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六月,太陽紅成了農家檐下懸掛的辣椒。白熾的鋒芒淌下來,令人眼皮都不敢抬。高考落榜的我在鄂爾多斯高原的小城東勝做了名三輪車夫,憑借著樸實的汗水洗滌落榜的傷感和生活的無奈。
那天,我在街口的視野因等待一場生意而擴大。街盡頭飄來的紅裙女人在眼前悠然展成古詩詞的意境。她心事重重的目光在陽光中浮沉,好幾次裊裊游來,又折回。她后來在街對面站下,飄揚的紅色,在擁擠中飛起,像孤獨的薩克斯,美得令人心碎,拽住了一群三輪車夫的目光。她好幾次揮著彩陶一樣光潔的手臂,我以為是招呼誰,就依然如石像保持著永不安歇的向往。不想納涼的幾個青皮車夫呼地站起,竄上車,似兔子一樣迅疾地向她蹦去。我的心情正在陽光下碎得一團糟,不想他們都垂頭喪氣地收攏了忙亂的腳步:叫你呢。你小子艷福不淺。我驚訝的目光在她的臉龐上泛濫,記憶依然是一片空白。跟蹤一個人,她的漢語如嬰兒學語。跟蹤?她掏出一張相片,指著相片上打著領帶、穿著西服,臉色白凈的男人:就他,市工行上班。為什么要跟蹤男人?難道是便衣警察?男人又是干什么的?她只是滿臉憂郁地看著我,雙目黯然成枯萎的山藥葉子??刹幌窬煅??是干什么的?難道是販毒分子?所有如風一樣串過的猜想,擦疼了我打量的目光。
下午5點半,太陽依然像從油鍋里撈出。我感覺到自己快成了一團燃燒的火焰。相片上的那個男人從市工行的大樓里暴露了,略顯點胖。我窺望的心似失聲的弦,一絲絲,一絲絲地彈撥著他如煙似霧的一舉一動。他的背影,自遠而近灑落在如潮的人群中。我的肌膚,幾乎變成了青銅色的陽光。后來,他打了一輛的士帶著我的目光延續到街盡頭就模糊了。我傻了。走進電話亭,茫然地撥通了“紅裙子”留下的號碼。她的郁悶滲在無言中,如一尾游魚,我感到了它的波動。一陣沉默后,甜甜的聲音驟然響起,向我說了她的住址,讓去取工錢。拆開毒辣的陽光,我按址索驥敲開了她家的門。那是一個怎樣的家呀!面積約有160多平方米的四室一廳,像久違的田壟,明快地拂過了我壓抑的神經。34吋的壁掛彩電、冰箱、洗衣機……令我嗅到了一股富裕的氣息。鋪了氈的地,雪白的墻壁,這是我夢里諳熟的氛圍。心跳的我,看見那一個個工業時代的產品像一只只靈動的鳥,古典的紅裙子領著商潮里的鳥群廝守著一片寂靜。左邊裝飾過的暖氣上放著一幅36寸大的被紅綢蒙著的裝飾框。難道那是幅畫?女人可不像畫家??!應該是和男主人的結婚照吧?她掏出二百元,打破了我如水一樣抖著冷顫的猜想:你繼續跟蹤他。需要打的就打,的錢我付。
第二天中午,我在市工行門口跟蹤上了男人。他的步子,一粒一粒地撒進了喧鬧的市聲。男人停下,巫術一般摸出手機。他清晰而又模糊的嘴唇啟合,似刀片劃過。一臉的溫柔,宛如莫扎特的《安魂曲》,在人流的林間回旋。后來,一輛夏利出租車的車門悠地張開,一口吞沒了他。在另一輛出租車的幫助下,我窺望的目光直逼而去。獵點近了遠了,遠了近了。夏利從我慌亂的視線里局促地拐進一個小巷,停下。我正要付車錢,就見一個花一樣鮮嫩的妙齡女子閃出,搭上夏利,然后融入了白茫茫的陽光里。我乘坐的車,也沿著目光射出的方向著急地蠕動。夏利開到小城最大的金元娛樂城前,像我們經常看到的愛情場景一樣,男人挽著女子進去了。那情境像是一對夫妻??磥砑t裙子女人是一個富婆,想勾引男人??!沒得到的事物總是最好的,可愛情的溫度能隨便測量嗎?我的心沉重起來。但還是在電話上向她將真實的情況送了過去。下午,市工行門口又多了我飄移的目光。他神秘失蹤了。夜色進入分娩的時候,我撥通了她的手機。她的聲音透著涼意,你過我家來。搭了公交車,我的心緒如潮,漲上來又退了下去。到她家時已是燈火闌珊,她正一個人在喝悶酒。舉杯的手,正潑灑著一地的光,銀子一樣亮的光。一口一口的烈酒把這個夜晚的孤寂沖走,她的身子已東倒西歪:
