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老兵不死

唐納雷諾士官長有點焦慮。身為火星防衛部最資深的士官，軍旅四十年資歷，被總統召見表揚過三次——還是三任不同的總統，但這是他參軍以來頭一次緊張到有種胃痛的感覺，而他的胃早在三十年前就在數不清第幾次的生化改造時給移除了。

歷經八十年，與外星人的戰爭終于結束了，境內一片歌舞升平慶祝停戰的同時，火星政府也應百姓呼聲，開始進行裁軍，軌道空降師作為第一線實戰部隊，居然還是第一個被開刀，該說空降師的信條“永遠要第一個面對最嚴酷的挑戰”還真是無比萬用嗎？

雷諾望著身旁一起等待人事部叫號通知的新進同僚們，他們大多都剛到部，由于考量到效率與士兵生還率，因此近幾年空降師對新兵都一律直接建議到前線報到之前，先集體進行全身改造手術，更換成規格一致的義體，義體的經費是國家出五成，剩余的以零利率十年貸款償還，正常來說對士兵算是夠優待的了，但是，這些新兵才到前線，就面臨可能要被裁退然后背負十年貸款的命運。

原本唯一能讓新兵們看起來不像量產制造的消耗品的是表情，但如今大伙的臉色都一樣，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啊，不過最起碼他們還有表情可變，雷諾心想。在他入伍的那年，可沒有零利率貸款，軍規品更不會給士兵什么像樣的面子。

臨時啟用的人事室，只是母艦上的整備艙，甚至連審核的軍官都不在現場，只是使用立體視頻投影過來而已。過去我們就算槍斃一個叛徒，都至少會安排個軍官站在現場，現在要把我們裁掉，你只肯給個立體影像嗎？縱然百般不滿，雷諾仍舊只有乖乖地對影像行軍禮的份。

“士官長好，很榮幸見到您，老實說我當年從軍，就是因為看了您的征兵廣告后大受感動才下定決心入伍的。”

“是、是嗎？”

面對這名軍官的熱情招呼，雷諾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一方面固然是對方官階比他還高，另一方面則是，雖然征兵廣告的事情他還有點印象有接獲通知，但那時他完全沒空離開前線，而宣傳部也不會浪費六個月的時間航行到戰火最激烈的地方來拍攝，他們只需要在大后方找個更上相的演員就好——說起來，那個時候他連臉都已經失去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征兵廣告里面，演員把頭盔拿下來露出帥氣笑容勸火星市民像他一樣從軍報國時，壓根沒想到對方演的是自己。

“這個，關于您的續職令……很遺憾，被取消了。由于戰爭結束的關系，所有的續職都要重新審核，由于再審核沒有通過，所以即刻會幫您辦理退伍事宜。”

“但是我已經簽署志愿留營了，那撥發的薪資跟獎金……”

“抱歉，只能請您繳回。”

雷諾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化為鋼鐵的身軀，由于前線一向處于物資缺乏的狀態，所以身上的裝備跟零件一直沒有統一過，左右手的大小不一，其中一邊甚至手長過膝。全身從十幾年前的零件到最新的武裝，全部混搭在一起，形成了空降師的象征──看起來笨重又丑陋的高效率殺戮專用兵器，現在大家只想要游行時看起來閃亮華麗的漂亮部隊，像自己這種被淘汰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殖民地政府還是會依法給你退休金，請不用擔心。啊，對了，這是退伍所需的相關文件，包含了裝備核銷以及財務轉讓的部分，麻煩請您簽署。”

雷諾打開人事官傳來的檔案之后，看到的是六百頁的權利說明文件，雖然對于人事官草率的說明非常不滿，但在實際上沒有其他選擇的狀況下，除了簽名也沒有別條路可走。

“好的，感謝士官長您的配合，接下來請到這邊進行裝備核銷的程序。”

軍官說完話之后，立體影像消失，后方就是圍繞著整備機臺待命中的四名技工。

雖然在戰時自己不知道已經被掛在整備機臺上多少次，但這還是頭一次，雷諾感覺這機臺跟那些文明水平低落的低開發行星原住民上的牲口屠宰場很像。

“長官，現在開始進行解除武裝核銷的程序，為了作業安全，必須先將您的身體操控權利中斷，會有些微刺痛感，請您忍耐一下。”

隨著三十厘米的鋼制針頭從后頸部刺入，身體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抖抽搐，之后，雷諾的頸部以下就完全無法動彈了。

“長官，您的左手……這個是內裝了舊款的攜行式陽電子炮對吧？”

“是的，我在一零五高地攻防戰的時候臨陣換上它的。那個時候我的小隊迫降在距離本隊一百千米的地方，正好落在敵人的裝甲師前面，而我在迫降時左臂就受損了，當時同隊的醫官靈機一動，把這把陣地用火器直接接到我的手腕上。我們花了一星期的時間，一面用游擊戰消弱對方的裝甲部隊，一面往集合地點撤退。雖然是意外，但成功拖延住敵人主力是我軍此役的致勝關鍵之一，所以我后來請求直接把它改裝成內藏式的兵裝。后來的陽電子炮雖然功能強化許多，但是不夠輕也不夠短，沒辦法像這樣直接內裝進重裝改造步兵里面。”

“了解，一級軍用武裝，進行繳回納管。”

技工無視雷諾所述說的豐功偉業，直接將雷諾的左臂卸下，沉重的巨大鐵腕直接砸落在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喂！那可是我的手啊！”

