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坐到傅月懷這個位置的人,已經(jīng)是呼風喚雨,可也免不了要出去陪酒。
是香港來的大老板,包下一整個夜總會的場,邀請了H市很多人。大家喝得多了就七嘴八舌,虛偽的客套的爆料的,后來傅月懷就坐在角落抽煙。
不知道那一圈圍坐著的人說了什么,他們的目光紛紛望向傅月懷,打量而八卦,還有幾縷鄙夷的神色。
第二天香港的大老板梁先生莫名其妙就撤去了和傅月懷公司的合作,秘書徐景彬去打聽,回來后咬牙切齒地告訴傅月懷:“傅總,他們說你以前是被富太太包養(yǎng)的小白臉,靠著土豪上位,才坐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梁先生對你的人品產(chǎn)生了懷疑,于是取消了合作。”
傅月懷食指輕彈煙頭,半晌沒說話。徐景彬終于忍不住,恨恨地說:“傅總,這次溫童實在太惡劣了!散發(fā)這種誹謗的言論我們都可以報警了!”
“誹謗?其實她說的也沒錯啊,”傅月懷盯著樓下一個幾乎小到難以辨認的背影許久,沒有情緒地說,“而且她一直很惡劣,不止這一次了。”
有多惡劣呢?她會在他的正經(jīng)酒席上雇女人大鬧問他討要墮胎費,在他約會時發(fā)短信給他對象說他是一個Gay,在他新聞發(fā)布會上找記者對他提出一些刁鉆問題,讓他下不了臺……這些哭笑不得的事情數(shù)不勝數(shù),傅月懷甚至覺得,溫童都能去組一個復仇者聯(lián)盟,或者開一個惡作劇公司,她折騰他的天賦秉然。
其實最惡劣的還是兩年前,他卷鋪蓋離開公司,所有員工都來依依不舍地送他,就她沒來,還說:“傅經(jīng)理是私生活有問題才被辭退,公司明明待他不薄,他卻地帶走了公司所有的客戶資源,簡直卑劣。”
那天城市下著小雪,他抱著紙箱子走出公司大樓,因為攔不到出租車而站在路邊干等許久。他下意識仰頭看,就像他每日清晨為她買早餐過馬路時一樣仰頭看,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窗戶中一眼就能準確地找到她的辦公室,她正站在窗邊,神情看不清。男兒有淚不輕彈,傅月懷自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滴眼淚就在這個冰涼的冬日,滾燙滾燙地從臉頰流下,然后在風里凍成青青白白的淚痕。
奇怪的是,溫童做這種事,說這種話,從來不會顯得氣急敗壞,反而是特別的理直氣壯,特別的御姐范,仿佛她的糟糕都是他造成的,一切都是他欠她的一樣。
“那傅總,既然你這么包容溫小姐,為什么不原諒她?”徐景彬的聲音把傅月懷拉回現(xiàn)實。
傅月懷輕笑,為什么?
(二)
六年前,愛爾蘭都柏林市。
溫童在愛爾蘭出差半年,過來談幾樁跨國生意。愛爾蘭人都特別講究情調(diào),時常會把聚會放到郊區(qū)酒莊,她為了陪那些富太太們,每次都是奉陪到底,喝多了是常有的事。
醉了就沒法開車回去,可那天溫童叫的代駕卻遲遲沒來。闊太太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醉醺醺的她一個人坐在酒莊門口等,好不容易來了電話,卻是代駕滿腔抱歉地說地方太偏僻他迷路了,所以就來不了。
酒莊主人看她這樣坐下去也不是辦法,正好有一輛運貨卡車要進城,就讓卡車主人順便捎溫童回去。
這就是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悲哀,饒是溫童穿著小禮服蹬著高跟鞋,打扮得再光鮮這時候也不得不坐在的大卡車后面,隨車子的顛簸著左右搖擺。不知道哪里壞掉了,卡車一直發(fā)出況且況且的聲音,溫童迎著夜風忍不住哼起歌來,喝醉了的聲音飄忽得厲害,還跑調(diào)得慘不忍睹。
