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年代

一

夜幕低垂，雪落無聲。爐火噴紅，淡去了屋內的寒意。

家人的咳嗽聲漸次平息，鼾聲均勻地響起。從警察崗位上退下來的我，又開始在文學典籍中神游萬仞。我對各種艱難險阻和窘迫的生活超然漠視，永遠漾著平靜的微笑懷著寬容和淡泊的心態，使自己學會用理性思考問題。已養成讀書習慣的我，從來不愿懶散地一任時光在空白中流走，那份滿足、安寧，給予我靈魂依附和精神飛翔。家人說我與蘇秦頭懸梁錐刺股的酸氣相投，頗多微詞……我的心里漸漸溢出一種閱讀共鳴的怡悅與溫馨。爐火噴紅，往事泛涌，歷歷在目，那些親歷的體驗，依然像光焰一樣逼人，令我的心、毛孔、血液在融化……

二

我的童年是在“三面紅旗”時代度過的。美麗的光環把鄂爾多斯高原南部扎薩克河岸西的那個偏僻的三里界小村貧窮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人們失去了思想的頭顱，整個村子荒蕪得只剩下一尊神偶。在浮夸的歪風漫卷中，村人夏天吃了秋天的糧，秋天吃了冬天的糧，到了冬天家家戶戶鍋底朝天，灶里沒有火星星。為了茍活，村人不得不剝榆樹皮吃。從那一張張面黃肌瘦、浮腫和毫無表情的臉上，可以嗅到災難、死亡的氣息正一步步逼向村子，奔突著血淚故事。歷史清晰地給人們留下難忘的血淚斑斑的心靈創傷與悲慘苦難的記憶……

荒蕪的田塍上稀稀拉拉的衰草在寒風中戰栗，枯葉落盡后剩下了光禿禿的樹枝和柳條悲苦地哀鳴。我盡管年幼，但心也零落成流浪漂泊的秋葉，縈繞著說不清掙不脫的情緒……我印象最清晰的是村里那個老光棍李老貴之死：十冬臘月，尸體蜷縮在一個低矮潮濕的茅草屋里。他什么時候死的誰也不知道，直至餓狗拉出一條胳膊時才知道他死了。掩埋的這一天，死尸陰森嚇人，齜牙咧嘴，表露出極大怨恨、無奈和絕望。一個毛驢車拉著殘缺不全的尸體在沙漠中顛簸……駐村工作隊隊長范滿洞大做文章，興師動眾召開大會，他說李老貴不是一個蒼蠅就是一個蚊子，死就死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全國這么多人死個李老貴算什么，你們都死光我也不怕，上頭有硬根子哩。（硬根子即靠山）誰死誰對現實不滿、反對“三面紅旗”、畏罪自殺。范滿洞的屁話引起村人極大公憤！硬根子是誰？村人心知肚明，只是敢怒不敢言，說出去還了得！殘暴的范滿洞繼續殘暴。姥爺非常同情弱者，接濟過窮人。李老貴死后姥爺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坐立不安，敏銳地感覺到那種反常的政治氣候。那天上午，村頭掛的一口破鐵鐘驟然響起，氣氛異常緊張，全村人面面相覷，被集中在村部開大會：上面分配下來一個批斗指標，需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任務。姥爺被指定為暗藏的“階級敵人”，還宣布戴了“壞分子”帽子。兩個全副武裝的民兵把姥爺五花大綁起來押上臺示眾批斗。姥爺被列為殘酷斗爭的活靶子，頭上戴一個用白紙糊的高帽子，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成馬步蹲襠式。批斗延續到當天晚上，我偷偷地去飼養房，貼著窗戶看見范滿洞指使打手先將姥爺的上衣剝下，用燒紅的烙鐵在光背上哧啦哧啦地烙，散發出濃濃的焦味兒。一聲一聲的慘叫讓人戰栗，不敢視聽。殘忍的范滿洞繼續殘忍，又將事前用細鐵絲系好的一塊大石頭掛在姥爺的脖子上，不過半分鐘姥爺的臉變成了黑紫色暈倒了，頭碰在石頭上血流如注。后來又把姥爺吊在房梁上用皮帶抽打，噼啪聲伴著血腥咸味，受刑的痛苦呻吟和叫喊聲驚人放大，淹沒了毫無人性與愧色的得意獰笑，我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誰！范滿洞開門出來。我嚇得一溜煙似的鉆進了黑暗里，使勁地捏緊拳頭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充滿悲情伴隨天上的雪花紛紛揚揚……

那年月，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硝煙籠罩著天空。人性、正義和良知已經被強權政治徹底掏空了。這是人類歷史上大規模的文化毀滅和精神崩潰，想必莫過于最蒼涼與無奈、最愁苦與悲哀了吧。姥爺背負沉重的黑鍋被批斗得遍體鱗傷，面目全非，像半截燒焦的木頭樁子撂倒在地上。姥爺是一顆苦難的種子，最終被范滿洞這個大壞蛋活活地打死了！姥爺的祖上是走西口逃荒來到蒙地的，用勤勞的雙手發家致富成了公布爾海子有名的大戶，牧放著一百多匹良馬，從小在殷實的家庭長大，日子過得很富裕?？谷諔馉幈l。1937年“盧溝橋事變”之后，日寇開始向中原——中國腹地大舉進犯。國難當頭，家道中落。當中華民族處于最危險的時候，他從民族大義著眼，把大舅送往抗日前線，叮囑兒子英勇殺敵，保家衛國。姥爺一頭飄逸的白發，一副滄桑的面孔，骨子里氣節高尚、身世清白、性情耿直、強悍、剛毅、堅韌、安分守己、實實在在過莊稼人日子的人，怎能是暗藏的壞人呢？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想到他平時對我的一片疼愛，我的淚禁不住滑落下來……

姥爺被打死后，姥姥被切膚之痛擊倒，眼淚已經流干，眼睛像兩個干癟的桃子，一夜之間烏黑的頭發全白了，身子憔悴得改變了模樣，誰也不曾想到當年她是千金小姐、大家閨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是農村轟轟烈烈割除資本主義尾巴的時代，姥爺和姥姥命苦，多災多難，即使變成一草一木也擺脫不了受罪的噩運。

那個荒寒的冬日，流沙翻飛著波浪，一群烏鴉紛紛朝南逃離，生命在這里還原成昏黃的顏色，如草芥一般卑微。血泊灑在漠野，冤魂滾動在草尖。送葬的人們排著長長的隊，迎著凜冽的北風把清冷的淚水灑在浩瀚的沙漠上。冷峻、蒼涼、悲情像暴雨中上漲的河水在浮動……樹枝上的葉子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姥爺熟悉的面龐不見了，我眼前留下一個空空蕩蕩的院落，更顯得形單影只。姥爺已經悄無聲息地長眠在寂寞的毛烏素大漠南緣。一輪孤陽照著荒丘下那座新的墳塋……我哀傷不盡，呼喚、吶喊、思念著曠野里長眠的姥爺，把眼淚鋪在路上。

翌年清明節，上墳祭祀姥爺。雨后，天空蔚藍，遠處呈現一泓明凈的湖水，草木青翠，野花遍野，真是一塊風水寶地。眼下，姥爺的靈魂已經回歸這片景色美麗的土地。悵然仰望墳塋，我眼前又浮現出姥爺鐵骨錚錚，豪邁地挺舉起那不屈的頭顱，在傲視著蒼穹，與草原雄鷹一樣的強健，像野花一樣綻放出的精神永遠激勵著我在生活的大風大浪中拼搏。

山寒水瘦，無辜的生命在饑餓面前呻吟，酸澀苦辣的生活鉆進窮人骨子，奔涌在血管里。我家養的一只蘆花雞，稱為“財神”，我從草堆里摸著它下的四顆雞蛋，臉上蕩漾著不能掩飾的欣喜。冬至那天晚上，父親把村里的高毛匠請到了家里，用這四顆雞蛋招待他。父親想說一說我給高毛匠轉毛線車的事，好混個飽肚子。我眼珠子瞪著雞蛋，一眨不眨地看著高毛匠吃雞蛋：一顆、兩顆、三顆，心里數著數，嘴角禁不住流出涎水來。在心灰意冷的日子里，父親難過得頻繁嘆息，我們家人缺吃少穿，大人小孩餓著肚子，渾身浮腫，頭大身小。眼看我難以熬過，父親與高毛匠商妥，讓我給他轉毛線車子，管飯沒工錢。走出去尋活路，甩掉饑餓追隨的影子，當時的我充滿無知并不懂得這個道理。臨走那天我很悲傷，潸然流下一行清淚。

毛匠這類小手工作坊在農村還能算在耍手藝的行列里，毛匠的活計全靠辛苦，憑勤勞的雙手將粗糙的鬃毛捻成線，再織成能裝東西的袋子，長年累月奔波只能賺個保命錢。生活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地方不能缺少扁擔，毛匠笨重的工具全靠扁擔挑，我們師徒四人耗盡渾身體能手提肩挑走了不少路，勞累不堪。毛匠的活計最怕倒地方，北上南下，每倒一個地方都受一次罪。負重走路腳上起了血泡用針挑破，只要有口氣就得繼續走??！生命總在奔波，總在遷徙。當我們最后踏進一個七高八低的神炭溝村子的時候，天空飄著微雨，湮沒在濃稠的煙雨迷蒙中。我們被雨水浸泡，腳痛鉆心寸步難移，于是丟下工具爬進草棚過夜，怕蚊蟲叮咬扎進草堆。我剛閉上眼，突然聽到窸窸窣窣的響動，我從草堆中伸出手，那個人丟下手中摟草的鐵耙說，哎呀！嚇了一大跳，這里是放飼草的棚子不能睡人，差一點用鐵耙把你們的腦袋耙著了。高毛匠說耙住就耙住，死了拉倒，免得受這份毛驢罪。