“但是長官，依據規定，登記有案的軍品應予繳回，更何況那是高度殺傷力武器，依法一定要卸除后上繳的。”

“我知道！但你至少可以給點尊重吧！”

“是，抱歉，長官。”

“右手臂的內藏固定武裝是高周波劍，這個只有三級，而且現在軍隊已經不將這納入標準兵裝，我可以直接申請報廢并且回購，對吧？”

“是的，長官。”

“右手是我的同鄉同僚史密斯的遺物，那是他唯一剩下的部分，而我打算要帶著它回去，所以你們給我放尊重點。”

“是的，長官。”

這次技工們的確比較謹慎，先托住右腕后才把肩關節拆卸掉，免得直接掉到地上，但是當技工們把右臂放置在工作臺上之后，先讓劍身彈出，然后取出錘子，用力地朝手臂以及劍身敲打，直到劍身斷裂為止。

“喂！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長官，這是依法進行報廢程序，即使是三級武裝，按照規定在尚未廢除其武力至不得修復前，不得提供非民間人購買。”

“你們不能處理得更好一點嗎！不能就拆卸掉刀刃嗎！”

“抱歉，長官，但是標準程序是……”

雷諾開始放棄與技工爭辯，他心里在想，過去戰爭期間船上的那些技工明明應變能力都好得很，如果戰爭結束的代價只是把聰明人換成笨蛋，那我們到底是為什么而努力？

“長官，您的雙腿的款式我們無從辨識，顯然不是火星防衛部應有的規格，請您說明一下。”

“三年前，我們部隊奉命執行海格力士計劃，從火星到木星的歐羅巴星潛入敵陣后方進行破壞工作，最后成功爆破了敵方的要塞衛星。由于任務過程長達一年，遇到戰損只能進行現地補給，因此現在的腿部元件是在敵陣收集共和國的機動步兵機件修改而成的。史塔森醫官在幫忙修改的時候還認為這里面有些設計比我們火星政府使用的要好，事后還提出改善報告，最后有沒有派上用場我就不知道了。”

“抱歉，長官，由于無法確認您的雙腿是因公受損，因此需要請您負擔腿部元件的費用，以及非法改造之罰款。”

技工頭也不抬地一面說一面將雷諾的雙腳拆掉，扔進上面寫著報廢物的箱子里去。

“什么？但是，連上的醫療報告上有醫官為我手術的紀錄啊！”

“是，但無法證明此修改為任務必需，也沒有附上損毀后的機件，因此無法核銷是因公損害。”

“那是在敵陣后方，怎么可能把已經喪失機能的裝備帶回來！”

“很遺憾，長官，但是超過一萬火星幣以上的裝備，必須有相關文件以及因公損毀之實證方能核銷，根據記載目前軍配生化肢體之單價為三十七萬四千火星幣，由于無法核銷，這部分將會從您的薪資賬戶扣款。另外由于共和國的生化義肢元件沒有經過火星政府認證許可，且無合法醫生許可之證明，因此須繳納非法改造之罰款一百五十萬火星幣。”

“畜生！你去問醫官啊！有手術醫療紀錄要怎么算未診斷經許可！”

“很遺憾，長官，您應該很清楚，當時的責任者是史塔森醫官，他是在停戰前一天陣亡的。然后因為沒有后續交接的醫官，所以無人能為你的手術背書是作戰必要之行為。”

“混賬！我大半輩子出生入死弄到身體都沒了，你們還打算搞這飛機把我應得的報酬都拿走嗎！”

“抱歉，長官，但是您的退休金，目前已經是負的了。沒有疑問的話，我們要繼續進行核銷。”

技工一面說一面粗暴地將雷諾的胸甲卸下，胸甲應聲落地，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混賬東西！那上面可是烙了火星總統一等勛章耶！再說胸腔內的元件早就買斷了，就算是軍規品，也都已經結清，不需要核銷吧！”

“因為勛章沒有買回的價值，無法填補長官您的負債，其他的可能有。”

技工冷漠地打量著胸甲下的各個零件的廠牌與運作狀況，開始估起價碼。

“慢著，你們不能這樣！這是我的個人財產！你們無權這樣剝奪它！”

“很遺憾，長官，事實上我們可以。您先前已經簽署過了愿意以物產抵押償還債務的同意書，就算是您的活體元件，只要不是腦部，不會影響你的最基本生存權的話，我們都可以取用。”

“什么！這太沒道理了！你們的血是什么顏色的啊！”

“黑色。我們體內流動的是機油。”

技工一面說一面將雷諾的發聲器官關閉拆掉，在發出一陣高頻刺耳的聲響后，雷諾的抗議聲徹底地消失了。

“長官，經結算，雖然您的活體器官本來就所剩無幾，但是由于您之前使用的其他零件單價都不便宜，因此繳納完罰款跟債務之后，目前還能提供您現在使用的這套基本款維生設備，恭喜您從今日起退伍，恢復火星二等公民的資格。”

在將雷諾整個肢解之后，技工對著漂浮在透明培養罐中的腦袋行禮。

“學長，他的感覺器官已經全數拆光了啊，您行不行禮報不報告有差嗎？”

“該做的還是得做，我們是依法行事，不可失了應有的禮節。好了，接下來給他家里寄封掛號信，確保他家人能平安收到，不要讓人家說我們火星政府不重視人權。”

“這個，學長，是要用公款寄嗎？”

“豬頭！怎么可以這樣浪費公款！那可是火星公民們繳納的稅金！要是他薪資賬戶負擔不起郵資，那就用收件者付款的方式寄！”