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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村

2014-04-29 00:00:00青林
涼山文學 2014年3期

滔滔的嘉陵江水,日夜奔流在川北山區的崇山峻嶺之中。它沉靜的時候,仿佛一位溫柔的處子,緩緩踏過平坦舒緩的曠野;它暴怒的時候,一路狂奔亂馳,巨大的嘶吼聲終日回蕩在巔崖峻谷,仿佛一頭咆哮的雄獅。嘉陵江水滋潤兩岸碧綠青蒼的毛竹林,滋潤青松翠柏,滋潤兩岸年年開不敗的杏花,也滋養出一方水土一方樸實的山里人。

在嘉陵江的上游地方有座山,名字叫鳳凰山。鳳凰山不高,面積也不大,但因為山上有座張獻忠墓而聞名遐邇。我小的時候,鳳凰山還沒作為旅游勝地開發,默守一方水土。那時的大人們大多文盲不論官職不管聰明呆傻農民不種田不種地都搞政治去了,留下小孩子沒人管。我和伙伴們光屁股坐在牛背上,手里揮舞著墓前隨手可拾的生銹斷箭頭,驅趕牛群頗有雄風。牛群“哞哞”叫著,邁著悠閑的步子踏過這位明末大將的墓地,啃食墳上青草,踩碎芬芳野花,抻倒幾棵塔松;然后直到日影西斜,這才在高高的墓碑下亂扔幾頂綠草帽樣的糞堆,仍是“哞哞”叫著,沐著一地殘陽,向山下村里走去。

山下,就是杏花村。田畔地角,溝里溝外,村前村后全是杏花樹。這個時節,杏花早開敗了,杏子青青的,才只有指頭樣大,毛絨絨的小個頭藏在圓圓的葉下,沒紅臉,卻一副害羞的樣子。杏花村,其實窩居在鳳凰山的山腳下,村外有條從山崖開鑿出的羊腸小道,蜿蜓迤邐穿過重山,通往縣城。山崖下,就是洶涌澎湃的嘉陵江了。

杏花村差不多超過百十戶人家五六百人口,具說以前全部姓黃,外面人常管這里叫黃家杏花村,足見我們家族人丁興旺人情發達了。但后來何年何月搬來幾多佃農,便有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雜七雜八的怪姓,久而久之,我們黃姓反而日漸沒落;加之解放后政治運動連連,今天走一家,明天逃一家,今天抓一個明天斃一個,黃姓幾經顛簸氣數已盡,只余得五個爺輩貧農老祖分下來不到二十戶了。這黃大爺二爺三爺四爺五爺五個爺輩傳下的后人又不爭氣,不知道團結一心擠兌外姓,自家人卻常為些田畔地角瓜秧豆苗綠豆樣的小事爭吵謾罵打架斗毆弄得杏花村是雞飛狗跳日夜不寧。凡此種種,就連時常在此常駐蹲點的公社領導都大為光火卻又無從施為。公社書記張國豪以前提到杏花村時總是眉眼笑成一團:“黃家杏花村那個杏花啊……”,現在呢,雖然還是提,提起卻是一臉青黑,“刁民!刁民!窮鄉出刁民,姓黃的——”

那時杏花村的生產隊長早不姓黃,姓錢,叫個錢官長,是長久有錢長久當官的意思。這錢官長時常在大會小會上給他們眼中的最高領導指鼻子戳眼睛,濺得滿臉的唾沫星子,自認在同級的小官中那是抬不起頭來啦。春種的時候,杏花村的秧苗遲遲下不了田;秋收的時候,杏花村的糧食兩成肥田三成歸倉,余下五成呢,自然早在收前已成了“刁民”口中糧腹中餐。杏花村的田地本來就少,每每收成的時節,錢官長只得如同獵狗樣滿坡滿嶺地瞎奔亂竄,可守得東守不了西,守得了南守不了北;白天守住了,晚上卻是“賊”的天下,他又沒得二郎神三只眼。先是黃姓的偷,接著是全隊的人偷,后來竟發展到生產隊保管員計分員組長都偷。這錢官長才四十來歲的人,幾個春種秋收下來,鬢邊就現白頭發了。他一氣之下終于病倒,這一病卻更助長了“賊”勢,眼看著這年的莊稼,除去拋撒,怕是連兩成也收不回來了。

錢官長這一病,足足病了半個多月;他這一病,使得杏花村我們黃姓家族這一年,真正發生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半個月后,他裝病起來了,時間已到了農歷的七八月間。他先到村里各家各戶門前周游了一圈。各家門前早堆起了草垛,房頂炊煙裊裊,門都大開著,該吃苞谷糊時灶房卻散發著米飯的香味。他臉上帶著詭異莫測的微笑又來到田壩里,隊里還沒組織秋收打谷,可田里卻如同蝗蟲飛過一樣地干凈,光亮的水田里甚至連稻草都沒剩下。他手摳著給太陽光烤得焦亮的額頭,忽然就想通一件事:他手下的臣民,他朝夕共處的鄉鄰,確實是一群賊,一群十足的家賊,家賊難防啊!他一個人在田壩里影子樣飄蕩,無意間就看見好象還有兩個人從水田里鬼一樣冒出來了!當時太陽光很強,刺得眼睛幾乎睜不開。他連忙以手遮額,看是看清楚了,兩個人眨眼間卻變成了一個,只見那人差不多和自己一般年紀,臉上戴著副寬邊眼鏡子,穿著半膠鞋,兩腿泥濘,手上提著一網袋田螺,腰上馱著個大籮筐,籮筐里裝著的,竟是滿滿的才割下的谷穗。

這是杏花村剩下的最后一塊兩畝試驗種谷田。杏花村人膽大妄為,這點分寸卻是識得的,一村人滿田滿野一寸一寸搜刮,唯獨這塊田卻沒人敢動。沒有種谷,來年吃什么?種谷,那是種田人的命根啊!

錢官長正找不著癢擦,頓時一個惡毒的念頭從心頭升起,望著眼前這個人,公社領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刁民,刁民,窮鄉出刁民,黃姓的——”他要殺雞給猴看,如果不適時使出煞手锏,這個村會亂,這個世界會亂,而他這個生產隊長,盡管是個小小的生產隊長,怕也是沒幾天的指望了。

這個人,就是我二叔黃天華。

五個爺輩老祖混到這份上,全都位登極樂。單說大爺傳下的的這一支共四弟兄,天字輩,老大是我爹黃天榮,老二便是二叔天華,下面依次是天富,天貴,四弟兄取榮華富貴之意。下面的子女,則是勇字輩。

四個弟兄中,應該說二叔最是能干的。膝下只有個獨生女兒,十七歲,比我大五歲,因在黃姓同輩排行第九,都叫她九姑,我排行十一,杏花村人喜歡管男娃娃叫毛娃,九姑叫我十一毛。

那個時候,二叔已經在村小學當了十多年的民辦教師,在學校里教語文算術,還能作詩作畫拉二胡奏風琴,算得上村里最有文化的知識人。按理說,知識人就不應該做這樣的傻事,更何況二叔每個月還拿著令全村人都眼紅心熱的五塊多錢的津貼,又不下勞力,每天卻另還有十個全勞力工分。可在這節骨眼上,他卻偏偏做了,背上馱著“賊贓”,正大模大樣向著生產隊長走來呢。

如果說這事退后個幾年,生產隊長姓黃,或許眼高手低,事情就過去了,反正一村的賊又不怕再多出一個。可遺憾的是,現在的隊長不姓黃卻偏偏姓錢。錢官長在那一刻也是倍感困惑,“人民教師也做賊?”但很快,他便自以為是地大徹大悟了。在杏花村,錢姓和黃姓都是大姓,兩族歷來形同水火,這事明擺著,黃姓四兄弟是在擠兌他姓錢的,給姓錢的添亂造事,給他這個隊長示威來著!好,很好,你做得出初一,我便做十五,不就個教師么?混了十多年,還不就是個可有可無的民辦教師么?教師年年憑先進選模范也不見拿回來一個!看誰牛逼,你黃姓的算老幾,你再大個,能大得過公社領導么?

這天正好是星期日。二嬸在家熬好稀飯鎮在水缸里,急咐咐九姑出門去找爹。那時,我們四家人同住在一個四合院內。二叔住東頭,我家住西頭,門口正好相對。天氣太熱,九姑賴在院子不出去,趴在棵杏樹下直喊:“十一毛,砍腦磕的十一毛——”

爹此時正在屋里光著上身一身油漢編篾貨,聽到喊聲一腳將我摞出門去:“小鬼頭,是九姑叫你啦!”

天氣熱,誰都愿守在家里,九姑歷來都拿我當槍使,自然不會有什么好事。九姑看見我,做個鬼臉,好看的鳳眼閃著狡黠的光亮,忽然低聲說:“我爹在田壩里捉魚,你去不去?”小孩子哪聽得這話,我連忙點頭:“去,去,你呢?”九姑掏出張花手帕直擦額頭上的漢,卻道:“我不去,你去!快點,晚些魚就捉完了,你順便叫我爹回來吃飯喔!”果然是拿我當槍使,我不情愿地噘噘嘴。九姑立刻虎起好看的瓜子臉揚起拳頭道:“敢不去!”一搖身邊的杏樹,“下次給我捉住,有你好看的!”

九姑是獨女,在這院子像個公主,誰也不敢惹。我慌忙一溜煙向學校方向跑去,身后聽到九姑得意的“格格格”的笑聲。

我剛跑到田壩的時候,正好看見二叔給錢官長打倒在水田里觸目驚心的一幕。二叔一身泥濘,渾身涂得象頭水牛,鼻孔里鮮血直冒,眼鏡斜吊在耳朵上,牙齒也打掉了幾顆,口里“唔唔”連吐血水,卻分不清說什么。在那一刻,我潛意識反應就是回家去喊人。可當我爹和三叔四叔也跟著跑到田壩的時候,錢姓家族的人卻全行動了,百十號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將我們分隔開來。

在人潮涌動中,幾個人高抬著從二叔身上取下的籮筐,錢官長則將二叔又從水田里拖了上來,擰了頭發,橫拉豎扯,直拖到生產隊的曬場上。二叔的眼鏡沒了,鞋子不知掉到哪里了,身上的衣服也給撕成條狀,在人叢中只見腳手亂蹬亂舞,“唔唔唔”的呻喚令人心悸。二叔先是四肢趴在地上,嘴邊又流下一大灘鮮血,大睜著一張恐懼迷亂的眼睛,在人叢中尋找黃家的人。后來不知怎么地,他便一骨碌躥了起來,反身又向田壩里逃去。錢官長牛高馬大手腳麻利,從曬場上撿起根鋤頭把子自后追趕,兩人跑過一條田徑又是一條田徑,穿過一片水田又是一片水田。兩人都是壯年,可畢竟二叔眼睛高度近視不好使,身體又單又瘦,很快便給追到一棵杏花樹下,在一村人的驚呼聲中,隱隱聽到“邦”地一聲,二叔頭頂鮮血直冒,手先扶著杏花樹,跟著又一頭栽倒在水田里……

這就是我說的杏花村那年黃姓家族發生的大事。這件事的發生,使得我們黃姓徹底在杏花村失去了做人的根基。這主要反應在幾個方面。首先,黃家最有能耐的老二在幾兄弟的眼皮下卻被外姓打成腦震蕩要死不活,就勢力而言高下已分;其次,作為堂堂的人民教師光天化日之下作賊偷隊里的種谷,黃姓自然顏面無存;再者,人是當著黃家人打的,可幾個親兄弟卻誰也不敢相助,這也成了杏花村人恥笑謾罵的話柄。

特別是最后這一點猶為可憤。黃家幾兄弟畢竟皆是血性男兒,又如何能輸這口氣。當晚,二叔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時候,我爹天榮已磨好了三把賊亮賊亮的大菜刀。舞一把的時候舞得渾圓,“嚓”地聲便削斷了院子內一棵腕粗的杏花樹;舞兩把的時候有些難受,但看起來還可以,可跟著就有一把脫手,險些傷到自家人了。他咬牙切齒手提兩把菜刀,當要向腰上別第三把菜刀的時候,卻給我娘一下子搶了回去。我娘一手拉著我,一手緊緊纏住爹的腿,大哭著:“爹啊,先人啊,床上都躺了一個,還想躺二個么?我們斗不過人家,你是豬腦還是人腦?”我爹聽了這話,頓時一臉慘然,鼻子汲溜著,忽然大叫一聲:“二弟啦——”干嚎著鉆進屋去了。

三叔天富為人膽小,自始至終守在二叔的床邊哀聲嘆氣。九姑哭,二嬸哭,他也跟著哭。四叔天貴最年青,最近才從城里回來,是杏花村人公認的“天棒”(惡人),他白天親眼目睹了二叔被打的場景,嘴唇都咬出血來了。這個時候,他正藏在村外的竹林里,兩手握著根兩米多長的鋼釬。這根長鋼釬,尖子磨得透亮,足以將兩頭牛刺得對穿對過,可想戳在人的肚子上,會是怎樣的光景。四叔那時快三十的人了,但還沒結婚,因此天不怕地不怕。他孤孤單單縮頭縮腦地在竹林里過了一夜,但并沒錢姓的人主動送上門,不僅錢姓,就連其他雜姓的也不見個鬼影子。第二天,當二叔好歹活過來的時候,四叔的影子已徹底在杏花村消失,多少年后,也沒人知道他人到底去了哪里。

但這天晚上,錢姓的人卻著實戰戰兢兢過了一夜。可到天亮的時候,卻連屁事也沒發生。錢官長事情做得太絕,良心上畢竟欠安,整夜都沒合過眼。他原打算等第二天,再把我二叔弄到公社好好去游一場街,借此向領導表功,并狠狠打擊黃姓的囂張氣焰以儆效尤。可黃家并沒來尋兇報復,他也便改變了主意。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沒有事,轉眼一個星期過去了,杏花村還是風平浪靜,仿佛根本就沒事發生過一樣。

早上的時候,天空陰沉著,仿佛是要下雨。上個星期很是熱鬧了一回的大曬場突然間又起波瀾。先是公社派下來十多個民兵肩上斜背著槍管生銹槍口塞著棉花團的大蓋步槍立在曬場四周,接著從民兵中走出個高高壯壯二十一二歲的年青小伙子,手里舉著個鐵皮傳話筒高聲喊:“各家各戶聽著……”

