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雅姆在其《十四篇祈禱》中寫過這么一句:“這一切在那里就像一個善的海洋,光明和寧靜在里面降落。”用這句話來綜敘白才的散文,我認為是恰如其分的。我先后主編了《中國西部散文百家》、《內蒙古60年散文選》、《中國西部散文地圖》、《中國西部散文詩》,白才都給了稿。這幾本書選入了白才近3萬字的作品。特別是《內蒙古60年散文選》一書,我請一位評論界的朋友作序,朋友由衷地寫出了我還未來得及表達的詞句:“白才雖年過半百,但其《鄂爾多斯三章》、《一個人的年代》厚重、大氣、奪人心魄,即使當代名家也未必能寫出來。其文可謂字字珠璣,其情可謂至情至性,其思想內涵讓我大生‘眼前有景道不得’之感慨。”是的,白才是內蒙古民間散文史上的一員虎將,我們誰也無法否認他在內蒙古民間散文史上的重要位置。我和很多人一樣原以為警察離不開打打殺殺,離不開武俠槍擊式的血淋淋的場面,沒想到他竟然與文學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并走出了一條文化苦旅之路。白才這位有近四十年警齡的老公安,在漫長的幾十年職業生涯中,既尚武又崇文。作為警界的文化人,在繁重的警務之外再擠時間去“爬格子”,這是怎樣的一種孜孜不倦的精神呀。多年來,他筆耕不輟,屢有佳作見于報端、雜志。現在他又將這些作品修改潤色結集成散文集《一個人的年代》,并把即將付梓印行的集子的書稿清樣拿來,我不敢怠慢捧之酣讀,漸次走進蔥蘢與芬芳的文字里就拔不出來了……
白才的散文題材內容大多來自故鄉。雖沉浸于濃郁的鄉情氛圍中,但都是偶然的、甚至有點無意識降臨的,故鄉的貧困與苦難,溫馨與快樂,以及胸中的塊壘,就好像晴空旋下的一場雪,突然而神秘地從高處飄來。從《鄂爾多斯三章》、《一個人的年代》、《一闋情詞,在花蔭下疾走》、《仰望高原》等作品中看出,一種獨特工筆和傳承技巧,已經逾越了許多中國散文家人為設置的“散文應該是一種真實的生活記錄”的樊籬,這標志著他的文學創作已經超越了“成熟”這一階梯。
幾年前的一天,我和白才在一次文學筆會中不期而遇,敘談中頓覺相見恨晚,當時我饋贈給他一本我的散文集《邊地罹憂》,打那以后我們就有了更多的來往。他樸實忠厚,剛直不阿,達觀隨和,總是樂而忘憂,泰然自若,踏踏實實做人做事。他具有文化人和長者的良好風范。我們都喜好文學,一如喜好黃土高坡火辣性烈的信天游。平時有閑暇就海闊天空地調侃,我們的思緒洋洋灑灑,從不受時空局限。而白才不俗的談吐滔滔不絕,酣暢淋漓,勢如黃河奔流,足以體現出個人的才情、學識、智慧和不羈的靈魂,給浮躁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嫵媚的色彩。他用文學關注社會,關注人生,探求內心世界,抒發哲理感懷,呼號疾苦,傾訴渴求,鞭撻丑惡……他的寫作,像卸掉化妝和道具的舞蹈,呈現了一種原生的野性和沖撞力。《一個人的年代》“敞開了存在者的存在(海德格爾語)”,同時也敞開了一個散文作家獨特的語感、智慧、風格和氣味———
剪裁干凈、構思精巧
