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古東西長兩千五百多公里,南北寬一千七百多公里,一百一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以我有涯之生,大概永遠也無法走遍。但是我的腳走不到的地方,我的夢卻可以到達,我的眼睛看不見的東西,我的心靈卻可以去感受,正所謂“精騖八極,神游萬仞”是也。
內蒙古的沙漠主要集中分布在它的西部,以阿拉善的巴丹吉林、騰格里、烏蘭布和,鄂爾多斯的毛烏素、庫布其等沙漠最為著名。那確實是一片又一片沙的巨流、沙的海洋,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別的更恰當的表達。波疊浪涌,海海漫漫,橫無際涯。站在這里,你只感覺到自己已經遺世而獨立,在和世界末日對話。那么渺小,輕浮,一如草芥、微塵。那重重疊疊的沙流肆意堆砌,把天也擠得那么狹小,使人透不過氣來。面對這種吞沒一切的恢弘氣勢,還需要什么呢?
有一次,我獨自佇立于家鄉鄂爾多斯的毛烏素沙漠之巔。我不知道這片沙漠究竟有多大。總之我像是一瞬間被一股無名的風吹落下來的葦葉,我的周圍完全是漫漫無際的黃沙。我努力從我來的方向望去,總算隱約看見了極遠的地方浮起來一層朦朧的煙氣,這是有人的標志。而朝南望,只看見天與沙的交接處那一條若浮若飄的優美的虛線。不過我知道,這黃沙逶迤不斷,一直洶涌到幾百里以外的榆林城下,榆林城北的長城,完全被沙子掩埋了。啊,這萬古荒涼的死寂的世界!現在,我是真的與世隔絕、遺世而獨立了。我一邊靜靜地觀察日落時分沙漠、天空、云影的色彩、明暗變化,一邊體驗日落時那一瞬間的輝煌與壯麗。此時,一切都是無比的和諧、寧靜。那一輪巨大的紅色球體和萬頃沙波形成的那種對比,那種角度,那種構圖;那優美飄逸的沙浪之上鍍上的那一層如夢如幻的朦朧的橘紅;那天光云影間彌布的那一種使人戰栗的寧靜的氣氛,此時,我感到我的靈魂已經做了又一次超越,我的心靈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淋漓盡致的愉悅的體驗,我的意識,我的思維面對此景,已經感到無能為力,無可奈何。我就想,唉唉!讓我就這樣良久地愚蠢地站著吧,干脆站成一棵樹,或者一莖小草,讓那些有毒的枝丫和葉子去觸摸這種莊嚴與永恒吧,去尋找另一種表達吧。也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一種聲音,一種低沉壓抑、卻極有力度的聲音。這聲音由遠而近,由小到大,到后來干脆毫無遮掩地響成了雄渾的一片……后來,我回去請教村人,一位老人極其悲涼地對我說,那是海魂的哭訴和吶喊。
在莽莽的鄂爾多斯高原上,還橫亙著一片叫庫布其的大沙漠;大沙漠里,有一灣月牙形沙丘,就常常發出驚天動地的鳴響來,人稱響沙灣,當地百姓叫銀鏗沙。有一年四月,我有幸帶著多年積攢的種種疑問迷惑,隨《草原》文學創作筆會朝謁了這個神奇的所在。銀鏗沙呈新月狀,宛如一道凝固了的黃色瀑布,靜靜地矗立在罕臺川的西岸。空闊的罕臺川帶著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不舍晝夜地由南向北緩緩流去。這是一條季節河,平時水量不大。但一到夏秋山洪暴發,柔順得像綿羊羔子一樣的罕臺川,會一霎間變成一頭發了瘋的獅子,兇悍不羈的洪水挾帶著成千上萬噸庫布其的黃沙,一路洶涌著咆哮著撲入黃河,為這條本已是濁流滾滾、泥沙俱下的老河添聲壯色。
一下車,人們便迫不及待、爭先恐后朝那道黃色巨瀑奔去。然而沒跑幾步,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回過頭去。川東岸是高聳的連綿起伏的土山,山體被洪水齊刷刷地沖開了,裸露出了表皮下的巖層,紅褐的、淺黃的、灰白的,層次清晰,輪廓分明,像樹木的年輪,忠實地記錄著歷史的演變。空闊的罕臺川在壁立的沙山和峻峭的山巖的對峙之下顯得狹窄了,川底遍地皆是鵝卵石,俯拾即是,偶爾川里一片死寂,人們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我覺得,我好像突然從喧囂煩擾的現實世界回到了遠古洪荒。
