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以前,城北的黑河大橋就是我們一家人常去的地方。下午吃過飯以后,踏著黃昏的夕陽,邁著細碎的步子,走近大橋,這條不知從何而來又向何而去的大河就實實在在地被我們踩在了腳下。那張父母至今還保存的洋溢著幸福的老照片里定格了一家人的身影,也定格了腳下干涸的河床,身后已沒有了夕陽,身邊的紅柳仰著紅穗子直指蒼穹,周邊的暮色沉浸在亙古的蒼茫里。
十多年以后,城北的黑河大橋依然。只是,全家人各自奔忙,只有我一個人靜靜站立在橋頭。并不寬闊的河道里,漫漫秋水迎著圓圓的落日軟軟流淌,落日一點點下沉,長長的河水就跟隨著一步步流淌。暮色漸漸逼近,那一幕老照片里的亙古蒼茫又浮現出來的時候,我的內心竟起伏不平,望著這干瘦的微波細流,我的眼前卻是一片滔天的洪波巨浪……
相傳,上古時候,古老的羌人悠然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再后來,也就是治水英雄大禹生活的那個年代,天下洪水泛濫成災,民不聊生。祁連山下也一樣,洪水四溢,波浪翻滾。于是大禹跋山涉水,察遍九州地形,左手拿規、右手握矩,風塵仆仆地來到祁連山下黑河流域治水,他還沒有來得及欣賞祁連山皚皚白雪、合黎蒼蔥古木,就靜靜站立在黑水河畔的制高點,悵望兇波惡浪,恣意橫流,四野高坡上苦苦掙扎的難民雙膝跪地,兩掌合一,祈求上蒼,躊躇滿懷的神情赫然印刻在了他清癯的臉上。一路走下去,先劈開山丹的龍首山,但水溢到了合黎山還是四處流淌,無法前行,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的大禹循規蹈矩,匆匆順流而下,又劈開合黎山,河水咆哮西去,終于,使水流暢通無阻,《尚書》中記載:“禹導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碧咸狭魉宦废蛭髦北脊艜r稱流沙的居延海。在這傳說之后的五千年漫長歲月里,黑河流域神秘恒荒、幽遠豐富、浩壯多彩的歷史畫卷就跟隨三千弱水的波濤洪流奔騰而來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禹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功績澤被了黑河流域世世代代的百姓,廣袤荒垠的青蔥草木,悠然縹緲的飛禽走獸,西風流云、朝霞殘陽久久駐足回望,陶醉于此,千秋百代不曾眨眼。如果說祁連山是河西人的父親,那么黑河水就是河西人的母親,巍巍祁連,浩浩黑河,哺育一代代的兒女,延續一代代的血脈。烏孫、大月氏、匈奴、突厥、吐谷渾、吐蕃、回鶻、黨項、蒙古,這些已經遠逝飄零的民族,曾經揮舞著勝利的獵獵狼旗,躍馬疆場,往來馳騁,垂涎于這蒼茫大地雄渾俊美的顏色,鐵蹄過處,草木啾然。我想,他們除了狠勁吸吮牛羊的殷殷鮮血,或許可能就是肆無忌憚排山倒海地以天為蓋以地當床恣意妄為地繁衍生息,膘肥體壯的牛馬,桀驁十足,野性勃勃,在嬌艷炎炎的烈日下,空曠的草地上憋足了勁歇斯底里地發情、嘶鳴。湛藍的天宇,蒼寒的山岳,幽古的黑河,依然靜穆在洪荒的歲月里,任時間隨意流逝,任天地岑然枯寂。
如今,這些民族隨著華夏農耕文明的延伸黯淡地謝幕了,在歷史的煙塵灰燼里,烏孫、大月氏、匈奴、突厥、吐谷渾、吐蕃、回鶻、黨項、蒙古,就像羅布泊一樣,僅成了一個個史書上的陳舊名詞,一個個抽象的空殼概念。一座座廢墟,一個個遺址,孤獨而又冷清地站立在西風殘陽中瑟縮發抖,它們似乎還想訴說點什么,似乎又欲言而止,最后,也只是低低垂著披散的頭發咻咻地嘆息,發出曠世的幽怨,游離著隔世的荒涼詩意,恍惚中胡笳凄怨聲聲,琵琶蒼涼錚錚……
山,還是祁連山,河,還是黑河,天空,依然湛藍。
可,我們缺失了什么?我一臉茫然。
千年無語。
千百年后,望著隨沉沉日暮西流而去的瘦弱的黑河,回想著曾經的曾經,有史以來的黑河,成了泛黃的史書中已然模糊不清的記憶,但我還是清晰地記著這樣幾個不為人熟悉的人的名字,和他們所做的一些事情。