覺得這樣還不夠帶勁,溫童拎著高跟鞋飄飄欲仙地跳起舞來,手一甩,高跟鞋就從卡車上滾下去,落在了路中央。
溫童還不算醉得神志不清,這一下就被嚇得清醒了,忙叫司機停下車,她提著另一只高跟鞋赤腳下去撿。
卻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少年先撿了起來。
少年穿著白襯衫,黑發(fā)黃皮膚,一手扶著自行車,一手拎著高跟鞋,站在路中央左右張望。
“Is this your high heel?”(這是你的高跟鞋嗎?)他的聲音像是在念詩,英文很流利,卻沒有西方人那么順其自然的卷舌。
親切啊,是個亞洲人。
溫童有點站不穩(wěn),搖搖晃晃地拍了下少年的肩:“是我的,我的高跟鞋。”
時間正好敲過十二點,夜風吹過來,風里還有酒醉人的味道,這一幕像是童話。
少年笑了,改用普通話說:“好巧,我也是中國人。”他把高跟鞋遞給溫童,微微挑眉:“我?guī)湍悖俊?/p>
溫童點頭。
他蹲下身,扶著溫童為她穿好鞋,這時卡車司機也跟了過來,他好心地問傅月懷會不會開車,反正這里離酒莊也沒有很遠,不如讓他開溫童的車送她回去。
少年就是傅月懷。那時他還是愛爾蘭都柏林大學的研究生,正好在這附近打工兼職,下了夜班騎自行車回學校,才會遇到溫童。她留了他的電話號碼,沒過幾天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空來代駕,傅月懷正在圖書館,本想拒絕,可心里卻有個撓癢癢似的小聲音催促他快去。一想到能見到她,他就有種莫名的悸動。
也許都是同胞,會格外親切吧。
溫童問他有沒有興趣兼職做她的代駕,她開出的薪水很高,傅月懷便同意了,辭去了現(xiàn)在的這份兼職。
接送溫童的次數(shù)多了,傅月懷會在身上備點醒酒藥和礦泉水。她并不推脫,每次都禮貌地感激。在她醉得并不那么厲害的時候,他們也會寒暄幾句,簡單地聊聊生活,她知道他是留學生,他知道她是某公司女老板,來愛爾蘭談跨國公司的旅游合作。
他們之間保持著點到為止的交流和距離,除了很偶爾的眼神碰撞,傅月懷眼里有很深邃的光,而溫童只是朝他微笑,不躲避,也不點破,她更像一只游刃有余的老狐貍,明知有端倪,偏偏還默認了這種可能性。
離畢業(yè)回國的日子越來越近。
傅月懷不否認自己對這個女人有好感。誰能拒絕這樣的女人呢?有姣好的容貌,有成熟的談吐,有自己的事業(yè)——以及事業(yè)線。
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雖為同胞,但終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而且他一回國,茫茫人海,就是一場永遠的分離。
傅月懷下定了決心。他最后一次為她代駕,打算到了目的地就跟她告別,然而把車開到地下車庫的時候,突然從暗處走出來七八個手持鐵棍的男人,正緩步靠近,將車子包圍。
溫童顫抖著按住他的手臂,強自鎮(zhèn)定地說:“他們是沖我來的,先別下車。在車里就沒事,車玻璃全都是鋼化玻璃,他們不能把我們怎么樣……”
他左手一掰,將全部車門鎖上。
外頭的人一句話也不說就開始砸車,巨響一起,溫童就再也抑制不住恐懼抱頭尖叫。還有人跳到車頂砸天窗,讓人心悸的“咚咚”“砰砰”聲來自四面八方,將他們包圍。溫童顫抖著在座椅上縮成一團,傅月懷也顧不上什么,脫下外套披在她頭上,替她捂住耳朵虛抱著她,安慰道:“沒事的,你的車貴,質(zhì)量肯定過得去,砸?guī)紫戮驮規(guī)紫拢瑒e怕。”
頭頂又一聲恐怖的巨響,剛鎮(zhèn)定下來的溫童又嚇得渾身一抖,失聲尖叫。傅月懷索性探過身把她的頭按到自己懷里,反復說:“別怕,別怕。”
溫童畢竟也不是小女孩了,很快語氣就恢復了些許鎮(zhèn)定,在他懷里悶悶地說:“我真沒怕……就是這聲音忒恐怖,你再把我捂得緊點……你快說點別的東西轉(zhuǎn)移一下我注意力……”
“……說什么?”