這個年青小伙子姓周,名叫來福,是山后鳳凰村的人。來福腳上穿著雙黃膠鞋,頭上扣著頂嶄新的黃軍帽,上身穿著的確良襯衣,下身穿著藍色吊襠褲,這在七十年代歲頭歲尾,那都是很時髦的啦。

不多會,在來福的傳話聲中,各家各戶的門前很快便有響動了。先是錢姓的幾個本家兄弟廢力地扛著麻袋步履跚跚地行到曬場中央,將麻袋往地上一傾,接著腋下一夾,不吭聲不出氣地走了。錢官長坐在曬場角上,腳邊還放著二叔用過的籮筐,含笑點頭,以示允可。在他的身后,赫然坐著的還有公社書記張國豪。

曬場上的人很快多起來,都做著同一樣的動作,同一樣的表情。圍著大曬場繞一圈,有的人甚至眼里流著淚,都躬身向里面添點什么,如同舉行一場簡單卻又無比沉重哀傷的葬禮。

我爹和我三叔也相繼扛著麻袋來到曬場。三叔嚇得連頭都不敢抬,兩腿直打顫,往堆上添的時候,腳下一軟,就要栽倒下去。來福長長的手臂一伸便將他扶住了。

不到半個上午,曬場的中央便堆起了幾座小山。不僅是新收的稻谷,還有黃澄澄的苞谷棒子,最膽小的,甚至連門前的谷草捆也背了來。大人們沒臉,看熱鬧的全是小孩子,我那時候還很不懂事,自然也夾雜其間。小伙伴們最感興趣的是民兵肩上背的步槍,可當時場面氣氛嚴緊,誰也不敢出聲,唯一能聽到的聲音,便是大人往堆上添東西的沙沙聲和時斷時續的哭哭泣泣。

最后,九姑來了。十七歲的九姑已出落成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九姑垂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穿著件粉白粉白的衫衣,腳上是一雙半新舊的塑料涼鞋,這使她看上去,真婷婷如一株美麗的杏花樹。九姑剛走到曬場的時候,人群便有了不小的騷動。錢官長見九姑兩手空空,自己身后又坐著張書記,不知她來要干什么,心里一緊,倏地從椅上站了起來。

九姑先立在曬場中央,冷冷的目光逐一從民兵臉上掃過。年青的小伙子們還從未見過這樣一張冷漠絕艷的臉,不由自主的垂下頭。只有來福,目光一直追隨著九姑,看著她大踏步竟向曬場角上走去,臉上莫名地閃過幾絲不安的神色。這個時候,我爹天榮和三叔天貴在曬場上還沒離去。對于爹來說,當著公社領導的面交出偷來的稻谷,那真是臉面丟盡了,但他也有心安理得的理由:人人都瞧著的,不是錢姓的本家兄弟先交么?先交就是先示弱,就做人而言,如果說黃家的人活得窩囊,那么錢姓的豈不更窩囊么?更何況,糧食他最多也只交了一半,然后還藏了一半,這和那些連谷草把都背來的人比,其膽量高下之分,還用誰來說么?

我爹正自我安慰的時候,不想九姑卻不識好歹,跑到曬場來了。爹下意識地想過去把九姑拉回來,這個傻丫頭,你個女娃娃,青天白日地又逞什么能出什么風頭?你爹做賊不知羞,難道你還敢去找領導的岔子不成?爹剛向前走了兩步,但不知為何腳下便一軟,如同拖著重鉛一般再也挪不開步子了,眼睜睜地看著九姑徑直走到張書記面前。

張書記第一次看見錢官長把杏花村人整治得服服帖帖,正興致勃勃。驀見一道影子站在面前遮擋住了視線,先是一怔,跟著瞧清是個漂亮女娃娃,向錢官長一望道:“她是——”

錢官長心里七上八下,正要介紹。不想九姑卻先道:“您是公社張書記么?”

張書記含笑點點頭。

九姑道:“我叫黃九姑,我爹叫黃天華!”

錢官長鼻子一嗤道:“你看你個女娃子,真是不懂事!你還有臉,你還有臉?”

九姑道:“這里有張書記在,我有不有臉,還不用你來說!”

錢官長一揮手道:“還不滾回家去!”

張書記不高興道:“小錢,咋這樣說話,讓九姑說。”

九姑冷冷的目光望著錢官長道:“姓錢的,你把我爹打得好慘,這種虧心事,你自問良心,晚上睡得安穩么?”

張書記道:“九姑,其它事就別說了,你心里有委屈,我們領導的心里也能體量,不過你爹也真是的,一個堂堂的人民教師,不能作人民的表率,但也不能做壞事嘛,你說對不對?再者——”

九姑忽然打斷話道:“我爹沒做壞事!”

錢官長用腳一踢籮筐怒聲喊:“那這是什么?”盡管過了整整七天,那籮筐仍還保持原貌,上面涂滿稀泥,里面除了稻谷穗之外,還有一網袋田螺。

九姑也怒聲道:“這籮筐不是我家的!”

錢官長回轉身向張書記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耐何之狀:“這籮筐一直鎖在保管室里,今兒天才拿出來——”跟著又向里面一抄,“谷子都發霉了!張書記,您老來憑憑理,我和這小娃娃那是說不伸(清)!”

張書記用手捋著下巴問九姑:“你說這籮筐不是你家的,那你說是誰家的?這籮筐難道不是從你爹身上取下來的么?”凜利的目光望著了錢官長。

錢官長嚎聲道:“一村的人都看見的,難道還有假?我說黃九姑,你別不識好歹,沒把你爹弄去游一場,杏花村的人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九姑哽聲道:“我承認這籮筐是從我爹身上取下來的!”眼睛一眨,淚水驀地涌出,“這……這……沿上還有……有……我爹的血……”

錢官長雙手又一攤:“那還有啥說的,這不結了?”

九姑強抑住哭聲,正色道:“籮筐雖然是從我爹身上取下來,但并不能證明糧食是我爹偷的啊。比如現在籮筐在你這,難道能說是你偷的么?”

錢隊長氣得七竅生煙,差點沒背過氣,道:“你別做得可憐兮兮的,你……你……我不跟你講,我跟你講不伸!”

九姑慢聲道:“講是講得清的,就看是誰來講了。我了解我爹,他是決計不會做這樣的事。我家沒這樣的籮筐,這就說明籮筐是別人家的呀。姓錢的,現在你可以挨家問村里的人,看是誰借給我爹的?”

錢官長疑惑道:“那又怎樣?”

九姑道:“只要你找出借籮筐的人,這才能證明我爹確實做了壞事。萬一是別人偷的,他剛巧遇上,然后順路撿回來呢?如果找不出,那我爹的事,你就得負全部的責任!”

這個時候,很多圍觀的人也聚了上來。我爹大著膽子夾在人叢中,聽了這席話,心里依然迷迷糊糊,暗道:“這又是個什么理?小丫頭和他爹一個德性,只怕又要撞禍喲!”

聽錢官長說道:“你會撿,你再去撿個來看?我找不出,難道你又找得出?”

九姑冷聲道:“如果我找出來了呢?”

錢官長道:“那你就找啊!只要你找得出,我錢官長就在這給你黃九姑磕九九八十一個響頭!”

九姑道:“我不要你磕頭,我消受不起,我只要你還我爹一個清白!”

張書記聽得不耐煩,問道:“黃九姑,你說籮筐是誰家的?”

九姑緩緩俯下身,將籮筐一傾,把里面的稻谷全倒了出來,然后雙手高舉,一一讓眾人看。

人人都臉現疑惑,有聲沒氣道:“沒什么呀!”

九姑回頭向人叢中喊:“十一毛——”

我“嗨”一聲從人叢中鉆了出來。

九姑道:“你去打盆水來。”我又“嗨”了一聲,拿過早準備好的臉盆,跑到曬場下邊的水田里舀了盆清水上來。上來時,爹攔住我,洶洶道:“你個小雜種,你想給老子惹禍么?”伸過蒲扇樣的大手使勁擰我耳朵。我“哎喲”一叫,水倒了半盆。九姑過來,將半盆水接了過去,然后往籮筐的里面一倒,跟著又半扣著,水流滴答地又讓大家看。

九姑道:“這事大家都知道的,我們鳳凰山就只兩個村,一個杏花村,一個鳳凰村。每年交公糧時,籮筐混雜,為了便于清認,所以在籮筐的底部都作了記號。大家再仔細看看,這到底是不是杏花村的籮筐?”九姑說完話,將籮筐放到了張書記腳邊。

張書記尋眼望去,只見籮筐底部果然寫著個字。是用油漆寫的,雖然字的輪廓很多都給磨脫了,但依然認得清楚,是個大大的“鳳”字。杏花村的籮筐寫的是“杏”字,事實不容置疑,籮筐是鳳凰村的。

為了穩妥起見,張書記問錢隊長:“這里有不有鳳凰村的人?”

錢官長此時已覺事情有些不妙,額頭漢水涔涔,但仍然說:“有,有的!周來福——”

來福提著話筒大踏步過來道:“張……張書記,是您叫……叫我?”

張書記指指籮筐道:“你認認,這籮筐是不是你們鳳凰村的?”

來福點頭道:“是……是我們鳳凰村的!”

張書記說道:“既然籮筐是你們鳳凰村的,咋又跑到杏花村的田壩里來了?我仔細想了想,九姑的話確實也有些道理。難道真是鳳凰村的人先偷了種谷,然后這個……這個……”

錢官長急道:“張書記,這人能偷種谷,難道就不能偷籮筐?這事大伙兒都是親眼瞧見的!”

九姑問道:“你有沒有親眼看見我爹在田里偷稻谷?”

錢隊長摳摳腦門:“這……這……倒沒……”

九姑道:“錢隊長,我爸上午一直在學校給學生補課,十一點半鐘出的校門,這事他的學生都可以作證,可十二點鐘就出事了。你是做莊稼的老把式,憑你的能耐,你能在半個小時內摘下這一大籮筐谷穗么?”

錢官長急聲說道:“這是用鐮刀割的!”

九姑質問道:“那鐮刀呢?”

錢隊長臉漲成豬肝色,一時出不得聲。

張書記也覺其中疑點甚多,他對九姑印象很好,卻擺擺手道:“我看你們就別爭了。今天主要是來搜糧食,這事下來慢慢查!”

有黃姓家族的人終于大著膽子提議:要查明其實簡單,你們去兩個人看看黃老二如何,再當面問問不就清楚了!”

就在這時,忽聽有人大聲道:“不用喊了,黃天華自己來了!”

張書記不好護短了,坐在椅上招手:“黃老——”他想喊黃老師,驀地又改了口,“黃天華——”

錢官長伸袖口直揩額頭上的漢水,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是啊,要是真給問出偷東西的另有其人,黃家老二受了冤枉,那這事可就真不好收場了。

九姑快步跑過去,哭著直喊:“爹——,張書記叫你啦!爹——”

九姑連喊好幾聲,二叔卻總是不應。來福也跟著跑過去,哽聲喊:“黃老師,黃老師——”他以前是二叔的學生。

來福直扯二叔的衣袖。二叔頭上纏著給血浸得紫紅的紗布,身子歪了歪,緩緩轉過頭,空洞散亂的目光望著曬場中央,向著眾人忽然傻傻一笑。

來福驀地驚呆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道:“黃老師,您……您是……怎么了?”尋問的目光望著了九姑。

張書記也驚呆了,怔怔道:“黃九姑,你爹——”

九姑滿臉淚水,卻不回答。半晌,才一把挽住二叔的手,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爹,你受的冤屈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把那個人找出來,一定找出來。這里風大,爹,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吧——”

在眾人各種復雜的目光中,來福跟著又跑了回去。他立在二叔面前,兩眼含淚,怔怔地望著一臉癡呆的老師。后來,他又做了個令在場所有人都大惑不解的大膽動作:一把抓下頭上的軍帽,輕輕地戴在二叔的頭上,掩住浸血的傷口。

曬場上確實起風了,跟著有細細的雨絲自空中飄落下來。炎熱了數月之久的川北山區終于迎來了一個久違的涼爽天氣。可這涼爽的清風,它能吹散凝在人們心頭的烏云么?這細細的雨絲,它是滋潤人們干涸心田的甘露,還是預示著新的寒冬已然不遠呢?

沒誰知道。

二叔的事終于沒有答案,不了了之。張書記畢竟從大局出發,為了整治好杏花村,不再過問這事;何況犧牲一個民辦教師,卻教育震懾整個杏花村數百人眾,以這小小的代價,當然是千值萬值了。

秋天很快來了。夏季蔭蔭的杏花樹,在蕭瑟的秋風里,終于掃盡了最后一片黃葉。在杏花村的田壩里,從此多了一個除小孩子之外的閑人,他就是我傻了之后的二叔。我每次放學回家,都看見穿得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二叔,人不人鬼不鬼,影子樣游蕩在田野。在這個沉重漫長的秋季,每天都是我和九姑去田壩里尋人,然后橫拉豎扯半天,才能弄回家去。

冬天終于也來了。我每天放學回家,還是看見衣衫單薄,傻頭傻腦的二叔。遠遠看去,他有時象一束草樁,更多的時候,卻似一株給風干的杏花樹,終日瑟縮在凜凜寒風里。是種冬小麥的時候,家里為了多掙工分,再騰不出誰來照顧這個活死人了,幾個月前那個還是多才多藝的小學老師,在這個寒冷的季節里,已徹底給人們遺忘了。黃姓家族的人,似乎已記不起二叔之所以變傻的原由,更多的時候卻是在想,象這樣個跟死人差一口氣的活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呢?活著,對貧窮的家庭是個累贅,反而死了好,死了,對誰都是一種解脫;對他本人來說,早死早投生,只要下輩子別變人就好,或許還是一種天大的福氣呢!