從萬分驚訝中醒悟過來,人們紛紛涉過河水,開始攀沙山。沙山陡立,幾乎與地面垂直,舉頭望去,頂巔直接云端。細碎的沙粒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閃光,亮得耀眼。人登上去,一抬步一動腳,成片的沙子便滑瀉下來。你再仰首看一下,感覺整個的沙流朝你迎頭蓋臉傾瀉下來。我們一幫年輕人最先上去,沒走幾步,鞋里便灌滿了沙子,給本已艱難的腳步增加了重量。于是,只好將鞋子脫掉;又沒走幾步,滯澀的沙粒將襪子磨出洞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脫了襪子,光著腳向上攀去。粗澀稠密的沙粒磨得腳心癢酥酥的,怪舒服。后面的人們吸取“前人”的教訓,早早脫掉鞋襪,一開始就光著腳。而我們幾個“先驅”,不得不累累贅贅將鞋子提在手里。壁立的沙山實在太陡了,我簡直就像在一幢摩天大樓光光的外壁上徒手攀援,時時有一種四肢朝天仰臉倒栽下去的危險感。到了沙山半腰,腿發軟,手發抖,氣喘心跳,力不能支了。我就勢坐下來,歇一會兒再說吧。沙頂上,幾片薄云移來,天藍得叫人心醉。
然而這半天,我才發覺,響沙沒響。
是的,沒響,無動于衷,只有沉默。別的幾位也察覺了這個問題,以為向導領錯了路。向導肯定地自信地說:“沒錯!”然后手忙腳亂給大伙比劃示范了一陣子。大伙如法炮制,腳蹬手刨。沙子只是“吱兒”、“吱兒”地像耗子叫,而且有氣無力,少精無神。我又連著試了幾遍,甚至把沙子抓在手中使勁搓,結果仍然如此。一股深深的失望襲上了我的心頭。我不想繼續向上攀登了。啊響沙,響沙,你真的屈服了,沉默了?你知道我是懷著怎樣急迫、怎樣激動的心情來朝謁你的啊!我設想咱們有好多話要說,你說你那部悲愴的、吶喊的歷史,那部為大自然重披綠裝而不斷呼吁的歷史;我說我對你的渴念,對你的向往,可今天,你是怎么了……
伙伴們重振精神,又開始最后的攀登,我怕半途而廢留下嘲弄的話柄,于是強打精神,一口氣到達頂峰。一上峰頂,人們一個個骨頭散了架似的,全趴下了。一個個臉色蒼白,緊一下慢一下喘氣。我心里堵得慌,嘴里苦水直流。和風吹拂,一陣四仰八叉的小憩,幾乎虛脫了的人們活過來。有的沿著沙脊光著腳片子朝庫布其深處奔去;有的放聲歌唱;有的詩興大發,“啊”“啊”地即興朗誦起來。我一邊回味著向導的話,一邊漫不經心地四下瞭望。我看到了一幅大自然的奇觀!腳下是罕臺川。川里籠罩著一層藍幽幽的霧氣,顯得深邃無比,神秘莫測。那股原本不大的水流,宛如一條飄逸的白練,斗折蛇行,蜿蜒北去,明滅閃耀之間,隱入北方荒野無邊的溟濛蒼黃里。西北望,庫布其沙漠波疊浪涌,一直洶涌到天的盡頭,那真正是沙的巨流、沙的海洋。用“黃沙遠上白云間”來比喻,雖然形象,且有運動感,但絕對表達不出那種恢弘壯闊的氣勢來。這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氣勢啊!無疑地,這萬頃寒沙是從天而降的,要不,那本來湛藍明澈的天宇怎么也是一片灰黃呢?我突然覺得,整個沙海會洶涌著咆哮著壓過來,將我們所有的人吹灰一般席卷到罕臺川里,永久地埋入沙的深淵。
