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親們只喜歡用農(nóng)歷丈量日子,還喜歡賦予那些深深淺淺的日子以哲理味,而對陽歷卻一貫麻木不仁。
三月三,已是冬之末春之初,萬物復(fù)蘇欣欣向榮。然而,我一想起那個日子就會情不自禁的心痛,以至于淚光潸然。
那天,是父親的忌日。
20世紀80年代中期,父親終于撂下潦潦草草的生活擔子,以80個春秋的長度為自己卑微的生命畫了一個圓。
父親生于清代末年,一生潦倒窮困、顛沛流離,在民不聊生的坎坎坷坷里逃難、謀生、掙扎。
我的祖父在搖搖欲墜的清朝末年,為逃兵災(zāi),逃到了筠連縣雙河的一個山村度日,沒落潦倒,40多歲就死了。父親弟兄二人,大伯在硝煙彌漫的年代和他的一幫淪落潦倒的“袍哥弟兄”去闖西寧,一生未成家,最后落得個豎著出門,橫著歸家——客死他鄉(xiāng)——那情景好不凄然!
我的父親一生經(jīng)歷了五次舉家遷徙,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了躲避地方武裝抓壯丁,輾轉(zhuǎn)遷徙到了地處云川交界的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又經(jīng)歷了三次搬遷,才來到我現(xiàn)在的老家那個地方,以他有氣無力的話說,就是越落后越偏僻的地方,打起仗來越安全。他決定在那兒把一個叫家的窩安定下來,再也累不起了,再也折騰不起了。盡管那地方除了山還是山,除了貧窮落后還是貧窮落后,窮得天放晴久了連水也沒得吃,貧窮得寅吃卯糧,一年四季全家老小一臉菜青。
當一個人被充斥著凄楚的流浪拖拽得太久了,猶如荒漠里的喪家犬,痛苦迫使他饑不擇食的現(xiàn)實居無定所,若能像一棵樹一生也不挪窩該多好。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漸漸讀懂了父親,讀懂了他一生與生活和命運打拼的不容易。
新中國成立了,百姓翻身做了主人,但百廢待興,一切似乎都從零開始,在饑寒交迫里父親種了許多竹子,水竹、慈竹、楠竹、斑竹、黃皮竹、黑竹……凡是農(nóng)村能見到的竹子父親都有種養(yǎng)。父親種養(yǎng)竹子可不是為了顯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高雅逸趣,也不是為了搞好綠化和陪襯風(fēng)水,我父親壓根兒沒有文化修養(yǎng),連扁擔大的“一”字也不認得,因此那些科學(xué)術(shù)語對父親來說過于尖端,也因此我輕而易舉地斷定,他的種竹行為和這些東西是八輩子都沾不上邊兒的!
父親種竹的動因非常原始,也非常樸實——純粹為了穿衣吃飯和方便家庭農(nóng)具的使用。父親在閑暇里跟師傅學(xué)了一門手藝,這個師傅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鄉(xiāng)村匠人——篾匠。他會編簸箕、筲箕、大背篼、方背篼、皮夾撮、笆簍、篩子,會打曬簟,會編篾墻壁,會打麻籃篼……大凡農(nóng)村常見的篾制用具,他都能編制。
父親編得最多的是皮夾撮,這印證了市場價需要由消費者左右的觀點。因為皮夾撮拿到市場上去比較而言好賣一點,能夠換幾個鹽巴錢貼補貼補家用。雖已年過花甲,但他還是樂此不疲——沒有其他的經(jīng)濟來源呵!