于是,在杏花村人時有時無的注視中,二叔可能真是有福氣,終于迎來他生命中最特別的日子。

年關過后,正月十四,便是川北山區的送神節。

何為送神節?這是當地民風民俗,每年的這一日,家家戶戶都要用竹桿做成火把燈籠,燈籠內塞上用棉花浸了煤油的燈芯,點燃后送到嘉陵江對面去,以示驅逐鬼神邪惡,年里平安納福之意。九五年年頭我回了老家一次,這種風俗依然還在,不過較之我小時候,卻是文明多了。現在的江上再不是以前的鐵索吊橋,而是一座政府出資修建的水泥礅大橋。過節的人們不管認識不認識,不管是橋這邊那邊的,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可以站在橋上,高舉火把燈籠,或吶喊,或談天,或吃著東西了望大江,只覺清風徐徐,明月朗朗,竟是說不出的愜意之極。

可那時候的送神節,卻是野蠻得很。人們終日勞碌,生活困苦,怨天怨地,托癡夢于鬼神,寄福祿于幽冥,自然特別看重。橋這邊的想把一年的晦氣送過去,橋那邊的想送過來,兩廂在橋上火拼,大打出手,站得近的,拳腳棍棒齊出;站得遠的,石頭瓦塊亂飛。傷人死人的事年年不斷,可參與的人畢竟太多,人人事前都有準備,臉上全給用鍋煙灰抹黑,分不清面目,全是些無頭案。盡管如此,送神節卻依然延續,其中原由在如今想來,也許只能算是一種對生活永執的向往,而最終卻失于無望的無奈吧。

那年的送神節對于九姑來說,當然是盼望已久的日子。杏花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竹子,沒到中午的時候,她已做好了兩個大燈籠。長長的竹桿把,頂上的籠子早用報紙糊好,如同一個好看的木瓜,靠在院子里的杏花樹上讓太陽曬。下午的時候,她早早便去田壩里去找回二叔,先讓二嬸給他洗澡,然后換上一套干凈的棉衣。做完這一切,她便寸步不離地守著二叔,只等著天黑打燈籠出門了。

天還沒黑的時候,九姑扶著二叔,早早便來到了橋頭上。她心里一直存著個愿望,盡管這個愿望看起來是那么遙遠,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她不敢寄希望于鬼神,可又不得不這樣做,也許過了今晚,真會有奇跡發生呢!說不定明早一覺醒來,她的爸爸也會如她一樣,從一個長長的幽夢中再次醒來呢?

想到這點,她便覺得全身發熱,就有一種想馬上點燃燈籠沖過橋頭的沖動。就在這難耐的等待中,鳳凰山的山頭,終于升起了第一顆星星,而無邊的夜幕,也在這瞬間,悄悄地降臨了。河上風大,鐵索橋搖得“嘎嘎”直響,橋下面滔滔的江水,以千古不變的姿態,洶涌奔流。九姑將二叔扶到一叢灌木下坐好,附著耳朵輕聲說道:“爹,你可千萬要在這等我回來哦!我把瘟神送到江里去,明天你就會好起來的,好起來的!爹,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二叔目光依然癡癡呆呆,不搖頭不點頭,也不說話。九姑長嘆一聲,眼里驀地涌出淚來。

橋對面還沒半點動靜,四周也是靜悄悄的,這正是送燈籠過去的好機會。九姑懷里摸出火柴,手顫栗著將燈芯點燃。在那瞬間,紅彤彤的燈籠將她的臉也涂成紅色,如水的眸子更是閃閃發亮。九姑回頭再看了一眼二叔,心里不知為何突突跳得發慌。她驀地從灌木叢下站起來,高舉火把燈籠,發足便向橋上奔去。

可剛到橋頭的時候,忽然就從黑暗中沖出個人影,一把將她撲倒在了地上。

九姑驚叫著回頭,認出和她并排撲倒的卻是鳳凰村的周來福。來福一手握著個還未點燃的大燈籠,驚呼一聲:“危險——”另只手急護住九姑的頭。幾乎是同時,聽得“啪啪啪”幾聲,幾塊拳頭般大的尖石夾著呼嘯的風聲從兩人頭頂飛過,重重地打在身旁的鐵索上,跟著又“咚咚”地滾落到橋下水里去了。

九姑驚叫著要從地上掙起來,來福卻死死按住不放,一邊道:“九姑,人家全守在橋頭上,你真不要命了?”

九姑嘶聲道:“我要送過去,我一定要送過去!你放開我,你放不放?”

來福道:“我不放!”

九姑怒目瞪著,回頭向著來福手臂上便是狠狠一口。來福吃痛,倏地松開手,咬牙切齒道:“你真要送過去?”

九姑道:“不要你管!”猛地站起身來,又發足向橋中央沖去。九姑此時全無理智了,或者說是瘋了。當她跑到橋中央的時候才瞧見,對面的山頭上,不知何時,已燃起了無數的火把燈籠,熊熊的火光照得江面通紅,仿佛整條嘉陵江也燃燒起來;在她的身后,則是鳳凰村和杏花村兩個村數百人合成的送神隊伍。兩邊黑壓壓合計上千號人,相互隔著四五十米的江邊耽耽相峙。

嘉陵江上夜風勁猛,九姑高舉的火把燈籠很快便連外面的燈罩一起燃燒起來,這使得九姑纖弱的影子更加暴露在橋上面。對面的人“噢噢噢”亂吼亂叫,跟著便有無數的大小石塊在她身前身后落下,直打得橋上的鐵索“啪啪”直冒火星。可這一切,九姑卻視而不見,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把瘟神送過去,快把瘟神送過去,爹爹明天會好起來,爹爹明天會好起來……”

終于,她站在對面的橋頭上了。她雙手一用力,重重地將兩只火把燈籠插在橋頭松軟的泥土上了。她臉上帶著勝利的喜悅,大大的眸子閃動著火一般的亮光;她伸手拂了拂給漢水抿在額頭上的流海,長長地松口氣,然后轉身,緩緩地順著橋面退回去。

可對面的人卻不依了,尖叫著從山頭沖了下來,黑壓壓一片如同排山倒海,一起涌上橋頭。

到這個時候,九姑才明白過來,她先前的一時沖動,是做了怎樣危險的事。而更可怕的危險還在后面,一旦給別人抓住,后果自是不堪設想。明白了這一點,她腳下開始慌亂,開始轉身,發足回跑。而身后,人已追了上來,只見棍棒燈籠桿子四下亂飛,幾點火星濺到頭發上,幾乎將頭發給燃起來。

九姑奔到橋中央的時候,早給來福接住了。來福一把將九姑挽到身后,手舉長長的燈籠桿,劈面便向追到最前面的人打去。得這一緩,九姑退到了后面的人群中,而后面的人則跟著前涌,兩相交雜,互不相讓。一時間石頭砸,棍棒劈,拳頭揮,慘聲連連。嘉陵江面上,那是震天動地,血水飛濺;鐵索橋嘎嘎亂響,仿佛搖蕩的秋千。不斷地有人落水,幸好都通水性,跟著又從遠處什么地方冒出來。有的甚至在水里也在打,打一陣又爬上岸來,重新加入混亂的戰列……

九姑呆呆地望著互毆的人群不知所措。前兩年,大家略微見紅,也就點到為止,可從沒像今年打得如此慘烈,而這一切,似乎都是她引起的。她的兩只送瘟神的火把燈籠,不想卻點燃了兩岸人們空前的仇恨,不僅沒給任何人帶來平安,卻給更多的人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

明白這一點,她后悔了,向著人群大聲哭喊:“你們別打了,你們別打了——”

她的聲音,立時便湮沒在打斗的慘烈聲中。兩邊的人,全如同輸光的賭徒,紅了眼,誰聽她的?

很快鳳凰村和杏花村的人處于弱勢,節節敗退,給對方攻了過來,聰明的人開始往黑暗處逃跑。

來福的衣服給撕得稀爛,頭臉背全掛了彩,手上的燈籠桿也不知打到哪里去了,對方勢大,只有退一步說話。他給洶涌的人流推來搡去,卻極力抬頭,在火光映照中尋找九姑的影子。

九姑卻在尋找她爹。她四下尋找,哭喊著,可哪見人?

此時我二叔,卻早不在灌木叢下了。他給逃跑的人流挾裹著,很快便給推到了江邊的懸崖上。可他并沒意識到自己的危險,神情癡呆地四下了望,傻傻地發笑。

這個時候,九姑借著給月光和火光照亮的江面,驀地看見了我二叔。她心里一跳,幾乎給嚇呆了。她奮力向前想沖過去拉二叔回來,可身前身后全是人,一股人流挾著她向相反的方向行去,另一股人流卻如洪水般沖向懸崖。在所有的人中,除了她和來福,誰也沒注意到懸崖邊上竟然還站著個人!

事情不言而預,誰都知道接著又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了。

“爹——爹呀——”

“黃老師——”

隨著這兩聲慘烈的呼喊穿透凝重的夜空,我二叔瘦瘦的身影仿佛一塊沉重的黑石,“咚”地聲擊破江面,落入洶涌的江水中了。

在那一刻,世間仿佛瞬間凝滯了,聽不到任何聲音。打斗聲沒了,慘叫聲沒了,唯一能聽到的,只是江水奔流可怕的嘶吼。場面靜止了幾十秒鐘,可給人的感覺,卻如一個寒冷的冬季般漫長。

在這幾十秒鐘時間里,首先是來福跳入江水中救人;接著是九姑,然后是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有幾個杏花村的人站在江邊上哀聲嘆氣:“死了好,省得活受罪!”黑暗中忽然從身背后伸過幾根長竹桿,重重擊在腦頂上。

幾分鐘后,橋上的燈籠火把又次第點燃,然后如同長龍般沿著嘉陵江下游兩岸游走。人們呼喊著我二叔的名字,呼喊著九姑和來福,有的連嗓子都喊啞了……

二叔終于死了。二叔的死,消失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謎,令很多人長長地松了口氣……

在我講述的這個故事中,我不得不提到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他就是鳳凰村的周來福。

二叔在有生之年,曾教過數百個農民子弟,但都是小學生。小學生能懂什么啊!而周來福便是其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個。論血統,風馬牛不相及,八輩子打不到一桿子上;論上輩交情,也扯不上,周來福是個孤兒,親人就只個大姐,嫁在外縣什么地方;若論師生之情,我先前已說過了,小娃娃時的事,也談不上,那么除此之外,又還會有什么呢?

細心的人會記得,半年前的那次,杏花村在統一收繳糧食的大曬場,我二叔當時是作為“賊”在曬場上露面,他卻在領導的眼皮下,將一頂嶄新的黃軍帽戴在我二叔的頭上,替他遮住頭上的傷口;而這年的送神節,他又前后兩次舍身保護九姑;直到二叔給推入江中,他又是第一個不顧性命跳下水去救人。當然,奇怪的事還遠遠不止這些。

二叔的遺體是在嘉陵江下游五里地的娘娘灘上找到的,而這已是后半夜的事了。當時九姑還算清醒,在娘娘灘邊她剛巧有家親戚,很快便弄來一輛架子車。可等架子車拉人的時候,二叔的遺體卻不見了。九姑和這家親戚幾乎瘋了,待順原路找回去,路上追上來福,卻見他用繩索將死人縛在背上,兩眼含淚,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夜中行走……

如此種種,都可用師生之情來解釋,可他后來所有的古怪舉止,便只能解釋發落到九姑身上了。

二叔死后,屋里只剩下個寡婦,一個孤女,無依無靠,其生活的苦處可想而知了。那時候,每年隊里分到的口糧少之又少,小半年吃干大半年吃稀,遇上天荒,討口當叫化子餓死人那也是很平常的事。不過九姑家有一樣好處,那就是有兩畝多的自留地,這也是得源于死了的二叔。那么,為了平安度過青黃不接之季,這便是唯一的指望了。

九姑家的自留地在鳳凰坡。那時村里有句俗話叫做:杏花村里活閻羅,要死要活鳳凰坡。活閻羅當然指的是杏花村的錢官長,這先不提,先說鳳凰坡,也就是鳳凰山的高坡頂。

鳳凰坡離杏花村路遠,論種地的話,全羊腸山道,一個壯年勞力半天可以挑兩擔糞就兩個來回。如果該下種的時候,等到把水糞湊齊,那早誤時節了。等下種后,山地又不保水,一天起早貪黑四擔水糞那是不起作用的,今天澆明天就干,這就需得平時要在坡上自家挖好的地坑中蓄水,以備急時抱佛腳。可這對缺勞力的人家,加之隊里成天都是滿滿的農活,又哪去找這么多時間呢?二叔在世時就不一樣了,教師隨時都可以休假,擺弄區區兩畝自留地那自是沒得說的,可二叔畢竟是死了。

農歷三月,杏花村的杏花開繁了,隊上田里下秧了,地里苞谷下種了,一場春雨過后,各家各戶坡上自留地,也冒出絲絲綠芽來了。到這個時候,九姑和二嬸母女倆才從親人死亡的陰影中清醒過來,想起了坡上的自留地。

這天傍晚,九姑忽然發話,要我陪她到坡上玩。盡管二叔死了,可對九姑的話,我還是不敢拒絕的。九姑肩上挑著半擔子水在后,我空著手在前。沿途,都可以看見別人家的地里給糞水灌透,一片嫩黃。九姑不斷地換肩,這如絲的細芽仿佛刺痛了她的眼睛,一路上都在悄悄抹淚。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氣喘吁吁,終于到坡上了。我感興趣的不是莊稼,而是春天鳳凰山上特有的野酸棗。我撇下九姑,剛爬到一堵山巖下,忽聽九姑驚叫一聲,跟著便喊:“快過來,十一毛——”

我飛快地捋下一串酸棗,又飛快地跑過去,噘著嘴道:“又有什么事嘛,九老大!”我們當面是不敢叫九姑的,只能叫九姐或九老大。

九姑望著腳邊的地坑道:“你看——”

我望著一坑子水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一坑子水嘛!”

九姑伸手拈住我耳朵說:“我就是問這水,是你爸還是三叔挑的?”

我搖頭,說不知道。

九姑望著自留地,神情更是奇怪。兩畝多自留地全種上了苞谷,苗子都有寸多長了,比誰家的都好,而那苞谷的窩子里,有的地方還有未浸完的積水,顯然是才被灌過。這下,九姑真給弄糊涂了,先前她從山下上來時,只遠遠瞧見過錢官長,可沒遇上黃家的人,更沒見到兩個叔叔,那么除此之外,幫她種地灌地的人又會是誰呢?又或者是錢姓的人,欺她母女無依無靠,將她家的自留地霸占去了?

想到這一點,九姑全身發顫,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飛快地將空桶往肩上一搭,也不管我,徑直下山。

快到坡下的時候,要路過二叔的墓地。此時天色早已暗下來,只見二叔的墳前,隱隱閃著幾點火光,九姑猛地呆住了。火光的映照下,墳前半跪著個人,口里低聲嘀咕著,手里卻不斷地向火堆里添著紙錢。

九姑大呼一聲:“姓錢的,你安什么心?”

錢官長嚇了一大跳,猛地從墳前站了起來。神色不安道:“是你,九姑——”

九姑指著錢官長道:“我呸,九姑是你叫的?馬上給我滾!”

錢官長訕訕說道:“你爹的死,我也有責任,我心里也不好受啊!”

