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紀末一個悶熱的初夏午后,少年皺著眉頭將光盤從計算機中取出,將讀取面朝向自己看了看,口里不住地嘀咕:
“咦!怎么會這樣?”
“……以上,就是本研究團隊的報告,感謝各位媒體朋友蒞臨指教。”陳嘉明語畢鞠躬,豈料連腰都還沒打直,敷衍的鼓掌聲就已草草結束,緊接而來的是眾多屁股離開鐵椅子所發出的嘎吱聲、攝影師收拾器材的碰撞聲。看著記者們紛紛拿起手機聯絡后續事項,講臺上的陳嘉明悄悄地嘆了口氣。
“唉!好吧!反正科技新聞就是這樣,即使是再重大的新發明,在這塊土地上,也絕對比不上知名女星帶男嫩模回家過夜有新聞價值。”他望著匆匆收拾東西的媒體們,在心底自我解嘲,“陳嘉明啊陳嘉明!好歹是科技部發的通告,否則來的媒體恐怕更寥寥無幾,來十五家媒體已經算不錯了,至少主流媒體都來了,今天下午網絡上、報紙上至少會有小小的一格報道吧……”
“陳先生!”豈料,就在他正準備同實驗室伙伴收拾的時候,背后傳來了清亮的女聲。陳嘉明轉頭,看見一位女記者笑盈盈地迎面走來,“噢!不對,應該稱呼您為‘陳博士’了!我是三角衛視的科技記者陶芳芳。”
這陶芳芳人如其名,身穿一襲剪裁合宜的桃紅色套裝,略施粉脂的美麗臉蛋,搭配上向內微卷的俏麗中短發,讓人不禁想起崔護詩句里“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綺境。
“這是我的名片,請您指教。”女記者畢恭畢敬地躬身遞上名片,陳嘉明的視線卻不自覺地朝她微微敞開的襯衫開口探去。
“你、你好……”
陳嘉明還來不及回應,陶芳芳已經挺起身軀,繼續以悅耳的聲調道:“陳博士,你方才報告時那句‘消失吧,萬惡的塑料!’實在太振奮人心了!我們知道這必定是一項足以震撼世界的先驅發明……”
陶芳芳嘴里一邊說著,一邊靠向擺著展示品的那張實驗桌。這個動作突顯了她的臀部曲線,陳嘉明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忘了接下來女記者說了什么,直到他回過神、抬起頭,才發現陶芳芳已經從桌面上拿起其中一個展示樣品,眨著眼問道:“這個樣品,可以給我們一份嗎?”
那是一個邊長五厘米的透明玻璃方塊,周遭用金屬條加固強化,里頭則裝著一小片類似棉絮的生物體。
“哎呀,小心點……”陳嘉明見狀,趕忙搶上前去,從陶芳芳手里接過正方體,放回桌面上的樣品堆,“抱歉抱歉,‘詠絮一號’的樣品數量還不夠多,同時也擔心不慎外泄會對環境造成沖擊,因此目前尚屬于管制品,若沒有院長的核準,恐怕暫時無法提供樣品。”
嘴里說著言不由衷的話語,陳嘉明其實還在回味自己與女記者手指觸碰的瞬間,以及她身上飄出的淡淡香水味。
“噢,真抱歉,不懂規矩,那么……”陶芳芳回眸一笑道,“我們電視臺想針對你的發明做一點更深入的訪問,請問你現在有空嗎?”
“那當然!樂意之至。”陳嘉明點頭如搗蒜,于是女記者與攝影師立刻在現場設定好鏡位,展開專訪。
“各位觀眾大家好,我們很榮幸訪問到發明‘詠絮一號’的陳嘉明博士……”
“啊!我還不是博士,只是博士候選人而已啦!”
“好的,那么,陳嘉明博士候選人,您是怎么開始這個構想的?”
“關于詠絮一號的構想啊……”陳嘉明突然顯得有些靦腆,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但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大出陶芳芳意料,“今天這一切成就,或許全得歸功于19世紀,我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血氣方剛的我跟同學借的激光盤說起……”
“什么?”
陳嘉明繼續訴說著故事,神情仿佛回到從前——少年時乍見光盤片發霉的那一幕,剎那間的電光火石啟發了他研究主題的靈感:如果霉菌能夠侵蝕塑料光盤片,那么,是否能夠強化其分解塑料成分的生理機制,開發為專門的塑料分解者?