“隨便說,你快說啊……”她聲音里都有隱約的哭腔了。
傅月懷腦子也一片空白,緊張之下想到什么便脫口而出,“好吧……就說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吧,覺得你長得特別有東方女人的古典美,在這么多西方人面孔里讓人過目不忘……”
“砰——”一聲巨響,傅月懷把她抱得更緊了。
“后來我經(jīng)常在想你到底有多少酒局……一個女人這么在外打拼,看著都讓人心疼……雖然說起來挺可笑的,我還沒有賺錢能力,反而替你一個女老板感到不容易。”
她在他懷里顫抖了一下。
“能夠這樣伸手保護你……我覺得很榮幸……我覺得……”
最后一聲巨響和猛烈的震動過后,四周一片大劫過后的寂靜,傅月懷猛然從繃緊的狀態(tài)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正在說什么,后半截話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黑暗中人影們離開停車場。兩人坐在已經(jīng)變形的車內(nèi)沉默地等了好久才敢下車,溫童在車把手上看到了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NO MORE TIME.”
傅月懷問:“他們都是什么人?”
溫童頓了頓,沒有隱瞞地告訴他:“都是當?shù)睾趲偷娜耍艺劦纳鉅可娴搅怂麄兊牡乇P,我不肯讓……就被他們警告了。”
傅月懷沒有接話。他這時才恍然大悟,他們所處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他在大學里過著單純的留學生生活,而她在商場上血風腥雨。他只是無意間闖入了她的生活,窺見了她的脆弱,就生出了想保護她的心。
他卻是那么不想灑脫走人。
(三)
傅月懷在都柏林留了下來。
他退了回國的機票,拿到畢業(yè)證書后甚至都沒有在當?shù)卣夜ぷ鳎橇粼跍赝磉吔o她當專職駕駛員兼保鏢,在外人看來,他就是被溫童包養(yǎng)了。其實以他的學歷和能力回國,去任何一家全球五百強企業(yè)都不在話下。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是什么,一個男人這樣其實很窩囊。
但他就是想不開,想分分秒秒地看到她,想保護她,生怕她再惹上什么麻煩而他不在她身邊。
溫童這么精明的女人,怎么會不知道傅月懷的意思。他們彼此都沒有承認過關(guān)系,卻會熟稔地牽手、接吻、同床共枕。一切都一氣呵成,對于都市男女的快節(jié)奏來說,他們的進展還不算是最迅速的。
她是情場上的老狐貍,面對他只是秉著不拒絕,不主動,不負責的態(tài)度跟他耗著。其實她還是典型恃寵生驕的人,也許從來嬌生慣養(yǎng)、眾人追捧的緣故,所以覺得男人一切的好都是理所當然。
她享受傅月懷給她的所有關(guān)心,在他的照料下她不規(guī)律的生活有了起色,按時吃飯、控制酒量、還有一個能流暢用普通話交流的好對象。可她還是會當著傅月懷的面跟男人們暗送秋波,在酒桌上八面玲瓏地應酬。一開始傅月懷默默忍受,可時間一久,他作為男人的占有欲無法再忍。
那天他直接把溫童從酒桌上拉了出來,他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讓這場從沒被承認過的脆弱關(guān)系徹底結(jié)束。
第二天傅月懷就買了回國的機票,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漫長而無聊的飛行時間讓傅月懷開始懷疑這夢一樣的三個月,也是他這輩子最出格的三個月。他覺得這場愛情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是因為他們沒有緣分。如果有緣分的話,他們就不會在同齡的情況下,卻處于這樣天差地別的生活里。
她就不會在他問“溫童,在你眼里我是什么?”的時候,微笑著、不甚在乎地反問:“月懷,你覺得是什么?你不會當真了吧?”
話都說成這樣,其實傅月懷已經(jīng)明白了,他只是她的消遣,是她眾多追隨者里她沒拒絕的那一個。
而他仍然堅定地把這一切的錯過和情感的落差歸罪于沒有緣分,這樣的解釋能讓人好受一點……至少男人的尊嚴,保住了。
傅月懷回到上海后,他醉生夢死了一個星期,才收拾自己踏出家門找工作。當他意外地在人才招聘市場看到溫童時,他才明白,這事不怪緣分。
緣分撮合得已經(jīng)夠多了。
溫童見到傅月懷,笑瞇瞇地對他招招手:“同學,投一份簡歷吧。”
他故意跟她抬杠:“溫女士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有東家了。”
“傅同學你學工商管理的吧?我們公司正好缺少優(yōu)良的管理層人才,你來我們公司也會有很好的發(fā)展,不如考慮下跳槽?”溫童客客氣氣地笑著 ,手一伸卻直接搶過了他手里的簡歷。
“那溫女士讓我跳槽的條件呢?”