向導開始召集人們下山了。他將我們二十多個人一字排開,組成一道人墻,然后做了幾個示范動作,于是大伙在沙沿上坐好,然后手腳并用,一齊跟著向導向下出溜。對這種擺弄,我并不以為然,因為我已對沙響不抱希望了。然而沒滑出幾步,奇跡發生了。先是,我感覺到身子底下一陣微微的震動,而后,隱隱有一陣沉悶的聲響由遠而近傳來,顯得急促,又有點壓抑,但卻是雄渾而又雄勁的,你分明能感覺出其間包含的深沉的力度。這種沉悶和壓抑,預示著有更大的爆發要到來。果然,我還沒有從最初的驚悸中回味反應過來,那由遠而近的沉悶的聲音突然間由小變大、由弱變強,猶如千百架飛機超低空飛行,轟轟隆隆,驚天動地,渾然響成一片。那聲浪如錢塘江大潮洶涌澎湃,一陣一陣充斥耳鼓。這聲響完全是立體效果的,鋪天蓋地,驚心動魄。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幾個女作者竟至啊啊哭喊起來。與此同時,我又看到了另一種激動人心的景象——我原來想象的凝止了的黃色瀑布轉瞬間開始涌動、開始傾瀉。現在,根本不是我們自己向下運動,而是活了的庫布其沙的巨流在沖擊我們。這是怎樣一種動蕩、豪邁的境界啊。二十幾個人仿佛是被瘋狂的沙瀑裹挾捎帶下去的巖岸上的石子。朝下滾滾涌瀉的沙流配上驚天動地的喧響,其聲勢、其力量、其景象之壯觀,足以和尼亞加拉大瀑布媲美。一陣陣激動的熱流沖擊著我的心房。我想笑,我想喊叫,我想放聲大哭……然而這些最終卻沒發生。男子漢的抑制力和自尊戰勝了它。我只覺得喉間有一股熱熱的咸咸的東西作怪,眼睛也模糊得厲害……唉唉,我的銀鏗沙,你沒有沉默,我沒有白來。那先前的喑啞和呻吟,分明是一陣大激動之前的哽咽啊。
鄂爾多斯的另一大景觀就是成吉思汗陵。那是一座紀念碑,憑吊過去了的歷史;那是一座里程碑,昭示未來路途的迢遙;那是一個平展雙臂、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字,表現人的本質力量。我曾多次對女兒吟哦:“靜靜地,靜靜地,當閃電般呼嘯著的馬隊從草地上掠過,當血與火、野性與強悍樹立另一種文明,當渾渾濁濁、蒼蒼涼涼如朔風一般嗚咽不息的歌聲依然回蕩,敖包上留下的,是一座用信念和希冀鑄成的象征。”
鄂爾多斯的察汗淖爾我也是太熟悉了。那里留下了我許多童年的美好記憶。那時外祖母以及舅舅家住在淖爾北的鎮子里,每到暑假寒假,我都要一如既往地從家里動身,坐二百里地的汽車,來舅舅家和表哥玩,一玩一個假期。淖爾是我們的直接活動場所,春天去撈鳥蛋,夏天去拔豬菜,秋天去割蘆葦、打鹽蒿。
察汗淖爾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湖泊,說不上是碧波萬頃,卻也方圓幾十里,浩浩蕩蕩,蔚為壯觀。特別是春天黃風呼嘯的時候,隨便站到湖的哪一邊,你都看不到對岸,在你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濁浪滔天,濤聲如鼓。而湖面的更大部分,則全都隱沒在灰黃的混沌的風里了,此時,在你的感覺里,這湖是無限地深邃廣闊,無異于面對一片浩瀚的汪洋。渺茫,孤獨,人生如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乘長風,破萬里浪”,……種種感觸油然而生。
湖四周是一片開闊的沼澤地。南風一吹,那股陰濕的漚泥的腐敗氣味送到北岸的鎮子里。乍一聞到它,立刻聯想到死亡,那確實是一種死亡的氣息。沼澤地里經常有牛馬甚至人陷進去被淹死。所以鎮子上的人一提到它便會不寒而栗。但是一到冬天,沼澤地便不再可怕了。這時候,湖里的水全部蒸發或浸滲,留在湖面的,便是白茫茫的一片鹽堿。每到這時,就會有本地的外地的消閑下來的農牧民不遠千里四面八方涌入察汗淖爾打堿。那種打堿的景象是頗為壯觀的。從早晨五明頭到日落西山,整個湖里人山人海,炮聲轟鳴,一片繁忙景象。幾千輛人拉的驢拉的小膠車蟻群一般來往不息。堿分上下兩層。上面的叫浮堿或片堿,下面的叫底堿。片堿含量不高,好打,只要用鐵鍬、撬棍之類便可輕易揭起。底堿質量最佳,而且儲量大,卻是埋在淤泥底下,堿的厚度可達一米。先把上面的淤泥鏟除,再打炮眼兒借助炸藥的威力。用炮的目的不是把堿炸得粉碎,而是將堿層震虛,然后一大塊一大塊起出。所以炸藥用量一般很少。雖然人山人海,但放炮一般不會出事。一家放炮,主人吼一聲:“放炮嘍——!”周圍的人便立即躲遠,然后掉過身來仰脖子朝天看。不明白的人會以為天上來了飛碟,其實大家都觀察飛舞的堿塊。