九姑冷笑道:“你就別給我貓哭老鼠假慈悲了。你難受?你欺負我們孤兒寡母,還想把我家里的自留地霸占去是不是?”

錢官長一臉驚訝:“這……這個九姑,你在說什么喲?”

九姑快步過去,三腳兩腳便把墳頭上的紙錢踩熄了。這還不算,又從地上胡亂地抓起幾大把紙灰,一鼓腦兒塞進錢官長的衣服里。錢官長擁著上身直往后縮,不迭說:“有你的黃九姑,好你個黃九姑!你有種,你做事絕,你有人背后撐腰,你膽子壯——”

九姑聽他話中有話,厲聲說道:“你給我放屁!”

錢官長冷笑道:“有種就明來,別給我使暗槍,你給我去給那人傳個話,要是再半夜三更在我門外頭學鬼叫,可就別怪我錢官長翻臉不認人了!”

九姑愕然道:“你是不是瘋了?”

錢官長道:“我沒瘋,瘋了的是你們。黃九姑,我錢官長也不是他媽的嚇大的,你給我再三聽好,鳳凰村的隊長是我同學,你那個相好如果還想在鳳凰村過活的話,就他媽的給我放老實點!”

九姑越聽越糊涂,怒聲問道:“誰相好?你說的是哪個?你嘴巴是不是在噴糞?”

錢官長冷笑著轉身行去,一邊回頭說道:“罵得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走著瞧!”

我和九姑一前一后走進院子的時候,我爹搭個小凳,腳邊放著盞煤油燈,嘴里咬著竹煙袋,正坐在棵杏花樹下編籮筐。爹先看見我,眼睛一瞪,立刻扔下把竹絲,從嘴里拔出煙袋,罵道:“你個小雜種,這昏天日地的,你給老子死到哪去了?”我看看要挨揍,慌亂亮出九老大這張王牌。誰知話未完,只聽得啪啪兩聲,頭上頓時挨了兩記。

這時九姑正好進門,放下水桶,將我一把拉過來,輕聲說道:“大,十一毛是跟我去了!”

我爹眉眼一覷,跟著又在我屁股上踢了兩腳,這才陰聲陰氣說道:“我說九老大,這做人,還是要本份一點好。我們這家院子,是再經不起折騰了。你以后要整什么事,最好不要把十一毛拉在一塊!”

九姑不明所以,怔怔道:“大,你說清楚點,我咋不本份了?”

我爹說道:“你人大了,怕是翅膀長硬了,自然也沒把我這個做大的放在眼里了。我只問問你,做人咋個能這樣整呢?你爹人不死也是死了,可你也是知道的,你爹那個樣子,又和死人有啥分別?話就說明吧,錢隊長哪里,我看你就別去找人家的晦氣了。錢隊長是什么人?我們又是什么人?人家后面有張書記,后臺硬得很啦!”跟著就對著南邊窗子喊:“老三,天富——,你也給我整出來!”

三叔在窗下咳了兩聲嗽,一臉土灰,從南邊屋里躬腰駝背地“整”出來。三叔來到杏花樹下,先是站著,接著扶著靠著了,又是連連咳嗽。

我爹說道:“這人不怕貧就怕病,這不怕病就怕命。我說老三,你也該去整兩顆藥吃了。去整個板凳來坐,家里的都喊出來,大家開個會!”

三叔斜眼望了望南窗,捂著胸口說道:“我不坐,坐起胸悶出不得氣!”

爹抬起頭,有意無意瞟了眼也還站著的九姑,話中有話道:“我曉得,這還不是給氣整出來的!”

這個時候,我娘和三嬸仿佛早準備好了似的,手里提著凳子,相繼從屋里走出來,都不冷不熱地望了眼九姑,然后不言不語地坐到樹下,就著暗弱的燈光納鞋底。

二嬸最后從屋里走出來。自從二叔死后,她結結實實大病了場,平時根本無法出門,現在終于氣色大有好轉,聽見我爹的話,強打精神走到院子里。她手里提了根長凳,望著九姑喊:“娃,過來挨娘坐。別怕,你爹雖然死了,可你娘還在。你娘眼睛亮著,娃娃是啥樣子人,娘曉得,娘曉得!”

九姑雙眼含淚,點點頭緊緊挨著她娘坐下了。

我爹裝著沒聽見,用力吸口煙,“啪”地向地上吐口濃痰,然后慢聲慢氣道:“這會就開始了,開始了啊。這個事情,這個事情,說輕就輕,說重那就嚴重——”

我娘忽然將鞋底往凳上重重一磕:“放你媽的屁!你還是你媽個男人!你不好意思說,那就我來說。老三家的,要不你先來說!”

三嬸忙道:“你說你說,這事羞死個先人喲,外面傳瘋了,我咋說得出口嘛!”

我娘狠狠向九姑和二嬸剜了一眼:“我說九老大——”

九姑驚了一跳:“我……我咋了?”

娘道:“你也不咋的,只不過你也別裝!我們黃家啊,先是你四叔,那是出了名的天棒二流子。好歹呢,男天棒走了,可現在呢,又出了個女天棒,你曉不曉得我說的是哪個?”

二嬸接口:“哪個?”

“哪個?”娘陰陽怪調,“還會有哪個,你們家九姑噻!”

九姑驚道:“我咋個是女天棒了?”

我爹忽然問道:“那你說,鳳凰坡上你家的兩畝自留地,是哪個給你們種的?天天坡上有日沒日挑水灌水的又是哪個?”

九姑也正為這事犯奇,不由跟著問:“是哪個?”

爹驀地從杏花樹下站起來,清清喉嚨,又向地上吐兩口濃痰:“裝,裝,你給我裝得像!我說九老大,你還沒滿十八歲是不是?咋個就要去整這些風流荒唐事哩!鳳凰村的周來福,我該沒說錯吧?”

九姑驚道:“大,你是說我家坡上的地是來福幫種的?”

“嘖嘖嘖!”娘鼻子一嗤,“來福?叫得怪親熱的。我說九老大,其實要說耍朋友(談戀愛)的時候呢,我這當大嬸的,可比你早得多了。天榮,我嫁到黃家那年不滿十五吧?”

我爹出其不意,也不知娘何以要問這樣個問題,不過娘的話,似乎勾起了一段美好的往事,竟然臉色大有好轉,摳摳腦門不好意思道:“都想不起來啦,想不起來啦。不過呢,也大概是這個數!”

娘點頭道:“不過那又是個啥社會?如今又是個啥年代?現在說的個自由,其實就叫個‘亂整’,自由也好亂整也好,其實我們也管不著。只不過呢,耍就好生耍吧,咋個就要伙三伙四,晚上去惹事哩?”

二嬸這時方才聽出個眉目,道:“說了這半天,你們是不是說我家九姑和鳳凰村的周來福在耍朋友?”回頭問九姑,“娃,周來福真給我們家種地了?”

九姑疑惑不定道:“地是種了的,不過到底是不是來福,我也不知道啊!”

二嬸問我娘道:“娃晚上惹啥事了?”

我娘故作驚訝道:“老二家的,你看你真還不知道啊?你不知道,那我就直說了。這事錢隊長暗中來過幾次了,說是你家九姑和鳳凰村的周來福搞上后……”

二嬸道:“搞?”

娘一拍嘴巴道:“你看我這張爛嘴喲!說得好聽點,就是亂整耍朋友噻!兩個也真是的,耍就耍噻,可隔三插五晚上卻跑到錢隊長門外學鬼叫,又是石頭又是瓦塊的,弄得人家是雞犬不寧不得安身,這個事情若再下去,可咋個得了哦!”

爹這時候也是火氣上升,竹煙袋直在杏花樹上磕,叱道:“盡給黃家惹禍,敗家,要敗家!”

九姑兩眼含淚,分辯道:“我沒有!大,娘,我真的沒有,沒有啊!”

二嬸忽然說道:“來福這娃娃是不錯的。若真是這樣,九老大,”她伸手愛憐地摸摸九姑的頭,臉上忽然放出異樣的光芒,接著又做了個可怕的動作,“光這樣不頂事,一把火把那雜種的房子點了,你兩個一起走哇,走得遠遠的,走得遠遠的……”

爹嚇了一大跳,嚎聲道:“老二家的,你說啥?你說啥?”

二嬸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臉卻望向了空中虛無的地方,手輕輕拂著九姑長長的秀發,喃聲道:“九老大,你要記好,你爹是咋樣死的,咋樣死的!你爹是好人,但好人是命不長的,你爹就在天上望著你啦,時時望著你啦!從今以后,你不要當好人,不要當好人……”

二嬸一番自語似的喃喃,直聽得院子的人鬼氣森森頭皮發麻。我娘一臉慘然,再不敢接口。

三嬸全身發顫,低聲說道:“你家九老大惹禍跑了,可我們咋辦,姓錢的是活閻王,我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還有活路么?”

三叔靠在杏花樹上身子忽然一歪,巨大的咳嗽聲立時把她的聲音掩住了。

二嬸拉起九姑,神色恢復如常,緩緩轉身走向東邊的屋去。剛到門邊時,忽然回頭向著院子大聲說了句正宗的方言話:“黃家除了我九老大,全是沒日用的窩囊廢!”

聽得“砰”地一聲,門重重合上了。

一場黃姓三家人的“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了。我爹手握著煙袋站在杏樹下,面目僵硬,呆若木雞。

我先前曾提到過,我們黃姓家族的人是不大團結的,喜歡窩里斗起內訌因此常給外姓欺負。如果說行事膽小呢,似乎又不大妥貼;如果如膽大呢,可又沒用在正路上,這正如同二嬸說的“沒日用的窩囊廢!”我要說的是接下來我們院子砌墻的事。

小春農忙過后,村里便沒多少事做了,家家戶戶的主要勞力,全閑在了家中。勤快一點的,各人去擺弄自留地,以期下半年日子好過些;懶散一點的,便三個一群四個一伙聚在房前屋后,打紙牌賭小錢。我爹沒這種嗜好,家里不缺勞力,自留地里也侍候得舒舒服服。閑著時候喜歡聯合三叔去屋后塊黃泥地里做土磚,這是能當家會過日子勤快人做的事。不過人勤快歸勤快,活得窩囊歸窩囊。我爹勤快人做的第一件窩囊事就是先在院子里砌了半堵人高的圍墻,將三叔的南房從院子里砌底切割開來。我爹四兄弟,各家的房子分東南西北清清楚楚。我家的西房下邊是院大門,也就比起另三兄弟少大間屋,但因房上又有間木樓,算起來基本持平。這堵圍墻砌好后,另兩家人還可從大門進出(四叔除外),而三叔呢,只得從后廂房打個門洞,權作過往的通道了。

接下來,我爹開始自作主張砌第二堵三堵圍墻。

那陣時間,院子里的人冷眼旁觀,終日聽著我爹舞著灰刀洋鍬,背土磚時把個人弄得活脫脫象個土拔鼠,把個不大的院子如同修長城樣卻又零零碎碎分割成個巨大的“工”字。三叔本來為人就膽小,兩口子也只能在屋里哀聲嘆聲,不敢出聲。九姑和二嬸兩個女人,也是不出聲不出氣,不過她家東房原就有道后門,自那以后,也就權作出入的大門了。

我爹之所以這樣做其實最簡單不過。他最終的目的是想把二嬸家從這個院子劃出去,因為九姑喜歡惹事,不僅錢官長,甚至連公社的張書記都不放在眼里,去年曬場上那次無理取鬧足見一斑。這樣一來,自然眼不見心不煩,就即或再惹出什么事,院子涇渭分明,當然也再不會牽扯到自己的頭上。不過他心里也有一把公平秤,把三叔和四叔的房子也一起劃出去,那么大家也就沒什么話說了。

我爹做的第二件窩囊事便是伸手向兩家人要工錢。干了活要工錢天經地義,并非不合情理,再說他請了兩個錢家的人打下手。兩家人給逼得急,只得認帳。可那時人人連吃飯都成問題,誰都拿不出來。最后事情有了落座,那塊祖上傳下來可以出磚的黃泥地自自然然劃在了老大名下。

我爹站在凳上隔墻對三叔三嬸,對二嬸和九姑說:“地雖歸我,不過你們需要磚,我這當大的也還是會給你們弄,給你們整!”一拔竹煙桿,長長吐口煙。

三叔站在南窗下捂胸亂咳;三嬸連站在窗下都不敢。

九姑心里也有一本帳,可她一個女娃家,雖是寒透了心,卻不能與自己長輩爭吵。

只聽見二嬸凄涼的聲音:“九老大,苦娃娃哩,你是看見了,看見了,你雖姓黃,可你在這世上,真沒親人,沒親人了!我的苦娃娃哩……”

一場晚春的透雨過后,鳳凰山開始變綠了。杏花村的田壩里,秧苗開始轉青,滿溝的杏花樹,仿佛無數撐開的綠色大傘;而鳳凰山坡上,也是滿眼青綠。山澗里的清泉,日夜嘩嘩地流淌;吃飽了雨水的莊稼苗,鉚足了勁地瘋長,苞谷苗也是一夜間竄成了兩尺多高,正該是上催肥的時候了。

那時私人的肥料,不是現在的磷肥化肥什么的,而是終年靠人畜糞便和垃圾集成的農家肥。這種農家肥因為質地較干,通常也不重,但要一背一背弄上鳳凰山,卻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陣時間,九姑和二嬸背肥,一天下來,把身子拖垮,也就背個兩三轉。如果照此背下去,苞谷出甜桿,基本也就沒收了。沒男人的家,確實是難啊。

這天早上,來福挑著對籮筐過杏花村來了。這個時候,我爹也正好在坡上的地里,錢官長也正好在地里,兩個人眼睜睜地看著來福大模大樣從眼皮下一搖三擺走過去,對對直直走向九姑的家門。我爹羞得老臉通紅,只裝作沒瞧見,蹲在地里卷葉子煙。錢官長恨透了來福,來福晚上在他家門外學鬼叫拋石塊,雖然是沒抓著人,但就眼前來分析,也算是證據確鑿的了。

不多會,只見來福又從原路上返回來了,那對籮筐里,已裝滿了干糞。沒見二嬸,后面跟著的是九姑,九姑手里提著個水壺,里面裝的顯然是開水,滿面紅彤彤的。兩人瞧在眼里,心里沒鬼咋臉紅?這兩個賊日的,果然是搞上對象了。

就我爹來說,他是一大家子的老大,老二家里攤上這樣的大事,竟然對他連個屁都不放,當然是目無尊長,半點沒把他瞧在眼里了。心里只是一個勁地想:“好你個九老大,你行,你能,這事我管不著,那以后啥事也別想我來管!”

