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可樂出發,汽車沿山道盤旋前行,一路顛簸,堅持向上。
終于到達。
打開車門,就一頭撞進空前的大霧之中,四周一片混沌。
五步之外,已是雌雄莫辨。把手伸直了,你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掌紋。上面的生命線、事業線和愛情線,茫然混淆在一起,不禁叫人浮想聯翩。
這是高原的屋頂:洛布惹,韭菜坪。海拔3000米,近似值。
那霧氣勢宏偉,為他處所未見。白色大氅裹住了整個天地和全部歷史,一無遺漏。只見一片迷蒙滾滾而來,不容抵擋。讓人懷疑再往前一步,就會跌進宇宙洪荒的太古之中。
而且,這大霧是有質感的,它可以觸摸,可以掂量。你能感知它的重量、體溫、柔軟度和濕度,甚至可以看見它每一顆粒子的形狀。
濃霧從眼前從容地掠過,乳白色的粗大霧粒,一顆顆可觀可視。它們挨挨擠擠,上下跳踉,在跟前稍作逗留,又倏然離去。
只有在洛布惹,你才能遇上這么獨特的霧:濃厚,稠密,粗顆粒;凝重而又活躍。
擔心掉隊,我用手揮揮眼前的霧團,盯牢走在前邊的年輕旅伴模糊的背影,隨步而行。走著走著,有些跟不上趟,他們離我越來越遠。緊走幾步趕了上去,已不見他們的蹤影。仔細尋覓,才見草場周圍,隱約有人影散立其間。我朝他們中的一個走去,靠近時,才發現那是一尊石像。高大,威嚴,披一身霧水,巋然屹立在彌天大霧之中。再看四周,見更多石像,三五成群地散落草場,在霧中時隱時現。
那該是夜郎王麾下的百萬雄兵。當年夜郎國日漸崛起,國界已擴至湖廣、黔滇、川鄂,甚至遠達東南亞;地廣數千里,人眾數百萬,儼然泱泱大國,規模直逼西漢中原。夜郎王乃浩然發出“漢與我孰大”這樣理直氣壯的詰問!
把這些石像安置在洛布惹,是造化天才的創意。洛布惹鄰近的可樂鄉,就是當年夜郎古國的中心。可樂,彝文古籍稱為“柯洛倮姆”,翻譯過來,就是氣勢非凡的“中央大城”!
那年,夜郎王向天庭借兵百萬,以拓展疆土。其中一支因軍令不暢,誤入這滑竹與石頭構成的峻嶺。幾千年后,他們的身影被傳說一代代塑造,最終凝定為洛布惹漫山遍野的石林。
好像還能聽見,點將臺上帶血的鼓樂。將帥傲然獨立,睥睨萬方,仰天長嘯,指揮若定。刀斧手,弓箭手,長矛,盾牌,頭盔,鐵甲,戰袍。單兵掩體,人自為戰;旌旗搖曳,戰馬嘶鳴。還有輜重,戰車,坐騎,虎豹,鷹隼,獵犬。騎士策馬,呼嘯吶喊;集團沖鋒,氣勢如虹。霧靄有如戰場上的硝煙,裊裊地繚繞于城樓雉堞之上。強弩齊射,利箭如雨;肉搏血刃,難解難分。終至于醉臥沙場,玉山倒地!——這一切,全定格為洛布惹草場隨處可見的石像,至今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我還在那兒發思古之幽情,年輕的旅伴返回來找我。見我有些茫然,他用力扯了我一把,說快走,那邊的歌舞表演就要開始了。
大霧更加凝重了。穿行其中時,似乎能感覺到它的阻力,還能聞出它的氣味來,清香的,有山茅草的青澀。它含的水分早已飽和,用不著擰,輕輕一觸,就會碰落一串水珠。眉弓、鼻尖和下巴上,霧水順著汗毛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
路變得更加難走,迎面是層層山石和密密叢林。人要上下石坡,穿越荊棘;有些地方連羊腸小道都沒有,愣要從沒人走過的地方踏出路來。加上霧水如雨,腳下一片泥濘,攀登更覺艱難。