察汗淖爾每年有上百萬噸天然堿出湖。一九七八年秋天,我考上大學,家里經濟拮據,東挪西借,湊夠了一學期學費。而父母弟妹們節衣縮食,貧寒度日。我心里很過意不去。寒假歸來,我沒說二話不聽父母勸阻,跑到察汗淖爾干了不到半月,不僅將借款還清,而且第二個的學費也綽綽有余了。
和鄂爾多斯隔黃河相望的包頭,及首府呼和浩特,蜿蜒著一條陰山山脈。十三歲的時候,我曾隨同外祖父以及一位蒙古族老漢,從鄂托克旗的什拉伯頓出發,趕著一群足有五百只之多的“任務羊”,穿越鄂爾多斯腹地,一個月之后到達目的地包頭。這是我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走這么多的路,也是第一次領略了陰山的博大與蒼涼之美。
那是一千多年前北朝民歌中就已經贊美歌頌過的:“敕勒川,陰山下……”是的,陰山山脈,小學地理課本中就已經知道了的雄偉的山脈,你是如此真實而漫長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橫陳于天地之間,連綿不絕,蕩氣回腸,如虎如象,如走如奔。那時候年紀小,冥頑不靈,胸無大志,并未想過長大之后要干什么,更沒有所謂“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凌云壯志。
內蒙古還是草的海洋。那是以呼倫貝爾、科爾沁、錫林郭勒、烏蘭察布、烏拉特等眾多的各具風姿的草域組成的強大陣容。慚愧的是,我在真正見到草原之前,由于想象力的貧乏和狹隘,是決沒有想到草原是一種什么樣子——噢不,也許想過,只是那種幼稚天真的想象和后來見到的真實的存在實在相去太遠,風馬牛不相及。那一天,我們乘坐汽車風馳電掣、馬不停蹄朝錫林浩特駛去。先見到的張北的壩上草原,已經讓我目不暇接、驚嘆不已了,及至車子駛入了真正的錫林郭勒大草原,一陣大激動過后,我反而變得沉默不語了,我只感到心中悲哀得很,這一片全新的世界夢一般突然打開呈現在我的眼前,使我反而懷疑起它的真實存在了。它太寬闊了,太無邊無際了,寬闊得使人覺得天突然變得狹小,本來平展展的草地在我的感覺里像一個大盆地,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眼前的景物依然如故,全速前進的車子好像根本就沒有移動。那天有風,天空沒有云,但地上的微塵旋起來,它一點也不顯得晴朗,整個天與地茫茫一片,天與草原的交接處,只勉強看到一條若飄若浮的朦朧的虛線。一只鷹,一只真正的褐色的鷹在天地之間憂郁地滑翔,漫無邊際,不知所之。一匹烏珠穆沁種馬領著一個龐大的群體,嘶鳴著,義無反顧地奔向草原深處……天蒼蒼,野茫茫——只有在這時,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這是海。那么我們這一莖草葉似的北京吉普是從天上飄落到這茫茫大海里的嗎?是被一股無名的風盲目地卷入這遼闊的海域的嗎?我只感到廣大的無邊的寂寞主宰著這一派空茫,我自己連同這一輛小吉普似乎成了這大寂寞里飄游的葉子,茫無所之,永遠沒有盡頭。這寂寞完全把空氣浸染滲透了,不僅心是實實在在感覺到它的存在,而且面部肌肉似乎也有了一種凄涼感。心靈為了擺脫這種沉重的負荷做了種種努力,然而徒勞無益,猶如一只受傷的鳥兒,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里撲騰。車子全速前進。我想抽煙。點燃抬頭的一剎那,一座美麗的夢幻般的城市漂浮在前面的草浪上,雖然距離我們還遠,但那青色的樓群建筑、綠蒙蒙的樹影、散漫的人流,來往的車輛已經隱約可辨了。而且,那美麗的城邑確實是如夢如幻飄浮在朦朧的煙靄之上。真有點“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勁氣。這不是蜃景是什么?