編皮夾撮用得最多的是慈竹。砍竹時也很有講究:一年青的不能砍,要砍三年以上的老竹,篾匠用的齊刀磨得飛快,剖開竹子時先在靠巔一頭的橫切面上砍一個“十”字,然后用“十”字形木楔子卡進去,只管用齊刀背敲打木卡子,嘡嘡嘡……竹子順著竹紋一分為四,再剖開就可以制篾條了,父親的篾條制得十分勻稱,篾黃由于易碎,只能取下來曬干當柴燒。制好的篾條青篾少黃篾多。父親編織起來十分嫻熟,一天能編四五個坯子。
編好坯子接下來的工序是用楠竹硬篾片子熨鎖口夾子,套上去就可以鎖口鎖圈梁,鎖口用蠟篾(放在污水中浸泡上幾個月的青篾)。鎖圈梁一般都用椅子藤,就是常見的藤椅用植物藤條纏繞的那種白生生的藤子,那種藤子生長在陡巖陡坎的荒林子里面,嫩藤是淡綠色的,老藤呈褐色。上山采集時都采用老藤,一圈圈綰起來,背回家放在二水鍋里連同宰細的豬草一起煮熟,剝掉皮子,然后在清水中洗干凈放在太陽壩子里曬干,從中剖開就可以使用了。
編皮夾撮看起來似乎不繁復(fù),但真正做起來是挺難的。我在八九歲時,父親叫我跟著學(xué)習(xí)編織,我老是笨手笨腳的,編坯子是要按在平整的地上,手腳連用編制成人字形紋路,還要用砍板把每一匹篾條擠緊,這樣編制出來的皮夾撮才不至于齜牙裂縫。之后拿起來坐著放在懷里編織它的兩個角,這一工序決定著皮夾撮的美丑,一點兒也馬虎不得……
產(chǎn)品出來了,能換成錢才是硬功夫。寒冬臘月里,隨時都是寒風(fēng)刺骨,隨時雪凌滿天,現(xiàn)在我還在奇怪那時的雪凌怎么下得那么多?下泡雪還不打緊,泡雪只要下到了矮山的壩里,天便會自然放晴了。我光著八九歲的腳丫子,腳后跟冷凍得開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縫,再加上凍瘡,走路時疼痛難忍,到晚上洗腳時又是一番鉆心的煎熬。
逢趕場天,父子倆背著皮夾撮走二三十里路到牛寨去賣。大清早就得出門,一路行來,需要歇上三四回,就像上坡挖地、鋤草,每次歇息,父親都要從荷包里拿出他包扎在膠紙里的葉子煙,專心地裹上一支,裝在用水竹腦殼做成的煙斗里,摸出用煤油做燃料的土打火機點燃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為什么要抽葉子煙,他說是為了給自己加加勁兒,還說抽葉子煙特別來勁——飽吃冰糖餓吃煙嘛。也難怪鄉(xiāng)里上了一定年紀的男子漢往往不吝惜用肥地種葉子煙。抽完了就在翹著的腳尖上磕掉煙鍋巴,把煙斗別在腰里,父子倆就開始了新一段路途的丈量。葉子煙我沒學(xué)會抽,曾經(jīng)由于好奇學(xué)抽了半支,付出了昏睡半天的代價,就再也不敢抽了,包括紙煙在內(nèi)。
小號的每個賣三毛,中號四毛,大號六毛。大中小各抱兩個在懷里,其余的放在背篼上襻好,我和父親就開始分頭沿街叫賣,買皮夾撮的人沒有不討價還價的,往往少五分甚至一角錢也出手了。天寒地凍讓穿了幾件帶著補丁衣褲的我也冷得渾身發(fā)抖,特別是光腳丫子根本不怎么聽使喚。往往賣了一整天,直到天晚人散也沒有賣完。父親焦頭爛額,一臉的滄桑與凄涼,但還是帶著我進餐館(公社食堂)買飯給我吃,他自己也吃一些,但我敢肯定他沒有吃飽——那絕對不僅僅是忍嘴待兒!那香噴噴的米飯和黃瓜湯我一生也忘不了。
后來,跟著父親多次背著皮夾撮到市場上去賣,他看我的表現(xiàn)還不錯,就給我買了一雙削價的帆布膠鞋,被我珍藏了兩個月到過年的時候才充滿愛憐地穿在腳上——畢竟那是我的第一雙膠鞋。后來穿了近兩年實在縫補得無法再縫補才扔掉。
記得一次父子倆非常倒運。那是個趕場天,趕街的人比較多,生意還不錯,到中午時分,手里的貨基本上出售完畢。父親不經(jīng)意間把手往荷包里一摸,頓時心驚肉跳,臉青目黑,趕三四場才賣出來的十多元錢不翼而飛!這不啻晴空霹靂,他馬上明白過來——今天遭遇扒二哥(扒手)了。他只差一點就在牛皮寨街上暈倒,我扶著他失魂落魄地回來后,他就一覺睡到第三天中午才拖著好像沒有骨頭的身體起來,似乎頭發(fā)更白了。那錢是他的吊命錢??!要知道那年代這筆錢對年過花甲的父親來說已經(jīng)接近天文數(shù)字了。
我家養(yǎng)蜂以后,父親就用竹絲子編蜂桶,編好桶形,兩頭做木蓋蓋上就可以了。我家用土辦法養(yǎng)蜜蜂,高峰期達十多桶,到現(xiàn)在也還養(yǎng)著四五桶……
最后,父親的篾匠手藝我終于沒能學(xué)成,因為父親叫我去讀書,盡管山高路陡,盡管學(xué)費每學(xué)期需要一塊多錢!
我的讀書生涯從十歲時才開始,雖然特別遲,雖然幾經(jīng)瀕臨輟學(xué)危機,但所幸從未留級,11年后,我走上了教學(xué)崗位。
家徒四壁,我舉步維艱地讀初三的時候,父親就撇下我撒手西歸了,走得那么決絕,一意孤行,每每使我在孤傷的夜晚,苦澀而艱難地咀嚼“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深深況味。那些個難以忘懷和無可奈何的傷痛呵!
但父親的篾匠手藝并未因此失去家傳,我哥不但會做木貨(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木匠),還把父親的篾匠活學(xué)過了手,并且傳給了我的侄子。
我想,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