溫童本來只是開玩笑說說,一個剛畢業(yè)的研究生怎么可能直接讓他到管理層,然而看著傅月懷的簡歷她漸漸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天吶,我都不知道你這么牛逼,”她抬起頭看他,“你只要跳槽,要什么條件我都開給你。”
“老板娘,要不我給你干活,你包養(yǎng)我吧?”
傅月懷又窩囊了。這個時候,他難道不應該滿懷骨氣,瀟灑地甩手走人嗎?可做不到。他想想,覺得其實他們是有緣分的,從都柏林到上海,茫茫人海又讓他們遇到。他不能浪費了天意。
歸根結(jié)底,傅月懷這輩子,都被困住了。他心甘情愿把自己鎖牢,把鑰匙交給溫童。一個太在意,另一個就變得肆無忌憚。
(四)
于是傅月懷就進了溫童公司,幫她打理事務(wù),然后他才知道這外表光鮮聲名赫赫的大公司在溫童手里是怎樣一個爛攤子。她除了看起來干練利落之外,缺乏管理能力和經(jīng)商頭腦,所以這也是她到處應酬的原因,她年輕美貌,撒個嬌敬個酒就能找人幫她辦事。但自從傅月懷介入她的生活之后,他就堅決不再允許她有太多的應酬,他幫她攬下了所有的事。
傅月懷幾乎把自己全部的青春都投入到溫童的公司,他十分對得起他那份驚人的簡歷,幫她把公司從低谷拉到高峰,用不到五年時間打下H市旅游業(yè)半壁江山。
溫童和傅月懷也在一起五年了。有錢人的風花雪月其實很純粹,他們從戀愛一開始就未曾被生活和時空所困,一起奮斗,一起享受,不矯情也不挑剔,只要在一起的都是快樂。他們可以歐洲十日高檔游,也可以當背包客窮游山水;他們能在旋轉(zhuǎn)餐廳里共進晚餐,也能蹲路邊吃幾塊錢的燒烤串樂此不疲;他們會因為一個項目在公司幾天幾夜加班加點,也會窩在家里兩個人對戰(zhàn)一通宵的游戲……
在溫童身邊走馬觀花路過那么多男人,傅月懷是留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他們?nèi)缒z似漆,感情幾乎沒有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或者說,他有了前車之鑒,練就了一顆無限容忍的強大心臟。他不加干涉、不敢占有地愛著她,他的愛讓溫童覺得自由極了,所以她習慣了他的存在——既能被人穩(wěn)定照顧,又能自由沉溺紙醉金迷的貪歡中。至于她對他是不是愛,溫童也不敢肯定。畢竟,她愛過太多人了。
溫童沒心沒肺,偏傅月懷又恨不得把她放在手心里寵,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如果不出事,也許他們真的就能這么過下去了。
可人都是會犯傻的,誰犯規(guī)了誰就得出局。傅月懷以為都一起這么多年,該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所以他求婚了。
求婚的場景很浪漫,但是溫童立刻就慌了——除了五年前躲在車里被砸的那夜,溫童還從沒有如此驚慌過。她支支吾吾地說:“月,月懷,我的戶口本很早就找不到了。”
她以為傅月懷不會介意,他一直都很溫順體貼,但溫童真的把他的底線想得太低了,這一回他生氣了。
傅月懷回家從柜子里翻出她的戶口本摔在她面前,毫不猶豫地拆穿了她的謊言:“溫童,你根本不需要對我說謊,你還是跟五年前一模一樣,你根本沒認真想過和我在一起。我問你最后一遍,和五年前一樣的問題,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溫童懵了。
最佳情人?得力助手?她的腦子亂哄哄的,女人的預感讓她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失去他了,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五年前一樣云淡風琴地反問他,可看到他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著,喉嚨里仿佛壓抑著一只咆哮的怪獸,溫童第一次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
也許是她一直都習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卻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男人只是故意放低自己在迎合她,他一旦決定站回屬于他的高度,那種壓迫感讓溫童感到害怕。
她的眼里竟溢出飽滿的淚水,可她始終沒有回答。
他摔門而去之前,一貫溫潤的臉龐上勾出一個譏諷的笑:“溫女士,你什么都想要,自由和愛情,曖昧和穩(wěn)定,到最后,你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一只喪家之犬?”