砍刀背,通天梯,光聽聽稱謂就能想象其陡峭和艱險。最驚險的是“一線天”,要從一道長長的石縫中擠過去。那石縫狹窄得只容一個人側身而過,抬頭望,細長的一道天光,正合著“一線天”的稱呼。“一線天”的盡頭,一道陡崖擋住了去路,陡崖上,一個個石窩只夠放下大半只腳掌。石窩里積滿泥漿,踩上去有如踩著調稀了的軟陶,還沒有踩穩就滑了下來。我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前面的旅伴回過身來拉住了我的手,后面幾個彝族小伙子費力托著我的臀,前拽后推,才把我送了上去。
上面是一大片林莽,灌木和荊棘,高過頭頂。我豎起外衣衣領,把拉鏈拉到了下巴,收緊袖口。將折疊傘撐開一半,擋在頭頂;傘尖在前,弓身前行,很有些穿山甲的樣子。耳畔只聽到枝杈劃過傘布的唰唰聲,水滴嘩啦啦地從后腦勺滾落下來。幾番周折之后,總算鉆出了林莽。
二
密林盡頭,漸趨開朗,眼前是一片開闊的斜坡。濃霧稀薄了些,天色也明亮了點兒。大伙兒擦擦臉上的霧水和汗水,終于松了口氣。
就在此時,有音樂從緩坡那邊傳來,聲波被白霧延阻,顯得起伏不定,是那首耳熟能詳的《阿西里西》。
那真是天籟之音,而可樂就是它的誕生之地。《阿西里西》從這里出發,遠播四方,最終被譽為“WHI世界民間音樂遺產保護范例”,韭菜坪也因此被命名為“阿西里西山”。
“ 咪哆 , 咪哆 ”,旋律如此簡單,節拍如此齊整,卻叫人過耳不忘。可見好東西不都需要繁復,許多好歌就盡顯單純。那幾個彝族小伙子已忍不住隨著節奏晃動肩膀、扭起了腰胯。看他們一邊爬坡一邊合著樂曲舞動身子,我也不由自主地受了感染。
上了坡頂,那邊是另一番景象。濃霧開始消退,眼前逐漸明朗。四周是緩坡,中間圍出一片洼地,像是帶看臺的體育場。先行到達的游客,一堆堆聚集在周圍。幾座石像亦坐落其間,一些人就斜倚在它們身上,霧靄繚繞在他們身邊。人的衣服上水印漫漶,石像身上也盡是霧水,遠遠看去難以分辨。人與石像穿越古今,亦真亦幻,成了一幅獨特的風景。
表演已經開始,一組男演員在洼地中間戴著面具跳舞,有人在一旁為他們擊鼓伴奏。鼓聲震動了四周的草樹,聽得見霧水從樹枝上滴落的嗒嗒聲。霧退得更遠,天光更為明亮。
跳完舞,小伙子們依次退場。引子曲響起,而后聽見緩坡頂上某個地方,傳來了高亢的女聲:阿依——幾幾!阿依——幾幾!一名盛裝的女子從高處邊唱邊一溜小跑沖了下來,雙腳踢過山草和矮樹,濺起無數水珠,沿山坡一路滾落,在天光下閃耀如一道瀑布。
阿依幾幾,我倆多美麗。
你戴上鷹翅飛翹的帕子,坐在山頭多美麗;
我戴上鷹翅飛翹的帕子,坐在山腳多美麗。
你穿上鮮艷的彩裙,走在山腳多美麗;
我穿上鮮艷的彩裙,站在山頭多美麗。
不管是誰都美麗,不管在哪兒都美麗:這是多么可樂的事情!
女歌手一身彝裝,通體斑斕:右衽上衣,曳地長裙,袖領和圍腰上花邊層疊,紅纓和珠料不停晃動。她薄施粉黛,齒白唇紅,恰如洛布惹的草場和石林嬌美和純凈。襯著輕霧,襯著天光,在草地之上,在綠樹叢中,她和她的歌聲一樣迷人。
像是約好了似的,霧突然加速后退,云隙中漏出幾絲陽光。就在此時,“嚯——”的一聲長嘯,一隊人馬從緩坡的各個角落涌了下來。彝族小伙子們手舉火把,沖進演出場,在女歌手身旁圍成了一個圈,跟著歌聲夸張地跳起舞來。樂聲把四周的游客也吸引過去了,男男女女,陸續跑下緩坡,圍著火把半生不熟地跳了起來。
在這樣的海拔上,在這樣的石林中,在這樣的霧靄和煙火交織的氤氳里,圍著年輕的女歌手,踏著鮮明的節奏,唱著阿依幾幾的歌。——你就跳吧!你就唱吧!忘掉過去,忘掉將來,忘掉自己。快樂就在此時,快樂就在此地!