毛匠在開張那一天，異常繁忙，渾身長手也忙不過來，出工收工兩頭不見太陽，中間只剩一點吃午飯的時間。黑瘦矮小的我穿著破破爛爛的褲頭光著膀子活生生是個叫花子，早出晚歸，每日干十七八個小時活計，又苦又累又枯燥，大汗淋漓，頭昏腦漲，目眩憋悶，兩條腿浮腫脹痛，渾身乏力，夜里還常常做噩夢。盛夏，太陽像燃燒的火球，到處彌散著沙漠特殊的干旱氣味，幾只村狗慵懶地躲在墻下伸出血紅的舌頭喘息著……靠天吃飯天不下雨，氣候與環境極端惡劣，所有的生命將要干枯，所有的眼睛渴望著雨水。我突然中暑重重地栽倒，頭碰在毛線車三角鐵上開了一條血口子，鮮紅的血像小孩子撒尿一樣冒出來。傷口血肉外翻，露出白生生的骨頭。我用手捂著開裂的口子，鉆心的疼痛使我放聲嚎叫。因流血不止，我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與死人沒兩樣。后來，我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斷斷續續地發出一兩聲有氣無力的呻吟。傷口急需縫合，而偏僻的小村缺醫少藥，好不容易才叫來個赤腳醫生，但是有針沒麻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急得團團轉。高毛匠說忍住疼縫吧，關公刮骨療毒哩，這算不了啥，疼不死，流血能流死。赤腳醫生把針扎進了肉里，我疼得像殺豬一樣嚎叫，掙扎著。高毛匠將我的雙手死死地按住，一針一針地縫合傷口，每縫一針我吼一聲，縫了十幾針才縫完。傷口滲出淡淡的血水，沒有止血藥，赤腳醫生就將頭發剪下燃著后按在傷口上，嗞嗞聲響混合濃濃的血腥味，雖然痛苦但止血還很管用。我的臉腫得像戴個面具的大頭寶寶。

第二天早晨，太陽噴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照在我疲乏和饑餓浮腫的臉上時，我孤單、無奈和勉強地睜開眼，覺得稍有了一點力氣。為了活著，為了不讓饑餓進行到底，我搖搖晃晃地掙扎著出了工，繼續轉枯燥無味的那輛毛線車子……

在饑餓的年代，把發展經濟的能人當成過街老鼠讓人人喊打，在這種情況下，毛匠的活計能有多少可干哩。十幾個月的毛匠工期結束之后便是蕭條開始，毛匠沒活兒可干了。我終于跟著高毛匠回到了家鄉。踏進家里的那天夜晚風雪交加，我正在睡夢之中，突然被一陣急促的騷亂聲吵醒，還沒反應過來，嗵，一聲巨響！門就被踹開了，原來是狗日的范滿洞帶著荷槍實彈的民兵闖了進來抄家，把東西亂翻扔下一地，這是土匪明火呀！范滿洞持槍逼著父親和母親走，我偷偷地跟在后面沒命地追趕著。到了村子十字路口，他們一起上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一溜煙似的消失在夜色里。我望著黑洞洞的夜空，渾身像篩糠一樣顫抖，撕心裂肺地悲泣，調轉頭往回返，跌跌撞撞地踏進院子。家門敞開著，一條野狗夾著尾巴驚慌地跑出來，我被嚇得頭發倒立起來。一晚我沒合眼，在心驚肉跳中度過。整天冷風嗖嗖，不斷從西北方向浩浩蕩蕩地刮來，像鬼子進了村。在那個年代，羊圈里沒羊，豬圈里沒豬，雞窩里沒雞，窮得一無所有。我餓了就去老宅子墻邊那棵果樹下發呆，幻想著能不能掉下來充饑的東西。其實這個季節什么也沒有了，枝頭只吊著幾片無精打采的葉子，我最后還是失落地走開。我每天度日如年，惦記著親人們的安危，也企盼著他們早日回來。家里那一點粗糠炒面和野菜被我很快吃完了，罐里的鹽湯也被我喝完了。我的胃里空空的，喝進涼水肚子里咕咕地響，越喝越餓得慌。我的腿開始發僵，用手摁一摁像摁在饃上，留下指痕彈不起來。浮腫漸漸波及到手上和臉上，眼睛看東西已經模模糊糊。我實在無力支撐沉重的軀體，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我終于跌倒在炕沿下爬不起來了。饑餓是災難，在饑餓面前一切生命都是脆弱的。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個熱熱的舌頭在臉上舔來舔去，我聽到一聲狗叫，睜開了眼睛看是鄰居的那條很可愛的小黃狗，耳朵立著，非常機靈，卻瘦得皮包骨頭。狗有忠誠主人的天性，它知道我還是個活物就沒有下口，再說它也和我一樣饑餓，連一點咬人的力氣也沒有。晚風低鳴，夜幕深沉，老宅子里又恢復了那種死一般的寂靜。我左手握著右手安慰和溫暖著自己，隨之我的意識越來越不清晰，處在昏迷狀態中……父親和母親沒有放回生死未卜，姥姥是一個荷花一樣純潔的人，沒有半點俗世的氣息，她永遠有顆牽掛著的心。那一天，她放心不下過來照看，發現我倒在地下，還有微弱的呼吸，姥姥忙著一把摟住瘦弱的我，淚水滴在我臉上，把僅有的留下做種子的半升玉米煮熟給我吃，救活了一個殘留的生命。

那年，用當下的時髦說法就是搞政績工程，因為大搞政績工程必須把村人的糧食全部上交，家家戶戶斷了炊，村人都吃沙蔥吃苦菜救命。姥爺被打死以后，姥姥成了七口之家的頂梁柱，她雖然識字不多，但天賦很好，懂得不少道理，會講故事、會教育后代。姥姥把所有的凄苦和磨難全部裝在肚子里，從不向別人流露內心深處的隱痛，心胸非常開闊。我至今都想不通當時那么厚重的黑暗，姥姥怎能容納。姥姥省吃儉用，沒日沒夜地勞作，雙手長滿厚厚的硬繭變成摟草的耙子，從早忙到晚，直到深夜才能坐下來。有一回，她累倒不省人事，氣若游絲，哆哆嗦嗦縮成一團，我驚駭慌亂起來，不聽話的眼淚撲簌簌地流淌，我趕快攙扶她。她自尊、勤勞和善良，她像小草一樣迎著漫天風雪超然淡定，像胡楊一樣頑強剛毅地挺立起來。姥姥是個小腳婆婆，經常帶我穿梁過溝，一路顛顛簸簸地去風沙茫茫的東大灘掐沙蔥挖苦菜，潮濕的地方苦菜多，干圪梁上沙蔥多，生長得也旺盛，我和姥姥隔三差五就去挖野菜。姥姥無論干什么活都是好把式，掐沙蔥時，一彎腰用手把沙蔥周圍的沙子麻利地轉一圈兒，沙蔥露出根部鵝黃，嚓嚓聲清脆有規律地響，不大工夫手里攥滿一把整整齊齊的沙蔥。挖苦菜時，她也出手靈巧優雅，右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小鋤，手起鋤落把苦菜根斬斷，迅速地抽出鋤頭帶起苦菜，左手輕捷地拾起，這種輕捷快速的起落和撿拾的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的。凡是她挖苦菜的地方，既松了土又留不下鋤坑，干活效率常人難以企及。我和姥姥把那些裝滿袋子的沙蔥和苦菜背回來，姥姥又開始了一系列的炮制程序，先淘洗去掉雜質，再切碎放在鍋里小煮變了顏色后撈出，一部分放少量的鹽巴貯在罐里發酵后可隨時食用，另一部分撒拌少量的榆樹皮磨成的面粉團成窩窩頭。貧寒的我家在姥姥的幫助下，度過了三年最困難的時期。在歷史的心靈中銘記著，質樸的沙蔥、苦菜、榆樹皮，以你的疼痛和犧牲拯救過多少窮人的性命啊。偉大而平凡的姥姥，她是我們家族的精神和文化符號，我永遠抹不去心靈深處的記憶。