“八月,札薩克盆地生命的旺盛季節已來了,廣闊的田野上陽光的暖色溫柔地涂抹在麥子上,麥子的表情輝煌,翻卷著無邊的金色像潮水一樣涌來,彌散著一種久久沒有聞到沁人肺腑的芳香,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的麥子懷著無可名狀的興奮,走進了一車車滿載著日子如蜜一樣的甘甜里。迎著漸漸逼近的嗒嗒馬達聲,隨便走進一片金色包裝著的大院,準會有那些敦實的漢子光膀子揮汗如雨正忙碌著在寬敞的打麥場上脫粒,打碾機不停地運轉著,紛紛揚揚的麥粒在陽光下歡快地蹦跳,麥堆漸漸地升高,場地上隆起了一堆堆圓圓的赭紅色的金字塔。鄉親們醉心在一派豐收的景象里。”(《精神的亮色》)。“陽光的暖色溫柔地涂抹在麥子上”、“紛紛揚揚的麥粒在陽光下歡快地蹦跳”前一句是光的顏色,后一句是光的性質。而上帝在《圣經·啟示錄》中的形象就是光的主體:“我立刻被圣靈感動,見有一個寶座安置在天上,又有一位坐在寶座上。看那坐著的,好像碧玉和紅寶石,又有虹圍著寶座,好像綠寶石”,“碧玉”、“紅寶石”、“虹”、“綠寶石”這些關于上帝本體描述的意象,與“陽光”其實是同一意義上的隱喻;“麥粒歡快地蹦跳”與“光”也可作同一意義上的隱喻:“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經·創世紀》)、“(耶和華)夜間,在火柱中光照他們”(《圣經·出埃及記》)。大凡上帝出現的時候,總是在光芒中。所以這“歡快地蹦跳”不是塵世情感上的喜悅,它是上帝之光、信仰之光。像白才這種在信仰之光中寫作,無疑,給文學帶來了真正異質的東西。
工筆細膩,點染風光
“蛙鼓激昂,硬邦邦的在賽烏素河道上彈跳,驚起了枯草叢中一行炭墨色的歸雁。霧輕拂著盤樹的虬枝,有葉片在輕輕飄落。空氣中浮動著秋果的馨香,宛如少女的氣息,草根的氣息淹過來。兩岸秋蟲彈奏著與陶醉有關的音符,新月在云隙間穿梭,清輝如瀉。河水低吟淺唱,撕破了秋的清冷,帶著夢想漸行漸遠。草地上鋪滿了潔白的羽毛。草立風中舞蹈,儼然一幅鮮明生動的風景畫。”(《鄂爾多斯三章》)白才比其他內蒙古作家更為迷人和深刻地代表了當代文學的純粹和夢想。當代內蒙古精英知識分子的話語,在此有著最完美、最成熟的呈現。作家寫景詠物,不單純表現風花雪月,一花一木,而是擴展散文的表現領域,筆調輕松活潑,融情入景,借景抒情,抓住了本質特征和細節。作家通過詞語妙用和假借、排比、對偶等修辭手法,使虛實、疏密、濃淡、徐疾、冷熱、輕重,以及主題與變奏、骨干與肌質、語勢和筆觸等整體意象生動、詩意盎然。我們在欣賞《鄂爾多斯三章》中描繪扎薩克河畔的美麗晨景和大漠草原蒼茫夜色的同時,也聽到了作者在大聲疾呼:“環境惡化,草原退化,湖泊干涸,森林消失……”,“人類繁衍生息的空間在哪里?”的呼喚,使那些在浮華庸俗的時弊下滋生的“精神陽痿”,“思想麻木”的心態受到強烈的震撼。
見微知著,感悟人生
“四周彌漫混合著蘆葦和蒲草馥郁的味道。上面有眾多的蝴蝶扇動一雙雙彩翼,無聲地忙碌著,用純真的心默默地編織七彩豐盈的日子;蜜蜂們顫動的翅膀輕手輕腳地落于花蕊,生怕打亂恬靜的韻律。蜻蜓釘在水面,翅膀打顫;一只野兔突然從腳下奪路竄出;枝頭的小鳥們撲棱著翅翼發出稚嫩的啼囀,如倒嚼童話般的綠夢;沙雞成群地在草灘上悠然踱著步子覓食;喜鵲們將巢高高地建在樹枝上,拖著尾裙從高處匆匆飛來嘰嘰喳喳;幾頭花白奶牛垂下頭一心一意地啃食嫩綠的鮮草,有時抬起頭看一眼過往的行人,綻放出一種滿足與幸福的表情……”(《綠色的祭奠》)。這,更像一幅印象派的繪畫。作家從小處著眼,細處落筆,寫得簡潔、準確而適度得體,字里行間無不滲透著深切的人生體驗與感悟、感慨與哲理。這種抒情與實景的水乳交融,是一個作家爐火純青、游刃有余的才華展示。這也表示白才已進入一個更為寬闊的寫作向度。
