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
在我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
一些樹消失了,一些樹又生長起來。
面對那些消失了的樹,
我一想到,我就會心生疼痛,
我覺得它們是我的親人。
對于我要說的樹,我有一種清醒的自信。從我記事開始,我就記住了許多的樹。在我生活的村莊,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似乎是,我一呼應,那些樹就朝我家圍了過來。它們圍繞著我家的土屋瓦房,用一種彌漫的綠蔭小心地護佑著我的家,滋養著我的性靈,再用一些鳥兒的聲音向我傳達某種幽深的寂靜,時時穿透我的心靈又讓我在這樣寂靜的綠蔭里無限遐思。我有理由相信:我充滿憂郁而孤獨的心靈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被塑形的。
圍繞著我家的那些樹,有的已經消失,有的還健在。在這里,我想寫的就是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樹。當我小心地從我的記憶中打撈時,那些消失了的樹,又仿佛聽到了我的呼應,全都活了過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無法繞過去那些樹。它們分明離我遠去了,是它們突然又回過頭來,追上我,在時間和空間里,命運般纏繞著我。我注定與它們緊密相連,用我所能的觸須,和它們一起,向天空和大地深深呼吸。
最早消失又最先聽到我呼應的,是我家院坎邊的一棵棕櫚樹,在我記住它的時候,它就已經很高大了,它又高又直地站在我家院坎邊,在它的末梢長著并不太多的棕葉,傘蓋般由它自己筆直的身軀高高擎起,像極了我小時候隨意折取的玉米稈的天花舉過頭頂迎風奔跑的樣子。它如此決絕地高大,像一個一意孤行的人。母親一年一年地把它厚密的棕毛準時旋割下來,用來纏繞在背簍的底部,讓經常接觸地面的底部不易被磨破。再就是用它編織背簍的背系,寬大而柔軟,極為舒適。我家有一把父親用了許多年的涼紙用的棕刷就是用它的棕毛編織而成的。我還聽母親說過一句俗語:“栽棕不墊瓦,十年不得刮。”不刮棕毛,棕櫚樹自然就不會長得如此高大。同時我也相信,在它的根部,父母栽種的時候準是墊上了一些瓦片。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許多類似的樸素思想就是這樣代代相傳的,并神奇地靠近神圣。盡管它如此高大,如此的一意孤行,我們還是讓它貼近我們的生活,由于它的特殊位置,正好在它的對面,有一棵杏樹,我們就在兩棵樹的中間拴上一根鐵絲,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把我們洗干凈的衣服,晾曬在鐵絲上。也因此,我們讓兩棵彼此想望的樹,有了感知對方的維系。但我怎么也想不起這棵棕櫚樹是在什么樣的境況下被伐倒的,對它樹干的需求,遠沒有對它棕毛的需求那樣強烈。我只記得它被伐倒之后,被擱置在院坎邊,無人問津。
接著就說一說這棵杏樹吧。它的樹梢高過了我家的瓦房,我小時候爬上去摘杏子時,就曾沿著它的枝丫爬到過我家的房檐上,并因此居高臨下,俯視我的家園。屋后的那一片青岡林和幾處竹林也就一覽無余了。不過,那時我并不懂得欣賞風景,只是急切地摘下杏子,酸酸的,狠狠地吃個夠。如果按季節來算的話,除了櫻桃,杏子就是春天成熟最快的果實。我清晰地記得,杏子成熟的時候,正是插秧的時節。一干人幫我家插秧,在吃過午飯后,每個人都摘上一捧泛紅的杏子,自在地邊吃邊向我家坡下的田里走去。也許是那時候吃過太多的青杏,一直到現在,杏子仍是我最不愿吃的果實。但在那時,那些杏子著實養育了我慌亂的胃和時刻饑餓的眼神。我還記得在這棵杏樹下,母親栽種了一株葡萄,好讓它攀著杏樹向上生長。杏子下樹之后,我和二哥就數算著葡萄成熟的日子。那是怎樣的一種等待,用我們現在的心境是無法揣度的了。當這棵杏樹從我家的生活里謝幕時,在我家瓦房的右邊,又有了一棵新的杏樹。它的成長,沒有人刻意栽種,也許是我隨手扔下的一顆杏核,它就發芽生根長成了一棵杏樹。似乎在那個年代,所有生命的成長都不需要刻意的呵護,它們就長大了。對一棵樹而言,它們的成長、成材,卻是最自然不過的事。