這是傅月懷對溫童說的最后一句話,這也是五年來他對她說的第一句狠話。
第二天傅月懷就把辦公室收拾得干干凈凈辭職了。整個公司都轟動了,好奇地想知道這個支柱一般的男人為什么要走。當越來越多的人來詢問溫童時,她氣急敗壞地抹黑傅月懷——她拉不下臉承認是自己被拋棄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像是刀絞一般在她心里囂張。她不能就這么讓他占了上風,她要和他勢均力敵。
而他只是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不辯解也不否認,那么哀傷地看著她。
傅月懷出了公司站在路邊打的,才意識到自己那么用力地拼搏了五年,竟然連一輛屬于自己的車都沒有。這五年他賺到的全部東西都給了溫童,所有車、所有房,他沒有一點私心地全部劃到溫童名下,甚至到后來他都不需要溫童給他發(fā)工資。他認為她的就是他的,他只要有她就可以了。他太早地把他當成溫童的自己人,這也許是傅月懷此生最大的敗筆。
(五)
傅月懷有時候是個很傲嬌的人,傲嬌演變到某種程度就是絕情。他的手段越來越凌厲,在短時間里另起爐灶,以他在業(yè)內(nèi)良好的信譽和資源,再加上他天生的經(jīng)商天分,把一家小公司漸漸擴張到一個大集團,隱隱與溫童有針鋒相對之意。
而溫童的人生可以被一句話高度概括——“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當傅月懷無論如何都不理她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恐懼,意識到這不是一次賭氣或者玩笑。溫童試著去找傅月懷,都在半路上就退卻了——她的自尊阻止她去向傅月懷示好,只能改用惡劣而蹩腳的手法旁敲側(cè)擊地在他的生活里搗亂,想對他造成哪怕只是微弱的影響。骨子里她是個十足的小女人,她不甘心傅月懷就這么離開。
和傅月懷分手兩年,溫童的公司已經(jīng)出現(xiàn)無法挽回的大問題,不少精英跳槽,她高價請的管理者卻利用財務(wù)漏洞卷錢跑了。她本就沒有多少頭腦,親自上陣做了幾樁糟糕的生意之后信譽極劇下降,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愿意跟她合作。
當她在一團糟的生活里真正意識到傅月懷曾經(jīng)有多用心為她時,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她把傅月懷做的一切都當成理所當然,卻不知道他也是凡人,也需要她的真誠相待。
所有的紙醉金迷,所有的繁花似錦,也都比不上一個真心待你的人。可是沒人教過她要怎么珍惜。
生活兜了一圈,溫童又開始了她那種應酬的生活,到處找人幫忙,看人臉色。
她和傅月懷是在一個酒席上遇上的,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溫小姐酒量好,今晚一定要把她灌醉。”座上之人你一杯我一杯地敬溫童,唯獨傅月懷沒敬,不過沒人發(fā)現(xiàn),他們當時戀愛也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喝到散場溫童險些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傅月懷走過來,蹲下身扶住她,問需不需要代駕。
溫童一直覺得,傅月懷一定還是愛她的,他只是被她氣得不想原諒她,但五年的愛情,他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她半醉半醒,抱著傅月懷嚎啕大哭,想說的話都被淹沒在眼淚里。
他送她回到家,溫童死活拉著他不讓他走。半推半拒之間兩人也是稀里糊涂到了床上,輕車熟路做了順其自然會做的事。
半夜溫童酒醒,口渴得厲害起來喝水,傅月懷也沒睡,起身幫她倒了一杯水。房間里沒開燈,他們之間沉默著,靜了好久,溫童握著他的手,眼淚砸在被子上,她說:“月懷,我們和好吧。”
傅月懷開始穿衣服,從皮夾里掏出一沓錢壓在床邊,沒有情緒地說:“溫小姐,你不要誤會。”
(六)
沒多久溫童就破產(chǎn)了,知道消息后傅月懷只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哦。”
坐在辦公室里半天,他卻連一頁文件都看不下去,到底是沉不住氣,叫人打聽了溫童的住址。
徐景彬又問了那個問題:“傅總,既然你這么為溫小姐擔心,又為什么不原諒她?”