墨黑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深夜給你縫好的喲
早知道你要拋棄我的話
可惜我那辛苦的十個手指喲
紫檀緞子的坎肩呀
是我在雨夜里給縫的喲
早知道你要丟下我的話
還不如我把它一鍬埋進土里喲
哎喲我的你呀
為什么要變心喲
她是在酒的韻律中,尋找一份治愈傷痛的寧靜嗎?她的聲音像水嫩的青草面對鐮刀清涼的鋒芒逼近,流瀉出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家里的男主人哪去了?難道她真是愛情的迷向者,需要酒安慰無邊無際的寂寞嗎?這么羨人的家,她的心還缺著,看來她是一個離婚的單身女人呀!可憐的女人,咋就不能越過一朵愛花的心臟?我心頭如置了一塊鐵。她一臉的平靜像濃霧彌漫過山岡,閃進了我的眼眸,閃進了我的心臟。整個屋子沉浸在郁悶中。后來,我寫下了如下幾句:
一個人的歌聲 夜色中新鮮
腥膻、乳香……
神秘的草原 風一樣
掠過內心的曠野
歌聲如簫 凄凄振蕩
憂郁而且冰涼
暗淡的燈光
水波一樣搖晃
女人睫毛閃爍
馬蹄一樣 踏亂誰的目光
哀唱的女人 酒氣微醺
究竟空遼著怎樣的凄茫
痛苦與酒杯 又沉淀著什么樣的心事
接過酒盅的那人 虛弱
仿佛一大片羊子 正在
內心的草甸嚙食
水是世間最有包容量的。我清楚,此刻我需要把自己的心變成一泓湖水。面對“紅裙子”的一臉凄苦,我只得扶她坐下。她一口將酒喝了,臉部更顯緋紅,像那朵開在江南歌聲里的茉莉一樣撩人。她又拿起了酒瓶,卻被我一把奪下。她眼眶里有蠢蠢欲動的流水打轉,但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靜靜地怔了幾秒鐘,眼圈開始發紅,似色澤亮堂的陳年水果再也不能保鮮,突然伏在我的肩上把空氣擦得嗚嗚作響。我的心一下子也被她決堤的淚水濺濕了——
十年前的紅裙女人比花還要鮮艷,瓦解了一所高中里男生們的心。她用憧憬和同桌的老公劃出一條愛情的拋物線。但擁有一個大企業的父親嫌他家貧,想把女兒許給官銜像掐出汁液的藕節般誘人的副市長之子。她越過風吹草驚的羈絆,幸福地做了一只飛向他心靈燭火的飛蛾??忌洗髮W的他,陀螺般被龐大的學費之鞭抽著。是她把父親給自己買的金項鏈和瑞士手表賣了,一次次為給他寄錢,去賣血,后來被母親知道了,背著父親給錢。他畢業分配在一個小企業,兩年后下崗,是她跪著求父親把他調進了市工商銀行,像笛讓死去的竹在唇邊復活有了一個科長的肥缺……
看來她是和老公離婚了。她包養了男人,但男人也對她感情不專一呀。看著她心里的痛從臉上溢出,我讀出了愛情在一種憔悴里飄香的況味,我看見了一顆為六月哭過的心,就這么,亮在白熾的燈光中……