在這棵杏樹的下邊,有一粗壯的桃樹。說它粗壯,是因為我一記得這棵樹,它就已經很粗壯了。這也是那時我家唯一的一棵桃樹,它分兩大干支,在此之上又有無數分支,整個夏季,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整個夏季,我就在它的枝丫上爬過去爬過來,摘取那些不斷成熟的桃子。母親不允許我在樹上邊摘邊吃桃子。母親說:“這樣明年的桃子成熟后會生蟲。”真是這樣的嗎?至今我也沒有得到驗證,只是那時覺得母親說的一定是有道理的。并且每年也都有很多生蟲的桃子。我不敢造次,每次總是小心地摘下桃子,下樹后才放開了吃。還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與這棵桃樹有關,有一次,我不記得做錯了什么事,被父親打了,又是晚上,我一氣之下跑出家門,找不到去處,于是我竟然悄悄地爬上這棵桃樹,蹲在樹梢的一處丫巴上。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后來父親端著煤油燈出來找我,喊著我的名字,從樹下過了幾趟,我硬是沒吱聲。那個夜晚,我是狠下心來要在那個樹丫巴上度過。最后是我二哥發現了我在樹上,我才下來。我不知道,那時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膽量,敢一個人摸黑爬到樹上,并要在樹上度過整個夜晚。我也不理解,那時我的做法竟如此古怪,大膽而富于想象,用一種無聲的反抗,報復了父親。
桃樹最終也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因為到后來它很少結桃子了,結了的桃子成熟時也大多生蟲,它實在是有些疲憊了。在我家的屋后,又長起來幾棵新的桃樹。于是父親就決定砍掉它。我們家似乎有一個慣例,每年都要伐倒一至二棵樹,用來儲備一年的柴火。父親和二哥砍桃樹時,我曾阻止過,我的自然觀虛無觀大不過父親的需求觀實用觀。我也不爭辯,爭辯也無用,我理解父親作為一個農民的樸素的生存之理。父親要伐來做柴禾的樹,均是那些彎曲而沒有大用的樹。這恰好與莊子的思想“大樹因不材而生”相悖。對那些長得好的樹,父親總是把它們留著,絕不輕易砍伐它們。
值得一說的是我家的幾棵紅椿樹。其中一棵就在那棵新杏樹旁,準確地說,應該是新杏樹在紅椿樹的旁邊。紅椿樹實在是我們村里長得最粗大的樹,它絕對是我們村莊里的參天大樹。村里人的許多實木家具用的就是這種紅椿木。也因此,它一度成為村里最有價值的樹。位于我家屋旁的這棵紅椿樹在我上小學時就被父親賣了,它粗壯的腰身至少要兩個大人才能合抱。當時因了我大哥上高中,實在是差錢,父親才想到了賣紅椿樹。買樹的人總是善于算計,他們買了樹,卻不砍走,而要讓我父親答應讓它繼續在我家的土地上生長著。直到它越長越粗大,價值得以無限放大后,他們才把它伐走。我清楚地記得這棵紅椿樹至少又在我家的屋旁生長了十年。在這十年里,我們天天看到的大樹,就長在我家屋旁,然而它卻不再屬于我們家。直到現在,我家屋后的一棵紅椿樹也是十幾年前就賣給他人而至今還生長在我家土地上的。紅椿樹見證了我家那些年的貧窮歲月,可以說,紅椿樹的生長史就是我家的辛酸史。正是因為這些,讓我在那些貧窮的歲月里又多了一些隱忍和堅毅,默默忍受,暗自努力,走向屬于我的光輝未來。也算是沒有辜負紅椿樹的守望和期許,更讓父親從那些深深的無奈里如釋重負。
我必須言及的樹,還有那棵構皮樹。它就長在我家門前的路邊,它比我的任何一個家人還年長。在我小時候的一個夏秋,它就被狂風,也可能是閃電,折斷一只手臂,并順勢向下,把它的樹干連皮帶樹撕裂下一半。自此,它就裸著一份巨大的傷,默默地,頑強地活著。它的傷口,也不斷成了蟻穴和蟲巢,成了時間侵蝕的標本,再加上我兒時的手不斷地掏空,最后成了一個可以避雨的樹窠。它龐大的樹身,就只剩下一半樹皮,而伸向天空的另一只手臂,它順勢倚靠在了它旁邊那棵枇杷樹的丫巴上。仿佛一個獨臂老人舉著自己的獨臂,向高遠的天空宣誓。我看到了它的頑強,看到了它的堅挺,并寫過文字贊美它對于我的精神引領。現在我突然就后悔了,父親多次提及把它伐倒算了,而終于在有一年冬天伐倒了它。我回家看到的只有它根部的半圈弧,突兀而孤傲地露在地面上,仿佛訴說著它無盡的悲傷……我驀然發現,我竟是如此地忽略了一棵樹一生如此巨大的悲傷。在它頑強生命力的背后,面對自己巨大的傷,任腐爛在身體里蔓延……我只看到了它的頑強,卻無視了它的悲傷,我習慣用深入人心的方式去深入一棵樹的內心,對一棵樹內心巨大悲傷的忽略,我想我是有罪的。
寫到這里,我的心突然被挫痛了。在我的老家,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一些樹消失了,一些樹又生長起來。面對那些消失了的樹,我一想到,我就會心生疼痛,我覺得它們是我的親人。我的一生,注定無法繞過它們獲得某種超然之趣。我認定,在我的生命里,有著太多關于樹的秘密存在,它們總是在不經意間觸碰著我的神經,仿佛來自樹的本身又似來自我的內部。是樹本身在言說,還是樹要通過我代它們言說,我沒有弄清,似乎也無以弄清,無須弄清。
選自新浪博客《做減法的樹》,云南作家淡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