于是我大叫。“海市蜃樓!快看啊,海市蜃樓!”結果引得一車同學哈哈大笑。解放軍記者、我的好朋友F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了我半天,關切地說:“你怎么了,尚?暈車嗎?那是錫林浩特。”第一次見到錫林郭勒草原,我便犯了一個這樣的錯誤。聽起來很可笑,但是那能怪我嗎?
內蒙古東部的大興安嶺,是一個森林的海洋。那是一片由各種高大的喬木,如羅如網的灌木,以及各種野花野草組成的植被的強大陣容。一進入這個世界,成天和沙漠打交道的我瞠目結舌,驚嘆不已:“啊呀,嘖嘖!怎么全世界的樹木都移植到這兒來了!”啊,這樣龐大的樹木群落,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呢。我看到那有著高大筆直軀干的是落葉松、馬尾松、紅松、云杉、冷杉;那稍矮一點的,長著潔白軀干,亭亭玉立的是女性般的白樺;再矮一層的是灌木、雜草、野花以及銀耳、木耳、猴頭、白蘑、人參等各種山珍。我看到樹木在所有的山嶺溝岔上長滿了,有時甚至把一條河掩遮得只聽見細細水聲而不見明亮的河身。地上是長年累月覆蓋著的厚厚腐葉,像地毯,松軟富有彈性。一股潮潮的氣息在林間彌漫。森林里蔭翳蔽日、密不透風,無法辨別風向。我只好跟著向導趔趔趄趄、磕磕絆絆、提心吊膽地朝森林深處走去……
在呼倫貝爾期間,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海拉爾西山的樟子松。海拉爾西山,其實算不得山,只是一道緩慢地高出市區的大梁。沒有危崖峭壁,沒有嶙峋怪石,自然也就沒有了流泉飛瀑、奇花異草。那大梁是千百年地質演化后沙土堆積的結果。梁頂不平整因而錯落起伏,堆放著一座一座穹帳似的沙包。沙包上面鋪陳著一層厚厚的黃沙。那些松樹,或群集而成一種陣容,或三株兩株組合成小團體,離群索居,或干脆孤傲地一株一株高標獨樹,就長在這道海拉爾人稱作“西山”的大梁。
我曾取出《辭源》、《辭海》來翻閱,查看樟子松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植物。結果大失所望,兩部辭書里根本就沒有“樟子松”這樣的詞條。這分明是自信十足的海拉爾人自己為這一樹種命的名。正如他們為本來算不得山的那道大梁取名“西山”一樣。那樣一個地方——金沙漫地,古松列陣,蒼涼,岑寂,古樸而且神秘,本來是該一個人去的,不帶任何多余的依附,甚至情人。而且要在霜染高枝的深秋,在即將日落的黃昏的時刻。一個人,漫步其間,去體驗,去感受,去聆聽那些古拙的生命聲音。然而那天我們去的是一大群人。而且又是在七月酷暑的一個灼熱的下午。時間、環境全沒了我預設的境界。但是我得說,實實在在地,我還是感到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激動。那時別人都在紛紛拍照,大聲說笑,在驚嘆,在贊美,我卻全然地沉默了。我不想說話。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和絕望。這些生命,它們原來可能是處在一種自由的永遠運動著的狀態中,但是有那么一個殘酷的瞬間,它們在一種外在的超自然的力量的作用下,突然地凝止不動了,永遠地悲劇性地不動了。我來了,它們不說話,它們有話說不出來,只是用那樣一種驚詫的怪異的姿態迎迓我。我知道,那姿態里包含著多少欲說無言、欲哭無淚的辛酸的內容啊。