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也要皈依佛門

父親說，他也要皈依佛門。

我一聽，愣了——父親？皈依佛門？這可能嗎？

父親是個地地道道的漁民。據說，從8歲起就跟著他爸爸上船搖櫓拉網了，直到60歲時，在我們這些子女的要求下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漁船，開始他的岸上生活。風來雨去，潮起潮落，父親這五十幾年的光陰全部奉獻給了廣闊的大海，所以，和許多海邊的漢子一樣，父親豁達，沉穩，也許見慣了海的莫測，對于生命的變幻，父親更有一股隨波逐流般的淡定與坦然。所以，盡管閩南的家庭大多充滿著封建崇拜，但父親也只在每年正月初九傳說中的“天公生”那天才起手上香，畢竟，漁家的日子，除了運氣，更多的還是經驗與勇氣！可是，就是這么一個坦蕩的漁家漢子，怎么會在七十高齡的時候，突然提出要“皈依佛門”？

家里，母親是虔誠的。從二十歲嫁給父親開始，母親很快就跟周圍的閩南媳婦一樣，初一、十五、初二、十六、逢七、見三地燒香拜神。有道是“能上山，莫下海”，討海吃飯的漁家媳婦，從來都是提心吊膽的，除了眼巴巴地瞅著潮汐盼著老公的回航，她們能做的，也就是燒香拜佛求神的保佑了……

從小，我家供奉著三尊“尩公”。一尊“土地公”，一尊“周公”，一尊“關公”。 這“土地公”是父親海上捕撈時撿到的，出于對“神靈”的敬畏，父親把它帶回了家讓母親供奉。而 “周公”與 “關公”卻是在“除四害”時母親冒著風險從廟里偷偷請回來的，這在當時得有多大的誠心與勇氣！也許就是這份信仰與虔誠，這三尊“尩公”從入住我家那一刻起，已然成了我家的一員，凡大事小事，母親皆會與之商量并得出方法，這其中的個妙，也就只有母親懂吧！

歲月在母親的早晚供茶上香的虔誠中悄然而逝，母親的鬢角由灰變白。而父親，這個傳統的漁家漢子，也從掌舵能手變成了家里的“后勤部長”：做三餐，帶孫子，簡單而快樂。我們甚至都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產生“皈依佛門”的想法！

母親“皈依佛門”已是多年的事了，而事實上我們對“皈依佛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太理解，只知道皈依后的母親很忙很充實，她要念經，要記住每個月幾天的“齋戒”（即吃素），在每個佛誕日都要去寺廟“消災解厄”，她甚至還在佛友去世時去幫忙超度，等等。難道……父親看到母親忙碌的晚年生活心生羨慕繼而產生皈依的想法？

問父親，他說不是。那好好的為什么也要“皈依佛門”？父親并不回答。自私地說，我們并不希望父親皈依，皈依后的母親因有太多戒律，家里的事幾乎沒管，父親成了母親最堅強的后盾，如果父親也皈依了佛門，難道我們也要跟著過每個月吃齋，不吃牛肉不殺生，跟佛門弟子一樣清心寡欲的生活嗎？

不敢想像！

日子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流逝。不茍言辭的父親在我們勸說與疑惑下沉默不語，于是，父親“皈依佛門”的事沒再提起。七月的陽光火一樣地熾烤著大地，母親跪在佛前，一如既往地虔誠念經。鄰居嬸娘沒能熬過這盛夏的炎熱，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三天兩夜，念經牽亡的嗩吶聲日夜不停，子女悲傷的哭嚎此起彼伏，母親念經縷縷中斷，父親坐在沙發默默地抽著香煙。我們也請假做了喪事的后勤人員。閩南農村的喪事是隆重的，不管你有沒有錢，那該有的道場也得安排，哭喪隊，禮樂隊，道樂隊，等等，幾天折磨，鄰居家病倒了一大片，而那喪事的花費帳單竟高達幾萬！雖是惡俗卻屢教不改，母親搖了搖頭：苦了嬸娘的孩子，又得節儉幾年才還得起這喪事的費用！如果她也皈依佛門，這人一走，念完經超度好就往西方極樂去了，干凈又簡單……

原來，在母親她們這班佛友的概念里，“去世”是一件幸福的事，是脫離了人間苦海，了除人間的業障而登上西方極樂，子女親屬都不用流淚，只需鮮花，只需佛經，干凈而又安靜地升上極樂……呵，誰信呢？人死一把灰，若有前世今生，誰來主導輪回？還是好好過屬于自己的每一天吧！

九月，母親高血壓發作，不得不住院治療，又在住院期間查出了冠心病，于是一住半個多月。在這么長的住院時間，為了不影響我們工作，父親成了母親的全程陪護。也不知道老兩口在住院期間產生了多少人生感悟，出院后不久，母親就帶著父親到附近的禪福寺為父親做了皈依的程序，直到禮成后才讓我們知道！！

也不好再說什么了，畢竟，這是父母的心愿！

又是一個佛誕的日子，母親在一邊虔誠地禮佛，父親微笑地靜默著，他清風道骨的模樣，確實有佛門弟子般的脫俗飄逸。我悄悄靠了上去，問父親：“你會不會念經？”

“不會！”

“會不會像母親這樣膜拜？”

“也不會！”

“那你為什么也要皈依？”

父親看了看我一眼，定定地說：“這樣，我和你母親都上極樂以后，就不會給你們增加各種負擔……”

我的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