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祭奠

在這個日益忙碌的年代里，我像一只螞蟻在不停地奔波著，總想逃離霓虹閃爍的城市。那一次，忙里偷閑，擇日去故鄉(xiāng)一游，仿佛走進歲月的深處。

故鄉(xiāng)位于鄂爾多斯高原扎薩克盆地南緣的一角。天空灰蒙蒙的，壯美的太陽湮埋在昏黃的風沙中，失去了往日的溫情和亮色。朔風呼嘯而過發(fā)出尖利的嗥叫，給一切生命帶來艱難和悲哀。只有耐旱的沙柳堅韌頑強地站立著……沙塵暴頻繁，一次次剝蝕和吞噬著生命。規(guī)模宏大的一座座廟宇、古堡，變成廢墟殘垣，言說著死亡的悲壯和哀怨……眼下，流量充沛的扎薩克河水也已斷流，它的分支已經干涸。故道突出骨架，田野上一片死寂，久聞不到鳥鳴了。鄉(xiāng)親們告知頻繁肆虐的沙塵暴兇猛而殘酷，流沙、狂風、干涸已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著，瘋狂地吞咽著農田、草場、道路、房舍。秋陽下的那些灰沓沓的沙丘、禿嶺、河床和星星點點孤孤零零的矮草，顯得格外的蒼涼……我內心懷藏著如潮涌動的蒼涼的心事，被失落了生命的多彩而長久地牽動著，悲憫著。我的心境像鉛塊兒一樣沉重。

鄂爾多斯是人類文明發(fā)祥地之一，在距今大約36000年的石器時代，“河套人”生息繁衍于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直至秦漢，鄂爾多斯還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和廣闊的牧場，有很多北方游牧民族在這里放牧、狩獵。古老神秘而美麗富饒的土地，吸引了歷代的拓荒者紛至沓來。據(jù)史料記載：上起秦漢、中經唐宋，下迄明清，歷史上曾發(fā)生過三次大規(guī)模的墾荒，導致生態(tài)失衡。建國后又連續(xù)發(fā)生過三次開荒，生態(tài)植被已經憔悴不堪?！疤焐n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景，如今已蕩然無存。這年頭地下水位驟然下降，鬧水荒，人們在找水中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缺水，摧殘了多少鮮活的生命！人類生命的棲居在哪里？我的視線沒有游離那些疼痛的觸角，生活貧窮困惑的人們，什么時候才能走出這種苦難的困境？干旱帶來痛苦生存狀態(tài)，貧窮和無望像留在心上一塊難以平復的傷疤……人們心里懷藏著對貧窮與荒蕪的憂傷和悲憫抑郁。

我纏綿的思緒漫游著古今，思辨著是非。人們啊，野蠻掠奪、亂砍濫伐、亂采亂挖、亂捕亂獵換來的卻是貧窮，貧窮，還是貧窮。如果再不重視植被和環(huán)境保護，一切生命都將要枯竭。我對綠色深情地懷想流連，有一種荒涼與失落、惘然與哀愁的感覺，忐忑不安的心掉進了深不可測的黑洞。

童年的印象清晰如昨：火紅的太陽透過扎薩克盆地染紅了河岸，染紅了草叢，分不清是幻是真。騰躍于盆地上的每一個敖包，四周都有溫熱的流泉、水波、漣漪蕩漾。扎薩克河似伏地欲騰的巨龍，河水從一道胸脯似的山梁下蜿蜒于東南滔滔飛馳，大氣磅礴。在空曠蒼茫的底色下昭示出更加凝重，恢弘的氣勢。我用溫馨的目光撫摸著坦蕩無垠的原野，心境漸至遼遠，在蔚藍的天幕下躁動著，亢奮著，感受生命的壯麗與輝煌。我曾寫道：

