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四十年代一個臘月天,年少的母親跟隨大人去縣城街里趕集。要過年了,年貨需要辦很多。母親低頭走路,一邊想心事,一邊隨意踢著路邊一疙瘩冰——感覺有些不對,拾起細瞅,卻是一坨冰糖!
大人急忙攬過母親,將那坨“冰”掉頭翻個反復確認。哦,好大一坨冰糖,那時是說什么也舍不得買的。不要錢的,從天上掉下來的,抱在懷里心安理得卻又不太踏實的冰糖,讓人驚喜得不知所措。
一時間母親恍若身處夢中。母親說,當時她又想拿著又想扔掉。哦,就像人說的,母親如同抱了個燙手的山芋。這故事我聽后,也有些發懵如墜夢中(一半清醒一半夢中,這很典型。如任何一個正常人,半日勞作、半日睡眠,乃標準人生境況)。
接著他們就在路邊站定,手捧冰糖,等那失主來尋。令人不解的是,等了許久也沒見有人來。最后大人道:“丫頭,我們回吧。這冰糖,人家送給你了。”母親就這樣懵懵懂懂抱著冰糖回了家。
邂逅的甜,必將盡情被舔舐、被吸吮,親切爽徹而又滿口余香轉瞬即逝。那是甜味到達了五臟六腑。甜潤嘴和甜潤五臟六腑,后者最重要。生活的清苦天天都那么緊密具體,好像有時眼手心、腰腿肩齊上都來不及。這次由五臟六腑回饋過來的甜當然不同以往,它的甜度前所未有地強了十分乃至百分。雖說一切咋樣還不知道,可日子已顯得更有盼頭、更來了好心情。從臘月到正月,從初一到十五,從冬天到春暖花開,年少的母親,被家族里大人孩子刮目相看,命中所得出落成一個長相甜美的大姑娘。
冰轉瞬間化作糖,可知它本來就不是冰;母親踢冰識冰,足見明眸澄澈不會看走眼。冰糖冰糖,你先落地為冰,然后還原作糖慷慨交至母親之手,一個專門眷顧,一個精心安頓,看樣子都要有了。
這冰糖“繡球”的不期而遇,莫非意味著改變命運的姻緣要降臨?說來豈是巧合。不久后的某年,便有了土族人的父親家,去向漢族人的母親家求親。
住在一個叫“崖頭莊”的小山村的父親,家境很一般。而母親家住縣城西下街,它是集榨油、釀酒以及鹵肉、蒸饃多家生意于一體的一條旺街。母親趙家曾為望族家境頗殷實。這樁看起來不大門當戶對的親事,未經周折就成了。原因簡單,土族家這個俊朗后生不僅踏實勤奮而且學有技術。還有就是:已20出頭的他,即將應征參加解放軍。
那是1949年初秋,正值收獲時節。從婆家鄉野到娘家城里,剛解放的歡喜和新婚的歡喜,傳統土族婚禮和同樣傳統的漢族婚禮相遇相接,十里娶親迎親路上,上演著如今只有在電影電視里才能目睹的場面,真是熱鬧非凡喜上加喜。
父親成為土鄉參軍第一人,這使他后來成為互助土族人里少有的建國前參加革命的離休干部;母親成為土鄉第一個“軍嫂”。一切歸屬了母親,只有到這里,一個聲音會明確告訴人們,這個男人屬于這個女人。城鄉眾親戚贊不絕口,崖頭莊上羨慕而絕沒有“嫉妒恨”的談論,一直持續到幾年后我們出生,持續到我們都懂事上了學,傳到我們的耳朵里。這光彩當然是母親帶來的,更是父親帶去的。
新婚甜蜜,甜過冰糖。冰糖?冰糖早被忘卻。冰糖的事,母親還來不及給父親說,可知這份甜蜜與冰糖無關。這份甜蜜,真的與冰糖無關嗎?