冬月寒冷，村人吳大爺整天躲在家徒四壁的殘破茅草屋里低聲嘆息，他微微抖動著稀疏的白發，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烏黑的屋頂，一種沉重與悲涼在心中蔓延。他茅屋的旁邊是地質勘探隊臨時搭起的職工食堂。每逢開飯的時辰，孩子們就早早地擠在食堂門口，心里數著一盒盒香氣撲鼻的飯菜，喉管一下一下地蠕動，一口一口不停地咽著口水。工人們大口大口地吃，簡直把孩子們愛得要死！工人把吃完飯的盒子放在外面，孩子們爭相去撿，像餓狗一樣嗅著散發出的微微余香，舔著盒子里的米粒和油腥。孩子們也把盒子送給吳大爺分享這種精神上的慰藉和喜悅。他是一個凄惶孤苦的老人，像他這樣的苦命人，活了那么大年紀恐怕也極少聞到這種味道。幾天以后，他把糠皮和我給送的野菜也吃完了，又得了重感冒，因無錢買藥，病情也在不斷加重，一天天消瘦下去，皮包骨頭兩眼深陷，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只有那雙無光的眼睛證明還是個活物。好心的職工食堂炊事員悄悄地把幾斤糧食接濟給了他，才讓他渡過了難關。后來有好事者把這件事反映到單位領導那里，炊事員被隔離審查關押了很長時間，定了貪污盜竊，再后來聽說把那個炊事員給開除了。因糧食，挨打受整是常有的事。范滿洞這邊也馬上召開大會聲討，還指責吳大爺多吃多占，走歪門邪道，對他在審查過程中用了酷刑。第二天吳大爺失蹤了，范滿洞說，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捉拿歸案！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一連找了好幾天，還是不見蹤影。幾天以后，一位牧民在深山溝里放羊時發現了他的尸體。吳大爺受刑當天晚上貓頭鷹叫得很蒼涼，村人的心在空中懸浮著，貓頭鷹是在昭示苦難命運的歸宿。原來受刑當晚吳大爺拿根繩子把自己吊在樹上。害人的范滿洞繼續害人，這條披著人皮的狼，又制造一起血淋淋的命案。村人的性命在他拳里攥著，叫誰死誰就得死，死不了也活不成。我心里像灌滿了鉛，總是沉甸甸的。想起村里無辜生靈慘遭殺戮，這難道不是一種極端的荒唐、殘忍和暴虐嗎？

三

隨著家境有了轉機，我上了學。那一年，鄂爾多斯高原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在四五月份里，正是莊稼生長的節骨眼兒，天上點雨不滴，烈日炎炎，廣袤的農田半是枯焦半是黃葉。上午的鈴聲把我們叫進了文化課堂，下午的鈴聲又把我們喚進了勞動課堂。學校打井抗旱，對廢棄了的幾眼枯井重新利用，在堅如磐石的井下作業，又苦又累又有危險。廢棄的井口長滿了荒草，撥開草叢黑咕隆咚，我望了一眼，就感到很恐懼。緊鑼密鼓的打井開始了，白晝實行連班轉，井底作業面小，只能容下一個人。從下往上運土石只能用繩子一筐一筐地吊。一組在井上，一人在井下，學校規定每天必須完成三米掘進任務。每天下午井下鎬釬丁當，井上籮筐穿梭。井愈掘愈深，空氣稀薄，呼吸也很困難了，但是我們照常干。掘進的速度很快，幾周輪班干下來，井下終于冒出了汩汩清泉。收工那天，我在井下一直堅持干到最后，我收拾工具準備撤離時，突然掉下一塊石頭砸在我的肩膀上。哎呀，我的喊聲里滲透著極大的痛苦。我立刻失去了知覺，不久又緩過來，死里逃生，蒼天有眼，沒砸著我腦袋，真夠萬幸的，天不滅我呀！在同學們中我是一個樂天派，我樸實得如埋進土里的一塊石頭。塞外八月天，正是美好的季節。當看到同學們揮動鋤頭在田間勞作，看到水渠里流淌著泛起清波的水，風兒吹過，草木如茵，學校的田園一片綠色時，我的臉上蕩漾起燦爛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唱著那首古老的鄂爾多斯民歌：

在那潺潺流淌的泉水旁

撒滿了一群群牛羊

麋鹿曾在這里自由生息喲

這是多么肥美的牧場

布谷鳥常在這里盡情啼鳴喲

這是多么太平的地方

……

我夢寐以求的學上了一年多，家里就交不起報名費了。在那個年代，貧困的農家哪有來錢渠道，就連點燈買油錢都是眼巴巴地望著下出的雞蛋變賣后來的。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有不少孩子成了學校的棄兒。我自打輟學除了干超出體力的農活兒，常愣愣地朝著學校那個方向望斷秋水，在哀嘆中發呆，在哀嘆中落淚。我生命的狀態一直處于等待之中，終于遇到鎮上的學校招生，我的農民父親比較開明，他積極主張讓我再去上學。求知若渴的我在當天就風風火火地趕去鎮上報了名。離開學校像一塊黑布罩住了我的眼睛，當我第二次坐進教室時，已經走進蘇醒的春天，在渴望已久的課堂上沐浴著蒼穹下的光芒，我灰暗的心情被陽光照亮。

學校大灶早飯是照見人影的稀湯，上面漂著酸菜條，碗里沉著少量的玉米糝糝和小米；午飯和晚飯一律是清水煮酸菜、土豆，一小勺玉米糝糝和小米飯，還常有斷頓之虞，饑餓只有我們的肚子知道。班里有個同學叫子強，很機靈，鬼點子也多。那天上完晚自習后，他約我去了一塊剛打過農藥的菜園里偷回幾個還未長成的圓菜，心里有一種忘我的境界，格外地高興。我倆怕被人發現就去野外開小灶，盡管少水缺油，但也吃得肚子飽了。我倆吃完后，打著飽嗝回到宿舍里，被那幾雙饑餓的眼睛羨慕地盯著，我心里既滿足又心虛。半夜，我的肚子痛得很厲害，出去吐了吃進去的圓菜，覺著胃里還很難受，張著嘴巴脖子一伸一縮，斷斷續續地流出黑綠色的水。我看見子強嘴上有白沫，叫他卻一聲不吭，推了一把，直挺挺的動也不動，我發現他已經中毒不省人事了，我癱軟在地一步也走不動：來人呀！來人呀！等抬去醫院，最終還是因為錯過最佳搶救時間，他被死神奪去年輕的生命。死尸面部和外露出來的兩條胳膊和腿中毒擴散變成黑紫色，尸體放在手推車上，護士跑來蓋上一塊白色的床單，快速地推進了陰森森的太平間。子強中毒身亡的事通知了家長，當天他的親人們就從鄉下趕來，他的爺爺當場昏倒在地，住進醫院，他的媽媽抱著僵硬的尸體放聲大哭，淚水在她的臉上匯成一條流淌的小溪。

農藥給我一張驚駭的黑臉，丑陋成萬惡的舊社會，同學們在警覺戒備中有意地躲躲閃閃。饑餓鋪天蓋地襲來時，糧食對胃腸有巨大的誘惑力。饑餓使我們無法靜下心來讀書，坐進教室里的沒有幾人，童年的我們是長身體長知識的黃金時期，可頭腦與胃腸都是空扁的袋子，不裝多少知識和糧食。饑餓的折磨，過敏的難受，還有同學們的嘲弄和奚落像海浪一樣打來……身為一個農民的兒子，固然有農民的樸素想法，想想在貧瘠土地上長年累月辛酸勞作的那一雙雙粗糙的手和長輩們的一串串叮囑，我不能不挺起精神脊梁克服困難，我一頭扎在書本的溪流中吮吸營養。轉眼就到了冬季，饑餓和苦難連綴成了歲月的河流淙淙流淌。破舊的教室四面透風，像個冰窖。古舊的木頭窗欞上的破紙被風吹得颯颯響，關住的門被大風呼一下就推開了。夜晚，月光流下慘白的寒意，教室西邊是墓地，夜里游走的餓狗聲嘶力竭地叫咬著，野外的磷火若明若暗。我常常把自己深夜禁錮在空蕩蕩的教室里忍受著饑寒、孤寂和恐懼專心苦讀。那時，哪有電燈，就點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照明。我每天早起晚睡，疲倦瞌睡壓得眼瞼如兩扇沉重的石磨，因長期處在一種疲倦狀態下，我頭昏失眠木訥呆鈍，走路搖搖晃晃，好像腦袋也被鑿成了空殼，頭不在肩上長著……

四

三年寒窗的奮進激情與攀登理想為我插上了騰飛的翅膀，有了文化總想改變苦難的命運。不久，生活中又充滿莫測的變數，赤裸裸的貧困又打破了平靜的生活，我不得不又一次中斷學業。我心里泛起莫名的悵惘與無邊的憂傷……為了改善家里月苦霜白的生活，我不得不背井離鄉，踏上了一條走西口的艱辛路。啟程的那天是春節剛過的第二天，天剛麻麻亮，放縱的塞外寒風中，無情的雪片在狂舞。遼遠空曠、灰蒙蒙的天幕下，背著一卷破舊的被子和氈子的我望見惜別送行的母親，像一尊石像……我的心在滴血，淚在涌動。我背著東西越走越重，走了二十多華里到了扎薩克鎮，我累得走不動了，就坐下休息等去東勝的車。我身上共有借來帶有體溫的24元錢，為了節省開支，不吃午飯。暮色降臨時，一輛大貨車停在路旁，我向司機懇請搭車，司機應允了。滴水成冰的隆冬，坐在無篷敞車上，沒有皮襖御寒，呼嘯而過的寒風仿佛無數把鋒利的刀子從頭到腳兇狠地解剖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像一只寒號鳥渾身哆哆嗦嗦，雙手不停地搓著，雙腳使勁兒地跺著?？斓綎|勝時，我已失去知覺被凍僵了。人即將要凍僵之前不會說話只會傻傻地笑，我深有體會，心里明白嘴里喊不出來。當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躺在四分店登記室的長條椅上。店主人說我是被司機背進來的，我的雙手凍得像兩個饅頭，雙腳同鞋襪凍在一起。我的腳紅腫得脹滿了鞋子，走起路來七高八低十分困難。東勝逗留一夜后，我搭上了一輛開往海勃灣的汽車，這次好心的司機把他的皮襖讓我穿上，但還是無法抵擋嚴寒，我臉上先是失去了知覺，后來是手，是腳，是身上的每一塊肌肉，我覺得在漸漸變得僵硬，張不開嘴，連聲音也發不出來，我想這次我是死定了……幸而汽車到半路拋了錨，停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我慢慢緩過來，身子也有了些許溫熱感，從車上下來又撿了一些柴草點燃取暖。汽車嚴重損壞，要拉回東勝大修廠，我只好步行，一路艱辛，一路風光，一路喜憂參半。