只有時間的汁液在它們的軀體里涌流。那汁液經世歷劫,已經變成了毒素,銷形蝕骨,毀滅一切。天穹藍得出奇,灼熱的太陽把每一縷云彩都熔化了,不留半絲痕跡。松樹們一株株靜默肅立,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巨大的災變。樹干粗大挺健,雖然筆直,但粗陋不堪,斑痕累累,每每有腫瘤一般的結子附著于表面。根部裸露于地表,千條萬縷,粗細交織,猶如無數的青筋暴突的手指痛苦地緊緊地抓在地上。樹的上端就完全地不規則了,那峭勁的枝丫橫斜旁逸,在空中胡亂地盲目地延伸,巨大的樹冠覆下一面面淫綠的傘來。
我坐在一棵樟子松巨大的高高地裸出地表的根上,根子的縫隙里,螞蟻們正在成群結隊地進進出出,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我很羨慕這些小小的生靈,它們可以自由地進出,潛入地下,傾聽這古老的生命靈魂的吟唱,看那些根須在泥土里痛苦地延伸掙扎的情況。我輕輕地撫摸這些結滿傷痂的根,似乎能夠感覺到它們在痙攣,在戰栗,是一種無聲的痛苦的動作。此時此刻,沒有誰能夠像我這樣如此清晰地感受一種生命——哪怕它是一片微薄的葉子——在時間和空間的籠罩下那種無言的痛苦和意義。此時此刻,我感覺到我突然間變得蒼老了,胸廓中起了一種蒼涼的回響,像冬日的涼風在結冰的河川里鼓蕩。
還有呼倫貝爾煙波浩渺的達賚湖,美麗遼闊的鄂溫克草原,塞上蘇杭扎蘭屯,落葉松的故鄉大興安嶺,敖魯古雅、滿洲里、阿里河,根河、牙克石、滿歸,無一處不是碧綠的、神奇的、美麗的,一想起來我就心旌搖蕩,激動不已。興安嶺的猴頭、白蘑,阿榮旗的木耳,根河的飛龍,阿里河的柳蒿牙,達賚湖的鯉魚鯽魚、小銀魚,一一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在我盡情觀賞的時候,我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另一個世界,一個荒無人煙、鳥獸絕跡的世界,那便是阿拉善、鄂爾多斯廣大的沙漠。它和呼倫貝爾森林的綠色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啊!那是一個郁郁蔥蔥、充滿生機的森林與各種植物的寶庫,是象征希望和生命的綠色海洋。真不知是大自然無意的巧合,還是造化的有意安排?這兩個世界不偏不倚分布在內蒙古的頂東頭和頂西頭。北中國這一架巨大無比的天平的東西兩頭是多么不平衡啊!
我第一次橫穿內蒙古中西部大地,是為了到東北求學,我從烏海登上東去的列車,經河套、包頭、呼和浩特、北京,出山海關,最終到達沈陽。此后學成歸來,參加工作的幾十年中,由于工作性質,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內蒙古,我曾伴落日余暉在阿拉善戈壁發思古之幽情;我曾在敖魯古雅原始森林,親嘗鄂溫克老獵人為我烤制的“列巴”和鹿肉干;盛夏之夜,蘇尼特草原,和朋友們縱情歌唱,豪飲大嚼;七月流火,達賚湖中,和朋友們,劈波斬浪,揮灑豪情……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內蒙古,我的家鄉,它是多么遼闊、美麗而又神奇的一片土地啊。
選自劉志成、王振榮主編《內蒙古60年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