淡雅素樸,綿長委婉
“盛夏的濃霧伴著依依惜別之情,許久相對無言。曠野靜靜的,大漠月亮垂掛中天,清輝潑灑在草葉上,縷縷輕風撫摸著我倆凌亂的頭發,那棵高大而蒼老孤獨的樹下,響起有節奏的蟬鳴。美麗的夜晚催生著幸福,無言其實就是綿綿情話的傳達,愛的翅膀已經飛上了心靈的天空,我倆被精美的初戀全部包裝……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走,公雞開始打鳴了,晨曦在天際放亮,圈里有了牛哞馬嘶羊喚的匆促……
第二天早晨,我到車站為阿麗娃送行。第一次禮節性的握手告別,手是溫滑的,微微有些哆嗦。待到她從車窗探出頭揮手告別的時候,那雙大眼睛中分明有淚水在充盈,未及淚珠掉下來,她便扭過頭去了。凄楚的心境像晨霧一樣彌漫著……”(《農中紀事》)。文字敘述清麗多彩,不雕琢,不粉飾,筆如行云流水,舒放自然。凄美哀傷的心弦,老成嫻熟地彈奏出來了,如珠似玉,圓潤晶瑩。這曲富有律動的精粹樂章,怎能不給人一種美妙的清新蕩肺的享受呢?文學藝術重在不間斷地發現美、創造美、傳播美。白才以文動心,以文言志,在創造美好形象的同時,也無情地揭露和鞭笞那些危害社會,以強凌弱,倒行逆施,極端自私的假丑惡的嘴臉,更襯托出真善美的鮮明亮麗。在《農中紀事》中,作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見證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歷史。回眸歲月,體味人生,對那段傷痛的經歷,作者并不是簡單的描摹,而是向人們昭示人生的哲理,要人們直面現實,勇敢地經歷,去經歷自然、經歷社會、經歷順利和險阻,使生命趨于成熟完美。為文之道,能給人以享受,能給人以提攜和啟迪,那就超凡脫俗了。無疑,白才的作品像草地散漫出悠長的清香,沁人心脾,也彰顯了散文家之風骨。
苦澀懷戀,真切傳神
“我很偏執,癡心不改,與不能褻瀆的文字兩情相許,深深地愛著伴著清淡的文字。每當悵惘、徘徊、苦悶時,就用文字與孤獨的心事交談。只有那些多彩的文字,才能給我熱切、虔誠與心靈開闊的襟懷,給我帶來無限的遐想與陶醉。”(《子夜心語》)。正是在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存磨盤里,白才才從平靜的碾磨中磨出了生存和詩性智慧的大徹大悟與文學精米。筆致朗達中有灑脫,格調明快中見蒼涼。心靈的彩筆,不僅描繪出了一個人斑斕的夢痕,而且坦率真誠的態度,執著的探索,與生活中的一個片斷,一絲牽掛,一縷幽怨均唇齒相關。雖然慘淡經營,但在一種希冀與期待的生命色彩中,在甜蜜與痛苦,遺恨與缺失,清新與淡雅中凈化了作家、讀者的靈魂。 “歲月留痕,兩鬢斑白,我半生的遭遇也像被雪覆蓋了。現在唯一能做的是在這個僻靜的農莊,看書或是出去走走,體驗大自然的那種清靈,偶爾興起,也寫點什么。我對讀書與文學的初衷難以割舍,如同空氣、糧食和布帛一樣須臾不可離開。