太陽已落盡余暉，夜幕漸漸涌滿天空和草地，遠處隱約露出山包的輪廓，我加快腳步朝前徑直走去。掌燈時分到了山包下，這是阿爾寨石窟。石窟后面有個隱蔽的石洞，據說是當年成吉思汗養傷的地方。走進洞里，骨子里似乎增添了幾分英雄的豪氣。待著，待著，饑渴寒冷一陣陣襲來。洞口上突然響起急促的貓頭鷹的怪叫，接著又聽到由遠漸近的狼嗥，充塞了我的耳膜，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從這種低緩、幽怨、孤獨聲中判斷出是雌狼，雌狼會引來很多的雄狼。在冰封雪蓋的荒原上，風就像刀子襲來，我的心里不禁一陣發涼。小時候聽大人說狼是歷史上對人威脅最大、最血腥、最兇殘的野獸。狼的搏殺進攻的利器是它的上下四顆牙齒，狼吃人的招數很多，非常狡猾地先撲咬咽喉部位，喝完血后開始吃肉。想到這里，我惴惴不安毛骨悚然。半睡半醒待到半夜時分，一只狼真的到了洞口。嗅到我的氣味，在洞口尿濕用尾巴蘸沙子向洞里甩來，狼想方設法把我引出，折騰了幾遍也沒敢進來。狼怕火可我沒帶火，我的手里緊緊地攥著刀子，每一個毛孔全都張開，每一根毛發全都立起緊張得渾身直冒冷汗又哆哆嗦嗦。狼把我堵在洞里，躲在暗處死死地盯著，那雙狼眼綠光閃爍，我也不敢出去。天快亮了，我發現狼走了，就又上了路。我剛出洞口走了幾步，身后就有兩只硬硬的爪子搭在我的背上。憑感覺那肯定是狼！我知道如果我回過頭，狡猾的狼就會一口咬斷我的咽喉。眼下，我精疲力竭。我本能地反手死死頂在狼的脖子上，另一只手迅速地抽出刀向狼的肚子捅去，使勁地上下攪動了幾下，狼才跌倒在地上。狼血噴了滿身，我一下坐在了地上。這只餓狼肚子扁扁的，毛色也不那么光亮，我粗看與狗一樣，細看發現耳朵不一樣，用腳踢了踢，才發現是只拐腿的狼。因怕別的狼會來報復，我很快離開阿爾寨石窟繼續向西走……

鄂托克草原蒼茫，天地逶迤。這片草原，是安靜的一方天空，展現了草原美麗風情。幾十里路上不見蒙古包，偶爾有個牧羊點也留在孤零零的荒漠上。我拖著兩條拐腿，一路跌跌撞撞好幾次想坐下休息，但我知道一坐下，就會被凍僵。我隨身攜帶的炒米吃完了，一路上沒有人煙，走到距離千里山不遠的地方時我跌倒了。這時我再也沒有力氣站起，只好慢慢地往前爬行，后來，我昏了過去。牧民巴特爾大叔60多歲，高高的個頭，黝黑的臉膛，寬厚的肩膀，壯實得像一頭牛，為人耿直、爽快。他放羊時發現了我，將我背回了蒙古包。兩碗炒米下肚以后，我還不覺得飽，但身上有了一些力氣。饑餓的人吃炒米不能過飽，過飽了胃里難以消化，巴特爾大叔發自內心勸我。蒙古包里充滿溫情，牧人生動的臉上綻放出幸福容顏。大叔盤腿席地而坐，瞇縫著眼睛呷了一口奶茶，又呷了一口酒，悠然自得操起四胡，調了調音，拉了起來。古樸悠揚，歡快悅耳的琴聲，如泣如訴，是對遙遠的回憶和暢想，是對勞動的真情贊美。那是我在民間聽到的最好的四胡獨奏。我似乎有些玩弄器樂的天賦，一聽到音樂就亢奮起來，乘大叔喝茶的空子，我情不自禁也拉了一曲《奔馳在千里草原上》，奏響了出征的號角。清新的曲調，優美的旋律，吸引他如癡如醉地聽著，并問我跟誰學的，我說，我曾向下放到我們村的全國著名的四胡大師胡日查·滿都拉學過藝，他聽了驚得目瞪口呆。音樂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是一種最美的直接共鳴的信號，有心靈震撼的力量。我嫻熟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飛，弓法嫻熟，時而如萬馬奔騰，時而似百鳥朝鳳，美妙的樂曲翱翔在浩渺無際的草原之夜，萬萬沒有想到，我竟然成了蒙古包里引人注目的一個亮點。

晚飯開始了，爐灶里羊糞燃放出紅紅的火苗舔著黑糊糊的銅壺，沸騰的奶茶飄散著誘人的清香。紅紅的火苗也映照出一個靦腆而羞澀的牧羊姑娘。她是大叔的女兒，自從阿媽去世后，父女倆相依為命。按照蒙古人的習俗她手捧潔白的哈達和杯里斟滿的奶酒給我敬酒：

朦朧的鄂托克西邊

連著心中的深情思念

真想和他見上一面

茫茫草原路途遙遠

晶瑩淚珠掛在胸前

化作雨露飛向遙遠

只要我們心心相印

有情人兒終會如愿

陽光照耀紅柳沙灘

鳥兒比翼翱翔藍天

我愿有雙矯健的翅膀

越過草原飛向你身邊

心上人在鄂托克西邊

我們相隔萬水千山

人人贊美真誠的思念

祝福我們幸福美滿

夜晚，月亮被水洗過一樣潔凈，月光下她的歌聲在蕩漾，婉轉、甜美，像百靈鳥在云天里翻飛，傾訴著馬背民族的稟性、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向往。歌聲與天際和草地接吻，甜蜜悠長的歌聲給人一種不可抗拒的美妙。假如沒有歌聲，這個世界將會顯得怎樣的死寂和平淡。接過敬酒，我的心是無比的愉悅。酒酣之余，大叔讓我留下來，幫一陣子忙，我爽快地應允，決不食言。

牛哞馬嘶喚出了晨曦。大叔早早地就起床，拉著馬，掛上丁當作響的水桶遠路運水去了。我也早早地起床，從圈里牽出一匹騾子套上車，接著往出拉運沒運完的羊糞，回程的時候，我又把砍倒的沙柳裝在車上拉回，然后又整整齊齊地碼在院子里，每一趟的奔波勞累與困頓都被我洪亮的歌聲淹沒……初春的游牧倒場是最忙的時候，蒙古包整體搬遷也從這一天開始了。我把所有的生活用具鍋碗瓢盆等裝好，一車車地運到目的地，一路坑坑洼洼，顛顛簸簸，但我把每件事都做得有條不紊。倒場搬遷全部就緒，又從頭開始了溫馨和諧的生活。蒙古包——畜群——牧民定格、游弋在那里，成為點綴大漠凄美冷艷的一幅畫。一個多星期過去了，地里和畜群點上的活計都干完了。在這些日子里，沒有惆悵沒有糾結，全是溫馨的記憶。鄂托克草原，呵，粗獷與深邃，豐厚與蒼茫，瑰麗與神奇，寧靜與圣潔，幽微與細膩。讓我視野開闊，胸懷寬廣，我無限深情地回望著，我與草原結下不解之緣。那一天，我留戀地離開了蒙古包，風塵仆仆地踏上了艱難坎坷的路。

經過長途跋涉，終于迎來海勃灣黃沙漫漫的第一個早晨。我鉆進了打工仔的群體，被吆喝進一個簡陋的食堂。饑腸轆轆的我被食堂里的飯菜香味兒強烈地誘惑著，一雙眼睛盯住吃的東西發了直，饑餓使我失落尊嚴。食堂的櫥窗一打開，我就在最前頭，已經兩天水米沒黏牙。炊事員遞過飯時，我一手抓兩個黑面饅頭，一手端一碗小米稀粥，抓食的我變成一只貪婪的狼，風卷殘云一掃而光。我填飽肚子席地而坐，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陌生的環境。來了幾名看樣子也是打工仔的男人，他們穿得單薄冷得上牙磕著下牙，像大街上被主人拋棄的狗，東游西蕩沒個著落。我熱情地招呼著他們過來避寒，出門在外，又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沒有門戶之別，不分彼此，依偎在一起感到了些許暖意，心與心貼得很近。來自天南地北的打工仔在這里相遇，又在此匆匆各奔東西，消失在天涯，遺失在空間的茫然中。