草像波浪奔走

蒙古四合木高昂著頭顱

一種古典的風情

一串馳騁的腳印

一路歌聲

一個地方蘊藏著酸奶的醇香與潤澤

播撒愛的種子

長成詩歌的森林

春天是風

秋天是收獲的牧場

養(yǎng)成一種站立的姿勢

比鋼鐵更堅硬的是意志

聽風吟唱

豎起的馬鬃似一匹布

遙想當年情景，呈現(xiàn)出童年記憶的清亮。在夏秋之季里走讀的我。晚上，雖然只有一盞昏暗的麻油燈，曠野上空卻是星辰閃爍，一輪圓月清輝如水，回蕩著渾圓蒼茫，埋藏著一種生命脈動的蓬勃與激情。夜半還隱隱聽到遠處農人們趕早的拖拉機嗒嗒聲，偶爾也有雄雞的報曉和狗吠，打破空曠的寂靜。我被罩在一種神奇的氛圍中，長久地激蕩一顆悸動的心，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福祉，安詳?shù)貤⒃谕量簧蠞u漸地進入夢鄉(xiāng)。

我每天早早起床背著書包，輕輕地踩著草葉上晶瑩的露珠，走在一條散發(fā)著泥土氣味的小路上，一群群的牛羊擁擠在土路的兩邊，滾動出化不開的鄉(xiāng)情韻律；馬背上剽悍敦實的牧人，手里握著套馬索飄成眼前的朦朧；身穿五彩袍的牧羊姑娘，倚立在蒙古包前翹首向遠方眺望……扎薩克盆地一派人歡馬叫，鶯歌燕舞，生活充滿了燦爛的陽光，沉醉在一種歡樂與祥和之中。我邊走邊哼著最喜歡的那首悠揚深情的草原牧歌，心里有一種貯滿蜂蜜的甘甜，有一種孔雀開屏的美麗。盆地上水草茂盛，土路兩旁有一排排整齊的楊樹，高大挺拔，節(jié)疏干直，枝葉亭亭如蓋，樹根纏繞交錯，根系深深地扎在土里。陽光穿過樹林投下像碎銀斑駁的影子，郁郁蔥蔥的樹林，宛如整裝待發(fā)的忠誠的衛(wèi)士。這些樹是父老鄉(xiāng)親們所種植，承傳文明與種子一起生長，精神與生命一起芬芳，父老鄉(xiāng)親們早就已經懂得親近和呵護自然了。我的目光穿越樹林、田埂，焦點聚在濃蔭下，那些勞作的紅男綠女不時地閃現(xiàn)，漸漸地遠成一道靚麗的景觀，洋溢著一種溫暖和感動，給我留下了持久美好的記憶。父老鄉(xiāng)親們可愛、淳樸、善良，尊重綠色生命的存在，崇尚自然，貼近自然，并以美化自然為己任，他們的每一個足跡都有耀眼的光芒，每一滴汗珠都凝聚著神奇的感動，像大山一樣挺拔，像星河一樣光燦。令人昂然、贊嘆，久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敬畏之情。

碧綠的河水在起伏著，波濤拍打著堤岸，霧嵐氤氳，輕拂著水面，倒映著藍天白云，滋潤著兩岸的草木，生長著夢境般迷人的一片茂密的綠樹與天地共色，微風吹過，似輕吟淺唱。還有無名的野花點綴著，像燃燒的火苗綻放出清奇艷麗。我走進綠色深處，四周包圍著、環(huán)繞著，密不通風，彌漫混合著蘆葦和蒲草乳白色的馥郁的味道。上面有眾多的蝴蝶扇動一雙雙彩翼，無聲地忙碌著，用純真的心默默地編織七彩豐盈的日子；蜜蜂們顫動的翅膀輕手輕腳地落于花蕊，生怕打亂恬靜的韻律。蜻蜓釘在水面，翅膀打顫；一只野兔突然從腳下奪路竄出；枝頭的小鳥們撲棱著翅翼發(fā)出稚嫩的啼囀，如倒嚼童話般的綠夢；沙雞成群地在草灘上悠然踱著步子覓食；喜鵲們將巢高高地建在樹枝上，拖展著尾裙從高處匆匆飛來嘰嘰喳喳；幾頭花白奶牛垂下頭一心一意地啃食嫩綠的鮮草，有時抬起頭看一眼過往的行人，綻放出一種滿足與幸福的表情……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沙柳叢林莽莽蒼蒼，枸杞和沙棘的枝頭都掛滿了沉甸甸的果實，全部被秋霜點亮了顏色，像滴血的耳墜子。那些一塊塊積木似的田壟里有匆匆繁忙的農事，金色的田野里有了成熟的聲響，玉米棒露出了圓潤、飽滿、沉重的顆粒，在馬達的歡笑聲中聚攏。誕生與隕落，保留與揚棄是綠色生命永遠不能改變的邏輯。在盆地上存活生長的一切生命都散發(fā)著鮮活和激情，處處洋溢著大自然的和諧景象。