錢官長呢,對他來說,這也是個很大的心病。他曉得這個周來福不好惹,如此下去,只怕他家里真要出事,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黃天華雖然是死了,可到底人家還記著一筆,沒準哪天就要算到自己頭上。可辦法呢?到底是想什么辦法好呢?

終于等來福經過身邊,首先招呼:“過來啦?來福!”從懷里摸出根皺巴巴的紙煙遞了過去。

來福也不含糊,將籮筐重重放到地上,伸手揩了一把漢,順手接了煙,含在嘴里點燃了。

錢官長望了一眼九姑說道:“其實你早該過來了。娘兒兩個,這日子難,日子難!”

來福大大冽冽說道:“這日子難不難,就看你這個隊長咋個當。如果都是狗攆來各顧各,我看誰都難!”‘狗攆攆來各顧各’是川北地道的方言,來福說這話,其實是罵錢官長是狗。

錢官長臉色漲紅,訕訕說道:“‘兔子拉屎家門邊,野豬刨食跑三彎’,你看你個來福,說的啥話!”那意思是說來福像野豬一樣,不在鳳凰村自家門前刨食,卻跑到山這邊杏花村來了。

來福哪里聽不明白,卻笑著說道:“你說我是野豬,那就是吧,不過還有人連豬狗都不如呢。錢隊長,你是杏花村的活閻羅,我周來福可惹不起!”

錢官長額上青筋直冒,卻強咽怒火。仍笑著說道:“大家都是熟人,其實也不用說這些傷和氣。不過既然說到野豬,告訴你兩個吧,我先前正巧,就在地里打了一頭呢。來福,你回家時,不妨幫我帶給你的朋友們當下酒菜吧!”說著俯下身去,真從地里撿起頭死得硬翹翹的小豬,不過不是野豬,是頭瘟病的家豬,輕輕放到來福的籮筐里。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給賊日的跑得快,沒打著大的,天天在杏花村學鬼叫,遲早是要給老子把他一鍋端了!嘿嘿,嘿嘿……”

來福輕輕提起野豬,忽然向林子里一招手,高呼道:“鐵蛋,泥鰍,五娃,秋華,三愣子……”

隨著他的呼聲,立刻從林子里“呼拉拉”鉆出五個和他差不多高矮的年青人,各人肩上挑副籮筐,一齊涌到面前。

來福說道:“不是說好幫黃老師家挑肥么,你們咋現在才來?”

五個嘻嘻哈哈笑道:“這不是都來了么?”

來福向幾個擠擠眼說道:“錢隊長說他地里有群野豬,你們幫忙找找看,打死了,大伙兒作下酒菜!”

五個齊聲應和,一齊沖進錢官長的自留地,在地里東奔西竄,到處尋找野豬,口里一個勁道:“在哪里?在哪里?錢隊長,真的有野豬么?沒看晃眼吧?”

我爹先前也本想上來教訓來福和九姑幾句,忽見眼下這陣勢,明白錢官長惹下麻煩,只以為要打大架,早嚇破了膽,心里亂罵著九姑這個惹禍精,一溜身遠遠跑了。

這邊,幾個人早把地里的莊稼踩倒一片,還在故作迷糊地問錢官長:“錢隊長,你說的野豬呢?在哪?在哪?”

錢官長當隊長幾年,這是第一次有人當面較勁,他現在落單,好漢不吃眼前虧,雖恨得牙齒直咬,仍皮笑肉不笑道:“哪有野豬,不過是和來福開開玩笑。幾兄弟快出來,幫黃老師家干活要緊,這莊稼,那是一點也耽誤不得的哦!”

聽了這話,幾條漢子才意猶未盡地從地里鉆出來。

來福對錢官長說道:“你看你咋開這樣的玩笑!對了,你可能不認識,這幾個以前也都是黃老師的學生,我們隊長也是。我們隊長說過,學生幫老師,那是天經地義。她們家有事,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不要命也得撐著。我看這小野豬啊,他是不會讓我們收的羅!”說著提起死豬,扔回到錢官長的腳邊。

錢官長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恨恨地望了一眼來福,又望了一眼九姑,腳一踢地上的野豬,悻悻地扛起鋤頭,一言不發地下山去了……

自那以后,鳳凰坡上,便時時出現五六個年青人的身影,一次竟然還有鳳凰村的生產隊長秋長生。有時九姑也在,但基本上是空著雙手,儼然一個女頭目,比隊長還大。別人家的自留地未鋤的時候,她家的已給先鋤了;收苞谷的時候,娘兒倆還未上山,苞谷卻已給挑到門邊放著了。這些人干完活,東西一收,各自翻山回家,竟連口開水也舍不得喝。我二叔若是知道自己死后竟然還能混到這份上,怕也是知足的了。至于在杏花村人人口中瘋傳的九姑和來福搞對象這事,漸漸也讓人產生懷疑了。你說是呢,來福從來沒進過二嬸家一次門;你說不是呢,經常又看見幾個“天棒”走在一路,其中有來福必然有九姑,有九姑必然有來福,而且還有一次,有人竟然還看見九姑拿出花手帕給來福揩額頭上的漢水呢!

這種不明不暗的關系一直到這年的秋收,終于才讓人真正瞧出眉目來了。

九姑滿十八歲啦。川北山區常年的紅薯稀飯,甜美的嘉陵江水,杏花村年年不敗的杏花,鐘靈出一只美麗的山里鳳凰。十八歲的九姑,身材高挑頎長,一束馬尾長發,身材健美不胖不瘦,牙齒齊整雪白,眉毛又濃又密,眼睛又大又圓。特別是那張臉,再大的太陽只能把臉曬紅,透著蘋果般的光澤。這難怪,她的身后小伙子總是成群結隊的,時常為了她打破頭撕破臉的事也是司空見慣。

于是,杏花村的人,就因為她這張好看的臉,黃姓人家漸漸伸直腰桿,變為錢姓的主動巴結了。

最讓人想不到的是,巴結二嬸家的人,竟然首先是杏花村的活閻羅錢官長。這錢官長經過細心觀察,看出來福不像是能吃草的料,盡管有日沒夜整死整活地為這家人賣命。他為九姑介紹了個好人家,這就是公社張書記家的二公子張強。

錢官長此舉無非有三個目的。第一,他要討好他眼中的最高領導,以期自己“官位”穩固做大;第二,盡管他心眼黑,但畢竟對我二叔總還是有那么點負疚之心,幫九姑嫁個好人家,或可化解一段仇恨;第三呢,這就有些不可告人了,他恨來福,自然挖空心想要報復,并讓其最終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白辛苦一場。

其實,介紹張書記家,他原也存在一種顧慮。萬一事情真還整成了,這人家卻又反臉不認人咋整?九姑這天棒得性他是摸透了的,到時婚結了,地位那是更高了,枕頭風一吹,豈不是會要了他錢官長的命?可問題就在這,他做這媒人是有所逼迫,姓張的老東西是早在去年子就看中了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事情吩咐下來就成了政治任務,可由不得他,錢官長的人皮也難披。只得先圖眼下,至于以后身家,那是想也不敢想了。

這天,張書記借口檢查工作,帶著二公子張強,親自到杏花村來了。

錢官長為了迎接張書記父子,刻意在家中整了大桌酒菜,有魚有肉,有雞有鴨,凡是杏花村有的,都給弄上桌子來。說實話,錢官長家日子也不好過,這些年,杏花村并非風調雨順,加之地少人多公糧又重,盡管他是隊長,隨時有機會明偷暗拿,問題是杏花村這口大鍋里本就沒有,手再伸得長,舀到碗里還是稀的;再者他有四個娃娃,最大的才上初中,開口閉口都是個吃,負擔重啊。至于桌上的好酒好菜,這還是靠幾個本家兄弟周全,打腫臉充胖子,才能擺出個人前模樣。

錢官長對這二公子的第一印象便是心里一格登,格登之后更是心臟一猛跳:事情棘手。原說是才退伍的偵察兵,既然是軍人,再怎么說也不該如此矮個,就才一米五幾吧,也不知是如何混進去的;模樣總算馬馬虎虎,就是不能笑,一笑滿口亂七八糟的牙齒,長的短的,寬的窄的,黃的黑的;年紀輕輕就有個將軍肚,站著像個裝糧食的黃桶,坐著像個裝糧食的籮筐,偵察兵?怎么看也不像,若說是指揮偵察兵的倒還差不多。

錢官長心里既然存下事情棘手生意燙的念頭,對這樁婚姻基本便不著任何指望。他也有臉,又何必去碰這釘子,他膽子再大,總還不至于大到敢去搶人。但嘴上卻仍然說了二公子諸多好話,一個勁地勸吃勸喝。這臺酒直喝到天黑,先前二公子一再提說要去看人,先認識認識九姑,可天既然黑了,加之都有幾分醉意,很多事情便不方便了。錢官長一再推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好歹打發兩個瘟神走了。

因為這樁沒懸念的婚姻,錢官長有些絕望。事情還沒開頭,卻顯然后面沒戲,也不知以后上面的人會使什么招整他。

他一夜失眠。第二天,張書記又催人來問,心下一急,豁然亮堂,想到了一個“移禍江東”的絕好主意。

他要假借之手,便是我爹天榮。這個主意既巧又妙,事情辦得好,功勞歸他;事情辦歪,可以盡數推到我爹頭上。不錯,就應該這樣辦,我又何必去攤這堆枉費事,黃天榮不是喜歡攀龍附鳳么,那就成全他,讓他去倒霉,把他當槍使!

我爹聽錢官長要他給張書記家當媒人,頓時雙腳跳得老高,這當然不是氣憤,而是高興。嘴角掛著白泡子巴掌直拍胸:“要得要得,保證整得成!這是糠籮兜跳到米桶子,要得要得!”恨不得要嫁的人不是九姑而是他。

天快黑的時候,因為晚上村里要演露天電影,九姑早早便提條長凳出門到曬場去占位置。

我爹瞅見九姑出了門,便跟著在圍墻下放個短凳,掂著腳站在上面向東屋小聲喊:“老二家的,老二家的——”

二嬸拉開東窗伸出頭,望著我爹。自從圍墻砌好后,兩家人互不往來,話更是不說,我爹主動拉話,二嬸也不愿搭腔。

爹不知如何開頭,沒話找話說:“老二家的,苞谷收回來了么?”

二嬸終于冷聲答話說道:“收回來了,還不是全靠來福這娃子!”

爹哼聲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老二家的,他是沒安好心羅!”

二嬸道:“只怕黃鼠狼是你吧。中午就聽說了,聽說你這個當大的給我九老大尋了個好人家,是公社張書記家二公子。有不有這回事?”

爹要說的正是這事,忙說道:“是啊是啊,這后臺硬,以后哪,我這當大的只怕不沾光也不行羅!老二家的,甘蔗要吃吃頭節,香的辣的吃趁熱;即算是吃扒屎,那也要撿大堆的。你說話,你說話!”

二嬸聽這話說得齷齪,直摔頭皺眉,跟著不冷不熱道:“話是這個理,但那是九老大自個人的事,我也作不了主啊。干脆這樣好了,九老大在曬場上看電影,你跟我去問她好了!”

爹高興得很,慌忙提了短凳,急從大門繞道到東邊。二嬸果然已等在那里,兩人各懷心思,一前一后向曬場走去。

這個時候,電影還沒開演,但曬場上早聚滿成百上千的人。除了杏花村的,還有鳳凰村的,更有大橋對面生產隊的。有的沒占著位置,便蹲在曬場對面的緩坡上等著看反電影。

兩人在曬場的邊上正好遇上錢官長。錢官長青著臉,仿佛沒看見,一扭頭,便從兩人身邊過去了。

我爹不明所以,還想追過去打招呼。目光恭敬地追隨著錢官長,忽然間便如同觸電般,立在原地定定不動了。

只見最前排的銀幕下,九姑并排和個人坐著。九姑蓮藕般的手緊緊環著那人的脖頸,兩人的說笑聲,不時從人叢中傳出來,惹得很多人都朝他們望。而那個人,正是鳳凰村的周來福!

在那瞬間,我爹什么都明白了。他的臉色先由紅轉青,跟著由青轉白,喉嚨里仿佛給什么東西卡得難受,半晌嘔出口濃痰,噗地一口唾到地上,恨恨望一眼二嬸,腳步“蹬蹬蹬”地走了。

九姑和鳳凰村的周來福搞上對象這事,很快便在幾個村里傳播開來了,接著又很快傳到公社去了。

一個星期后,錢官長從公社開會回來了,滿頭滿腦的土灰。翻過鳳凰山椏口的時候,正好看見我爹在自留地里,一股無名之火頓時燃起,怒洶洶地就是一通大罵:“黃天榮,媽比的,你給老子辦的好事——”

我爹拄著鋤頭呆立在地里,也是一臉土灰,怔怔道:“咋?錢隊長——”

錢官長道:“咋?你日的答應老子的事呢?你曉不曉得,老頭子發威了,看到時整死你龜兒子!”一口濃痰吐過去,正好吐到我爹臉上。

我爹連忙伸袖口去抹,略一鎮定,臉上慌忙堆上笑,從懷里摸出根皺巴巴的紙煙,舉著雙手遞過去。錢官長手一拔,將紙煙打落地上,又罵:“不跟你說這么多,老子反正跟你扯不伸(清),明兒二公子那你自個去說……”罵著罵著,猛不丁就是一悶拳,將我爹打倒在了紅薯地里頭。

我爹一囫圇從垅溝里翻爬起來,仍是一臉陪笑,嗓子卻帶著哭音:“錢隊長,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嘛——”

錢官長嚎聲道:“你還笑哩,你還笑哩,你笑老子讓你哭——”俯身從地垅里胡亂扯起一把紅薯藤,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亂打。

先前兩個人是一個打一個躲,后來不知咋的,就都抱在了一塊,一起滾倒在地垅里,接著蹬垮數條薯垅,擂平大塊山地。這時候已近天黑,山上就只他兩個,空曠的山野里,不時傳來兩個人“哎喲哎喲”的叫聲,也不知誰打著誰了,也不知是誰在打誰了。接著,錢官長先從地里站起來,額頭流著血,一臉恍然之色,仿佛不認得眼前這個人了;跟著,我爹也從地里歪歪斜斜站起來,眼圈烏黑,跟著手捂胸口,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副慘重模樣,嚎啕大哭道:“錢隊長,我家九老大并不愿意,我又咋個整?你饒了我吧,你饒了我吧——”