涉世尚淺的我們上了賊船，誤入一家物流公司打工。工友們來自山南海北，都是清一色的沒文化的苦力，但有特有的忠厚和樸實的品格。管理我們的小頭目人稱“歪脖子樹”，歪翹的鼻子，長王八蓋兒似的嘴，嘴角有對稱的麻子疤，聽口音是個地老大加土老冒土得掉渣，目不識丁。聽人們說他發跡史，當初也是個打工仔，采用卑鄙伎倆當上小頭目。我們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兒，被他欺騙得掙不了幾個血汗錢，體面的飯菜工友們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啃最廉價的玉米面和紅薯面窩頭。我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腳下“歪脖子樹”設計的各種陷阱。著名作家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告訴人們：“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薄皼]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業上的岔道口，個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一生?！蓖砩?，我睡在露天工棚里，數著天上的星星，孤寂、迷茫、蒼涼、無奈……

那時，我瘦小干癟，一麻袋大米一百八十斤超出我體重一倍還多，工頭指手畫腳讓我們每天把那些沉重的麻袋從火車集裝箱搬到馬車上又拉到糧場，距離足有二百米遠，還要上垛成碼。糧垛高達六七米，不分體強體弱每人一包挨著過。我的肉體骨骼在巨大的負重擠壓中過早地變了形，弓腰駝背，氣喘吁吁，但我以超常的毅力堅持干到第二年的冬天……至今還記得冬至頭九第一天，天氣陰暗，又翻卷著鵝毛大雪。上午臨近收工時，我背著一包大米上最后一個垛時已經精疲力竭，走在高高的跳板上跳板突然斷裂，從六米多高的頂部摔下來，受了重傷不省人事。我被工友們送進了醫院，進行緊急搶救。上午十一點多進了醫院，晚上九點鐘才從手術室推出來，我的臉像一張白紙，雙眼緊閉，嘴巴大張，嘴唇干裂殘留著血跡，鼻孔里插著兩條氧氣管子被膠布牢牢地固定住。我一臉痛苦的表情，仍然在昏迷狀態中與死神擁抱著，看樣子，情況在一天天惡化，我沒有復生的希望了，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是給我陪床的工友老張把一線復生的希望留住。幾天以后，我出奇地漸漸地蘇醒過來，睜開眼睛時看見工友老張悲傷地守在我身邊，他已經連著三個晚上沒有睡覺了，我感激的淚水肆意地流淌下來。因為沒錢，我住的是一個醫療條件很差的醫院，在手術過程中又出了事故，住院四五個月還不見傷口愈合。那天，我強打起精神試圖從床上下來在地上走走，剛下床血就從腹部順著腿流進鞋子，對著鏡子我看見一張可怕的臉。住在醫院時，治療費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疼痛的根須深深植在傷口里，還在發炎化膿，身無分文的我只有選擇出院。工友老張從單位推來一輛平板車將我推回工人宿舍。我怕細菌感染每次用酒精棉球給傷口消毒，在仔細檢查清洗壞死的血肉時發現傷口里有一個小小的紗布線頭，我用夾子慢慢地抽了出來。這條埋在傷口里的禍根被我連根拔了出來……

記得我訴求解決工傷問題，是從我傷愈后那天開始的。我去找公司要求解決工傷問題，“歪脖子樹”開始笑瞇瞇的面部表情很豐富，又客套又拐彎抹角的，我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血盆大張口，雁過拔毛針尖削鐵，兇狠成一只吃人的野狼。其實他貪贓枉法早有傳聞，人們給他編了很多故事，有很多綽號用諧音暗含著人性和道德品質不好的內容。因無供可上，填不滿“歪脖子樹”私欲的無底黑洞，他恃強凌弱，拉下一副冰冷的面孔。我提出合理訴求，他說無理取鬧。我說怎么這不是工傷，當初公司是有過承諾的呀，他說現在不算了。平時不善言辭的我竟然和他據理力爭起來?！巴岵弊訕洹眱瓷駩荷返臉幼?，大聲斥罵并讓我滾出去。這不是耍野蠻和趁機敲詐嗎！我的眼神里有一種吃驚！他還說叫你知道馬王爺長著三只眼，殺氣騰騰，氣急敗壞地揮拳打來，我機警地閃過，后來因躲閃不及還是重重地挨了兩拳，出于自衛我迅速抬腿用膝蓋抵擋，受重創的他立刻倒地，捂住褲襠里那個家伙嗷嗷大叫。我說這叫牛刀小試，別那么張牙舞爪無法無天，怕大欺小，充其量不就是個小混混、紙老虎。他那種目中無人、囂張與瘋狂被狠狠地打了下去。他說等著瞧，可有好果子吃哩。從此開始，“歪脖子樹”對我懷恨在心，日后圖謀報復。我沒想到這件事讓我惹上是非，為他加害于我埋下禍根。“歪脖子樹”打討吃子罵窮人不是個好東西，工友們早就對他所作所為恨之入骨。公平正義，權益和勞動保障成了兒戲，工傷賠償成了泡影。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很明白，整個泱泱大國推行人治，沒有法理，一些媒體的吹鼓手還大肆吹捧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其實一片糟糕。

長夜漫漫，在最困難的日子里，雖然頓頓喝玉米面糊糊，但在凌晨四五點鐘人們還熟睡時，我就起床。糧場是內蒙古西部最大的原糧和商品糧集散地，高高的糧垛星羅棋布，這里也是我平時散步和讀書的地方。中國古人讀書有傳統理想和宏大志向抱負，我本一介草民，讀書圖的是明理，提高生命質量。無以記數，厚厚的書一頁頁翻過，讀著讀著就明白了書中有很多值得關注與期待的東西，那些充滿哲思的語言，散去我原初的生澀、清冷和浮華，視野不斷開闊，使枯槁脆弱的身體有了力量，啟迪人生，激勵靈魂，在生命進程中產生巨大的影響。古人說，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心靈墜入文字營造的夢境，也明白了做人要像蟲子的生命簡單，做事要像科研認真。天上沒有星辰和月亮，糧場上只有孤獨的燈火，我一個人寂寞地站著，企盼著黎明的到來。我的身子虛弱得像一根隨時就會被風折斷的蒿草，新年臨近了，我卻無錢買車票回家，只好留下來。新年歡樂和諧與鞭炮聲齊鳴的熱鬧剛剛將我帶入夢鄉，就被一陣刺耳的火災警報聲驚醒，一輛一輛消防車向糧場飛馳而來。起火啦！起火啦……快來救火呀！救火呀……一片騷亂。漆黑的夜里狂風肆虐地咆哮著，風助火勢越燒越大，整個糧場變成一片火海。我和宿舍里的幾個工友立即拿上滅火器、沙袋，奔赴火場救火，幾十條水槍一起噴射……終于撲滅了最后一堆火。但熊熊大火已使幾個糧垛全部化為灰燼……正月初一，人們都喜悅于璀璨的焰火，遠處隱隱傳來燃放鞭炮的聲音，依然那么熱鬧，充滿新春佳節的氣氛。但我被“歪脖子樹”確定為縱火犯罪嫌疑人，他帶著兩名全副武裝的民兵把我抓了起來，關押在摩爾溝隔離審查。高高的圍墻上布滿了鐵絲網通了電，壁壘森嚴的大鐵門封住出入口，還有兩個目帶兇光、拿橡皮棍的人把守著。我被帶進陰暗潮濕密不透風的地下，仿佛當年迫害摧殘地下黨的渣滓洞和白公館。

一個病態社會，慘烈的凄美與徹骨的悲涼，是滋生毒瘤的溫床，病菌可以隨處擴散，甚至造成更大的更多的毒瘤。這時的“歪脖子樹”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造反派，還造反有功，整人心狠手辣，混上公司人秘保衛股股長。晚上八點多鐘，兩個民兵將我連推帶搡拽進一個氣氛非常森嚴的訊問室，墻壁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的橫幅，桌子上擺的鐵棍、手銬和綁人的繩子，讓我一陣緊張，但面對著死亡也絕不低下高貴的頭顱。“歪脖子樹”和一臉橫肉的李保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從稱謂里聽出他們是姐夫小舅子關系。秋日里，夜晚靜悄悄，靜得地上掉個針也能聽得見。訊問開始了，李保衛瞪著牛眼呵斥我老實交代問題。我就不明白你們的意思，一沒做賊，二沒犯法，憑什么說讓我這個打工仔交代問題！嘿嘿！你還有理呢！三棱子石頭沒朝圓眼兒里過，莫非還能便宜了你？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心不死那號人。訊問過程中他們采取攻心戰術：看你年紀輕輕的份兒上，今晚，我們伸出“溫暖”的雙手拉一把，并不忍心看著你栽進萬丈深淵。我們給你碗大湯寬，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好好想一想，大老遠出來真不容易呀，你家里父母能放心嗎？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何去何從由你選擇，奉勸你走從寬之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走從寬之路未來的前途還是光明的。你不能頑固成這個樣子，還是再好好想一想。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強烈抗議你們用野蠻方式談話和施暴。屋里的空氣快要凝固了，氣氛很緊張。“歪脖子樹”伸出胳膊看了看手表發出指令：時間到了，我們不能再等了，簡直是對牛彈琴。來，給這不識好歹的東西上硬的，把囂張氣焰打下去。我不相信蛇不是肉長的！惱羞成怒的李保衛抓起了一個捅火用的鐵鉤子，向我的臉上狠狠地抽來，我當即被打掉了四顆牙齒，鮮血染紅了衣服。我跌倒在地又掙扎著起來，他們像瘋狗一樣撲了過來，拳打腳踢，我滿身是血昏死在地……醒來時，他們又把我雙手反剪向背戴了“飛機”銬子，吊在梁上，用皮帶抽打。鉆心的劇痛觸動著每一根神經，卻不能動了，我痛苦不堪又昏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看守給送來一個玉米面窩頭和半碗殘湯剩水，我費了很大的力氣趔趔趄趄地站起，混濁的眼睛憂傷地向外張望著，天空依然沒有朗照，煙霧迷蒙，死氣沉沉的。