石化產品無法為微生物自然分解,因而成為了自然界里的永恒廢棄物,始終是激進環保人士口里的人造罪惡之一;焚化爐能夠解決這個問題,卻同樣躋身人造罪惡之榜。倘使能夠開發出一種能自然分解石化制品的真菌,不僅能讓那些激進環保主義者閉嘴,財閥們也必然因政治正確的輿論壓力而加以投資,加上自己能在學術界贏得的崇高聲譽,怎么想,這都是個一石三鳥的好項目。
于是他犧牲了談情說愛的時間、犧牲了每周末的休假與玩樂,全心全意投入到塑料可分解性霉菌的研究中。勤奮加上運氣使然,使他能在短短三年間篩選出十株能夠分解不同成分石化制品的突變品系,將孢子與其混合后萌發的菌絲反常地呈現棉絮一般的純然潔白狀態,并證實能有效分解各類以塑料為主的石化制品,因而被命名為“詠絮一號”。這個充滿詩意的名稱,同時也隱含著讓塑料分解成為地球資源“永續循環”其中一個環節的意思……
“……或許,詠絮一號的出現,也代表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一場由新世紀科學家所引領的科技革命風潮!”他推了推眼鏡,說道,“這讓我不禁想起,當年不知道是哪個同學說真菌學是沒出息的冷門……”
屏幕上的陳嘉明是如此的志得意滿、雀躍萬分。
而在屏幕之外的辦公桌上,陶芳芳對著小腹微禿的中年男子道:“的確,結束今天這場記者招待會之后,明日他就要啟程到美國參加研討會,預計在五天后的‘年度重點論壇’上發表演說,用十五分鐘的時間闡述自己的研究成果。除了博士論文篤定順利通過之外,估計還將會有不少學界大頭和財閥上門來找他合作簽約。從這份專訪來看,這或許是一位科學俊才展翅翱翔的黎明時刻!”
“那咱們電視臺可得好好發揮科學家的‘實驗精神’,好好用實際的測驗搶先公布‘幫他一把’了。”中年男子臉上泛起不懷好意的笑容,“不是說這是管制品嗎,你是怎么弄到這個方塊的?”
“唉!經理啊!你也知道,在學術圈這個象牙塔混久的人,往往對人沒什么戒心,你剛看過訪談,也一定知道他就是個不擅長與女性相處的宅男。”陶芳芳把玩著透明方塊,笑道,“第一次遞上名片的時候,我彎下腰,立刻就察覺他的眼神偷偷瞄著我的胸口,所以后來的訪談過程中,我也偶爾假裝不經意地彎下腰,果然他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分散了,所以……”
“讓男人看得到吃不到,這可真是你的拿手絕活啊!”中年男子一面笑著,一面試圖把手搭在陶芳芳的肩膀上。
“哪兒的話,經理你太抬舉我啦!”陶芳芳順勢一個轉身,避開電視臺經理不安分的手,繞到攝影機后邊,問道,“那么,既然都拿到樣品了,咱們還是趕快開始進行試驗吧!”
經理撲了個空,有點惱羞成怒,見她扛著攝影機,卻在會議室里左顧右盼,便沒好氣地問:“那你還不快開機?”
“可是經理,那個陳嘉明說這是管制品,擔心里頭的東西不小心外泄,會對環境造成沖擊……”
“唔……”電視臺經理交叉著雙臂想了又想,拿起墻上的話筒,“小莊,快點叫你們那層的人到第三會議室來,把所有的塑料制品全部清理出去!”
“經理,攝影機的機殼也是塑料制作的……”
“找一個大塑料袋包起來不就好了,拍攝完反套著拿去燒掉不就沒事了?”經理胸有成竹地指揮著,“還不趕快開始?”
第三會議室中央,擺放著一個玻璃水族缸。在水族箱的中央,玻璃立方容器已經被打開,白色棉絮狀的“詠絮一號”則被取出,擱在一個塑料機器人玩具上。
電視臺經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表,不耐煩地喊道:“搞什么?根本沒用啊!”
這已經是他們展開實驗的翌日清晨了,陶芳芳和經理萬萬想不到的是,他們用來做實驗材料的塑料機器人,即使近距離地放在“詠絮一號”正下方,到目前為止也根本沒有任何遭到侵蝕的跡象——他們原本以為“詠絮一號”會像科幻災難片里的情節一般,一旦離開玻璃容器,就猛烈地侵蝕塑料玩具機器人,然后繼續蔓延開來。為了防止這么夸張的情節,他們甚至連汽油、打火機和滅火器都備妥了,一旦“詠絮一號”失控的,立刻一把火把它處理掉。
距離打開玻璃容器已經超過十二小時了,實驗的結果顯然讓他們大失所望。
“這根本是假的,一點用處都沒有,研究院的那個叫陳什么的,我看其實只是個騙子吧?”電視臺經理揉著充滿血絲的雙眼,看著毫無變化的玻璃缸,再度拿起墻上的話筒,“小莊,派人把這些東西全部清理出去!”經理憤怒地摔了門,走出第三辦公室,留下驚愕的陶芳芳……
“……在這場演講的最后,請容我任性地說聲:消失吧,萬惡的塑料!”