錢官長罵:“黃天榮,你給老子裝,你裝,裝得像——”

我爹痛哭流涕:“錢隊長,你收拾了我家老二,又來收拾我,你毒,你狠——”

錢官長出了通惡氣,又見我爹的窩囊相,吐著口水罵罵冽冽下山去了。錢官長走后,我爹手扶著鋤頭,終于又歪歪斜斜站起來。了望遠處,再瞧不見錢官長的影子的時候,一拍身上的泥土,長吁口氣得意地笑著扛起鋤頭,卻大踏步走向二叔的墳地。差不多一年時間,二叔的墳上已長滿青草,青草又長又綠,這使得看上去比下葬時大了許多。“墳長了,墳長了,難道我黃家真要發?”隨之明白這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幻想,臉上重又布滿哀苦的笑。我爹獨自坐在墳前,拔著葉子煙獨自沉思,一直到我和娘結伴上山找到他,他依然呆呆坐在墳前,仿佛一尊風化的巖石。

山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爹閉口不說。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二公子的事似也不了了之。接下來幾天,我爹又似土拔鼠樣出現在屋背后的黃泥地,終日螞蟻搬家似的在院子里來來往往,用新做的土磚將院墻加高了兩尺。東墻下,時不時傳來九姑和來福歡快的笑聲,爹聽在耳里,也只有大口抽煙,大口吐痰,卻一聲不吭。

轉眼,一年一度的秋收打谷到了。

杏花村的秋收打谷,照例是女人割稻,男人掌桶。何為掌桶?那都是很早些年的事,不象現在有收割機,杏花村那年辰甚至連臺手動的打谷機也沒有。桶就是個長寬約兩米四方四正的木桶,男人接過女人遞來的谷把,用力在桶沿上摔打脫谷。掌桶名字好聽,其實是很累的苦力活,一天下來,手膀子摔腫甚至摔脫臼也是常有的事。好在鄉下人通常豁達樂觀,為了消除疲勞,喜歡在打谷時對歌,就像拉纖的喊號子,秋收打谷便有了掌桶歌,近似于流傳民間的山歌。

開桶打谷時一般選在晴天太陽初升的時候,一切準備就緒,由掌桶男人頭高舞谷把拖聲啞氣開口喊:“太陽公公你好臉色,一曬曬我到天黑——”

其余掌桶男人接口:“天黑想起妹妹個你,昏天黑地任我那個捏……”刷地谷把一起拍下去。隨那聲音,一田男女放肆地大笑,秋收打谷便開始了。

杏花村,因為錢官長是生產隊長,掌桶男人頭理所當然便是他了。整個田壩里有十多個桶,幾十個掌桶男人,掌桶男人頭如同舵手,其他的都得聽他號令。錢官長年青時也是個風流陣中的班頭,自然也是唱掌桶歌的好把式,這難不倒他。隨著有節奏的摔打稻谷聲,聽他不失男人雄渾的嗓音:

“老天爺你好沒心,一年十個月我吃那個稀——”遞稻谷的女人接口:“還有那個兩月哪——”

掌桶男人齊唱:“兩個月哪稀里還有粗糠皮——”

給錢官長遞稻谷的是我娘,因為我爹挑谷不在田壩里,便有些放肆。聽錢官長唱了幾曲,一時高興,趁個間隙自己起頭唱:“樹子長在心肝里,想起哥哥沒良心的你——”

錢官長怔了一下,舉頭望望四周,一時間竟不敢接。

我娘眉眼一擠,卻唱了下去:“要想葉子花不落,除非死在你懷里——”

錢官長真不好接了,遠遠地卻給對面田里的掌桶男人接了過去:“樹子開花答答羞,妹子你今年才十八九——”

眾人抬頭一望,才發現鳳凰村的男人也在打谷,兩個村的稻田挨得近,僅只隔得一道緩坡。那邊掌桶的男人是周來福和鐵蛋秋華三愣子幾個,接歌的是秋華,聲音響響地隔田傳來,目光卻緊盯著我娘身后的九姑。

我娘罵道:“好你個秋華雜種!”手肘一拐九姑道:“接啊,接啊,罵他個龜兒子!”九姑微微一笑,望了來福一眼,搖搖頭。

我娘看了看旁邊的二嬸,二嬸也搖頭,只得自己接:“開春野狗滿地跑,見著主人你別亂咬;姑娘今年十八九,錢財萬貫你家有不有——”

秋華哈哈一笑:“河蟹上坎滿地爬,你想去哪往哪搭——”

我娘臉上一紅,聽出對方是在罵自己,望了錢官長一眼,唱道:“上坎也得上大路,進屋也得進豪門,妹妹一索想上吊,也不聽你那豬哼哼……”

二嬸聽這對答充滿火藥味,低聲對九姑說道:“你答兩句,你聽他們越來越不象話,可別惹出事來!”

就在這時,卻聽來福唱聲:“妹妹好比天上星,你是有心是無心?有心為何天邊掛,無心為何落凡塵?”

九姑只得答了:“月兒高高天邊掛,你是有話是無話?有話不妨大聲說,沒話不妨作啞巴!”

眾人都聽出這味道了,都哧哧直笑。

來福接著唱:“金山銀山哥沒有哩,看著妹妹心發抖哩;有心送你花轎哩,又怕山路不好走哩——”

九姑臉上微微一紅,接唱道:“哥哥你是江水哩,妹子江邊浣紗哩,有心跳進水里哩,不怕風大浪大哩——”

九姑聲音未完,我娘在背后輕輕“啐”了一口。

這個時候,我爹挑著籮筐走到田壩里來了。聽兩人一唱一和,覺得肉麻,狠狠地向田里吐了兩口濃痰,遠遠走開。

來福唱:“江水干了哩,石頭爛了哩,哥哥百歲了哩,還在等你哩——”

九姑唱:“沒有百年的花哩,只有百年的人哩,兩輩子太久哩,一輩子不夠哩——”

我娘又啐一口,忽然道:“我說九姑,你兩個這樣唱,也不怕遭人閑。別哼哼了,聽著就肉麻。我說老二家的——”

二嬸笑道:“年青人的事,我看你就別管了。九姑和來福好,我是答應了的。”

我娘道:“真是糊涂,這不是把九老大往火堆里推么!”

二娘道:“俗話說,三窮三富不到老。來福這娃娃聰明,兩個人在一起,以后有前途!”

余下來時間,田壩里再沒誰唱掌桶歌。本來以往年年都唱,也有年青人互相對歌的,可這會,因這對歌的是九姑和來福,其中意味竟似變了,倒仿佛兩人是在互吐情衷,訴說愛語。大家都知道“二公子”的事,是已便不愿參雜其間惹麻煩。漸至連說話的聲音也沒了,只聽得谷把摔在桶沿上單調的噼啪聲。

事情到這份上,誰也看得出,九姑和來福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兩人若結合在一起,也算得上良緣佳配了。再說從二娘的表情和言談中也可看出,她是非常允可的。可接下的事,卻是大出人意料了。

事情的起因,卻是因為一把鐮刀。

二嬸比較開明,邊割著稻谷,邊聽著一雙兒女歌聲互答,心里甜滋滋的。她是過來人,哪里不明白。來福這娃娃不僅一表人才,頭腦聰明,而且勤勞能干,盡管家里窮又是個孤兒,可那都不是問題。只要兩人相互喜歡,這才是最重要的;再說自男人死后,這娃娃巴心巴肝地為她家干活,這份恩情,也是足以該償還的。這樣想著,心里面竟開始默默籌劃兩人的婚事,盡快讓事情定下來,給苦命的娃娃找個依靠,好歹也給那個短命的人有個交待啊。

可就在這時,二嬸在割稻谷移步中,腳下卻踩著了什么東西。這東西尖頭鋒利,而且在腳板上狠狠叮了一下,提起腳,底下已隱隱滲出鮮血來。二嬸眉頭皺了一下,起初以為是玻璃,伸手下去一掏,卻拖出一把齒面銹跡斑斑的鐮刀。鐮刀,這是誰丟落的?

抬起眼,田里所有的女人都埋著頭,手里都不落空,刷刷地割著。她望著遞稻谷的女人剛想喊,可立時便觸電般地呆住了。她將鐮刀在水里死勁搓洗干凈,齒面仍是涂滿銹跡,可刀把卻光滑锃亮,是用根銅管鑲包的刀把。刀把上精晰地刻著六個字:“鳳凰村周來福!”

“鳳凰村周來福?他的鐮刀咋會在這里?”在那一刻,二嬸驀地想到了去年發生的事。她面色慘白,幾乎立時要暈過去。當她快速地將鐮刀藏進腰里的時候,聽到我娘直喊:“老二家的,你沒事吧,你咋了?”

二嬸木立在田里,點頭道:“嫂,我怕是中署了,快弄我上去,九老大——”

下午的時候,二嬸再沒下田,誰都以為她中署了,沒去催。晚上的時候,九姑從田里回來,屋里黑燈瞎火,廚房雖是冷鍋冷灶,稀飯卻是早煮好了的,連鍋一起放在盆冷水里。只見她娘躺要里屋的床上,晾著身子半仰半靠著睡覺。九姑點燃煤油燈輕輕走過去,伸手探探額頭問:“媽,你好些了么?要不要找赤腳醫生來看?”二嬸睜開眼,昏暗的油燈下臉色蒼白得嚇人,長嘆口氣卻搖頭說道:“媽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娃,你自個吃飯吧!”九姑懂事地點頭:“媽,你身體不好,明兒天也不用上工了!”二嬸苦笑道:“不上工,我娘兒倆明年喝西北風么?”九姑道:“媽呀,有我呢,爹雖然不在了,可你有我哩!”二嬸雙眼紅紅的,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長長嘆口聲。

吃過飯后,天色早已黑定,東邊的山頭上,一輪圓月高高升起,朦朧地照著山村田野,照著奔流不息的嘉陵江水。不知誰家的狗汪汪直叫,誰家的貓倏地竄上屋梁,誰家的母雞不曾歸家,還在路畔的杏花樹下咯咯直叫。聽見誰還在村頭朗朗著嗓子唱掌桶歌:

“杏花村哪個好杏花,杏花樹呀哪個年年發。想起妹妹哪個心頭肉,啥個年頭才娶回家,娶回家……”

九姑聽著隱隱傳來的歌聲,心里頓時升起無比甜蜜滋味,回頭望了一眼里屋,忽然悄悄起身,躡手躡腳走了出去。還未走出院子,身后的門卻嘎地聲響,聽到二嬸冷冷的聲音道:“九老大,你給我回來——”九姑不明所以,怔怔地立在月光下,臉上紅紅地說道:“媽,我又不去哪里,只一會嘛,我就回來!”二嬸大步過去,一把抓住九姑的手拖回屋去,“從今兒起,晚上不許出門!”砰地聲合上門,別上了木閂。九姑以前晚上出門,二嬸從來是不管的,今晚的舉止反常,卻是九姑不能接受的。九姑兩眼含淚,委屈道:“媽,你今兒是怎么了?來福他還沒吃飯,他還在……”二嬸口氣一軟,卻道:“你們要見面,白天啥時候不可以?談戀愛光明正大,就非要在晚上,讓人瞧著多不好!”九姑分辯道:“我們又沒……”二嬸擺擺手道:“好了好了,總之以后啊,你們最好是少來往。去睡覺吧,明兒天還要上工呢!”九姑知道多說無益,垂著頭滿臉淚水,一聲不吭地進側屋去了。

村外,那人還在唱:“一山哪個好花花,選朵哪個好花給妹插。好花哪個好妹娃,至今你還哪個羞答答……”

九姑聽著那歌聲,心內如同刀絞,一拉被蓋蒙住頭,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一晚,二嬸的心里也不好過。放在床頭上的煤油燈很快燃燼了,淡淡的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她也一臉淚水。夜已很深了,村外頭,也再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二嬸卻毫無睡意,就著窗前月光,再一次從床下拿出那把鑲銅把的鐮刀,就著暗弱的光亮細細端詳。

已經不用任何猜測了,這把鐮刀是鳳凰村周來福的。齒面銹跡斑斑,說明落在田里已有足夠長的時間,而且那個田,恰恰是去年的那塊種谷田。去年出事以后,九姑曾數次去那塊田里,其目的,就為了尋找到這把鐮刀,并以此為她爹真正洗脫罪名。現在可以推想當時事情簡單的經過:九姑爹學校回來順路撿田螺的時候,正好遇見周來福偷種谷;周來福在慌亂之下將鐮刀失落田里,丟了籮筐逃跑;九姑爹放過來福拾了籮筐正好遇見錢官長被誤認為了賊。二嬸以前讀過初中,也算是村里的文化人,這些頭緒自可很容易很清楚地梳理出來。照此來看,以后周來福為她家種自留地收莊稼做的種種“好事”,卻是以此來贖罪以此報恩純屬于一種良心欠債良心不安。可這小子,他是真有良心的人么?

如果他有良心,他當時就不該逃;如果他有良心,在九姑爹慘遭毒打的時候就該站出來承擔罪責。堂堂個七尺男兒,在自己老師受盡屈辱性命幾不能保的情況下卻做了縮頭烏龜!這樣個人,即算他是真心對待九姑,可為人之母,我能將自己心愛的女兒終身托負于這樣個不懂道義毫無責任感的男人么?

這一晚,二嬸徹夜未眠。到天亮的時候,她打定了主意,她必須要阻止九姑和這人的關系繼承發展,萬不得以,便只得將九姑送到省城的個表親家去。至于鐮刀的事,她還不能戳穿,她娘兒倆在杏花村無依無靠,九姑膽大性子烈,保不定會弄出什么事來;再說人不死也死了,即算讓周來福去抵命,又能管什么事呢?

九姑和來福盡管相愛,晚上卻不能偷偷約會了。白天下田,二嬸總是緊緊跟在九姑身后,若是遇上對掌桶歌,九姑剛抬起頭,立刻便看見她娘怨怒的目光。隔田來福也感覺到了,既不明原因,離得遠又不能說什么,臉上苦苦的,收工的時候也是沒精打采。

晚上的時候,有時是晴空,有時是下雨,有時是天剛黑,有時卻是后半夜,總也聽到來福在村外的杏花樹下,有時是在鳳凰坡上的掌桶歌聲:

“妹妹你往哪道山,

妹妹你往哪道梁?

走過彎彎十八路,

還有幾山哪個幾路長?”

“妹妹你往哪道山,

妹妹你往哪道高梁?