在三個多月的審查中，他們大搞刑訊逼供，先后打斷我三根肋骨，致傷致殘，幾近斃命。

我從摩爾溝被放出來后，被轉移到名為學習班實際在牛棚里邊繼續審查實行勞動改造。我的問題是外甥打燈籠照舅（舊），而且被升級為嚴加管教之列。我在審查和勞動改造期間，白天要下山背石頭干最苦最累的活兒，晚上回來還得接受大搞逼供和車輪式的審查，直至黎明時才回到寒舍。我被一次次打倒，又一次次抗爭著。后來我的頭、肩和腿上淤積成青紫色，身上的血跡和衣服凝固在一起，身體各個部位被撕裂被解剖。殘酷刑訊使我一次次失去知覺，一次次又被他們用冷水澆醒，身體僵硬得像被風干的一具羊骨架。那天晚上，夜深人靜。臉色慘白的我，躺在宿舍的通鋪上，輾轉反側，望著黑洞洞的夜空，心情是多么沉悶憂憤。為什么人性能被肆無忌憚地踐踏？為什么我們的生命就這樣地被骯臟的靈魂輕蔑地玩弄于掌心之中？回應我不真實思緒的是遠處傳來的清晰的狗叫聲……

“歪脖子樹”等人對我審查批斗折磨了好長時間，我就是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苦難錘煉了我干凈的靈魂和鋼鐵般的品格。一個不祥的消息傳來：“要發起凌厲攻勢揭開蓋子，對我采取革命暴力……”他們將我單獨關在一個黑洞里。這是一個廢棄的地道，壁上可見苔蘚的印跡，散發出腐爛氣息，我的雙手瑟瑟抖動，脖子縮進破舊的衣服里，我再次被冷漠、孤單和悲傷擊倒了，渾身像燃燒的火球，整天發高燒呻吟不止，痛得錐心徹骨，身體快要成為一具死尸。我又被關進了牛棚，零落在囹圄中，解脫被淹漫在渺茫的沉寂里。我經歷種種折磨，要么死去，要么重生，我明白鷹的重生，我堅信，當肉體一旦經受巨大陣痛之后，鳳凰涅槃，生命在灰燼中重生，得以升華！日出日落一天天過去了，黎明的陽光照亮了灰暗的牛棚，生命瀕臨在死亡的靜音中復活了。有一個吉祥的信息傳來：糧食加工廠加工原糧篩選中發現一個打火機，屬火災中心現場留下的重要物證，這個打火機是荷蘭產的，不銹鋼的表面刻有字樣，經過公安機關甄別和技術鑒定是“歪脖子樹”的兒子用大頭針刻寫的，繼而又查明引起火災的原因：他的兒子供認在糧場玩打火機時不慎失火。案情突然有了新的突破！我在尋覓、發掘，在等待中感動，真真是如夢如幻?。∧羌拥男那殡y以平靜……

管教的日子熬到了盡頭，我被放出來總算幸運，雖然陽光明媚，但還是無法照亮內心的晦暗，身體驟然消瘦了許多，兩眼無光，冷漠、超然。工友老張說，你怎么不控告他們呢？未等我控告“歪脖子樹”又乘人之危，在職工大會上宣布了對我解除雇用的決定，原因很簡單：我被管教過，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危險”分子?！巴岵弊訕洹鼻袛嘟洕鷣碓?，我像一棵荒原上的無根沙蓬飄蕩流落在街頭，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叫花子。為了活著，我被一條繩索拴在工地：我去磚瓦廠推泥、制磚、背磚，去煤場卸煤裝煤等，累活臟活樣樣都干過，先是賺了幾個保命的飯錢，黑包工頭承諾如期給發工錢而逾期分文不付，其實每天上演著騙人的故事，黑心的包工頭割了磚廠所有工人的工錢后逃之夭夭。我在饑餓中活著，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著、絕望中掙扎著……最終被逼上梁山，踏上了一條漫長而艱辛的上訪之路……地方保護主義是社會丑惡的保護傘，民間申訴控告和訴求比上天還難，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把我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不負責任的官僚主義者的面孔比冬天的石頭還冰冷，答復的腔調比哭喪還難聽。在正月十五鬧紅火這天，我偷偷地扒上開往北京方向的物資專列，準備去首都北京上訪。晚上，車廂窗口流瀉進一束光亮，我探出頭向外張望，月光下的沿途山川、平原、城市和村莊的輪廓模糊，滾滾的車輪發出有節奏的響聲，我回想著自己的遭遇，經受著一路饑渴寒冷……我漸漸地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突然覺得有一只手在摸著我的衣兜，睜開眼睛發現一張蠟黃的臉。他慌忙把手抽了回去，顯得很尷尬，還向我嘿嘿地笑，聲音難聽得像一把生銹的薩克斯。我對他完全喪失了警惕性。突然，他向我猛撲過來，雙手死死地卡住了我的脖子。說時遲那時快，我右手緊緊地抓住他的右手，用力反腕，同時用左勾拳狠擊他的太陽穴。一招制服，他跪下連連磕頭求饒說，是“歪脖子樹”出錢派他來暗中跟蹤的，我一臉憤懣。窗外，綿延起伏的八達嶺、湛藍色的蒼穹。早春的陽光帶來一派溫暖的色調，火車順著山谷的走勢風馳電掣，這個世道雖然骯臟黑暗，但我自信、樂觀、堅毅，堅信總有一天，陽光會燦爛依然……

五

在北京站下了火車。躋身于南來北往的人流中，冷風吹著蓬草似的頭發，我努力想象著這次出行的結果。

上訪，我沒有太多的想法，就是想警示眾人，怕這種悲劇重演，就是怕缺失了人性美好憧憬的陽光。在權錢籠罩的社會黑幕下，上訪盡管艱難曲折，但我總算討回了公平、討回了正義、討回了公理。

光陰荏苒，時來運轉。我借公開招考之機入警，點燃了心中的希望。我工作第一站的地名：拉僧廟，其背依東山，面向109國道。那是一個怎樣的景色啊，那是一個怎樣的人杰地靈??！高聳的山腰清純甘洌的泉水汩汩而出，匯成一條河流珠瀉玉沿街而過，居民開門就能淘舀泉水。新單位的山靈水秀，風景獨美與先前環境的冷漠、破敗景象形成強烈的反差。我的心豁然開朗，滋長著不可名狀的親切和喜悅，遠離塵俗與喧鬧、煩惱與糾結。有一種逃離污濁和解脫壓抑的新鮮感覺，就連呼吸的空氣也覺著濕潤、清爽。

那些年，我經常下鄉辦案，工作風里來雨里去，轉眼就青春不再。雖然是在和平年代里，但警察也時時有流血，處處有犧牲。其實付出的何止生命，還有青春、健康和歡樂等等。特別是戰斗在第一線的警察，時時與危險和死亡相伴。

在開門評警會上，自我總結時我說：社會上流傳的大檐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我沒有這個膽子，我用人格保證也沒有這樣做……簡短的總結贏得熱烈的掌聲。我替人伸張正義，主持公道，得罪過一些形形色色的既得利益者，也曾遭遇過他們在私下對我肆無忌憚的中傷與攻擊。的確，我對自己評價不會造假，也沒有半點水分。我的工作成績，與我朝夕相處過的人，還有太陽和月亮，都能為我作證。我每天下鄉辦案、辦案下鄉，年年如此。十月將盡，嚴寒裹挾著塞外。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樣例行公事，早晨七點剛過，海南小鎮還在一片幽靜之中，我駕駛著摩托車風風火火地行駛在崎嶇蜿蜒的沙石路上……廣袤的原野被籠罩在黃濁與灰褐的底色下，朔風從空曠里無忌地穿行著。大地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溝溝岔岔縱橫交錯，像流血的傷口。一條干涸的河谷由北向南貫通，對岸一脈脈流沙靜靜地橫亙在空谷下，光禿禿的荒丘綿延起伏，有稀稀疏疏的沙蓬迎風搖曳著。天上不見鳥飛，我仿佛走進大唐西域的荒蕪中。摩托車繼續行進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冒出濃濃的黑煙。艱難地爬上一個陡坡后，在下大坡時我被拋出了車子，巨大的慣性將我像一只皮球拋上了空中，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尖叫、驚呼、慌亂……接著就重重地落在一片密密的沙蒿地里。疼痛使我立刻失去知覺。后來我的大腦漸漸地有了一些意識，朦朦朧朧地看到身邊有穿著白大褂的人，這時我還不知道住在醫院里。當我完全清醒之后，大夫們說，出車禍時，正巧路過銀川市的一輛小車及時將我送到寧夏銀川市醫院里，撿回了一條性命。在醫院里待著養傷是我生活中最乏味的時候，疼痛無休無止地在折磨著我，骨瘦如柴的身體被徹底搞垮了，我硬著頭皮無奈地躺在病榻上，疼痛逐漸消減了，一直惦記著我的工作，對公安事業虔誠與焦慮的心情一直安頓不下來。在調養的日子里，我一次次聽著劉歡唱的那首《便衣警察》主題歌，一次次淚流滿面，一次次點亮我的諾言：