那該是一段很缺糖的歲月。冰糖被粗心丟失又無人來找,好像只在如此佐證丟糖人的絕望:冰糖丟了,還能再找回來?缺糖的問題后來出現了,但似乎,大人小孩并未為此發過愁(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種“黑糖塊”一毛錢一把,也難能隨意多吃;一種“牛奶糖”更奢侈)。如今,糖果多得又過剩了。唉,多了就會不珍惜,就可能含在嘴里,也嘗不出那種甜了。
幸福是幸福的領頭雁,苦難是苦難的獨木橋。父親入伍不久,部隊便照顧新婚的母親隨軍,住到了大城市烏魯木齊,又很快生下了兒子,那是1952年夏。所以大哥名叫建新——建設新疆。那年是龍年,今年(2012年)也是龍年,剛好一個甲子,所以大哥現在也60歲了。第一張全家福:父親身穿軍裝,母親也身穿軍裝,大哥“憨敦敦”在中間,三口之家家道初興。
幸福和苦難,被認定是孿生一對。萬沒想到,第二個出生的我唯一的姐姐小梅,在一歲多上夭折。那是從新疆回家鄉探親,滿懷歡喜卻不幸遭遇厄運。老人話講,原因是“換了水土”。“娃娃稀奇著,長大肯定胡嘟攢勁子個姑娘”,阿舅一說起就痛惜不已。
那晚夕半夜里,莊子上貓頭鷹啼號,此乃家鄉最忌諱的兇兆。姐姐剛來陽世,又迅即返回陰間。父母無奈,無奈若何?甜蜜瞬間打碎,變成刻骨的傷痛。這事對他們打擊太大,也成為這對年輕夫婦后來感情怨怒不讓的導火索(但好像有著約定的默契,我們從未見他倆提此事一句)。就痛定思痛又下決心:要再生一個女兒!這心愿成為兩人的共同意志,連生三個兒子也無悔不改。最后終得愛女,毫不猶豫取名“春梅”,不由分說的心結,直對那個“梅”字。沒說的,那種甜,那種相隔十余年的甜,又回到他們心里了。
有甜蜜,有苦痛,大抵是每一個降臨成人之生活必經。然后,便會進入一種庸常平淡狀態,這實際上就是一種境界。這還意味著,有的事只有那么一次,像你的年齡,你的青春,是絕不可能復制或重新再來的。
無憂無慮,近乎無所事事,近乎無精打采;有鹽不咸,有糖不甜,有酒未醉,猶如無歡無樂,無驚無喜,那不叫人生。命運的秘密就在于,它會有那么一次顯山露水,讓你當一回神,讓你成一回仙。而后呢,又讓你回復到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回復到什么也不是。
老家院落,記憶里每天清晨,都鳥鳴紛紛、日頭紅紅。這時醒來,就聽見本家姐姐們唱著歌兒。她們唱的是《南泥灣》,“花籃的花兒香……”。聲音感覺比郭蘭英還受聽。哦,她們在相互梳洗打扮,她們少女的面龐紅撲撲,她們的發辮,在明媚的朝陽下黑又亮!
母親幸運地成為母親,我幸運地成為她的兒子。“隨后,才幸運地有了咱這家,”我告訴妻子和兒子:“道理如此簡單,否則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關鍵是:一切原本是不可能的,它完全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樣子。生命和生活,就是把一種不可能,變化成鐵板釘釘的可能。
得恩受恩,能不能感恩報恩是這個世界容納接受而不厭煩拒絕我們的主題。我的兄長和姐姐,我的弟弟妹妹,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有很多,但主要的就一個。而它遠不是常言道你情我愿、結婚生子那么簡單。此前,須有一個善緣妙不可言。事情就是這樣只可意會:它就是有賴于那坨冰糖,或是類似冰糖的什么。
事實上,母親記憶:“那坨冰糖足有兩三斤,好長時間一直沒有動,就在堂屋桌上供品一樣供放著。后來,后來就不知道了……”
哦,冰糖真的一直沒被掰碎吃掉,哪怕是吃了一小塊也不行,這怎么會呢?
一定是家人聽了老人的話,講究了什么。想想也對,冰糖事小,家教門風事體可大。一坨冰糖的最終去向,如同它的來路,亦成為了謎。
這神奇的新年禮物,若被母親當作冰疙瘩一腳踢開,該如何是好?多少人打它旁邊走過都沒察覺。它的命運,原本要么滾下溝渠被水沖走,要么在公路上被車輪軋得粉碎,落得個無影無蹤。這塊冰糖你究竟是咋啦?你從哪兒來?哦,這就不用問了;你要到哪去?這倒已經很明白。唯母親眼見了,唯母親靈醒如鏡,所以,她身手如神點石成金——剎那時,猶如一塊普通石頭變成了璀璨的寶石,在年少母親手掌的瞬間。
那是這個世界某時某刻才能奇異綻放的人性光輝。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