鳳凰山上鳳凰飛,

鳳凰山上鳳求凰……”

來福以前嗓子總是朗朗的,又磁又脆,到后來,卻變得喑弱嘶啞,終至如同泣哭。

我爹年青的時候,聽說為了追求我娘,也曾沒日沒夜地站在鳳凰坡上對掌桶歌。這天夜里,聽到來福如哭如泣的歌聲,盡管他對這小子有很深芥蒂,也不免為之心軟,就在被窩里問我娘:“他兩個是咋了?”我娘冷笑道:“老二家的也不知是咋的,忽然就反對兩個人的事了,你看,這么晚都還沒睡!”我爹倏地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到床頭上去摸煙袋,一邊催問:“咋?咋?死婆娘,你說咋?”我娘給問得心煩,透過窗戶望著圍墻外隱隱的燈光,沒好氣道:“咋?我知道是咋?你只管挺尸,就不曉得自己去看!”我爹罵道:“死婆娘,這深更半夜,我去不是惹閑話么?”一把將我娘從被窩里提了起來,往床下一推,“你給老子去!”

我娘終拗不住,只得披著衣服躡手躡腳下床,踱到圍墻下。圍墻下正好有張板凳,就站在上面向對面瞧。對面的窗子正好開著,二嬸果然還沒睡,獨坐在煤油燈下,目光呆呆地,正翻來覆去擺弄一把銹跡斑斑的鐮刀,口里一邊反復嘀咕著。先始倒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后來總算至頭至尾,收歸成一兩句:“來福,……好你個周來福,……種谷是你偷的,……你害得我家天華好慘,好慘……”

我娘在墻下偷偷站了近半個小時,后來回到床上,我爹迷迷糊糊問了兩聲,娘卻回答說:“老二家的在弄針線……”長長打個哈欠,咽下后面的話,也睡覺了。

第二天,一村的人仍是下田打谷。農忙已近尾聲,眼看緊張勞累的日子就要過去,大家格外興奮,掌桶歌也便唱得格外響亮。方圓上百畝的田壩,兩個村的青年男女為數不少,有互相喜歡的,平時相聚不易,都珍惜這難得的機會,也便以掌桶為由,情歌互答,一訴情衷。

文雅一點的:

“日頭光光高高照,照見那山那座橋。瞧見心上個妹妹哪,美得好比三月桃。”

“哥哥你在山那邊,妹妹家隔十萬千,有話可得大聲說,別怕給人偷聽見!”

粗野一點的:

“對面小子你聽我講,別流得口水一飯缸。床上你會幾花樣,想上總得先叫一聲娘!”

“對面婆娘你聽我說,你經得幾戳幾下磨?老得就像樹皮朽哎,你說你才十八九……”

田里歌唱得亂七八糟,火辣辣甚是熱鬧。九姑和周來福有時互望一眼,卻一聲不吭。我娘和和鳳凰村的小伙子對了一陣,又和錢官長對了一陣,但后來因為我爹又跑到田壩里來挑谷,也便打住。漸漸歌聲也便稀落,只聽見掌桶男人不斷地在桶上摔打脫谷的聲音。

快近中午的時候,我娘忽然對錢官長說道:“掌桶的,這田里谷子堆成山也不曉得去幫挑幾擔?”掌桶男人不只錢官長一個,目光都齊刷刷望著我娘,不知她叫誰,可畢竟挑谷子是重勞力,誰也不愿去,皆暗罵她多管閑事。錢官長陰沉著臉忽然低聲道:“我去吧!”跟著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雙腿泥濘地爬上田坎。聽到下面的田里,我娘正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二嬸九姑拉話茬,不時自顧放肆地大笑。

中午,因為是最后一天打谷,隊里開公家伙食,在曬場邊挖了個大灶架口大鐵鍋,大人小孩都吃面條。那時,川北農村能吃頓面條,而且是潲子油面,幾乎就是過年。二嬸看九姑高興得不得了,臉上竟也露出微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去拿飯盆。可是剛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立時笑容僵固在臉上,全身觸電般地呆住了。

只見走后的木門大開著,鐵鎖連著門扣掉落在地上,潛意識反應,家里遭竊了。撲進屋去,更見里屋外屋東西扔得遍地,床上被子被單枕頭都給翻轉過來,床下面的竹簀和松軟的谷草全揉在墻角。家里沒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有九姑的幾件新衣服和不多的點錢,但全鎖在里屋的立柜里。去看立柜,鎖卻好好的,柜門也是完好無損。二嬸略微松口氣,細細清點屋里所有的東西,竟然一樣未失。正自茫然,忽然心里一緊,又沖到自己睡的外屋床頭,床上床下仔細尋找,哪里有?滿屋唯一丟失的東西,竟是那把鑲銅把刻字的鐮刀!

二嬸倒底沉得住氣,自發現門鎖被撬到明白鐮刀被偷,竟然沒吭半句聲。她連連冷笑著,暗暗罵:“好小子,你倒是比兔子還精!”很快將屋里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好,拿了飯盆,又從地上拾起把小鐵錘,仍就將鎖和門扣在大門上釘好,這才若無其事般地向曬場走去。

走到曬場的時候,已經在吃第三輪了。二嬸將飯盆遞過去,掌廚的向里面添了幾筷子面條又遞回來。二嬸看份量少,一邊四下尋找九姑,一邊說道:“兩個人的!”對方道:“你說九老大?她自己那份舀了!”二嬸輕聲罵:“這個死短命的,人呢?”

九姑這時候,正躲在田壩里的一棵合抱粗的杏花樹下,和鳳凰村的周來福分食一大飯盒面條。這個大鋁飯盒,還是她爹在時,家里中午送飯用的,卻給九姑悄悄拿了來。沒有筷子,九姑便用鐮刀削了四根細桑枝,兩人頭并著頭肩靠著肩,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甚是有味,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明眼人一瞧,兩人看似在吃飯,其實是乘著中午田壩沒人,偷偷躲在杏花樹下約會。

就在這時,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兩人倏地從樹后站起來,便驚然發現,是我二嬸一臉怒色,尋到這里來了。

九姑失聲叫道:“媽——”

跟著來福顫聲叫道:“黃師母——”

二嬸本就懷疑房門被撬屬是周來福所為,此時果然看見他中午竟不回村卻在這勾搭自己的女兒,是以更加堅信了判斷。一聲不吭過去,劈手便給了九姑響響兩耳光。九姑雙手捂著臉,眼里噙著淚,卻不敢哭出聲來。

周來福慌了,一把將九姑護在身后,大聲道:“師母,你要打便打我,這事不怪九姑——”

二嬸冷聲道:“周來福,你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你心里明白。我給你留臉,你真要逼我向全杏花村的人來宣揚你的臭事?”

此語一出,周來福頓時面呈死灰,竟再說不出話。而九姑呢,雖止住了哭聲,卻是一臉驚惶。兩人心中有鬼,周來福怔怔望著九姑,九姑驚惶過后卻是滿面羞紅,兩人偷偷約會免不得有些過激的動作,以為倒底還是給娘暗里瞧見了。

二嬸卻沒瞧出兩人神情中的異樣,她說的“虧心事”指的是周來福偷了種谷卻嫁禍給自己的老師;也不知從哪里知道鐮刀的事卻又在上午乘著母子倆出工時偷了去。這個時候,二嬸對周來福當然是恨得切齒,可又不好點明,想著這人不僅害死她家男人,現在又一門心思騙她女兒,做得人模人樣幾乎讓自己看走了眼,驀地一把將九姑拉回來,口不擇言對周來福道:“周來福你聽好,我話只說一遍!我家九姑已相好了張書記家老二!我家九姑嫁世上千千萬,也不會嫁你這個鳳凰村的二流子——”

說完話,死死攥了九姑的手,頭也不回地拖回家去了。

接下來幾天,九姑都未出工,一整天都給我二嬸鎖在屋子里,再也出不得門。九姑和鳳凰村周來福在田壩里偷偷約會的事,很快便傳遍杏花村。不久,傳言又變了花樣,說是九姑和來福在田壩里正做見不得人的事,卻正巧給她娘逮個正著。我娘說這事的時候眉飛色舞唾沫飛濺:“嘖嘖嘖,老二家的,九老大做出這臭事,哪能到處亂說!這咋個得了喲,一個姑娘家,以后咋見人喲!”

其實,這把鐮刀,卻是給錢官長偷去的。至于他又是如何得知二嬸在田里拾到一把生銹的鐮刀,這便有些不好說了。總之,當這把鐮刀到手的時候,他便開始籌謀對付鳳凰村周來福的辦法。二叔的事,對他來說一直是個心病,事情雖然過去了整整一年,可黃家到底還記著一筆,而這個周來福,明里暗里都在使壞,現在總算找到治他的把柄了。錢官長的主意打得好,他要報復周來福,而且要阻止他和九姑的結合,盡管九姑的娘在反對,可年青人的事到底說不準;他不僅要周來福在鳳凰山難做人,同時更要九姑對周來福死心。于是他表面上不動聲色,暗里卻在尋找機會。

這天,有人在坡上捉到一個偷紅薯的,這讓他很是興奮,心想最好是鳳凰村的,他對鳳凰村周來福有種刻骨樣的仇恨。錢官長這樣想,事情果然便同他想的一樣,是個鳳凰村的老婦人,而且是周來福的嬸娘,姓楊,都叫楊三媽,也是個寡婦,膝下有個傻眉傻眼的兒,傻得也跟我二叔相像,就是年歲小得多。他只遠遠地認清了人,也懶得走過去,心里卻如同灌了碗蜜糖一樣甜,咬咬牙說道:“無法無天,晚上斗爭一回!”

因為錢官長一句話,這一整天,楊三媽都被罰跪在杏花村曬場中央的一根巴掌寬的條凳上,其情形,隱隱又與去年我二叔受罰有點相像。到了晚上,楊三媽實在是跪不住了,又不敢跑,一頭便從條凳上滾倒下來,躺在地上,直跌得滿嘴滿臉都是血,嚎聲大哭。躺著便躺著,哭也就哭,也沒誰理她,做賊的人,那是活該啊。接著,他的傻兒子也給提到條凳上來了。這兒子著實傻得可以,跪凳子不覺苦反覺新鮮,竟然做著各種怪模怪樣的動作,惹得大家呵呵呵地笑。

接下來的事,便有些慘不忍睹了。

夜深的時候,錢官長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派了兩個黃姓小伙偷偷到鳳凰村,硬把周來福從被窩里弄了起來。周來福心里有鬼,前些天便給錢官長威脅過,好些天都不敢到杏花村來了,而這次,因為是錢官長帶話,卻不敢不來。還未走到曬場,便看見錢官長站在邊上一盞不死風燈下,一臉的賊眉鼠眼。錢官長也看見了周來福,一招手喊了過去,不容分說,塞給他了一條長約三尺,寬約三寸的厚竹板。

周來福大著膽子問:“咋?”

錢官長陰惻惻道:“抓了個偷紅薯的。我也不用提醒了,這事你知道咋個整,你是民兵嘛!”

周來福知道錢官長是在給他設套,意思是要他去打人;他已然認出跪在曬場中央的楊三媽,不由又驚又駭,可把柄捏在人家手里,那也只能聽任差遣了。可他從未做過這種缺德事,竟嚇得全身發抖。

錢官長道:“怕什么怕?那事若給我抖出去,送你進班房也是夠格的!想想吧,老子材料都整齊全了的,人證物證都在,路只有兩條,咋走?”

鳳凰山因為盜竊進班房的大有人在,這卻不是空隙來風;何況周來福偷的是試驗田種谷,又因為偷種谷冤死人命,隨便定幾項罪名都是很容易的事。

這個時候,九姑也來到了曬場上。她都有好些天沒看見來福了,當看見來福高大的影子出現在曬場上的時候,不禁又驚又喜,大大的眸子里竟然涌上了淚花。

來福在人群中也看見了九姑,呆呆望著,心中千言萬語,盡在不言。忽然一咬牙,眼里同樣噙著淚水,高舉竹塊三步兩步便跳到曬場中央,站到楊三媽面前。圍觀的人瞧見他的模樣,隱隱覺得有什么可怕的事要發生,俱都怔怔地望著。

九姑也覺不對,驚聲喊:“來福,你要干什么?”

來福全身一顫,回頭無奈地望著錢官長。錢官長陰惻惻道:“周來福,你還不動手?給我打,狠狠地打——”

九姑快步沖到曬場中央,一把奪過來福手中的竹塊,跟著用力扔到地上,怒目望著錢官長,望著來福。九姑是認得楊三媽的,就住在來福隔壁,九姑被母親關在屋子的那陣時間,她曾偷偷從窗子翻出,悄悄去鳳凰村找來福,還在她家里喝過水。九姑想起去年她爹的悲慘場景,更對這位貧苦羸弱的老人滿心同情。怒聲說道:“姓錢的,我知道你沒安好心,你想害人可是沒門。鳳凰山家家都有老人,你家里也有!要不讓大家來憑憑理,看這事該不該?”

錢官長冷笑一聲,并不理會九姑的話,卻望著來福咬牙切齒:“周來福,你到底動不動手?你動不動手?”

就在這時,忽聽一聲長長的呻吟,卻是楊三媽滿臉血跡地爬過來,抓起竹塊,顫顫微微地雙手遞給來福,臉上竟帶著寬厚仁慈的微笑,聲音又嘶又啞:“來福,你打吧!三媽不怪你,三媽不怪你呀——”

來福哭道:“三媽——”楊三媽輕聲道:“娃娃,姓錢的其實是想著賤你,你也難,你也難啊!打呀,打呀,就算打死三媽也不怪你呀……”

來福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一把緊緊抱住楊三媽,更是泣不成聲:“三媽,我咋能這樣做?我不打你,我不能打你,可我該咋辦,我該咋辦?”楊三媽也哭:“娃娃,走啊,我早叫你們一起走啊,這窮山惡水的有啥留戀的!”跟著抬頭望著昏暗的夜空,兩眼含著混濁的老淚,“日子苦啊,苦啊!走得遠遠的,走得遠遠的……”

錢官長怪叫一聲:“放你娘的屁——,你不打老子來打——”一腳踹開周來福,奪過竹塊,眼睛一瞪,高舉竹板,向著楊三媽摟頭便是幾板子。也許是為了一泄心中的怨氣,也許是為了殺雞給猴看,他竟是越打越狠,其中還免不得拳打腳踢。楊三媽慘呼著,在地上翻滾著,忽聽得“咔嚓”一聲,竹板硬生生打斷了。而這個時候,來福和九姑方才反應過來,跟著雙雙撲上去,九姑護住全身是血的楊三媽,而來福卻和錢官長抱成一團,打在了一起。

不多會,幾個錢姓小伙也加入戰列,黃姓的青年卻怯頭怯尾,誰也不敢動。九姑幾次撲上前去相救,可一個女孩子畢竟力氣太小,眼睜睜地看著來福被按倒,給麻繩子捆了起來。

錢官長臉上青著一團,鼻子給來福打出血來,流得滿臉,顯得面目猙獰。走過去,忽然從腰后拿出了那把鐮刀,不懷好意地對九姑說道:“黃九姑,你曉不曉得去年偷種谷的是誰?”他說出這話的時候,將那把鐮刀高高舉起,目光望向了曬場看熱鬧的人群。人群的前邊,不僅站著我爹,而且還站著我二嬸。

二嬸驀見那把丟失的鐮刀,全身一震,失聲道:“原來是你偷的——”

錢官長冷笑道:“不錯,鐮刀是我拿的,可那又怎樣?黃九姑,你曉不曉得,這把你母親從田里撿到的鐮刀是誰的?”心想這鐮刀既給藏著,九姑未必知道。

卻聽九姑若無其事說道:“我知道,是來福的!”

