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嵬坡,被夕陽的余暉浸染,像浸泡在血色中的一幅畫。
掛在天邊的落日,一半還留在地平線上,它猶猶豫豫地緩緩下降,仿佛懷揣心事的女子,不愿匆匆就此別離她的愛巢。她一步三回頭地注視著馬嵬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無限留戀地環視著塵世的一切,極不情愿步入那個混沌的世界。她已不在乎什么風度,更不顧忌華麗的容顏,輝煌的一幕漸漸消失,只剩下落寞和一片黯淡……
輕風無語,但大地知道。當千年前的往事在大地上躑躅,我的眼光與思緒卻在金子般的余暉里搜尋。我尋找著從古至今的,曾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與愛妃楊玉環的那塊訣別地;尋找著因洛陽兵變,范陽失守,太平天子率群臣向南逃遁時,被激怒的兵將斬相國,逼貴妃,楊門恩怨化成了一縷煙云,還有流淌的血漬浸濕了的土地。
多想在大唐的天空下,仰望閃爍在銀河中那兩顆最浪漫的星星?;蚴且粋€不切實際的臆想,穿越時光的隧道,目睹玄宗與玉環在生死離別時刻是怎樣的難以割舍,楊氏一門在馬嵬坡被斬是怎樣的大快人心,中國歷史隨著馬嵬坡事件又發生了怎樣的改變。
假如真有前世今生,那么天寶元年初夏某日的那個黎明,我是站在大唐的天空下,我也許是唐明皇的隨從或是楊玉環的侍女,我也會看到安史之亂帶給大唐的恐慌和混亂;我會親眼目睹作為皇帝,那萬分驚恐中的無奈;我能有幸一睹貴妃華麗容顏下,那含情脈脈的眼神里,浸滿的憂傷與無奈;我也一定會在憤怒的人群里,與將士一同緊握長劍直刺楊國忠心臟,親眼看看野心勃勃,擅權獨斷,橫征暴斂的相國猥瑣在血泊中的下場;我會同將士們攜手向前,為保衛大唐江山奔赴疆場討伐叛逆。也或許,我會學著大唐文人們那種特有的浪漫和多愁善感的情懷,為《長恨歌》添上濃厚的一筆。
我凝視天空,眺望遠方。遠處公路上疾駛的大小汽車,忽閃著的燈光里,似乎藏著無法言說的秘密,撲朔迷離的曖昧。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高高低低的土坡,裂開樹皮的老樹,將古老的歷史、變幻的風云、凄美的故事,一并收進了它滄桑的心底。
低頭看濕漉漉的草尖上滾動的水珠,似乎是人在流淚,我隱隱感到,這是楊玉環悲戚傷心的淚水。
千年前,楊氏門中的玉環,冥冥之中好像是專為李隆基而生。李隆基第一次看見楊玉環,就顧不得禮義廉恥,千方百計占為己有。沉溺于美色中的玄宗,從此不理朝政,以至于叛軍逼近長安,才倉皇逃竄。
為了自己的皇位,為了安定軍心,順從民意,天子只好違心地,將罪過歸于楊玉環,賜予自己心愛的人一條白綾。
楊貴妃同皇宮其他被賜死的嬪妃一樣,她用愛人,用皇帝賜給的那條長長的白綾,在馬嵬坡佛堂前的一棵梨樹上,結束了自己38歲的生命。馬嵬坡的黃土就此掩埋了絕代佳人的遺體。
我在幻覺中行走,在臆想中眺望、尋覓。
頭頂偶爾有鳥兒飛過,那雙雙對對的鳥兒,興奮、快樂,它們發出的聲音悅耳、動聽。也有身形孤單的,有氣無力地拍打著翅膀,是那樣的無助而又凄涼。我想,那些鳥兒中一定有玄宗和玉環的化身。
我放慢腳步,傾聽來自地層深處那抱憾終身的長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那一聲從大唐的天空飄過明清的歲月,一直流傳到今天。失去了玉環的隆基,品嘗著分離的痛苦,失去的悔恨和漫漫長夜痛苦的煎熬。
恍惚中前方好像有一位濃妝艷抹的女子,神情淡定地向我頻頻招手,從她身上散發的香味,已讓我如癡如醉,這是一股暖暖的香氣,空氣里也彌漫著甜甜的氣息,那如煙的往事,從這香氣中輕輕飄來。大唐華麗的裝束集于她一個人身上,大唐的脂粉唇膏和女人浪漫的格調,幾乎被她一個人耗光。“您好!”猛然醒悟,原來是一位著裝入時的現代女子同我搭話:“請問,要住宿嗎?”我擺手示意,女子悻悻而去,我的目光又與馬嵬坡的大地對接。
涼風撲面而來,千年的歷史,千年的刀光劍影,只能在我的心底蕩起些許的波紋。塵世中那些剪不斷的情感糾葛,仍在世間一幕幕上演。歷史在譴責大唐皇帝的同時,也被他們忠貞不渝的愛情深深感動著。
我想不明白的是,難道沒有楊玉環的出現,玄宗就不會貪戀美色?大唐就不會衰落?
楊玉環只不過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弱女子,她沒有呂后的野心,缺少馮太后的剛毅、果斷、遠見和膽識,她更沒有武則天的不擇手段、野心勃勃。她雖然身陷皇宮的強權勢力之中,卻從不干預朝政,只是為自己的親屬謀求官位,爭名分。
斜暉脈脈水悠悠,過盡千帆皆不是。歷史的煙波就是這樣撲朔迷離。
天空無語,它總是靜靜地觀察著人間百態。對于千年前的那段歷史,我的文字里沒有贊揚,更沒有歌頌。置身厚重的歷史古地,我只能屏息靜氣,聆聽玄宗同玉環在大地深處悲痛的啜泣。
從時光深處吹過一縷悲風,撥弄著剛出土的兩片花葉,葉片緊緊依偎在一起,仿佛訴說著纏綿的情話,就像兩個相愛的人,永不厭煩地摩挲著、體驗著它們之間的那種柔情蜜意。我想這大概就是古人形容玄宗與玉環愛情的象征“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結連理枝”。暮色將至,一切都在靜謐中孕育著。
微風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有人輕吟著昨天的故事。我想我的耳朵再長,也不可能穿越時光的長廊,只是我的思緒、我的靈魂在千年前的馬嵬坡游蕩。腳步挨近一片莊稼地,那聲音更清晰,更纏綿。哦,原來是藏在青苗地里的小蟲子,雙雙對對話衷腸。
目送著天邊臥進地平線最后的云朵,我準備返回西安。我盡量抬輕腳步,我怕我的笨拙驚擾了玉環的美夢,我怕我的莽撞,讓剛剛落幕的那些絲絲縷縷的霞光再度悲傷……
選自《渭河文化》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