法國著名作家法布爾在他的《昆蟲記》里說蟬的幼蟲要在地下生活四年,才能獲得陽光下三四十天歡樂的生命,沒有思維的生命竟然能為美好的生活而拼命地歌唱!我知道我的骨子里需要這樣的蟬鳴。”(《一個人的年代》)白才的語言浮出一層早晨空氣一樣的清新。這種特殊話語,就像草原上的馬蘭花,開得十分顯眼。我以為文學是語言的精雕細刻,語言乏味,內容枯燥,不會打動讀者。而白才的語言樸素清麗,于自然中求簡潔,境界活現,傳情入化,起到畫龍點睛、激活全篇的作用。無疑,我們文學的骨子里也需要這樣的“蟬鳴”。文學不能游離于生活之外,否則文學生命的源泉就會枯竭。白才的《一個人的年代》不單單是寫意的風景畫,而且是作者著力栽培的一朵枝繁葉茂的心靈之花。他用獨到的眼光審視生活,選擇素材,經生活的積淀,時間的釀造,心靈的勾兌,以其立意之高遠、構思之獨特、抒吐之流暢、語言之清美、修辭之純清,有豪放曠達之風韻,極盡情之暢達。它能叫你用微笑,用真愛擁抱生活,給人以藝術美的享受及理性的啟迪,使那些原本容易被人疏忽的生活片斷熠熠生輝。
“一聲鳥鳴后/開始脫下臃腫的衣裳/陽光鋪展過的地方/到處是激情的渴望//雪鎖了一冬的高原/一場風過后/激動得淚流滿面/那些奔跑的馬駒/一會兒絢爛/一會兒抑郁地望著家鄉。”(《仰望高原》)讀著如清泉一樣流淌的句子,眼前展現出一幅別致的生動畫面。是的,成吉思汗的故里鄂爾多斯有積淀深厚的草原文化和游牧文化,也是歌的海洋、舞的故鄉。白才著眼于表現一種對哺育生命的這塊土地渾厚深沉的摯愛,如一支低低回旋的小夜曲,舒緩、從容。意象明快、意境濃郁,洗練而質樸不失含蓄,自然而新穎不失凝練……
白才是一位文學創作的多面手,他寫散文,寫詩,也寫小說。不管何種體裁,都有他獨到的創意、清新的風格、豐富的內涵。讀來有一種睿智或深沉、輕松或淡雅、溫柔或亮麗的感覺。在《一個人的年代》這本書中,詩歌占了一部分。且看《一闋情詞,在花蔭下疾走》:一種缺憾在紹興沈園里深埋/一雙填詞的手握著一雙香酥的手/惆悵在那雨天里紛紜/愛比時光更長久//目光成了唯一的語言/陸游與唐琬經年邂逅了/歲月一刻也不停地流走/彼此珍藏著過往的記憶//一闋《釵頭鳳》/被淚水洗得光彩照人/一生追求性靈自由的陸游/卻被看不見的一條繩索拴住//永遠走不出荒蔓的小徑/永遠忘不掉呢喃的燕語/沈園柳老愛情不老/一個不朽的故事在花蔭下疾走。可以看出作者無時無刻不在認真探索,對生命、對一切事物的認知。試想,如果他沒有樂觀的態度,對生命和一切事物處于麻木和冷漠狀態,那就不會是詩,更無從談到詩的境界。他的詩歌格調高雅、形式新穎、節律自由,洋溢著時代氣息、激蕩著塵世風雷。
鄂爾多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黃土文化和草原文化賦予了白才豐富的生活內容和執著寫作的激情。他以憂患意識和抒情的筆調,潑墨昭示人性,謳歌贊美靈魂的高貴氣韻。高原的山川地貌、風土人情、大漠草原的民族風情,在他的筆下風采艷麗、形象生動、神韻無窮。
文學創作是把日子撕成碎片,在荒漠上播種光明的種子。我愿為白才不斷地、向更深更廣的思想領域和文學藝術境界邁進而搖旗吶喊。正如羅丹用創造的手賦予無生命的泥巴以靈氣和思想,為我們創造了人類永恒完美的《思想者》雕像,我們有理由相信,白才會走出一個文學收獲的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