這次傅月懷終于回答:“不是不原諒,是被她傷怕了。如果她曾經(jīng)回饋給我哪怕只有一點的珍惜,我也不至于如此心寒。”
但傅月懷還是一個人過去溫童的住處。
溫童不在家,據(jù)房東說是出去工作了。她在做一家小公司的公關(guān),早出晚歸,賺得卻不多。她是要面子的人,寧可自己過得艱難也不愿意回頭去找以前的老朋友。傅月懷給了房東一筆不菲的錢,房東再三猶豫之下還是給他開了門。
溫童的生活環(huán)境真是太糟糕了。
垃圾桶里扔滿泡面袋,臟衣服到處亂扔,床鋪亂得跟豬窩似的,桌上放著七雜八的資料文件,上面卻用五顏六色的筆圈圈畫畫,各個條例旁寫滿備注,足可見主人對這份工作的用心,而她以前從不這樣。
他按照她以前的習慣幫她收拾好房間,把她冰箱里的菜全部換過一遍,柴米油鹽幫她備齊后才離開。溫童粗心,回家后沒發(fā)現(xiàn)端倪,也壓根沒往那方面想,以為只是房東的好意,對這個中年大嬸充滿了感激。
此后傅月懷隔幾天就來一次,不動聲色地在她泥沼般的生活中拉她一把。那天他從她家里出來,樓下院子里圍著老人小孩,老人正在講“田螺姑娘”的故事,一個人撿到一只大田螺養(yǎng)在家里,每天回家后發(fā)現(xiàn)桌上都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那田螺變的姑娘在默默做這一切。
傅月懷嘴角抿起一個百感交集的笑,他也算是堂堂老板,卻默默做著一個“田螺公子”,說出去似乎有點可笑。但這也沒什么,當年他還當過她的司機和保鏢。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放心不下她。
然而傅月懷也太小看溫童的粗心了,他以為只要跟房東串通好就能萬無一失,也沒料到,溫童會在地板上他無意間留下的腳印處發(fā)現(xiàn)端倪。
發(fā)現(xiàn)時溫童也沒有想過會是傅月懷,她以為家里進賊了,請了一天假在家里守株待兔,卻看到開門進來的是傅月懷,他西裝革履,左手卻滑稽地提著一袋子蔬菜,右手拎著洗衣液,站在玄關(guān)口輕車熟路地換鞋。
她以為是太長時間沒見到他,自己出現(xiàn)了錯覺。
(七)
停頓的幾秒像是他們走過漫長的歲月,過后溫童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她從沒有這么失態(tài)過。她把傅月懷推出門,而他杵在原地像是一根柱子,看著溫童開始發(fā)瘋了似的砸東西。
她要把他整理好的一切都破壞掉,她要對他曾經(jīng)的拋棄以牙還牙,然而這種破壞是雙方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傅月懷的心血,砸到最后她自己的心也支離破碎了。她嚎啕大哭著坐在一片狼藉中央,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傅月懷仍然站在玄關(guān)口,至始至終沉默著,末了他緩緩地走到溫童身邊,問:“家里被你弄得這么亂,你要怎么住?”