金色盾牌熱血鑄就

危難之處顯身手

為了母親的微笑

為了大地的豐收

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

人無所求，無欲則剛。我出院以后，帶著傷痛繼續堅守在一線，迎接著一個又一個日出，沐浴一個又一個日落。

那一年，河西口發生一樁兇殺案。我倔強，還有點書生意氣、永不服輸的樣子，堅決把破案進行到底！于是我又下鄉蹲點在一個最偏僻簡陋的派出所。辦公室門庭冷落，門口堆著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從玻璃上看屋里也亂七八糟。這個派出所所長叫劉XX，我們等到快10點多鐘還不見來上班的人影。派出所對面的食堂門前車水馬龍好不熱鬧，有人告訴我所長在那里喝酒。我心里很惱火地走過去。透明的玻璃廳里傳出了鼎沸的人聲，同時有女人曼妙的歌聲濺出：

哥哥有權又有錢

妹妹渾身肉肉綿

我變成狐子你變成狼

山坡野洼咱相跟上

……

進去，彌漫著濃烈的煙酒氣味兒。唱歌的是一個艷若桃花而放蕩的女人。她水性楊花，像一支風中搖曵的紅燭，正媚笑著，半斜著眼睛，百般殷勤皺眉，給劉所長灌酒。劉原本就不會拒絕這種肉麻，嘴里叼著一支煙，浪笑著捏著女人那兩個顫顫的大奶子，像一只騷情的公狗。酒鬼們故意地起哄吼叫起來，無所顧忌地發出了一陣大笑。劉看見了我，立即放下要喝的酒，一把拽住衣角將我拉到酒攤場上。劉挺著將軍肚異?？簥^，一個勁兒地表示：讓你這文弱的書呆子好好感受一下喝酒的豪情，這也是生活，很好的寫作題材啊。過若干年，你小子也許能寫成文學作品發表或拍成影視作品，一舉成名哩。讓我們在酒池肉林和歌舞升平中活出瀟灑！高高山上一苗樹兒好活一會兒沒一會兒。我這把年齡了，靠提拔沒希望了，能混就混吧。這是小王從河里逮來的大青蝦，算你好口福啊。劉把桌上一盤清蒸大蝦推在我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說：“喝！”我出于禮節端起酒盅和他們挨著碰過。挾持在酒鬼們的中間，方知自己確實不是他們的對手。

那個女的這時卻不依不饒，要劉將酒喝了。劉接過酒杯喝下肚，也開始唱：

騎上摩托掛上槍

村村都有丈母娘

白天吃喝走四方

晚上蹲點入洞房

……

那些酒鬼們一哄而起，互相作為進攻的靶子胡攪蠻纏著，連一點兒收場的意思也沒有。酒官司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站起想離開，這時劉喝酒喝大了，不滿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拍著胸脯大放厥詞：“不是我老劉小看你，你還嫩著哩，想破案沒那么容易，你參加工作幾年就撈探上副科長，我參加工作幾十年工齡比你年齡還大，八字還沒一撇。嘿嘿，依我看你破案是坐上飛機放屁響（想）得高。我老劉想都不敢想破這個案子，況且現場早就處理完了。你說怎么破？誰給那些瞎毛驢挽草。哈哈，看來就你有理想、有擔當，有責任，那好了，你來破案！我看你是狗身上的跳蚤冒彈哩。來來來，咱們喝酒，不談荊州，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是工作，喝醉是一種瀟灑！”接著提議：“為這位哥德巴赫猜想的破案專家共同干杯。”酒場上又是一陣浪笑……突然，一聲暴響，玻璃瓶碎片四處飛濺，有個酒鬼頭部開了口子血流如注，烏煙瘴氣的酒攤上瞬間變成兩個酒鬼血腥暴力廝殺的戰場，鬧劇已經達到高潮。我既不吸煙又不喝酒，沒這方面的嗜好，無法適應這種低俗風氣，趁機逃離。事后，老劉挖苦說：你小子假裝正經哩。這年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誰不吃。不貪白不貪貪了也白貪白貪誰不貪?？用晒镇_搶吃喝嫖賭偷，不干白不干干了也白干白干誰不干。你們誰來答：什么叫社會主義？沒人說話。哎呀，看看你們還是文化人，我看連小學生也不如。所謂社會主義就是，社會就這個社會，主義自個拿。對不對呀？如今，你還看不開這口子？我憤然而起說，你這家伙是對人生的曲解和埋葬，滿肚子壞水，不要站在煙囪上招手把我們往黑路上引！面對這個把物質與金錢當成主旋律的時代，誘惑著麻木的靈魂，人們迷失了自己，把地位、權力、金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是最可怕、最危險、最悲哀的。

吃大鍋飯，端膠皮飯碗的年代，當警察更是當好當不好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破不了案照樣發工資，到了年終什么都短不下，吃的官飯放的私駱駝。派出所轄區有一起未破的兇殺案，且久偵未破仿佛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懸在那里，案情時過境遷，細枝末節早已被淹沒。那個年代，方向盤一轉縣長也不干，奢望的交通工具就是汽車?？h長開會出門乘公用212吉普車就夠裊氣了。經費拮據，成為一道難以跨越的障礙。為了節省開支，方便和集中精力跑案子上的事情，我臨時的辦公和吃住都在派出所里。屋里四處透風，呼呼作響。我白天出門辦案，晚上回來休息，凍得直打哆嗦，瑟縮在冰冷的被窩里。為廣開線索來源，我奔赴破案第一線，去最遠最艱苦的地方。沿途都是沙漠，唯一便捷的選擇只有步行，兩條腿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大早啟程上路，在沙漠里，我沿著一條沙子覆蓋的路走，使出渾身力氣。

時不我待，刻不容緩。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沙漠、山路、河谷隱在一派暮色之中。寂寞而冗長的冬夜潛藏著可怕的陰影和兇險，好在云層里很快鉆出了彎月。沿途一路翻山越嶺，坑坑洼洼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度量著蒼茫的月光。穿過一條鐵路，眼前是一片低洼的曠地，夜行的運煤專列燈光照過來，土路兩旁密密麻麻的墳包和墓碑林立，枯死佇立的樹樁很冷漠，幾只棲居在山崖上眼光雪亮的貓頭鷹不斷發出瘆人的怪叫，黑魆魆的沙冬青如蜷伏的魔影張牙舞爪撕扯著我的衣褲。夜行的氣氛很陰森，我好像在冥界里、在魔鬼中穿行。我的視力不好，能見度很低，每走幾步就被磕碰絆倒，眼鏡掉地找不見，辨識道路模糊不清，臉上被干枯的柴禾劃破一道道血口子，鉆心地疼痛。夜已經深了，我不斷用勇敢的故事安慰著恐懼的心。墓地的磷火躍動著，想象中出現的鬼影，隨著心跳跟在身后。走著走著，突然被腳下的東西絆倒了，我低頭看是一塊冰冷堅硬的石頭，我手里緊緊攥著它心里踏實了許多。不進則退，爬起來繼續行走，委屈于沉重的雙腳又不得不放慢速度。眼看著沙塵暴席卷而來，且越來越大，我躲進了一條坑道休息，掏出火柴劃了幾次才點燃一把枯草。火光照看，原來是個墓道。墓道就墓道吧，眼下再沒個好去處。里面彌散著一種死亡的氣息，我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臟的跳動。突然，有動物啃食和互相撕咬的聲音響起，令人膽戰心驚。碩大的老鼠竄來竄去，繼而又窺視到有一具死尸置在幽深的角落里，肚子已被老鼠掏空，死者生前可能被疾病奪去了生命，墓葬的主人很可能是個有錢人，隨葬物品放置亂七八糟，顯然被盜墓者進來翻過了，整個墓道里隱伏著森森的陰氣?；鸸庀缋鲜髠冇珠_始肆無忌憚地撕咬著。我不信邪，真有鬼還不把我早給吃掉？我疲憊不堪，喘不過氣來，呆呆發愣。墓道里有溫暖的感覺，我兩眼瞇縫著，打起盹來。我夢見我駕駛著那輛破舊的摩托車依然在路上行駛，大風在耳畔呼呼作響。摩托車像飛機一樣在崇山峻嶺和云霧中飛行……

風沙過后，我繼續趕路，折斷一根樹枝握在手里，不僅能往前探路還給我壯了膽子。我在黑暗的曠野中高度警覺地走過了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路后，遠處忽隱忽現有一束微弱的燈火幽光，十分疲憊的我加快了腳步，心情才漸漸地平靜下來，有了一種靜謐、快樂和安然。下了一道溝又翻過一道梁，分明聽到一縷細若游絲的圣音，而且越走越清晰，那是深深扎根于土地的祭奠圣主和亡靈的祭詞：