陳嘉明的演講在如雷的掌聲中結束了。他淺淺苦笑,將對手“妖魔化”藉以煽動愚民孤立政敵,是政客慣用的伎倆;想不到身為科學家的自己,到頭來也要搞這套……是啊,消失吧,塑料!
在專屬于學術圈的這個國際會議廳里,在全球頂尖科學家的關注下,陳嘉明取得了自己的桂冠——臺下的聽眾與故鄉電視臺的那些庸俗的記者們截然不同,他們都明白“詠絮一號”將給這個世界帶來的貢獻。
但他的心里仍然多少有點不踏實,那天在研究院的發表會之后,“詠絮一號”的樣品不知怎么就少了一個,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他的指導教授暫時先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還沒向院方呈報,一方面敦促他如期參與國際會議。
“如果因為擔憂而錯過這次的發表,那么你將悔恨一輩子。”指導教授這么鼓勵、敦促他,而現場聆聽的頂尖科學家們的反應,已經證明了指導教授的判斷精準無比。
當主持人詢問是否有人要發問的時候,現場舉起了超過三十只手。第一個獲得點名發問的,是一位金發碧眼、穿著得體的女記者。
“陳先生,我們都很欣喜,你替全人類找到了解決垃圾污染的終極辦法,然而……”說到這兒,女記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我很好奇,不知你是否看了今天的實時新聞?”
“實時新聞?”這個問題出乎陳嘉明意料,甚至問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到他的同行開啟手機上的實時新聞影像,在研討會當場播放時,陳嘉明這才恍然大悟……
這是21世紀初一個涼爽的夏夜,青年泛著淚光深切地體悟。
原來,人們總苦苦追尋永恒,但卻全然沒有察覺,他們親手創造的永恒往往就近在身邊、唾手可得、卻總被忽視與敵視。
直到永恒不再永恒,才懂得珍視這份已逝的價值……
時值濕熱的初夏,實時影像里,就在陳嘉明工作的那座城市市郊,垃圾掩埋場飄起了一場六月雪,潔凈如棉絮的白霉菌盛開在整座垃圾山上,那么的純凈無暇。它們棲身在整片塑料垃圾海之中,被形容為清除人類罪惡的好幫手,各媒體正在爭相報道。
不過陶芳芳所屬的三角衛視卻沒在采訪的媒體列表之中——那是因為三角衛視本身也成為了友臺的報道對象。
以電視臺經理粗淺的科學素養,他大概只認得幾種最顯著的石化產物。然而電視臺經理不知道的是:麥克風、原子筆、眼鏡框、手表殼、電線外緣、發夾、手機殼、會議室的裝潢材料乃至美女記者陶芳芳玲瓏身段上的別致套裝,也都是石化制品。而“詠絮一號”的孢子又是那么的輕柔,早在經理派人打理這間會議室的時候,便已跟隨著氣流進入了中央空調系統,入侵三角衛視大樓的每一個角落……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第三會議室的攝影機保住了。
于是,以垃圾掩埋場與三角衛視這兩個點為圓心,感性的浪漫、理性的憂愁在迅速蔓延,從街頭到街尾,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伴隨著每陣空氣的對流,伴隨著每個穿著尼龍衫的行人。
這年的仲夏很不一樣,整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同時飄起了絢麗繽紛的雪花,室內室外、家家戶戶都盛開著雪白的棉絮,計算機、光盤片、冰箱、馬桶蓋、飲料罐、衣服褲子、地板裝潢、鞋子、牙刷,塑料產物早已無處不在地進入人們的生活當中,構筑起現代生活的一切。
于是,漫天繽紛的雪絮在都市里綻放著、盛開著。
一切都幻化為唯美浪漫的白色世界,都市生活運作的秩序與規律全面崩解,隨處一陣風都能刮起漫天白霧風暴。衣服被分解、發了狂的人們半裸著身軀奔馳在皚皚的冰天雪地里,發出不理性的野蠻怒吼,時光仿佛倒退到了萬年前的冰河時期。
雪季直到仲秋才暫歇,但是全球性季風早已夾帶著“詠絮一號”的孢子抵達世界每個角落。
翌年夏季,全球各地都飄起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大型都市幾乎無一幸免地披上了凄美的雪衣。
此后,每年夏季,全世界都必定飄起美麗的雪,讓人類重溫冰河時期的幽遠舊夢……
插圖:白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