三
回程走的是另一條道,繞了一個圈,卻發現又來到了那片草場。來時氣勢非凡的濃霧已然消退,一如當年的夜郎大國,倏忽之間就迷失于傳說和出土文物里。俯視腳下,發現草場上長著的,竟全是草莓。是那種真正的草莓啊,徹底野生的,絕對原生態。密密麻麻地,從腳下直鋪到草場的邊沿。一片綠色中,這里那里,是一顆顆紅色的小球。小球由更小的紅珠攢成,幾十粒紅珠子,集聚在綠色的萼上,半透明,鮮嫩欲滴,讓人聯想起兔子紅紅的眼珠子和戀人精巧的耳垂。小時候在后山的向陽坡上見過它,大人說吃了可以不尿床,為此它有了一個很文氣的名字:覆盆子。而在洛布惹,當地人的稱呼卻簡潔明朗,一個響亮的單音節:拋!而且他們念起來是分解了的:p-a-o!聽上去更有情調。摘一顆“拋”丟進嘴里,有一點兒甜,有一點兒酸,還帶著青草味兒,讓人想得很遠很遠。
掌上托著幾顆野草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草場邊沿,再過去就是懸崖了。要到這地兒,你才能對海拔有切實的領悟。眼前一片開闊,眾山一覽無余。群峰有如波浪,漸推漸遠,讓人真切體會到“地無三尺平”的壯觀。極目天邊,在應當是地平線的地方,山影和霞靄糾纏在一起了,不容分辨。山下一角,模模糊糊地看到微縮了的房屋和街路,像主板上一枚小小的芯片,那里該就是鄉鎮了。據說遇到大太陽天,還能看到縣城,或者,更遠。
晚餐是全羊宴,用的是本地產的著名黑山羊,這是可樂人招待來客的最高規格。
四壁白墻,兩排木窗,一個大通間,是飯廳。八口鐵鍋排成兩列,規模可觀。鐵鍋就地置于炭火之上,把羊身上各個部位砍成大塊,羊頭羊身羊腿盡入其中,燴于一鑊。濃湯在鍋中咕嘟咕嘟冒泡,香氣撲鼻。大鍋四周,放一圈小木凳,人們圍火而坐。
酒是米酒。沒有華貴的包裝,直接就灌在一把提壺里。其貌不揚,其質綿軟,藏而不露,可回味悠長。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它會點燃你的靈魂,攛掇你的欲望,讓你在半醒半睡中,體驗那忘乎所以的快樂和迷狂。這才是真正的美酒呢,又可口,又可樂!可樂的彝族漢子,誰都離不了它。
鍋邊的蘸水碟里,內容物色彩斑斕。有鹽、辣椒、花椒、芫荽、蔥花、蒜蓉、姜末,還有花生米和魚腥草,再擱小半塊腐乳,腐花一顆“拋”丟進嘴巴的幾滴木姜子油,據說還要放上一點兒糖,提味。那是瞧一眼就要叫人垂涎欲滴的。燉爛了的黑山羊肉在蘸水里裹一下,入口就化,是世上難覓的美味。
都齊了,那就開干吧!端起酒碗,揚脖子就喝。握緊竹筷,夾著哪地方就哪地方,夾著哪砣肉就哪砣肉。只管喝就是,只管嚼就是。這是對“大快朵頤”最形象的詮釋,是對“可樂”二字最具體的注解。
一笤箕烤羊排端了上來。羊肋骨沒有丟在湯里煮,是一根根用柏樹枝慢火烤出來的,肋條肉外焦里嫩,是待客上品。一圈人伸手一搶而光,湊上嘴就啃,全不拿優雅與否當回事兒。
正此時,一女子裊裊地走了進來,就近坐在了我的身邊。花色T恤,牛仔褲,休閑鞋,盡顯瀟灑。長發披肩,眉毛深黑,雙唇則一派嫣紅,那美色叫人猝不及防。細細一瞧,卻原來就是在洛布惹山上唱《阿依幾幾》的那名彝族女子。脫下盛裝之后,她居然有如此鮮明的現代風姿。她說她原是當地一所小學的音樂教師,游客多的時候,她客串表演,上山唱歌,兼做導游。哦,那可不能讓她閑著,大伙兒紛紛伸手和她碰杯喝酒。有人問她能唱流行歌曲不,她說能啊,說著就起身去找了支話筒。音箱里響起的,是那首節拍輕快的《快樂老家》。
她唱一句“跟我走吧”,眾人和一句“跟我走吧”;她唱“天亮就出發”,眾人跟唱“天亮就出發”。大伙兒成了她的伴唱,或者回聲了。幾名小伙子甚至把歌詞落實為行動,真的跟她走了起來。女子在前,眾人隨后,一條龍似的踩著節拍前行。
有一個地方,那是快樂老家。
它近在心靈,卻遠在天涯!
我所有一切都只為找到它,哪怕付出憂傷代價。
也許再穿過一條煩惱的河流,明天就能夠到達!
彝族少女唱得如癡如醉,眉睫聳動,美目流轉,長發在水汽中飄蕩。下面的聽眾舉著筷子和羊肋骨當熒光棒,跟著節拍左右揮動。唱的和聽的,一起忘情于快樂之中。
屋外,幾條看家狗不知為爭個什么咬了起來,鬧出了挺大的動靜,惹得附近的一只公雞夸張地一陣亂叫。
夜深了,而鍋里的濃湯還在滾沸;酒見底了,而眾人還未能盡興。
快樂在今夜,今夜在可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是,我們幾個要趕回縣城,得起身先走了。
不舍,回望。車開出好遠,還聽得見那邊傳來帶著酒味的歌聲和笑鬧聲。
快樂還在繼續——
在可樂,在這個遠離繁華的鄉鎮,這個曾經威蓋四方的中央大城……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