面生千只慧眼

揭穿秘密之事真相的

其面裝飾威嚴

向你圣蘇勒德供奉膜拜

具有巨大無比的力量

在那須彌山之巔

讓舉世無雙的圣主天帝

在你的面前屈膝

圣蘇勒德向你供奉膜拜

只因為有堅強的毅力

才有空中飛翔的生靈

只因為有為非作歹

才請你出面鎮守

圣蘇勒德向你供奉膜拜

……

拯救長生天的憫世情懷，普泛人生觀照的空間撕裂聲音越來越響。是誰在唱原始質樸與幽怨、憂傷的圣歌呢？是誰在對生活像宗教徒虔誠一樣祝福與祈禱？孤獨寂寞的祭詞似冰河的水一樣漫過天空，在冥冥之中顯得更加蒼涼凄美，有一種莊重、敬畏、感召沉落在我的心頭。璀璨的蒙元文化孕育了民族豪情，血脈中有馬蹄奔騰的聲音，感受到民間思想和民間文化魅力的沉迷、陶醉與鞭策、啟迪。星辰若明若暗，地面隱約可見附著物的影子，我大步流星地向拋落在原野上破爛如絮的小屋走去。院子的圍墻用柳芭扎著，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歌聲戛然而止。進了低矮的小屋，那橘黃色的燈光照著濃黑的墻壁和歌者孤單的身影。屋里像個冰窖，一種刺骨的寒冷在昏暗的油燈下晃動。歌者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他身體萎縮著，風霜染白了兩鬢，一張皺巴巴的臉滿是塵灰煙火色，我從一對渾濁的眼睛中感覺到一種陌生和疏遠。我知道寓言安泰成功與失敗的原因，也曉得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的道理。我先給他熱情禮讓遞煙，然后充分發揮語言交際優勢調侃起來，通融關系和打破尷尬，使我們談論氣氛友好。通過老人了解了我要了解的情況；通過老人觸摸到民間的溫度、民間的意志、愿望和訴求……

破案，有豐富的內涵，不是個貧乏的詞。破案，不僅要有決心信心，還要有科學、智慧的頭腦，還要付出汗水、心血乃至生命。破案客觀要求不能是程咬金的一把板斧只會三招就能管用，應該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破案，每個步驟都要求把工作做得像雕塑家手中的藝術品。初始破案猶如大海撈針，眼下轉向新的目標，重新勘查現場，從中發現蛛絲馬跡，然后順藤摸瓜。我是個忙來用的角色，掄鎬過篩子一點也不惜力氣，那里需要那里任務艱巨，我就在那里，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我將歹徒掩埋碎尸第二現場的沙土和石子全部用篩子一篩一篩地過。年前的一場白茫茫的春雪依然覆蓋著大地，雪被風旋落在現場，凍結成堅硬的地埂，我們要一鎬一鎬掏開，再把凍土敲碎、過篩，粗重笨活兒中還要小心翼翼地，稍不留神就會前功盡棄。我們在過篩中兩眼死死地盯住每一樣東西，生怕有什么重要線索從眼下溜走。連軸轉了幾天，那堆沙土和石子眼看著快篩完了，還沒有新的發現，我們手里都捏著一把汗。線索，時時刺激著我的眼球，全神貫注，不敢有半點疏忽。當我把手中的篩子轉得歡快的時候，有了格外的驚喜，我看見隱隱約約有個東西，揪出來仔細瞧瞧是條半尺多長的繩索，繩段中間還有特殊磨損痕跡。繩索？我很驚奇！這是不是能對破案起到作用？拿去讓刑偵專家分析研究這條繩索的用途與形成的痕跡，看從中能不能發現破綻。繩索，或許在粗心人的眼里并不那么重要；這種環境下繩索一閃而過即使細心人也很容易忽略過去。我們都在期待著……經過刑事科學鑒定，這條繩索上的特殊磨損痕跡是在绱鞋過程中形成的。分析研究的結論與外圍走訪情況吻合。事實證明鞋匠有重大作案嫌疑。鞋匠雖說流動性較大，但有固定的職業，只要趁熱打鐵，破案就有了端倪。我們從外來人口管理底簿中很快搞清楚了鞋匠的情況，這意味著案能破，案情像孵化中的小雞破殼而出。清唽輪廓對辦案人員來說還有什么能讓人比這更興奮不已呢？我們不亞于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幾乎高興得跳起來，喜悅之情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

在河西口辦案幾個月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案子辦在節骨眼上的時候，我每頓飯都是方便面、饅頭、咸菜充饑，為的是看見露出的苗頭能夠萌發希望的新芽。盛夏酷暑，燥熱難耐，上火牙痛，嘴上還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水泡，我的聲音沙啞，又疲倦、蒼老、消瘦了許多，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中秋節這天，終于得到信息兇手逃往新疆。我們追捕出發的頭天，我接到電話，我料想一定事關妻子，她分娩的日子正在一步步臨近。那頭有斷腸之感，這頭有牽掛之心，一頭是家，一頭是工作，都牽腸掛肚，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電話那頭果然傳來了她抽泣的聲音，電話就此掛斷了。我的手微微顫抖著，話筒也隨之滑落在一旁，酸楚和憂傷一起堵在喉嚨里。家的溫馨……中秋節的團聚……我凝望明月，若有所思，迷茫的眼神中帶著感嘆。人之常情??！我也想辦自己家里的那些事，也想有節假日，在閑暇里，想扶老攜幼團團圓圓、讀讀書、逛逛街、拉拉琴什么的，想盡情地去發揮我的那些愛好。但是事業神圣不可侵犯，責任重于泰山，想到這里，心中的雜念也就煙消云散。

翌日早晨，風沙彌漫，天空昏暗，太陽的輪廓模模糊糊，我們乘坐飛奔的列車日夜兼程趕赴新疆喀什。一下火車顧不上吃飯喝水，一路呼嘯生風地踏去，立即與當地公安取得了聯系，迅速撒開天羅地網。時值八月，朔風依然掃蕩著南疆的原野，給蹲坑守候帶來極大不便。一路疲困、干渴和風餐露宿，幾天過去了還不見蹤跡……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終于看到目標出現了。那個喪心病狂、窮兇極惡的亡命之徒像一只驚弓之鳥，鉆進喀什野外一個廢棄的房子里，手里握著一把獵槍，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抓捕人員，繼續負隅頑抗。生死關頭，我臨危不懼，一瞬間迸發出渾身的力量沖上去，一剎那間血腥的子彈擊中我右肩，但我也撲倒了那個亡命之徒。殷紅的鮮血染紅警服……鉆心的疼痛使我慘白的臉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凱旋的那天，地方要員和觀眾如潮水一樣夾道歡迎我們，新聞記者采訪和媒體鏡頭頻頻閃動，人們為破案付出的艱辛與血汗、為捕獲兇手奮不顧身的勇敢精神震撼。破案過程書寫著青春與熱血的生命意義，我們內心都有一種自豪與欣慰！我沒有沉醉于掌聲、鮮花、彩帶中，我以為對一種形式認可與獎賞不能限于形式，更不能與金錢混到一起，應該在功名利祿面前不為所動。

六

睡吧，時間不早了，妻翻了個身說。熄了燈，我很快進入了夢鄉。在夢里，我又夢見我在追捕逃犯……

清晨起來，透過窗戶玻璃，看見大雪已把草原和山川變成銀白色的世界。想著夢里的事情，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閑暇時，與那些心靈坦誠、志趣相投的文朋詩友們經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也談論我那些用青春與智慧、汗水與淚水、鮮血與生命凝聚的人生經歷。我滿懷豪情，以充分的理由走進清晰如昨的往日記憶里，走過60年歷程翔實記錄與證明著關于我個人成長的經歷和所有發生過的與之有關的生活細節。檔案里確鑿地記錄著我從警42年。幾十功名塵與土，艱辛路上云和月，但我無怨無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平平淡淡才是真，活著就是一種幸運，就是一種幸福。歲月留痕，兩鬢斑白，我知道，人生坎坷崎嶇，荊棘陷阱，沉浮榮辱，悲歡離合像被雪覆蓋了?，F在唯一能做的是在這個僻靜的農莊，給別人咀嚼一個個故事的細節、看書或是出去走走，體驗大自然的那種空靈。偶爾興起，也寫點東西。我對讀書與文學的初衷難以割舍，如同空氣、糧食和布帛一樣須臾不可離開。在我看來，讀書就是一種境界。讀書啟人心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資源，能給予靈魂熨帖而安寧。正如古人一語道破，人情練達即文章。我在想，人是萬物之靈，人生苦短，在歷史長河中，轉瞬即逝。人一生總應該有一定情懷與追求，總應該做自己想做的而且有價值的事。我生性愿做燃燒的煤炭，不曾奢望什么，索取什么，為事業一心想綻放自己全部的光和熱。人??！把一切都能看破，把一切都能放下，這大概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吧！法國著名作家法布爾在他的《昆蟲記》里說蟬的幼蟲要在地下生活4年，才能獲得陽光下三四十天歡樂的生命，沒有思維的生命竟然能為美好的生活而拼命地歌唱。我知道自己的骨子里需要這樣的蟬鳴。

開門，山間田野充滿靈動，鳥兒們在動聽地啁啾，狐兔出沒在樹林草間，牛羊牲畜們像珍珠撒落在草地與溪流之間，它們開始在這個春天不安起來，追逐著伸著鼻子嗅著春的氣息，一切生命正在雪中醞釀著春天的禮贊。站在遼闊的田野上，注目著那個剛剛升起的熱烈而絢爛的太陽，我的心里也有了一絲涌動……

選自《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