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慣了教育學科的論文,看到鄭也夫教授指導下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本科生的教育調查,不由得眼睛一亮,心生驚異。這些稚嫩的學術新手,訓練有素地操弄著社會學的手術刀,從一個個很小的切口入手,對教育切片取樣、掃描透視。基于社會學、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法,以敘事、描述為主,加以歸納和分析,幾十篇論文如同對教育病的一張張彩超和CT,不動聲色而深刻入微,呈現出清晰的病理,時有令人觸目驚心的發現。
中國的教育病由來已久,甚至對教育的憤怒和批判都已經過時。盡管如此,并不能認為“是什么”的問題已經不是問題,確定真問題就成為有價值的研究一個基本前提。這一冊調查的諸多選題都在人所共知之外見人所未見,令人耳目一新。例如:示范性高中的進入、競賽班學生的高中生涯、本科畢業生被就業、大學生入伍的收益風險、軍事化的初中生活、一個高中生早戀的故事、一所鄉村學校的迎檢過程、政治課在北大、奧數行業中的北大人等,都不是從大而無當的國家話語、政策宣示中產生的,來自活生生的日常生活,來自率真清澈的學生之眼。
與之相連的,是自下而上的底層視角。如同趴在地上取景那樣,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絕大多數調查是對在校學生的采訪,這不僅是一種便捷的途徑,同齡人之間的采訪,學生采訪學生,更容易獲得外人難以獲知的真實。這使得這些研究具有不一樣的深度和感染力,不止得到一些真知灼見,而且有觸手可及的質感和溫度,令人感受到在冷靜的記錄背后那些掙扎的鮮活生命,這是特別難能可貴的。
例如,對于那些制造著高考神話的超級中學,作者揭示了它精確到每一分鐘的教學管理,34分下課、38分下課之類。還有這樣的細節:有的學生睡覺不脫衣服,因為早上沒有時間疊被子。高中3年沒有脫過衣服睡覺的學生居然不在少數!
關于復讀與中學聲譽的制造,作者揭示了學校通過壓縮學生分母,制造升學聲譽的內幕,由此出現大量的轉考和棄考。老師動員一本、二本無望的學生轉學,為什么是可行的呢?因為其它學校的“校績”是以三本或專科上線人數來計算的,這于是成為一種“雙贏”。
在這種考試工廠,復讀生甚至是受到優待的。學校的教育目標變得這樣赤裸裸:任何課外活動都是浪費和多余的,因為“復讀班和應屆班不一樣,復讀班是來學習的”。為實現學校“北清率”的師生博弈同樣冷酷無情。老師利用信息優勢,形成一整套對付學生的策略,為取得自身的經濟利益,千方百計動員高分考生報考清華北大而罔顧學生的風險,他們一旦落榜就成為學校有利可圖的高分復讀生。
幼兒園的智育同樣令人震驚。在基本沒有競爭壓力的北京郊區幼兒園,大班的知識學習包括清華少兒英語、數學、語文等。數學不僅要掌握20以內加減法、100以內順數與倒數,還要學會數字排列、幾何圖形等。最為焦心的是珠心算,要達到100以內的數字連加七八次的難度——筆者完全沒有想到珠心算已然成為幼兒園的“奧數”。然后,是頻繁的評估、比賽,珠心算要求10分鐘內完成80道算術題,所有測試和比賽成績都與幼兒園排名和教師績效獎金掛鉤。據筆者調查:大部分孩子在幼兒園階段已經對學習產生了厭倦、畏懼的情緒,自信心受到很大打擊。
在許多中小城市和縣城,幾乎都存在著學生在老師家寄居的現象,寄居成為教師創收的“合法”渠道。被采訪的學生告知,在他們那里,老師私下把這種現象稱為“養豬”,一般交流都是問“你養了幾頭”?
這種比較是十分強烈的:產量巨大的教育學論文正在新一輪科學化、專業化、新潮理論的洗禮之中,突顯著一種流行中的單一。教育經濟學的定量研究方法如同其學科重要性那樣不斷膨脹,社會學、人類學方法和定性研究則明顯旁落,它顯示的其實是教育研究中人文性的旁落,復雜社會關系中人的命運、情感和溫度,日漸為“純科學”的數據、模型取代和湮沒。也許,這就是非教育學科的北大社會學的青春學子對教育研究所做的最重要的啟示和貢獻。
開辟“批判的教育社會學”的鄭也夫,其抱負當然不止于此。在這本書的姊妹篇《吾國教育病理》中,他對教育沉疴做出了“學歷軍備競賽”的診斷,很有說服力。至于教育“怎么辦”,是否能夠走出“囚徒困境”進入一個正常狀態,則需要更多的人、更多方面的探索和努力,也是我們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標。
(作者系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