挪用。不得已,我只好先用自己的工資墊付。
第二天,老太太就辭職不干了,還哭哭啼啼地。她說表哥不僅好吃懶做,還極不配合,給他換床單時,他都不肯站起來一下,“這還不打緊,我好不容易將臭氣熏天的床單從他身下抽出來,他竟然一下子跳了起來,要強奸我。幸好我跑得快,否則就晚節不保了!”我不相信表哥會做出這種事情,即便是在喪盡天良的時期,他也只會強奸少女和少婦,對老太太他從來都視而不見。在審問表哥的時候,他支支吾吾。看來,保姆說的事十之八九是真的。我氣不過,就往死里踢他。他也不反抗,只是嗷嗷地叫喚。
保姆走后,我也辭職了,專門在家照顧表哥。這倒不是因為我有多高尚,而是因為主任給的錢委實不少,遠遠超出了我上班的收入。我用那些錢在省城買了一套新房子。這段時間,我沒少打表哥。光打還不過癮,我想試試表哥的忍耐度。每次做飯,我都只做我一個人的。等我吃完后,再把殘羹冷炙和擇菜時丟掉的爛葉子和在一起煮給表哥吃。表哥吃得津津有味,吃得無怨無悔。有時候,我好幾天不給他換洗床單,他也沒有怨言,床上沒干凈地兒了,他就睡地上,地上也全弄臟了,他又回床上,睡在已經風干的他自己的大便上。
八
終于,表哥被主任接回縣醫院開記者招待會去了。我沒有跟著去,但從電視上我知道,新聞發布會辦得很隆重,來自世界各地的醫學專家都到了。主任站在臺上高談闊論,表哥坐在旁邊打瞌睡,東倒西歪,嘴角還不停地淌口水。
我原以為,表哥的故事到此就該結束了,誰知這才剛剛開始。
一周后,主任打電話給我,讓我去縣醫院領人。我說我很樂意照顧表哥,只是工錢是否應該再增加一點。主任說,表哥已經跟他們醫院沒有任何關系了,現在歸還給家屬,一點也沒談錢的事兒。我說這年頭,上個廁所都要錢,沒錢誰照顧他啊?主任說: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管不著。我說表哥原本是個死人,要還的話,你們就還我一具尸體,活的我不要。主任說:沒問題,你表哥的壽命本來就不長了,等他死后我再還給你。說完就掛了電話。
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大約一年后,我都快把表哥的事給忘了,竟然接到了主任的電話,讓我回去領尸體。我說我們可是簽過協議的,表哥的尸體交由你們做試驗。主任說:是這樣的,但協議里面沒說試驗完后醫院不將尸體交還給家屬。如果你不來的話,我就通知你母親和你大哥。
自從表哥第一次復活,幫助大哥弄到了承包魚塘的合同后,他就沒有再回去過。后來我騙母親和大哥說,表哥早就死了,回去的是他的鬼魂。他在陰間受到良好的教育,于是改邪歸正。他覺得愧對我們家,所以才冒著魂魄灰飛煙滅的危險回去幫助大哥,算是對我們家的一種補償。要不然他怎么會出現得那么及時呢?母親和大哥對鬼神的事深信不疑,給表哥燒了點冥幣,這事兒就算過去了。還好,他們不怎么看新聞,不然我的謊言就穿幫了。還有一種可能,他們看過那天的新聞,但是沒認出表哥來。表哥第二次復活后,在我這兒受盡了虐待,已經不成人形了。更何況,那時候的表哥已經被主任他們改名叫“樣品1號”,桌上的水牌寫的是“sample 1”,而不是表哥的名字。所以,我決不能讓母親和大哥知道表哥的事,尤其是他因我而死的事和我失敗的戀情。
來到縣醫院,我對主任說,領尸體沒問題,但你必須告訴我你們是怎么讓表哥復活的,不然我就寫新聞,說你們搞學術作假,表哥根本就沒活過來,你們找了個長得像的人來冒充sample 1,以假亂真,反正表哥現在已經真正地死去了,死無對證,而我,是表哥的親屬,而且我手里握有你們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書。主任想了想,說:可以,但你必須保密。否則我就上法院告你敲詐我們的科研基金,要知道你從我這里拿走的每一分錢都是有記錄的。我說沒問題,這樣大家就互不相欠了。
原來,表哥第一次死亡時,除心臟外,其他器官都很好,而主任的醫學課題正好是利用心臟移植手術讓心臟病患者重獲新生。主任說,心臟移植手術其實早就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了,只是之前的移植都是將人的心臟移植到另一個人身體內,但人的心臟是稀缺資源,不容易搞到,而他要做的就是跨物種移植。
表哥第一次復活,是因為主任他們給他移植了一顆狗心臟。主任說,他起初的目的只是單純地延續表哥的壽命,沒想到他的生活習慣也會隨之改變。這時我才想起,第一次復活的表哥的確不像人類,他睡在鋪有舊衣服的地板上卻不會著涼,每次都喜歡吃我剩下的食物……由此可以斷定,主任給他移植的是土狗的心臟,而不是寵物狗的,否則他不僅會顯得嬌氣,而且不會那么忠誠。
第二次,主任將一顆豬心臟移植移植給了表哥,因此,他擁有了豬的生活習性。
我問主任:既然狗的心臟那么好使,不僅能延長人的壽命,還能改善人品,你們為什么要給表哥換豬心臟呢?主任說:你以為配型那么好找啊?要知道,殺狗是要向有關部門提出申請獲批后才可以的,各種手續麻煩著呢。當時,你表哥都死了8個多小時了。要是死亡超過12小時,就算是神仙來移植也同樣無力回天。沒辦法,只好找了顆豬心臟,殺豬不用遞交申請。
最后,主任長嘆了一口氣,說:可惜啊!動物的心臟給人體供血的能力有限,移植成功后,病人的生理機能急劇下降,終將難免一死。要不然,也不會讓你來領尸了。
我開玩笑說:難道你們就不能發明一種人造心臟?利用外力驅動,比如電池啊什么的,再加上一個滑動變阻器,根據實際需要調節電阻大小。
主任一聽,喜出望外,狂笑了半天,說:簡直就是天助我也!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得在病人的胸口裝一條拉鏈,以便及時更換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