明代龐尚鵬曾多次向朝廷提出:對黑河要加以保護,黑河有林才有雨,有雨好積雪,賴積雪之水,資灌溉之利??赡亲飷禾咸斓那宕兛偠侥旮?,在追剿羅卜藏丹增時,為趕出祁連山深處的叛軍,下令放火燒山,黑河上游原始森林、草原慘遭滅頂之災!從那時起,黑河就像一頭傷痕累累喜怒無常的野獸,水流時而呼嘯狂奔下山,席卷無數的良田,時而蹤影全無,只留下干渴河床上將死未死的魚痛苦呻吟,雖然后來年羹堯在黑河流域大搞均水,但這些微不足道的做法又能挽回什么?之后,清將岳鐘琪征討謝爾蘇部番族時,在桌子山、木茂山,又以慘絕寰宇的縱火焚林,取得赫赫戰功,留下遺荒千古寸草不生的祁連山在身后默默哭泣。為此,甘肅提督蘇寧阿曾撰《八寶山森林積雪說》,科學論證森林與水源的關系,并奏請嘉慶帝批準,用萬斤生鐵鑄八寶山碑“圣旨:妄伐一樹者斬”并派人入山護林,想以此保住黑河的命根子,救濟苦難中的蒼生黎庶??商K寧阿剛死,八寶山森林又被奸商大量采伐,一幕幕悲劇重演。光緒年間,甘肅提督周達武為修府衙,派人在黑河口大量砍伐參天古木。民國時期,馬步芳軍隊牧馬無度,所到之處,草木為之一光,為修公路、營房破壞大黃山原始森林近40平方公里,部下韓起功在黑河上游大堵麻、小堵麻、大河口肆意砍伐破壞大片天然森林。焦土無言,天地有淚。如今,這些功臣或者罪人都已經隨滔滔的河水作古,遍體鱗傷的黑河靜靜承受著刀削斧砍的這一切。我,除了鉆心徹骨的疼痛,還能說什么?
歷史永遠向前的腳步一刻都沒有停留過。沿黑河一路走來,遙遠蠻荒異族的單于和閼氏的身影蕩然無存,叱咤風云的張騫、霍去病、趙沖國、沮渠蒙遜、左宗棠早就灰飛煙滅,北固城、黑水國、駱駝城、黑山城已將千古文明長埋黃沙戈壁之下?;蛟S,出現在海市蜃樓里美麗的樓蘭古國在向它們招手。那么,現在由誰來見證這一切呢?天穹滿眼的蒼涼與靜穆,穿透四起的狼煙,苦苦追尋,從祁連雪峰到古居延澤。是白雪熠熠荒寒了千年萬載的祁連冰川?是讀舊了滾滾歲月紅塵的紅柳叢?是飽經滄桑變幻輪回的沙棗林?是看穿了地老天荒癡心不改的芨芨草?還是千年屹立傲然荒漠的神樹胡楊?還是眨著藍瑩瑩眼睛的馬蓮花?還是在大漠中追尋絲綢之路曠古悠悠的駱駝?亦或是依舊朝著日落殘陽軟軟流淌的黑河水?一串串問號,就像精光裸露的合黎山上的石頭,數之不盡,又看不清,它是來自秦漢煙塵還是唐宋風雨??赡?,只是那刀光劍影、沙場枯骨、殘陶斷瓦、瀚海烈焰、戈壁秋風、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悄悄隱沒了一切,覆蓋了一切。
曾在一本書上讀到,水文地質專家通過衛星航拍對古河道遺跡研究發現:史前,黑河曾是一條水量豐沛橫流河西走廊、穿越巴丹吉林沙漠、漫過居延海三角洲、縱行蒙古高原、抵達呼倫貝爾盆地古河道、匯入黑龍江、傾注太平洋與黃河長江不相上下的外流河。驚嘆于此,滄海桑田的歷史變遷改變著黑河的命運。也還就是在幾百年前,受不了沙皇奴役折磨的十六萬土爾扈特人,衣衫襤褸興沖沖地從山水遙迢的伏爾加河畔來到水草豐美的居延海的時候,是碧波蕩漾的黑河水,古韻參天的胡楊林喚起了這個民族的新生??蓛H僅在幾百年后,他們的后代卻被狂風和荒沙迷離了眼睛。居延海在哭泣,土爾扈特男人不再俊朗,女人不再憨笑,黑河水不再一路歡歌、奔騰不息流注到他們的家園,飛鳥絕跡,干涸、枯竭、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千萬年不倒的胡楊帶著夢想倒下了倔強的身軀,風沙一路刮到北京。歷史又像古老少數民族圖騰里的讖語重演,一個土爾扈特很老的族長穿著隆重的祭神服裝,雙膝跪地,兩掌合一,在滿目荒涼的居延沙海邊,懷揣著虔誠的靈魂,額頭深深地埋在了黃沙里,祈求上蒼。天地為之悲慟!此后,一路又一路的專家走進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問天索地,尋根究源,盡力彌補前人的罪過。
我們的家園還會飛鳥翔集、云環水繞、蒹葭蒼蒼嗎?古老的在風中搖曳著滄桑的甘州木塔喃喃自語,它仿佛從那大佛寺睡佛朦朧的睡眼中回到了蘆葦飄漾的云水世界……
我,遙望遠遠逝去的黑河,也謙恭地雙掌合一、閉目冥禱,用身上滾燙的血液作犧牲、心里吶喊的哀傷作祝語,深深地祭奠我的母親河,長流萬古。
選自線裝書局《黑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