九姑記得在楊三媽家喝水時,老人曾緊緊攥著她和來福的的手,苦口婆心地說:“兩娃娃哩,鳳凰山這日子苦啊,比黃蓮苦啊!你們還不趁著年青,走得遠遠的,走啊……”也就是那次,九姑才從來福和楊三媽的口中,知道了去年有關她父親死因背后的一個天大秘密。原來那陣時間,楊三媽得了浮腫病,是因為饑餓吃太多的野菜所致。鳳凰山得浮腫病死人不在少數,眼看楊三媽徘徊在死亡邊緣,還是來福趁黑偷來稻米熬粥,好歹才把老人救活過來。不想最后一次在杏花村偷種谷時,卻正好給二叔撞見。這件事九姑一直窩在心里,沒去告訴娘,并且原諒了來福;可又有誰會想到,來福丟失的鐮刀卻意外地給她娘撿著,卻又給錢官長偷了去!

錢官長大吃一驚:“你曉得,那你還幫他?他可是害死你父親的大仇人啊!”誰知九姑卻搖頭道:“我早知道事情的經過了,是來福告訴我的。我開始是恨他,可我現在…原諒他,原諒他……”

錢官長問道:“他咋對你說的?黃九姑?”

九姑道:“他偷了種谷跑了,籮筐正巧給我爹拾了回來,就這樣。”

錢官長道:“可你曉得不,就是因為他跑了,才害得你爹受了冤枉,最后不明不白地死了?”

九姑搖頭道:“我爹是受了冤枉,可冤枉我爹的卻不是來福。他當時并不在杏花村,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事,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可怕的事。而你,我爹原是要將籮筐上交,你卻不分青紅皂白喊那么多人打我爹!姓錢的,你才是我們黃家真正的大仇人——”

這個時候,楊三媽卻緩緩爬到我二嬸面前,老淚縱橫地說:“黃家二媳婦哩,我這老不死的是對不起你哦!”二嬸慌忙蹲下身來扶住,望著一身鮮血的老人問:“三媽,你是在說啥話?”楊三媽啞聲道:“去年你當家的被冤枉出事后,是我不準來福侄兒去投案的羅!我是這樣想的,黃老師都成那個樣子了,來福就算去坐牢又管什么用?不如好好呆在鳳凰山,幫幫這家孤兒寡母吧。我這主意錯了,我是在害人喲,我這老不死的在害人喲……”說著說著,便伸著枯干的雙手在自己臉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忽然咳出口鮮血,又滾倒在地上了。

我爹站在二嬸旁邊,聽楊三媽邊打自己耳光邊訴說去年來福為救自己偷種谷的事,接著聽到九姑直言錢官長是害死黃家老二的仇人,全身發顫,也不知是震怒還是害怕。二嬸呢,此時心里也是亂七八糟:原來九姑知道這事,而且原諒了來福,如果事情真如老人說的這樣,原也怪不得娃娃啊!鳳凰山人這些年過的是啥苦日子,即算是偷,那也是給窮日子逼出來的呀!你個九老大,你個死砍腦磕的,這么大的事,你咋就不對你親娘說!見楊三媽滾倒地上依然自顧打自己的耳光,慌忙按住她的雙手,也哭:“死三媽哩,你咋早不對我說喲!我若早知這事,也不會錯怪來福娃子喲……”楊三媽努力從地上翻坐起來,雙手緊緊抓住二嬸的,哽聲道:“你是不是不怪來福了?你是不是不會阻攔兩個好娃娃了?”二嬸用力點點頭。兩人一個喊“苦命的三媽”,一個喊“苦命的二媳婦”,大慟一聲,哭抱在一起。

錢官長冷眼瞧著這一幕,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向九姑一瞅,跟著罵:“賤,都給老子犯賤!”

九姑怒不可遏,用力便是一耳光扇了過去。錢官長沒防備,給打了個正著,捂著半邊臉咬牙切齒,又是震怒又是意外:“好,你有種,你個女天棒德性!老子今天不好好治治你們,不把你黃九姑弄到公社去老子不姓錢!”

九姑并不懼怕。一聲冷笑,目光緩緩望向人叢,望著我爹,跟著又望向她娘,大聲說道:“我記得我娘曾說過:我們黃姓的人,自私自利膽小怕事,全是沒日用的窩藏廢。錢官長,我娘說得沒錯,如果不是這樣,我爹不會挨你那一棒,后來也不會死的,是你的狠毒才害得我娘兒倆無依無靠,你說呢?我這一耳光權充那一棒,是代我爹回敬你的!”

我爹扶著長煙桿的手直抖,臉上一陣痙攣,似是又驚又懼,跟著垂下了頭。

錢官長怪叫一聲,發瘋樣地喊:“好你個黃九姑,你個女天棒!”向身后一揮,“無法無天,把兩個通奸的賊男女都給我捆了,捆了,弄到公社去——”

幾個錢姓小伙也是連連怪叫,四下找麻繩。忽聽到我二嬸的聲音:“你們敢——,你們哪個敢——你們哪個敢害我家九老大?”不顧一切上前攔阻,楊三媽也歪歪斜斜站起來,兩個女人不顧死活將九姑緊緊護在身后。而這個時候,我爹天榮,卻不見了。

九姑慘然一笑,哭著扶住二嬸和楊三媽,哽聲道:“娘,三媽,這鳳凰山,著實再無留連之處啊!只是我以前沒想通,沒聽你們的話,現在好后悔,好后悔!”二嬸哭道:“苦娃娃哩,我的苦娃娃哩,你現在是不是想通了?”楊三媽也哭:“娃娃,現在還不晚,不晚啊!”忽然壓低了嗓子,“走,今晚就走,馬上就走——”一語未畢,將九姑往后一推,跟著竟一頭向錢官長撞去。

錢官長一手拿著鐮刀,一手還捂著半邊已然腫起的臉,又給一頭撞著,險些滾倒地上,鐮刀丟了老遠。俯身從地上抓起半截竹塊正要打,誰知腰上已給楊三媽抱死,跟著二嬸也撲上前,又將錢官長的雙手死死抱住,三個人頓時扭成一團。

九姑眼中熱淚迸涌,大呼一聲:“娘——,三媽——”

耳邊聽得二嬸和楊三媽凄厲欲絕的呼聲:“九姑,來福,你們快走!走啊,快走啊——”九姑是想走,可她又如何能拋下親娘不管不顧,一時猶豫不決。就在這時,黑暗中不知給誰又向后拉了一把,耳邊聽得最熟悉不過的低低聲音:“滾,黃家有大在,還不給老子滾——”九姑怔了怔,向著黑暗中迷迷茫茫望了一眼,跟著又望了二嬸和三媽一眼,過去撿起鐮刀割斷來福身上的麻繩,兩人便如飛向村外嘉陵江邊上跑去。

錢官長好不容易掙脫兩個不顧死活的女人,又是一番狠揍,二嬸給打昏死過去,楊三媽也是奄奄一息。錢官長哪管這些,招呼幾個錢姓小伙抄起棍棒去追九姑和來福。這晚,天空格外地陰沉,開始下起零星的小雨,嘉陵江邊上風勢大得很,狼嚎一般不絕于耳;橫在江上的那道鐵索橋,仿佛一條蠕動的黑色巨蟒,甚是陰森鬼魅……

那陣時間,我在縣里讀初中,極少回家,還是放寒假回來,才從村人的口中,斷斷續續聽說這事。從那以后,我再也沒看見九姑,更沒見過周來福。倒是我家院里的那堵人多高的“工”字墻,每次見著,卻是無端矮下一截,時不時還是看見我爹,成天仿佛土拔鼠一樣在院子里來來去去,垂著頭,躬著背,將拆下來的土磚,一塊塊扔進房背后的黃泥地里。

爹娘避口不談九姑和來福如何逃出鳳凰山一事,二嬸也是嘆息不語。但自院墻拆除后,一大家子總算又可以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杏花樹下,包括三叔三嬸,都可以擺擺豬公狗母的閑談,但若誰不經意提到那兩個人,立時院里變得沉靜悄然,一會兒功夫便走得鬼影子也不見一個。

但是我還是知道了那夜后來所發生的事。

錢姓家族的人到底追上了九姑和來福,就在村外那道黑黝黝的鐵索橋上。然不巧的事,狹窄的橋頭上,卻跪著個人,面前點燃一堆紙錢,正在敬瘟神。而這個人,竟然就是我爹黃天榮!

我爹口里嘀嘀咕咕,瘋瘋癲癲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鬼話。后來就從身上先后抽出三把賊亮賊亮的大菜刀,就在火光映照中“啷嗆啷嗆”地亂揮亂舞,砍得橋上的鐵索火花四濺。爹似乎有些瘋了,口里胡亂說話,一會說要殺民兵,一會說要殺瘟神,一會又說要自殺,四下黑燈瞎火,周邊林子鬼影幢幢,江邊上的風聲也吹得怪,聽著看著的人都害怕。錢姓的人到底不吃這套,高舉著棍棒將我爹圍在中央。可就在這時,四下的灌木叢里“習習沙沙”亂響,跟著齊刷刷冒出黃姓的人來,同樣高舉著棍棒,圓瞪著眼晴,個個仿佛厲鬼惡煞,又將錢姓的人圍在了中央。

那夜,因為九姑和來福雙雙逃出鳳凰山,兩姓家族有史以來第一次正面交鋒,打得非常慘烈。雙方發泄多年怨氣,都下狠手。但這次械斗,到底還是黃姓吃了大虧,有打破頭的,斷腿斷胳膊的,還有給用刀劃破肚子差點捅斷腸子的。正自不可開交,那邊廂卻有小孩子來報信:楊三媽不知如何爬到錢官長的家門前,就在門上結條褲腰帶,長伸著舌頭吊死了……

杏花村不到兩年時間連死兩條人命,這卻并沒給人們任何警示。有很長一段時間,嘉陵江風平浪靜,鳳凰山草木不驚。當時農村正準備分田到戶,人人拭目以待,咬緊牙關,熬度著這黎明前的最后長夜。

而真正對黃姓至命打擊的,卻是這一年鳳凰村和杏花村的合并,錢官長被指任為代村長。歷來村長都靠民主選舉產生,盡管在鳳凰山黃姓也算大姓,可較之錢姓人數卻遠差之不及,如此種種,黃姓家族眼看翻身是無指望的了。

錢官長當代村長后,指任自己的侄兒當生產隊長,真正成了鳳凰山的土皇帝,然后大模大樣搬進以前的社保管室,一幢有七八間屋的平房,住進了新家。搬家那天前來朝賀的,竟然還有公社書記張國豪。這一切黃姓自是看在眼里,盡管恨得咬牙切齒,卻又莫可奈何。

轉眼,年關到了,一年一度的送神節又快到了!

今年天氣不同以往。開年初,鳳凰山便從沒晴過,一直冷風苦雨,寒氣煞人,一村的老少全窩在家里,沒一點節日的喜慶。偶爾有一兩個別村或同姓竄門的,要么是顯得神神道道,要么是無精打采。

正月初十過后,杏花村里到底有了點送神節的氣象。家家戶戶,大人小孩,都開始砍新竹做送神的火把燈籠。我們院子里也不例外。可是那年月,因為送神打火把必有一場慘斗,這便成了成年人的事;至于小孩子,也只能事后才跑到江邊上,象征性地向水里扔兩個燈籠而已。

正月十四的傍晚,我們黃姓的小孩子,無所例外地全關在了家里,這要等到大人們回來了才準出去。可那天,因為父親出門得早,剛到天黑,我便偷偷翻墻出去,奔跑著去追趕送神的隊伍。

空中,依然下著雨。隱隱聽得前面“踢踢踏踏”的奔跑聲,“噓噓”的喘氣聲,燈籠相互碰撞的啪啪聲。天倒不怎樣黑,送神的隊伍密密麻麻,怕有五六百號人,都各握著兩支灌足煤油汽油的燈籠,亂踩著沿途的小麥田,向著江邊鐵索橋上跑。隊伍拐彎的時候,我認出跑在最前邊的是錢官長。錢官長因為楊三媽吊死在門頭,想用送神節洗刷晦氣,是以組織錢姓小伙傾巢出動,個個殺氣騰騰,生龍活虎;次后的部份,則是鳳凰村秋長生帶隊。而我們黃姓小伙則跑在最后,臉上抹了花子,老鼠樣縮頭縮腦,沒一點生氣。

可能是因為下雨的原因,隊伍沖到鐵索橋邊時,對面的橋頭竟沒半點動靜。錢官長“嘿”了下,叫聲“點!”只見頃間,數百只火把燈籠騰地燃燒起來,立時照得江面有如白晝。不知哪個小伙子吼了聲“沖啊——”呼地便向對面沖去。繼后的隊伍,則如同潮水般向鐵索橋上奔涌。

隊伍快沖到一半的時候,忽聽到對面山頭“嗷嗷”亂叫,卻是早有防備的。只見火光中人頭攢動,如同涌動的蜂巢,也不知有多少人,跟著石頭瓦塊便如同飛蝗般地向橋上亂落。幸好這邊的人事先都有準備,頭上頂了竹帽,倒也不怕,仍就死命前沖,一定要將燈籠送過去。兩廂很快便在橋上相接,亂打起來。

錢官長給夾在隊伍中間,大聲呼吼著給錢姓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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