彌漫的水霧漸漸地隱去了，眼前豁然開闊了許多。太陽是那樣鮮紅、清爽、澄澈、明亮，純金的光澤鍍亮了起伏的沙丘，如美女的曲線，顯得多姿豐盈、舒緩和閑淡……我靜觀默察，凝神深思，沸騰的生活，神秘的大自然沉淀了多少喧囂、浮躁和庸俗，也給人們生活帶來了平和、恬靜和幽遠。大自然的色彩怎么比我料想的還好，它的造化神功多么奇特呀！在盆地上全是一片綠色海洋涌起的連天波濤，這里是蕩滌心靈的空間，時間越來越混沌，時間在默然無聲地流淌，生命的色彩靜默著、萌動著、蓬勃著，有一種更加深邃、更加震撼靈魂的深厚積淀。那海海漫漫綠色的盡頭正是天邊，草浪在追逐天邊的浮云，盆地與天空一樣廣闊，它的氣勢與氣量是何等的豁達。寬容坦蕩綠色送爽，沁人心脾的清香灌透渾身，一直砥礪而溫暖著我的激情與靈魂，我是天空中飄浮的云朵，一任綠色的波濤隨著脈搏和心律一起跳動，一任自然、灑脫、舒放的神態(tài)作任意向往，一任滾滾潮水隨著年輕的思緒在廣闊的天空馳騁……我仿佛消融在浩渺的碧水清波和鮮爽濕潤的空氣中，忘情地闖進綠色的世界里，自由地呼吸著青草洇化出的芳香，聆聽萬物發(fā)出的幽響，聆聽渾圓的天籟之聲。那是怎樣的一種發(fā)乎天然的享受呀！那是怎樣的一種最虔誠的膜拜呀！我在盆地才真正感受到一種雄奇與鼓蕩、嫵媚與粗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只有茫茫宇宙能囊括盆地萬象的內涵。

三十多年前，為生計而漂泊離開扎薩克盆地后的我，輾轉到了另一個地方。長期流浪在鋼筋水泥制造的逼仄而沉寂的幽長小巷里，長期在市井的喧囂、光、色、塵埃、廢氣和公害的污染中艱難地喘息，憂心忡忡，忐忑不安。當我平生第一次遠離了熟悉的一切時，在異域里時時心存著對盆地的綿長幽思。每一次深情地張望盆地的方向，總會陷進深深的懷念。每一次想起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朵、綠色的草地、清清的河水都會觸動每根疼痛的神經。兒時的愜意與快慰難以忘懷，一切都牽動著我的心。生態(tài)破壞！生態(tài)失衡！我以為最大的傷痛和寂寞孤獨莫過于此。唉：

沙粒連著沙粒

白光疊著白光

我們尋找綠色的目光一派蒼涼

殷紅的淚滴

在沙子里埋藏

純澈的情懷

遺失在了時間的甬道上

此刻還有誰

幻想著遠方

眼下，很多年過去了，從前的記憶閃爍在空曠的腦海，我回想起已久的心事，難忘的走讀，心中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悵惘。雖然綠色的夢想像雨過天晴后的彩虹消失在天邊，身邊不再有盆地上那些色彩斑斕的盎然情趣，但我多么想變成一個小小的蒲公英隨風飄過高高的樓群，再回到從前那個濕漉漉的土地上。我什么時候才能行走在綠色的長廊里？什么時候流浪的靈魂才能找到理想的歸宿？大自然的洗禮與陶冶能不讓人無限神往嗎？我雖遠離扎薩克盆地，但常常勾起先前的回憶，仿佛仍置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中，如同一只放飛藍天的鳥，如此的優(yōu)哉游哉！我真切地感受到敬畏大自然的那種無比自在與安詳！多年來，我始終對那片土地懷有靜默的朝拜，心中的輪廓像圣母一樣清晰明朗。我靜靜的思緒時時漫向盆地，心底涌出無限的溫馨。

選自白才散文集《一個人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