不經意間,我看見床上扔的一塊紅綢,紅綢旁竟是那個36寸的裝飾框。那是她和男人的結婚照。她雙目微笑,像兩片樹葉,在長長的睫毛里煽動著怎樣的一種冰清玉潔呀!愛情的風拂過男人的臉,鍍上了一層幸福的甜蜜。她和男人竟是夫妻?目光落下的時候,我隱隱聽見了琴聲一樣的幽啼之聲。他們是離婚了吧?她那如南瓜一樣黃澄澄的光彩,那內心不斷喧響的辣椒樣濃濃顏色的如火如荼的激情,是離異給搞丟了吧?既然離婚了,還為什么要跟蹤他呀?應該振作起來過自己的日子呀!我拿出剩余的錢退還。你先拿著。我老公現在出差了,回來后,我再通知你。我這才徹底搞清眉目了,是她多情的眼睛,追不上男人如風飄忽不定的心蹤。她用無數顆淚珠綴成一個符合美學原理的弧。但她哀怨的眼神,能像一尾游魚一樣游進男人的夢海嗎?癡情達到極點,又有什么能冷卻,亦或是超越?大姐,夫妻間還跟蹤啥呀?她像一塊巖石。我仿佛聽到了她的淚水打濕心岸的聲音,聽到了她在夜里的一聲聲嘆息,低低回旋。
她熱辣辣的目光看著我,一個女人的冷,此刻距離我這么近。那一瞬間,我留在了那一場虛擬的幻覺中,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枚雪花,正化在一個踏雪者的手中。我的腦里嗡地一聲,血流往上沖,感覺到她一把摟住了我,我的咚咚心跳化在了她歌聲一樣曼妙的胸脯里……
迷亂中,我一把推開了面條一般的她,顫抖的氣流慌亂地打在下樓的路上。我的心冰涼冰涼,像走出了一個埋伏在黑暗中腐氣撲鼻的甬道。
幾個月后,我去天驕路南邊的基督教堂送貨。在里頭,我驚訝地看見了那個紅裙女人正在做祈禱?!拔覟楹尾怀瞿柑ザ??為何不出母胎絕氣?為何有膝接收我?為何有奶撫養我?不然,我早已躺臥安睡,和地上為自己重造荒丘的君王、謀士,或與有金子、將銀子裝滿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或像隱而未現、不到期而落的胎,歸于無有,如同未見光的嬰孩。在那里惡人止息攪擾,困乏人得享安息……”女人的聲音,平和中泛著凄苦。愛的形態讓鋼板與石頭變軟,但她癡情的鐵鎬能挖開男人覆冰的凍土嗎?深深體味出紅裙女人悲哀的我,心頭蕩起了一縷咖啡一樣的苦澀……“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他們切望死,卻不得死;求死,勝于求隱藏的珍寶。他們尋見墳墓就快樂,極其歡喜。人的道路既然遮隱,神又把他四面圍困,為何有光賜給他呢?我未曾吃飯,就發出嘆息;我唉哼的聲音涌出如水。因我所恐懼的臨到我身;我所懼怕的迎我而來。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靜,也不得安息,卻有患難來到?!彼钠矶\輕盈地掠過我心靈的水面,惶惑中,仿佛有一個聲音遙遠而虛幻地追問著我:面對物質的河水,我們除了心靈寂寞,以物欲遣懷,還能選擇什么?快告訴我!告訴我……以致那天夜晚的夢里,我汗水淋漓地驚醒。夜晚就溶化成了一團透明的水。我感覺到了一片物欲的大火像那場千年前的焚燒書籍一樣,詭秘無聲,熊熊而過……
墮落是另一種死亡。騰格里(漢語譯為蒼天或真主一類),讓肉紅的七情六欲都隨黑黑的夜色散去吧!賜給我們菩提明鏡般的澄明吧!賜給我們搖種光明的力量吧!仰望著長生天,我的心域落滿了月光凄涼的翅膀。
選自劉志成散文集《一條歌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