“要你管!”她吼了他一句。
傅月懷伸出手:“走吧。”
她茫然地等著他。
“回家。”他說。
傅月懷曾經(jīng)以為,他的感情已經(jīng)寒成了永凍冰,而在這一刻見到溫童的時候,他開始有點明白,其實只是下了一場雪,一切很快就會回暖融冰。
他到底還是跟溫童和好了。
生活的大劫讓溫童變乖了,不再那么神采飛揚,也不再那么囂張跋扈,她全心全意跟在傅月懷身邊,仿佛她剩下的一生、所有的時間,應該都用來愛傅月懷一般。
雖破鏡重圓,但終歸不再是從前的戀人了。傅月懷開始愛得有所保留,愛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把自己藏在漫不經(jīng)心里,跟以前的溫童學會了那招——一頭享受她的愛,一頭又扎在紙醉金迷里不出來,他身邊有了越來越多的女人,哪怕有一些人的出現(xiàn),只是為了吊起溫童的神經(jīng)而已。
不過這些行為也只是點到為止,像是偶爾被蚊子叮一口的傷痛,無足輕重。他們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年,兩個人在來來回回的折騰中都不小了。七夕節(jié)傅月懷第二次求婚,溫童欣然戴上了戒指。
兩個人不是第一次戀愛,卻是第一次籌備婚禮,他們又重新進入了一種熱戀的狀態(tài),仿佛芥蒂從未存在過一樣。
大婚在即,徐景彬卻告訴了傅月懷一件事。
傅月懷被徹底傷到了。他是在婚禮那天消失的,溫童在全市媒體面前徹底丟了臉。而她只是冷靜地換掉婚紗,把自己關(guān)在婚房里待了三天,出來之后就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早知道他要走,只是沒想到他這么狠,用婚禮來羞辱我……幸好,我還留了一手。”溫童重新過上了那種富太太的生活,燈紅酒綠,好不熱鬧。幾天后,徐景彬把她從醉生夢死中拉出來,質(zhì)問她怎么一點都不難過時,她如是說。
“傅先生那么愛你,從沒有想過要離開你,是你不講道理在先,偷偷把傅先生的資產(chǎn)都轉(zhuǎn)移到你自己名下,你現(xiàn)在怎么還這么理直氣壯地誹謗他?!”徐景彬氣得跳腳。
“他愛我?”溫童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起來,“他愛他的小雪、晚晚、心雨、桐桐、莫蘭,哪里分得出心思愛我?他一時興起要我當傅太太,以后難保哪天不高興了就把我趕出去,我不為自己打算,難道又要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她歷數(shù)的都是他這些年的情人,徐景彬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女人的心里原來都埋著這么多事卻隱忍不發(fā),女人的心眼原來都這么小。
原來愛了這么久,他們都不再有安全感。
徐景彬氣呼呼地扔下一撂文件:“傅先生早就去做了公證,把他所有的婚前財產(chǎn)都劃到你名下,他說如果有一天你們離婚了,財產(chǎn)全部給你。他說他還能東山再起,你只需要過一輩子好日子就行了。還有你剛才說的那些女孩,你什么時候見過傅先生真的左擁右抱了?!”
(八)
第一年,溫童還是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她覺得自己沒錯。
第二年,溫童終于坐不住了,她承認自己錯得太離譜了,她理直氣壯地傷他還不自知。她開始滿世界找傅月懷。
第三年,她還在找他,無果,第四年,第五年……
愛爾蘭一個小山村,一個中國男人在這里的孤兒院當國際義工已經(jīng)五年,平時負責給孩子們上上課。
那年圣誕節(jié)孤兒院辦了一個簡陋的party,附近酒莊贊助了很多酒,中國男人喝了很多,醉得迷迷糊糊,竟然拉著人開始將他的故事。
孤兒院里也有幾個中國人,聽得懂他在講什么,而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覷,只看到這個從來都穩(wěn)重剛毅的男人講到最后哭起來,有人問:“那你為她做這么多,為什么又不讓她知道?”
“她啊……拼了命愛她的時候她好像永遠也看不到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她記住我……誰能告訴我……怎么才能讓她把我銘刻在心?怎么才能讓她珍惜我?是不是只有讓她恨我?”
“這個世界上,恨永遠不是解決辦法。如果有一天,她學會珍惜了呢?你還是不原諒嗎?”
“就算她學會了……可是我們已經(jīng)沒有緣分了……”
“那就讓她恨著吧……”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過完圣誕節(jié),傅月懷又開始給孩子上課,他家在孤兒院外好幾里的一個小莊子,早出晚歸,辛苦卻踏實。
有一天回家,他發(fā)現(xiàn)家里都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桌上擺滿熱騰騰的飯,他愣了很久,才動筷子。
第二天他上完課回家,還是這樣。
第三天,他沒有去上課,躲在家里。他看到溫童從后院走進來,麻利地幫他打掃家務(wù),擄起袖子帶上圍裙炒菜,她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從來不肯碰這些粗活。
她是真的變了。
躲在門后的傅月懷眼里流下滾燙的淚,這是這么多年,他第二次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